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心怀的阳光写作
——回族作家马丽华作品论
自1989年以来,马丽华先后在区内外发表散文小说多篇,她引起我注意的原因是她以散文的笔触构筑小说。在她独特的语言后面我发现她是怀着一颗感恩的心在写作:“感恩,对庄稼,对春风,对早春清风里劳作的背影,都该是最深厚的感恩。”(见《源于文字》)这样的文字,很令我感动,我的确感动!生活在都市里的年轻人,有几个会想到农村的庄稼?他们尽管每天吃着庄稼长出来的粮食,但是不会想到产粮食的农村的,更不要说感恩了。一个知道感恩的作家是有良知的,她的笔一定是关注社会,关注劳动人民,关注社会底层群体的。
果然,在她的小说中有多篇反映“三农”(即农村、农业、农民)题材的。她这样写劳动妇女的美:“女人接过他手上的桨,高挑着身子撑船。女人的红衣裳与太阳光染在河水里的颜色一样鲜艳。女人的脸上漾起了笑容,像笑在有阳光的河面上的一朵嫣然开放的花”(见《筏子客的女人们》)。这是马丽华小说中写得最饱满的一篇。从这一个短篇小说中我们看到了地域与人物情感的密不可分的关系。因为空旷,因为辽阔,因为人烟稀少,人与人的精神交流变得那么稀罕。一弯弯河水边,一座孤零零的茅舍,没有可以来往的人,没有可以交谈的人。而人不仅需要物质的供养,还需要精神的滋养。在孤寂的生活中,人与人心灵的相通显得那么珍贵。于是,不可遏止的一幕发生了。
她用理解与包容的态度,平静地叙述了这样一个古老的故事。透过故事我们看到了西部的苍凉,看到了人世的悲壮。小说里蕴涵着多味的苦涩与无奈——人,都是环境的产物。在那齐腰深的绿草丛里隐藏着秘密,一代又一代的搭手与一代又一代的筏子客的女人都有一段又一段的“故事”。这是爱情?还是风俗?只有哗哗的流水声能回答。
这是小说,也是一幅画。金色的黄河水,碧绿的草丛,穿红衣的女人,穿行的船儿,嘹亮的“花儿”。色彩鲜美,动感强烈,有声有色,用文字勾勒出田园牧歌般的画面。这就是黄河岸边的风光啊!
写音乐的感染力写得那么传神:“想那个搭手,那个会唱‘花儿’的后生,那个像从天外而来的人。尕妹妹的大门上浪三浪,心呀么跳得慌呀,想看我的尕妹妹好模样,山丹么红花开呀。那搭手唱上这么一段,女人干活的手就慌乱像不听使唤。女人就心神不拢了,女人的心像随那搭手的歌飞走了一样。尕妹子的傍个子有人哩,阿哥的白牡丹呀,没有人时么就我呀陪着,想我的花儿么坐呀。那搭手坐在屋外的沙丘上这么唱着,女人的大眼睛空蒙蒙也泪闪闪的,她低着头,心里是那么的酸楚。从小到大,她心里还没有这么难受过。”
把一个没有文化的农村妇女陶醉在音乐里的状态写得惟妙惟肖。
《ICU病房里》,写重症监护病房里住着一位十七岁的男孩子希望,他从宿舍的上铺摔下来损伤了颈椎,借助呼吸机维持生命。住院四十九天时病人恢复自主呼吸,也就是说他得救了。但是,十五万元的医疗费迫使农民父亲放弃治疗,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小说没有一句谴责,但读者的心头却沉甸甸的。我们不知道这应该埋怨谁?不要说是一个农民家庭,就是城市里的一般人家,十五万元也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果说寄希望于社会救济,对于一个十三亿人口的大国来说,此类事情天天都在发生,那么,社会的压力也够大的。那么,我们只能说,唯有全社会的富裕,才能保障每个家庭的幸福健康。
马丽华的小说多取材于她熟悉的生活,主人公多是女人,有黄河边的女人、有缺水的女人、有阳台上的女人、有医院的女人、有去北京闯天下的女人等,她用温情的笔触描写这些女人。我所说的阳光写作就是指在这些女人身上,我们看到的是可爱,是亲切,是蓬勃向上的力量。犹如灿烂的阳光洒在她们身上。
