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阿爸的木鱼歌(1)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那漫来的夜气很凉,虽然睡袋的保暖效果不错,但我还是感到了凉意。要不是白骆驼用嗉毛盖了我,我怕是熬不过夜去。不过,我还备了一个大皮袄,要是太冷,我就压上它。只是那皮袄有些重,压在身上定然不太舒服。
我看了一会儿大漠的清晨风光,才钻出睡袋。想想夜里的事,像是经历了一场梦。
我拣些柴棵,烧了水,泡了方便面。那味道,我一闻,就想发呕,但没办法。野狐岭早就没人来了,这儿远离人烟,远到心外了。
我那骆驼,驮了水,驮了山芋(它能相对长时间地保存,不轻易腐坏),驮了我外,就驮不了多少东西了。方便面轻,能相对长时间地保存,我就多带了几箱。
我很想多拉几峰驼,再带几个同伴,像早年的探险家那样,但要是这样,我就进不了我想进入的那个世界,这是一位通灵的老人告诉我的。他说,当阳气太盛时,那些阴性的生命就会离你远去。
我还看到了窝铺的遗迹,它有点像后来的旅店,但小了很多,也很简陋。一些驼队在路过野狐岭时,会在这儿歇息。在野狐岭,这样的窝铺不多,因为一般驼队,是轻易不进野狐岭的。他们只是路过这儿。那些把式们会说:“宁走十里转,不走一里险。”转的意思是多走弯路。他们当然不敢进野狐岭。在驼把式的传说中,野狐岭有点像后来的百慕大三角,在那儿,总会发生些稀奇古怪的事。
在阳光的照射下,昨夜的一切,都像梦了。我记下了他们讲过的一切,用当代人能读懂的方式。
因为有事儿干,一天的时间很容易就过去了。
等到日头从西沙山上落下不久,我的山芋也烧好了——相对于做饭,烧山芋可以节省水。我吃了一个,揣了一个。我想,在自己冷得熬不住时,它能为我补充一些热量。
我打算尽量多采访。在过去采访时,有时会很顺利,有时很困难。有时,我虽也使用了招魂术,但也不一定每次都能招来我想招的幽魂。
我点燃了黄蜡烛,仍是像前一夜那样进行了结界。
黄黄的烛光,隐去了驼把式们,但我能感受到他们心中的某种涌动。我甚至听到了驼的喘息,还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马汗味。
我问,难道还有马吗?
当然有。这是那个大烟客的声音。在那些受访者中,只有他的形象最为清晰。他猴塑塑蹲在那儿,像苍老的胡杨树根。
其他的幽魂,多是一晕晕游来荡去的光团,有些很白,有些灰暗。
有时,我还会听到夜鸟的叫声,非常像猫头鹰,却不知是也不是。
这一夜的讲述者,是木鱼妹。
木鱼妹的出现,出乎我的意料。我开始认为,野狐岭的那两支驼队里,是不会有女人的。在凉州的那本志书里,也没有说那次行动有女人。
于是,我对木鱼妹说,我只想了解关于野狐岭的故事,我不想太分散我的注意力和笔墨。我必须在三九天来临前结束我的采访,不然,我会变成冰棍的。
木鱼妹说,你不了解我的故事,就不会真正了解野狐岭。
她说,你想采访的,是我们为什么出不了野狐岭。我的故事会告诉你,我们为什么进入野狐岭。这二者,其实是密不可分的。
其实,我们的入,决定了我们的出。
就这样,木鱼妹成了本次采访的一个重要人物。她讲述的内容,是我不曾想到的。后来,我甚至有了一种意外的惊喜。在过去的采访中,我也有许多意外的惊喜,它们总是超出了我的预期。
怪的是,在木鱼妹的讲述中,也有一些西部方言。后来我才知道,她虽然生在岭南,但她的后半辈子,却是在西部度过的。
因为木鱼妹的参与,本书的结构就复杂了。木鱼妹的故事,从岭南走向西部;驼队的故事,从西部走向野狐岭。当然,你也可以这样理解:前一个,从死走向了生;后一个,从生走向了死。这死呀生呀的,就成了另一种轮回。
一、木鱼妹说
1
我得从开头说起。
我说的这开头,不是发生在野狐岭里,但要是没有它,你了解到的野狐岭,就不全面。你只有从我的故事里,才能了解到一个真相:我们为啥进入野狐岭?
