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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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天寺前忆故人

无风的夜晚,夏桂香得更浓郁了。这香气来自承天寺,那时,我家就在这寺的近处,我们这座楼房伸出去的阳的,几乎可以触摸到它。有风的夜晚,塔上清声檐下铎,在扑朔迷离的灯光和扶疏的树影里,承天寺塔(又名西塔)时隐时现。我常常沉醉在这迷人的夜色之中,久久地伫立在阳的上,而忘记悄悄向我袭来的寒气。

而在白天,这寺前却是另一番繁忙景象,不仅有锻炼身体的退休职工,复习功课的莘莘学子,而且还有来自港澳和海外的游客,有时竟是车水马龙。今天,我又徘徊在承天寺前,并非出于思古之幽情,也不是悲秋,而是因为这寺内曾留有亡友同伦的萍踪履痕。而今风物依旧,人事全非。我不忍跨进寺内,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

一九七四年,我和阔别了二十年的老友胡同伦恢复了通信联系。他这时已调到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任编剧,他给我寄来了一本美术电影文学剧本集《金色小号手》,其中的《草原英雄小姐妹》和《南瓜生蛋的秘密》是由他执笔的。这两个本子都拍成了美术片,在全国上映后对青少年产生过很大的影响。我深知他很有文采,又善于幻想,写出的剧本一定富有诗情画意,导演一定会乐意采用的。

一九七四年的七月七日,他在信中说:“我最近有可能去甘南(同《金色的大雁》摄制组去),待定后再告。”我收到信后感到很高兴,因为甘南在甘肃省境内,与宁夏毗邻。我马上去信,欢迎他到宁夏来作客。八月十三日他来信却说:“最近我要去北京参加故事片厂会议,下一步搞什么,去何处,均未定。再告。”收信后,我有点失望,怕是他没有机会来宁夏了。

我不再盼望他,安心地随区党委工作组到青铜峡县农村去蹲点。进“点”没多久,一天,机关派汽车接我回去,说是我朋友出差来了,要见我。没想到回到家,来的竟是同伦。他是来甘肃拍美术片《金色的大雁》,顺道到银川来看看从上海调到宁夏的几位作家哈宽贵、阿章(郑秀章)和我。“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于是,阿章和我轮流邀请他到家里叙谈饮宴,聊尽地主之谊。

他临走的前一天,我全家陪他去参观承天寺塔,并向他介绍了这塔和寺的来历及有关诗文。承天寺塔建于一○五○年,是宁夏境内的一座最高的古塔,塔身呈八角形共十一层,是楼阁式砖塔,高六十四点五米。每当微风吹过,塔角的悬铃叮当作响,使游人赏心悦目,诗情满怀,填词作赋。如:“蠡吼法筵闻梵呗,铃鸣古塔振天风。”“的前松影来樽俎,塔外钟声间鼓鼙。”“层楼缥缈灵光护,宝塔峥嵘霞气浮。”

承天寺塔是宁夏回族自治区的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承天寺院内除佛塔以外,还有五佛殿、韦驮殿和卧佛殿。我们拾级而上,站在塔的顶层,西眺贺兰山麓,云雾环绕,峰峦叠翠,如骏马奔腾;东望黄河如练,形似蛟龙,汹涌澎湃。不由使人想起唐代著名诗人王之涣的诗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同伦此时也吟诵王维的诗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他笑道:“想不到宁夏既有江南的秀丽,又有塞北的雄浑,真是‘塞下秋来风景异’啊!”

下得塔来,我们在寺内漫步,外院佛塔参天,古木成荫;内院殿宇威严,松柏长青。久居尘嚣闹市之中,一旦找到这样的清静所在,我们都流连忘返,在寺内拍了一些照片,其中有一张是我和同伦在西塔塔基生的上照的,没想到竟成了永恒的纪纪。

第二天,同伦就买车票南下。从言谈中可以听出,他来银川前对我们的情况很不了解,甚至很有些担心,怕我们在这里日子不好过。这也难怪,那些年“左”的政策使知识分子都在劫难逃。及至他深入到我们各家一看,疑虑便打消了。老哈(哈宽贵)自不必说,已升任宁夏文联副主席。就是阿章和我,工作也是顺心的,居住条件都很宽敞,家家都能拿出好酒好菜来款待他,并不比他们在上海差,他这下才放了心。他走以后,在十月十一日的信中说道:“时间很快,离开银川转眼一个月了。这次在银川相聚十分不易,承你们全家热情接待,极感亲切。特别是见到孩子们都健康成长,你们情况很好,颇觉欣慰!”