在《第一助手》这篇小说里,马丽华塑造了这样一位心脏手术医生林晓燕,她不打算嫁给任何人,但却有长达三年的性伙伴。她是为了避免婚姻的麻烦?还是害怕婚姻?这些都没有交代。生活中的林医生是这样与众不同,工作中的林晓燕恪守着当年老师的教诲:“上手术时要怀着宗教般虔诚的心,因为你面对的是神圣的生命。”因此,在做手术前她决不和男朋友接触。当意外情况发生之后,她毅然决然地放弃了手术。为了惩罚自己几乎犯规的行为,她请老师来做这个手术,她担任第一助手。
本篇小说的主人公有现代人新潮的生活方式,却又恪守着传统的理念对待工作。在这一点上充分展示了小说的多重意义。林医生的敬业精神、仁爱之心叫我们肃然起敬。她的生活方式,反映了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害怕婚姻。她这样写现代人的婚姻现状:“他每时每刻都想拥着她在一起不分开。他们朝夕相处,却选择了独身生活,排斥婚姻和家庭,但他们又同时都落入了爱情之中。”“他们好多次都是几天不出门,只吃牛奶和面包,喝矿泉水。然后,他们就缠绵在一起,像一个人一样。”
看,这样的亲密却又拒绝婚姻。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此话是否当真?但婚姻带来欢乐的同时,也带来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麻烦,带来锅碗瓢盆交响曲的聒噪。也许,是为了避免这些尴尬,女医生才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那么,这是新潮?是进步?还是另类?思考留给了读者。马丽华用这样的构思,巧妙地将一个大家共同关心的社会问题呈现在了我们面前,说明了她在创作上的机智与聪颖。
《阳台梦影》,写一位少妇,生活幸福,爱情甜美。她站在未曾封闭的阳台上幻想出丈夫与别的女人亲热的镜头:“她倾斜的身子终于无力地顺着阳台滑下去了。”这是幻影吗?这是潜意识的表现,是隐于她心底的担心,是她对自己婚姻产生的不自信。这是一个故事,却反映了当今社会许多妻子对丈夫缺乏信任,对爱情产生了质疑。也有一些无事生非的女人用心造的幻影自己吓唬自己。马丽华用小说嘲讽这类缺乏爱情自信心的女人。力图唤醒她们,挺起胸膛,直起腰杆,理直气壮地相信自己,以宽容的心胸信任丈夫。只有这样,才能共建和谐社会。
当今社会,在医务界动手术给医生送红包仿佛成了惯例。且不说医生收不收,就连病人自己也认为不送红包病就不会治好。小说《心病》中画家的妻子作阑尾炎手术后一切良好,但她与同病房的病友聊天后,便发生了无缘由的神经疼。如此反复之后,聪明的画家丈夫便与医生合演了一幕“双簧”,妻子的疼痛立即消失了。本文短小,构思奇巧,有辛辣的讽刺意味。
马丽华关注社会现实题材的小说还有《一件事》和《长夜如歌》。随着经济体制的改革,许多下岗工人面临生活的窘迫。复员军人安建军下岗了,妻子也没有工作,但她有娘家做坚强后盾,便藐视丈夫。而丈夫“没有勇气面对温家那一家子人,这种不敢面对其实从一下岗就有了”(见《一件事》)。仿佛是在写家务事,其实是在反映一个社会问题:经济基础决定人在家庭中的地位。一个男人的自尊在下岗这一事实面前被贬得一文不值。马丽华特意塑造了一个什么工作也不找,什么活儿也不干的妻子,这番寓意更是深刻。试想一下,倘若她有工作能挣来几个钱,或者再有个一官半职,那又会怎样颐指气使?这可想而知。在经济能力这个残酷的现实面前,什么风花雪月的爱情,什么山盟海誓的情话,都如烟云一般虚空。小说击碎了呢喃在美丽憧憬中的爱情梦。恰如一句俗语:“金钱不是万能的,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这是时代的悲哀?还是个人的不幸?