我先唱一段《鞭杆记》,这是我后来在凉州学会的。它写出的,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就是说,无论是那时的凉州,还是那时的岭南,都像歌中唱的那样。明白了这一点,你就明白了我们的那时——
李特生,梅浆子,胀烂棺材的王胖子。
骑的白马遛趟子,四乡六区里收款子。
吃的是鸡儿油饼子,还有饧面拉条子。
铺的花褥子摞白毡,半夜里还要问你借婆娘。
这三个老驴一槽拴,百姓就给遭了殃。
人家们咕咕唧唧弄上一阵子,
百姓们苛捐杂税可就多得了不得。
红月捐,白月捐,这些个捐税要掏钱,
掏的可就是冤枉钱。
死灾丧葬要的是白月捐,娶儿嫁女要的是红月捐。
佃田卖地也要捐,置田置地也要捐,
经营牲口也要捐,生儿育女也要捐。
娃儿们捐的是爬爬钱,老汉们捐的是拐棍钱。
妇女们捐的是胭粉钱,光棍汉捐的是嫖风钱,
寡妇子捐的是裤裆钱。
苛捐杂税就是这么多,百姓实在无法活。
明白了不?
那时的岭南人,也是没法子活的。我和阿爸——一想到他,我的心就痛——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没法子活的时代。我们的身边,也有许许多多的李特生和王胖子。
2
我爱木鱼歌,是受了阿爸的影响。
我先讲讲阿爸的故事吧。
阿爸是一个文人,没有名气。要知道,没有名气的文人是很糟糕的。文人要有大名,才会有好命。要是没有大名,而且有一身酸气的话,他就可能受穷。“穷酸穷酸”,指的就是这。文人穷了就酸,酸了才穷。
听说你修过妙音天女法,你应该知道,修妙音天女法的人,容易得到智慧,但可能会受穷。因为管智慧的女神和管财富的女神一向不睦,只要妙音天女喜欢你,财续佛母就不给你财富。这种说法,很有象征意味。所以,除非你智慧超群,才能打破这个魔咒,不然,就真的“文章憎命达”了。阿爸的一生,正好印证了这一点。
阿爸将一生的心血都用到木鱼歌上了。祖宗传下了一些木鱼书,不知传多少代了,很多是木鱼书古本。此外,他还从爷爷那里继承了一些田产。要是他安安稳稳地务农,也能活一辈子,可他偏偏不安分,家族传承的使命感使他对木鱼歌更上心。他整日里跟那些瞎佬们混在一起。你想,他能混出个啥眉样?
为了搜集那些古老的木鱼书,阿爸卖了田产。阿爸卖田产时,是背着妈做的。等妈发觉时,田里已种上了别人的庄稼。妈真是绝望了。你讲过那个托尔斯泰晚年的故事,我理解那个贵族夫人。你想,一大家子人都要吃饭,要是你将吃饭家当都给了别人,家人去喝风呀?
阿爸将一家人的吃饭家当都换成了木箱中的那些古本,据说很珍贵。当然,这时想起来,我仍然觉得它们很珍贵。要是没有阿爸的努力,那些书早叫老鼠垫窝了。让我不解的是,那一家既然将它当成了宝贝,就该好好珍惜,或是找个好些的箱子保管,不该随随便便放在屋梁上,让老鼠们糟蹋。我后来才知道,那一家人,本来不在乎那堆纸,是阿爸的大呼小叫提醒了他们,他们才要了天价。他们也知道,无论阿爸花多大的价钱,别处是买不到它们的。其实阿爸也应该知道,无论那家人如何被提醒,别人也不会买那堆破纸的。但阿爸还是毅然卖了田,换回了那堆破纸。因为阿爸知道,别人不会要它们,但老鼠会要它们。要是不妥善保管,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变成老鼠的食物,或是在潮湿天气的糟蹋下变成一堆真正的垃圾。现在想来,阿爸真是功德无量。要不是他,那些珍贵的木鱼书就失传了。其中有许多珍本,是世上不曾流通过的。
在那个夏天,阿爸打了糨糊,在阳光下,他一点点、一页页粘好了那些古本木鱼书。他用上好的宣纸,将那些零散的、零碎的、泛黄的、发霉的纸片儿,粘成了一本本书,还包上了黄绸子。做这事时,妈也帮忙。那时,妈并不知道它们是用地换的。阿爸只是说它们很珍贵。从阿爸的表情上,妈信了他的话。但妈理解的珍贵,跟阿爸说的珍贵不是一种含义。妈将那珍贵当成了值钱。妈信了。所以,在几个月里,妈跟阿爸一起,将那堆破纸粘成了一本本黄灿灿的木鱼书。直到次年春天,妈发现有人在自家地里种田时,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妈气疯了。