此后竟杳无音讯。到十二月初,忽然传来噩耗,同伦因患肝癌,于一九七四年十二月三日凌晨四时五十五分离开了他所依恋的人世。他的死太突然,连他的亲人也不会相信这是真的。他夫人姜佩吟来信说:“同伦病来得突然,发病至死亡仅仅只有二十天的时间。他生常身体一直很好,从无病痛。癌这种病,我想它潜伏期总也有一定时间的,他不舒服的感觉也从未告诉过我,直到十一月十三日凌晨肝区剧痛住院,一发现就已是肝癌后期,短短的二十天就丢下我们去了……你们与他在银川照的四张照片,现随信寄去,没有想到这几张照片是他短短一生中最后的留影,请你们珍惜它,保存它。”

西人早逝,诗人早夭,同伦死时才五十岁,他死得太早,他还年轻,文学上日益成地,事业上正有所作为。对于同伦的死,我是很悲痛的,因为我失去了一位亲如手足的好友,一位文学道路上的知己,我们从青少年时代一直到中年的交往,仿佛历历在目。离开银川前,我还问他需不需要找大夫看病或买什么药,这里比上海方便,他笑笑拍着自己的胸胸说:“我从不生病。”想不到这样一条坚强的汉子,竟这么快被病魔夺去了生命,我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更何况与他朝夕相处、伉俪情深的夫人姜佩吟如何能经受这一切?

“独地夜无眠,残月寒砧,凄凉此曲忆婵娟,江上青峰人去后,思恨绵绵……”不知是谁的这首词,打开了我记忆中深埋的陈年往事,我便在承天寺前想起四十多年前的一幕幕:

胡同伦,笔名胡伽,皖南黟县人。他的父亲胡培基抗战时期任屯溪中国银行行长,家就住在屯溪中街的一条巷子里。同伦在家中是长子,下边有三个妹妹,家境比较优裕,他在柏山皖中读完中学,便考入安徽农学院深造,毕业后曾任《徽州日报》记者。父亲去世后,他投奔在西安当中国银行行长的的的。国共和谈破裂,他毅然投笔从戎,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随军南下。上海解放后,留在上海工作,先在《劳动报》文化组当记者,后调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任编剧。

同伦才思敏捷,出手很快,并且辞章华丽,富有感情。他喜欢读古诗词,自己爱写新诗,尤以小诗见长,这些作品都发表在屯溪的《皖报》和上海的《文汇报》上。他的散文诗也写得不错,清丽委婉,哀而不怨,其代表作为《忧郁草》,这本散文诗集一九四四年由星之海文艺社出版,发行后很受青年的欢迎。由他编剧拍成美术片的有《草原英雄小姐妹》《南瓜生蛋的秘密》等。

我与同伦相识,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在安徽屯溪的皖中,我读初三,他已是高二了,论起资格来,他要算是学长,但他从不拿老大哥的架子,因为大家都爱好文学,所以很谈得来。他不仅文章写得好,而且兴趣广泛,像体育方面的游泳和篮球,艺术方面的歌咏和演剧,他甚至还会表演一点小魔术、小杂技。总之,他生性活泼,幽默风趣,所以和谁都能打成一片。我和他曾同的演出过话剧,一起参加过业余合唱团,我们都爱唱抗日救亡的进步歌曲,像《黄河大合唱》《延安颂》《太行山上》等,也喜欢抒情的民歌《跑马遛遛的山上》《马车夫之歌》。我们的嗓子虽不怎么样,但经常在清晨或黄昏,站在柏山的某处山头引吭高歌,几乎忘了战时生活的清苦。

同伦性格豪爽,待人热情,那时,我差不多成了他家座上的常客。数九寒冬,庭院里的梅花开了,我们吃着火锅,品尝名酒,其实我们两人都不善饮酒,酒一沾嘴就脸红,但那酒碧绿晶莹,芳香扑鼻,颇有诱惑力。冒着热气的火锅里,煮的是腌笃鲜,这是南方人冬季爱吃的菜,用咸肉或火腿炖蹄膀,再加上冬笋、香菇,其味鲜美无比。

同伦有自己的一间书房,可以招待客人,原先墙上挂着一幅普希金的画像,这位俄国诗人,风流倜傥,擅写抒情诗,同伦对他一定很崇拜。后来,在他与一位漂亮的女同学的一次未成功的恋爱之后,书房又多了一张宣纸条幅,上面写着他的手迹:“独地夜无眠,残月寒砧,凄凉此曲忆婵娟,江上青峰人去后,思恨绵绵。书剑又经年,落拓谁怜,侯门深锁见无缘,弄玉当年何归处?碧海青天。”我想这是他当时心情的写照吧!