《长夜如歌》,写山村医生为聋哑产妇接生,在关注弱势群体的同时,写出了城乡差别。“一个聋哑人,不能哭不能说,她正经受的是生孩子这样的人生大事,身边却没有男人守护。在城里的医院里,女人生孩子一般提前就住院了,男人是忙来忙去的,亲戚朋友好像也多,在孩子出生之前已经有了浓浓的喜庆气氛,一个新生命的出生是应该迎接的。眼前的小媳妇的情形总有一点反常,想问她婆婆,却不见人影。”其实,是丈夫在城里打工回不来。这种城乡差异,是生活的艰辛造成的。
另一种城乡差异反映的是父子两人在医院,儿子坚决不同意给八十三岁的父亲动手术。“在城里是病人家属催医生,到了乡村就成了医生催家属。同样是治病,面对的却是不同的情形。”“在乡下,有时简单的事情就变得复杂了,连给病人治病都要做耐心细致的思想工作。真叫人不能理解。”在这里,是一个观念的差别。用医生的眼光看病人,进一步看社会问题,是马丽华写作的一个视角。这种写法,往往包含着多层蕴意。例如为八十三岁的老人动手术被儿子拒绝,明着说是不能叫老人带着尿管生活,还是嫌弃老人,不想治疗?几种可能都有,这反映的就不简单是城乡差别了,而是社会伦理道德问题了。
一篇短篇小说能有如此厚重的内涵,无疑是成功的。
女性文学不可避免地要描写爱情,关于爱情的忧伤,十年来也摆脱不了的爱情阴影折磨着痴情的女人。这样的内容有《雨夜站台》等几篇小说。写得既动情又克制,在情感的涌动中有理智的堤坝为她把持清醒。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的情感必须合乎社会规范,失去的便是永远失去。无论怎样刻骨铭心,无论怎样肝肠寸断,无论怎样久久怀念,都是徒劳。被情所困的女人是细腻的,是重情谊的,却又是最傻的。马丽华用伤感的笔墨写出了这些女人的情感伤痕,她用许多篇幅描写她们沉浸在往昔旧梦中,却没有用明智的哲理唤醒她们。这是她小说的不足之处。我们应该清楚,爱情仅仅是生活中的一个片断,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如果走不出自己为自己编织的情感罗网,那是自虐。我想,当断不断,必受其乱。那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相思之苦,只能是徒劳的自我折磨。也希望马丽华在未来的类似创作中,塑造几个摆脱了情感纠缠的阳刚女性。的确,我除了看到陆游对唐琬的一往情深,数十年念念不忘之外,几乎没有见过文学作品中有几个痴情男子。而痴情女子却充斥着中外文学作品之中,扑面而来,屡屡皆是。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也标志着男人的理智胜过感情,而女性的情感淹没了理智。当然,也不尽然,也有理智驾驭情感的女性,她们才是女性中的佼佼者。
马丽华还发表了许多散文,在她即将出版的《风之浴》中有二十二篇散文。正因为她的散文功底使她的小说语言很有特色。你看:“病房墙角有一团黑色十分狰狞。那是希望的父亲早上从家里带来的:一件黑棉袄,一条黑棉裤,一双黑条绒布鞋和一双黑袜子。护士朱珠盯着那团黑色在想,自己的眼睛这时候一定是狰狞的”(见《在ICU病房》)。对于十七岁的男孩子希望因为无钱医治,家长放弃治疗这一残酷现实,护士朱珠非常伤心,她眼中看到的全是黑色,用黑色来表现狰狞,表现自己的愤慨。
她用诗的语言写景色:“黄昏的天在西窗下停留。一束菊花静静地开放,淡淡的香气。绿色的青菜,满满的红色的酒”。“这酒里寄托着他的心情,男人的心情有时就在酒里”。排比句构筑出诗意的韵味。
她这样写西部的地貌:“贺兰山东麓空旷绵长的山坡,也是空旷绵长的戈壁,几乎没有树。沿山一路而去,是看不尽的天空地阔。但有一个地方会不一样,远远的忽然来了一片绿,繁茂而浓密的绿,非常醒目,就在一面缓而开阔的山坡上,那就是九泉。”她将西部景致融进小说里,写山,写树,写山泉,写村庄。让地貌赋予人物西部的特征。
“夏天的凌晨五点之后,天色开始大片地白了,是那么一种银质的白,有些蒙胧眼,也有些清亮,像含着很深的水一样。天空也会像河一样吗?丽明伸着双臂等待来自山谷的风的沐浴时,就看到了像河一样的拂晓的天”(见《长夜如歌》)。用这样的景致来衬托一个十九岁的姑娘生平第一次接生婴儿后的激动和喜悦,煞是得体。
在她的散文里,语言构成多篇美文。“放逐自己在山中,让坚硬的山石磨砺双脚,让眼睛在大山的深沟峭壁间读山重水复,读柳暗花明,读山风可能给予你意想不到的感受。”她用“读”这个动词来代替“看”这个词,一词之改,却意境不同。
马丽华怀着感恩的心写作,它的许多散文是歌唱家乡的。贺兰山、黄河、平罗、大武口、石嘴山、玉皇阁等都在她讴歌的范围之内。她很怀念在北京鲁迅文学院进修的时光,那份对知识的渴望令人感叹!
综观马丽华的创作,感觉她是很有潜力的,我希望贺兰山下的女儿,黄河边的女儿能奉献出更多山一样厚实、水一样柔美的文学作品来。我想,她也有条件写作,因为她在石嘴山文联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