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宁夏
——韩银梅小说论
在宁夏文坛,韩银梅默默积累,厚积薄发了十年之久,2003年她突然崛起,在国家级刊物《当代》上发表了中篇小说。2003年《现代小说》刊发了她的短篇小说《女生郑美静》;2003年《小说选刊》转载了她的短篇小说《我如营盘钱如水》;2004年《小说选刊》又转载了她的短篇小说《舞伴》;2004年《上海小说》刊登了她的中篇小说《青色火焰》,这些作品的发表,标志着她的文学创作水平已经到了相当的程度。由中国作家协会的刊物《小说选刊》选编的《中国年度最佳短篇小说》选中了韩银梅的《我如营盘钱如水》,这是从2003年全国近一百种省级以上刊物当年发表的四千篇三千多万字的短篇小说中精心选编的年度最佳小说,旨在检阅该年度短篇小说创作的实绩,公正客观地推选出思想性艺术性俱佳,有代表性、有影响力的作品,选中率不及百分之一,这足以说明韩银梅的成功。
从韩银梅发表的近二十篇中短篇小说来看,她的着眼点是现代生活,没有历史题材,没有神话怪异,没有科幻内容。
人为什么活着?人该怎么活着?人是独处好还是结婚好?婚姻是凑合维持好还是解体了好?婆媳关系要怎样才能相处好?诸如此类的许多社会中的具体问题都是韩银梅的写作范围,题材虽然广泛,但重点、中心还是女性话题,她以清醒的意识状写失落的纯情、家庭的纠葛、理想的追求、人生的磨难。无论写什么,她总是以一个女子的目光和价值尺度去审视现实,去评判生活。
中篇小说《长命百岁》写一位居委会老主任晚年悲惨凄凉的生活状态,着重写了朱巧珍与儿媳妇黄玫一之间琐碎的摩擦,经常的冲突,无法调和的矛盾,写得是家长里短,却真实可信,生动感人。从表面上看,是写一般的社会伦理道德问题,实际上是在表现现代文明与传统家庭观念的不调和以至势不两立,揭示了中华民族长期文化心理积淀造成的人与人之间深深的无奈、隔阂、障碍和困境。母亲、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各有各的难处,各有各的道理,仿佛一切都是自然的,不可避免的;仿佛谁都没有错,那么问题出在哪里呢?它有着深层的社会根源。中国的传统礼教是尊卑有序,长幼有别,人的尊严和人格是由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决定的,即人是不平等的。朱巧珍自幼家贫,因漂亮被卖到卫家当童养媳,长大后因小丈夫在北平读书,没能成为夫妻。后又被当过兵的生意人抛弃,解放后迫于生计只好下嫁给房修工人老榆木为妻,但她不能生养,收养了一儿一女。她精明能干,巧舌如簧,当了几十年居委会主任,正是这三十多年的居委会主任养成了她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的习惯,儿媳妇一进门她就嫌丑,觉得配不上她儿子,就埋下了婆媳不和的根儿。儿媳妇黄玫一是个职业女性,是有文化有修养的人,也算通情达理,她侍候朱巧珍洗涮吃喝,像机器保姆一样缺乏感情地对待婆婆,她能忍则忍,能让则让,从不与婆婆正面冲突。她视为避风港的客厅被婆婆占领,成天烟酒熏天,还要叫孙子被动吸烟。如果仅仅是这样也还能够忍耐,但朱巧珍得寸进尺地去媳妇的卧室翻衣柜,甚至连那内衣内裤都一一翻检,儿子媳妇大吵大嚷,朱巧珍失踪了,儿女们怕她自杀,其实,她根本就没有想过死,她还要活下去,悲剧还要继续进行下去。韩银梅用白描的手法平铺直叙,没有评判,没有议论,只有生活的原生态,孰对孰错,要读者自己判断。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在这里我想恰如黑格尔哲学“凡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你无法辨别是非曲直。尽管这样,韩银梅还是用悲悯的目光注视着高龄人群,对老年人群,她深有体会,她家里有九十七岁的姥姥,九十一岁的奶奶,八十七岁的婆婆,五世同堂,其中的故事是说也说不完,道也道不清。另一篇《高龄境地》写被社会完全抛弃的老年人,他们的孤独凄凉,他们的无助无望,读来叫人心酸。《洗澡》是写高龄人与困难作斗争。