妈抱出了那些木鱼书,扔到院里。她想烧了它。我知道,在那时的气头上,她真会烧了它们的。但她还来不及点燃,就被阿爸一巴掌扇倒在院里。
记得,那是阿爸第一次打妈。平日里,妈是阿爸的心肝宝贝。妈很漂亮,是当地有名的美人。妈嫁阿爸前,有许多富家子弟追她,但她选择了有文才的阿爸。
后来,妈一直没有原谅阿爸,但她再也没有打算烧那些书,因为阿爸答应,等遇到识货人时,他就将这宝贝转卖给他。阿爸一再强调,要是遇到识货者,这些木鱼书至少会卖出十倍于那些田产的价格。这,成了妈命运中的一个盼头。
只是,阿爸等的那个识货人一直没有出现。直到多年之后,有人才发现,它们真是无价的珍宝。
那个人便是我。
当然,在我之前,我的姑姑也明白它们是宝贝。她也记下了很多木鱼歌,但在一个夜里,她神秘地失踪了。关于这,有多种说法,有人说她跟人私奔了,有人说她死了,还有人说她看破红尘,进了寺院,当了尼姑。她跟阿爸一样,也信佛。在他们的影响下,我很小的时候,就信了佛。我当然认为,我后来的一切,其实也是一种因缘。
姑姑的失踪,成了一个谜。
3
我一直忘不了阿爸上吊时的情景。
那天,村里人请阿爸去唱木鱼歌。那时节,唱木鱼歌是人们眼中很吉祥的事。所以,每逢过年过节,或是盖房,人们就会请阿爸和几个盲佬唱木鱼歌,图个吉祥。阿爸会唱许多木鱼歌,像《二荷花史》《花笺记》什么的,阿爸都能唱得烂熟。但阿爸的唱,跟以前盲佬的唱有些不太一样。阿爸唱得很雅。他用自己的文才洗尽了许多木鱼歌的“俗”。先前的木鱼歌中,有很多黄段子。阿爸嫌它们诲淫,就坚决地删去了。阿爸将那些传统的木鱼歌都洗了一遍。后来,德国大诗人歌德读到并大加赞赏的《花笺记》,就是阿爸老唱的版本。那《花笺记》,真的是文采四溢,难怪歌德称赞它是“伟大的诗篇”。
但阿爸也越来越穷了。也许,当智慧女神赐福于某人时,真的要让他付出贫穷的代价。后来,我在许多人身上发现了这一点。那时,家中除了那一包包黄灿灿的木鱼书外,算得上一贫如洗了。记得那时,我们姐弟几个,都不穿裤子的。自从妈的一条裤子穿破后,阿爸就将自己的裤子给了她。后来,他外出时,妈和我们就只能待在家里。
阿爸去唱木鱼歌那天,妈正好去马家票号帮工。阿爸等不及妈回来,就穿着唱木鱼歌特有的行头——长衫出门了。知道这事的,是跟他一起唱木鱼歌的搭档。当阿爸说他没有裤子时,那人说,穿了长衫即可,没有人会钻进里面看你有没有裤子的。
那天唱木鱼歌时,阿爸盘腿坐着,没人发现他有什么异常。
后来,阿爸起身时,一手撑搭档的肩膀,想借借对方的力。哪知,阿爸正要起身,那人一塌膀子,阿爸便摔倒在床上。这时,谁都发现,穿着长衫的阿爸竟然没穿裤子。就这样,阿爸出了大丑。
回家后,阿爸就在梁上挂了一道绳子,将脑袋伸了进去。幸好,阿爸刚蹬倒小凳,就有人来找他。
那时节,我正在外面挑野菜。远远地,就见门口围一群人。到了近前,听到大伯正在劝阿爸:“你怎么是这号人?好死不如赖活着。你一无常,丢下孤儿寡母,怎么办?以后有什么难处,你张嘴。”他带来了一匹布。大伯家底子好,他跟阿爸一样,都继承了一些地。阿爸的地没了,他的还在,日子就好过很多。妈无声地哭着,手帕全湿了。弟弟们半裸着身子,腿上尽是泥巴。
我看到了阿爸木然的脸,不由得哭出声来。听到哭声,人们让开了路。阿爸的脸灰灰的,眼球显得发木,但分明还活着。我舒了口气,泪却哗哗了一脸。记得有几次,阿爸酒醉后,老是诵一首诗。阿爸只有在诵诗时,才显出十分的神采,他旁若无人,大声吟一首清诗:“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有时候,阿爸能诵出一脸的泪。每到这时,我就知道,阿爸又为什么事发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