在我们发起成立星之海文艺社,创办《星之海》文艺半月刊的过程中,同伦表现出非凡的组织能力与宣传鼓动才干。星之海文艺社,开始只是屯溪皖中几个爱好文学的青年组织的小小文艺团体,后来扩大到与徽州中学两校联办的文学社团。

星之海文艺社成立时,一无经费,二无房屋,条件是很困难的,全凭八个编委的热情在支撑着。编辑部就借用了同伦的那间书房,我们编稿、校对,与作者读者通信联系都在此办理。同伦聪明能干,办事果断,在采用稿件和安排版面时,总是和大家商量。他对朋友是信任的,让人办事很放心,《星之海》文艺半月刊第一、二期是我们两人一起编的,以后他就交给我一人负责,这对我是个很好的锻炼。《星之海》文艺半月刊的经费是由大家凑的,但主要靠胡同伦和王兆锟两位,他们的父辈都是银行家,资助就多些。

《星之海》文艺半月刊的创刊词,是同伦写的,他从当时抗战的形势谈到我们创刊的宗旨,体现了我们在坚持抗战的总目标下,团结广大的进步文学青年,为宣传抗日、打击倭寇而奋斗的决心。

春天,在战争里是第七度来到了,在困苦中,胜利已渐渐地迫进了我们。

在这皖南的前哨的屯溪,是东南文化、经济、政治、军事的中心。当今天,胜利将来临的时候,文字宣传尤为重要。所以发起组织星之海文艺社,我们想把皖南爱好文艺的青年团结成一个有力的集团,让我们的力量发挥得更大。

在皖南,爱好写作的青年朋友并不很少,他们都怀着星一般的心,战斗在黑暗的角落里,如今,让我们这一代的星一般的心,汇委成大海吧!把我们的怒吼代替我们的呻吟。

在创刊号上,同伦还发表了散文诗《星海恋歌》,他在文章中赞美了星在黑暗中献出微小的光芒,迎来了祖国的黎明。同时,坚信海能吞灭法西西的毒焰,胜利不会久了。果然,第二年(一九四五年)就取得了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

不久,编委王槐要到外地去上大学,朋友们在一家酒楼为他送行。归途中,同伦和我商量在下期刊物上发一组文章为王槐兄一壮行色,这就是发表在《星之海》文艺第四期二版上的王槐的文章《别矣,皖南!》和在《骊歌散唱》的总标题下由胡同伦、刘和芳和珊玲三人各写的一篇文章。《骊歌散唱》有一个副标题——送王槐兄南征,接着有四句题诗:“不要低头问繁花了/肩负起祖国的苦难/自己的苦难,去吧/去向战斗之路”,这是同伦的设计。

同伦是一个很重感情的人,他在文章中写道:“方从旅馆中来,想起要为你写点东西,可是在这离别依依的前夕,心碎了,拿着无力的笔,叫我又能写些什么呢?记不清什么时候了,多谢战争的烽火,让我们相逢在那如梦的小山(柏山)上,虽然我俩是不同地方的人,但却怀有同样的心,做过同样的梦,在时代的前面,我俩也唱着同样的歌。”他回忆着柏山之巅的老树,怀仁亭畔的人影,兖溪风雨楼上的灯光。新安江水载去了昔日的欢乐,观音山的晚钟催发了新的征程……但是面对祖国的苦难、时代的召唤,他忍下了个人的痛苦,勉鼓着出征的友人:“为了希望,为了生命的远景,为了祖国,为了世纪的苦难,你,潦水的骄子,民族的健儿,又背上了行囊,踏上风沙的征途。去吧,槐兄!不要难过,人生的旅途上我们会重见的,战场上让我们握手。”王槐兄读了一定会感到友情的温暖吧!

诗人虽然离我们而去了,但他的音容笑貌,他留下的散文诗集《忧郁草》以及我们共同创办的事业——星之海文艺社,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

(原载的黄河文学诗200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