在宁夏女作家中关注老人状态的写作者韩银梅是唯一的。她提取了生活的真实素材,将她的一颗善良之心献给老年人,表现了真诚的人性关怀!她越过滚滚红尘的灯红酒绿,看到了人生暮年群体的凄凉无助,呼唤社会的广泛关爱。
被小说选刊转载的短篇小说《舞伴》,情节非常简单。一个叫米红的女人,原是舞场皇后,大病初愈后,又穿起了柜存许久的舞裙,到令人意醉神迷的舞场去了。但她没有舞伴,她悄然混迹于一伙不被邀请的女人堆里,静静地观望着舞来舞去的男女,后来有人介绍一个男子跟她学习跳舞,于是一男一女的故事开始了,他们如同纽扣钻进了扣眼儿,一拍即合,从此他们跳得如醉如痴,物我两忘。韩银梅不吝笔墨,挥洒大量篇幅描述了两个舞蹈者在默契的配合中那种种感受和彼此的心思,他们享受到了殊不易得的舞者的快乐,但随着舞境渐佳,在享受舞蹈快乐的同时,也愈来愈带给他们一种不安和恐惧,于是在激情与节制、向往与推拒中他们斗争着、矛盾着。这个过程迷乱无序,难予梳理,如乱线穿梭,纠缠不已。陷于情感重围又舍不得放弃,米红像一只蝴蝶闭着眼睛飞过芳香扑鼻的花丛那样说服自己,最后他们选择了回避,终止了跳舞,用理智勒住了感情的缰绳,战胜了不健康的欲望。
在物欲横流的今天,如此理智的处理自己感情的迷失,是值得肯定的。传统的道德概念战胜了一念之差的非分之想。
发表于《上海小说》的中篇小说《青色火焰》讲述了一个惊世骇俗的故事。一个屋檐下,姑嫂两人的命运天壤之别,已经三十一岁的其貌不扬的小姑子嫁给了英俊的军官,小日子过得红火;而貌若天仙的嫂子却嫁给了小儿麻痹后遗症的哥哥,饱受着虐待的煎熬。同情弱者是每个善良人的本性,但谁也没有想到,丈夫竟然与嫂子私奔了,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失去了丈夫之后,儿子为了在学校的考试中争第一名把女同学杀了。福不双至,祸不单行,这让她可怎么活呀。
这是发生在某城市里的真实故事,在小说里表现的是情感的困惑。嫂子在一天天的屈辱中忍耐着,同情叫他们发展了彼此的亲密关系。一边是丑妻,一边是俊嫂,是情感的诱惑?还是正义的行为?是糊涂的乱伦?还是对真爱的追求?
类似的小说还有《防损组的叶素曦》,只因为找不到自己喜欢的男人,便和有妇之夫有些接触,内心的渴望最终也没有实现。表达了追求与失落的反差,悲剧意识的苦恼在情感困惑中无力摆脱。
状写人的精神疲惫。《橙味小镇》写一个家庭,母亲已经死了,父亲中风十年之久,儿女们一个个都筋疲力尽,自顾不暇,厌倦的情绪在无可奈何的煎熬中有增无减。
《钱氏母女》发表于《西湖》。写九十岁的母亲和终身未嫁的五十多岁的女儿之间格格不入的矛盾,写情绪,写感觉,写得很残酷却又很真实。这就是生活。
当然,也有亮色。《七月的上午》,写画家的小舅子出车祸死了之后,才发现他有一个私生子,由姥爷抚养,孩子的妈妈早已经自杀了。画家主动把孩子接到自己家里,还给姥爷两万元钱。他收养孩子的善举得到了社会的好评,派出所还破例给孩子上了户口。中篇小说《傍晚的太阳》,写一个退休的老太太,什么家务也不干,沉醉在三大爱好之中,即抽烟、喝酒、看小说。十多年退休生活就是这样叫老伴侍候着。突然,老伴中风了,老太太一反常态地勤快起来了,忙前忙后地侍候老伴,表现了中华的传统美德。
《我如营盘钱如水》是韩银梅的发轫之作,以朴实而独特的叙述展现了一个银行营业员眼中的人生世态。“我经常低着头专心摆弄着我手底下千军万马般的钞票,像摆弄扑克牌的巫师”。在与钱打交道的同时,财大气粗的大客户,难缠难惹的财神爷,看似道貌岸然的无赖都出现在面前。银行小小窗口,阅尽人生百态。
在韩银梅的小说里,关注老年人生活的方方面面的描写多次出现。在银行每月十五号发退休金的时候,“我不是储蓄所的服务员,我是被指派为饥民发放食物和水的那个人。我成了某寺院的舍粥者,我身穿袈裟,脑袋秃亮,手举一柄淘粥勺,望着纷纷闻粥而来的赶斋者说,阿弥陀佛!我必须强迫自己从虚拟的使者或上帝身份中回到现实环境里来。”这样的场景描写是为了展现老年人生活的一个侧面。
2006年第11期的《西湖》以头版头条的显著位置刊登了韩银梅的三篇小说,即《爱情故事》《风中片断》《假日》。她虽然写的是不同的故事,但却运用了同一种叙述方式。
在《假日》中,以一个逃离城市的作家的口吻叙述故事发展的脉络。她到黄河边的小村庄,住在农户家里,本意是写作,却观察到了农户家的衣食住行,儿女对老人的态度,老人对女儿恋爱的态度,这一切与她在城市里的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有幸福的家庭,稳定的工作,有精神追求和写作的爱好。在这里她发现了另一种生活逻辑。同时,与日常生活的远离,也使她重新审视自己。正是这双重的间隔,使她有了双重的发现,并在此中确立了自身的位置。
《风中片断》写一个看门女工马莲花的爱情故事。她为了给儿子看病,去舞厅伴舞,认识了浙江人小陈,婚外恋使她与丈夫小童离婚。而对小陈又无法托付终身,最终又与前夫复婚。在不断的回忆、补充、穿插中,读者跟着叙述者一起完成了对故事来龙去脉的了解,同时叙述者的主观情感也为小说抹上了独有的色彩。其中,既有物事人非的沧桑悲凉之感,也有女性之间相互温暖的情愫。
《爱情故事》写的是已出国二十年的朋友乔红回来了,“我”和她曾经是一个工厂的金兰姐妹,两人寻找当年工作过的国营小厂,寻找当年看过电影的东方红电影院,却都没有找到。时代的变迁无法叫她们寻找到旧日的踪迹,只有像梦游者一样走在大街上。那当年第三者插足的爱情故事,曾经惊世骇俗,而现在的年轻人看来,却只有一句,“那有什么呀!”
小说中第三者插足的故事是在国营小工厂,乔红喜欢一个比她大十岁的技术员。一天晚上,技术员的老婆带着一帮手持棍棒的人在实验室捉了奸。乔红声名狼藉,远走他乡。“我”无法理解乔红,她只解释了一句“等你以后有了爱情才会理解我”。二十年后,乔红从美国回来了,而那位技术员在一家很大的化工公司做总监。这里的美国和总监可以看作是成功与财富的象征。这两位成功人士已经将往日的偷情改写为“轰轰烈烈的恋爱”。以往那些不堪,仿佛证明了他们的正确。在历史与价值观念的沧桑巨变中,其他人都隐去了,只有成功者留下了他们的身影。
小说通过乔红的来访,在回忆与现实的相互交错中,写出了时代变化的仓促与现代人无根的精神状态。在这里,乔红无疑是“我”的一面镜子,将过去与现在联系在一起,从而深刻认识到自身的现实处境。
如果我们将叙述者视为作者自己在小说中的投影,那么以上三篇小说可以看到韩银梅的写作态度:对别人的故事,她总是以极大的兴趣与耐心去关注,正如她在“创作谈”中所说的“写作将我训练成了一个善于聆听和静静观看的人。的确,我的周围,或者大千世界,每天发生的人间悲喜剧接踵而来。它们那种真实性、直接性、善变性和突发性紧紧地抓住了人们的好奇心,仿佛生活之外任何解说都显得乏力和无味”!但最终,韩银梅穿越了别人的故事,在叙述中完成了对自身的省思与观照。
韩银梅的小说在艺术上有自己的特点。其一是紧贴生活,取材于生活,又艺术地高于生活。其二是真言、真情、真诚。对高龄人群的慈悯心怀,对情感迷失困惑者的同情理解,对日常生活描写的感情投入,对追求理想寻觅真爱者的宽容,等等,都显示了她的一片真情,显示了她的人文关怀。其三是独特性。她的取材、叙述角度和体验方式摆脱了女作家惯常的狭窄局限,也摆脱了女性写作美词妙句的集中运用,而是白话直说,在朴实中显出厚重。在描写情绪方面,她又显示了女性写作细腻委婉的特长。
从她的一些短篇来看,有些内容不能够完全展开。比如《中考前》《女生郑美静》《梨花灿烂》等,都令人惋惜。可以写得再长些,再充实些。
在我看来,韩银梅的小说深入到了城市人群的各个角落,鲜活地再现了人们的理想与追求,矛盾与错误,迷惘与醒悟之间的徘徊,痛苦与欢乐,寄寓了对人生、对爱情、对人性的思考与感悟。
我想,已经走出了宁夏,已经成为签约作家的韩银梅会有更多更美的作品奉献于社会、奉献于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