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心之忧矣,如匪浣衣(2)
屈匄官任司马,曾多次领兵出征,算得上是身经百战,道:“我看过那刺客用的弓弩,并不是战场上作战的弩器,而是一种袖珍弓弩,射力不能及远。大王居中而坐,华容夫人坐在大王左侧,也就是正西偏北的地方。有没有可能刺客要射杀的就是华容夫人,他暗中揣度射程不够,所以刻意挪到北侧,总能离得近些?”
众人顿觉眼前一亮。媭芈道:“这一点我可没有想到。”
屈平道:“验证这一点并不难,我们可以带着弩箭重回高唐观做一个试验。”
孟说道:“那好,明日一早我们分头行事,我进宫去问公主关于唐姑果的事情,南宫正和屈莫敖去纪山实地测一下弓弩的射程。”
次日一早,众人各自依计划行事。孟说踌躇许久,还是进来王宫,到公主寝宫外求见。
公主寝宫名公主殿,是王宫中唯一的干栏建筑[3],半筑于水池上,以竹木结构为主,一楼架空,只有明柱和围栏,二楼则是居所。楼西是曲水清池,风景极佳。
孟说在殿下等了许久,才有一名圆脸宫女出来道:“公主半夜才从大王寝宫处回来,现在还未起床,请宫正君迟些再来。”
孟说不知道江芈昨夜对楚威王说了些什么,但既然宫中一切无事,楚王应该相信了公主,而今既有了新的证据证明公主无辜,少不得要让公主尽快知道,当即对那宫女道:“我有要紧事要见公主,还请再通报一声。”
他在王宫内外名声很好,精明能干,武艺高强,长相英俊,很讨宫人们的喜欢。那宫女歪着头打量他一眼,咬了咬嘴唇,道:“那好吧,婢子可是为孟宫正才破例的哟。”说罢嫣然一笑,娉娉婷婷地转身,“咚咚”上楼进去了。
不一会儿,那宫女重新奔了下来,摇了摇头,低声道:“公主虽然醒了,却不肯见宫正君。还说谁再替宫正君通报,就要砍了他的头。”
孟说愈发心急如焚,又不敢硬闯,只好对那宫女道:“烦请你转告公主,事情弄清楚了,公主是清白的。臣这就会去将实情禀报大王,稍后再来求见公主,要打要杀,任凭公主处置。”
圆脸宫女点点头,重新打起帘子进去了。
孟说又站在下面庭院中等了一会儿,依旧不闻公主相召,只得悻悻转身离去。刚走到花圃边,有人叫道:“宫正君留步!”
适才那圆脸宫女追了上来,道:“公主同意见宫正君了,请随婢子进去。”
孟说大喜过望,忙跟着宫女上殿,进来寝殿内室。江芈斜倚在珠帘后的床榻上,看不清面容。
孟说道:“臣见过公主。”江芈道:“孟宫正还来我这里做什么?”
孟说道:“昨日是臣的错,还求公主原谅。”江芈冷冷道:“孟宫正有什么错,不过是尽职尽责罢了。我同意见你,是想听听我又如何由嫌疑人变成清白之身了。”
孟说见她语气极其生疏冷淡,心道:“公主终究还是恼怒我。”心中颇为沮丧。见两边内侍、宫女环伺,也不敢多说,只得将南杉的证词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江芈淡然道:“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来人,送孟宫正出去。”
孟说上前一步,叫道:“公主,臣还有话说。臣今日来,除了将最新案情禀告公主外,还想问一下公主为何要派人绑架唐姑果,还有那刺客徐弱临死前都对公主说了些什么。”
江芈道:“我不想告诉你。来人……”孟说道:“难道公主就不想查出真凶,好为华容夫人报仇么?”
内侍见江芈不答,便上前挡在孟说面前,道:“孟宫正,请吧。”
孟说无可奈何,刚刚转身,却听见江芈道:“等一下!”顿了顿,又道,“打起珠帘。你们都先退出去。”
内侍和宫女依言退出内室。江芈从床榻上坐起来,光着脚走到孟说面前。她只穿着贴身的内衣,包裹出优美动人的曲线,浑身上下散发出淡淡的体香。只是才过了一夜工夫,她的娇美容颜已变得极为惨淡,那双灵活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变得呆滞凝重,露出一副疲惫不堪、昏昏欲睡的样子。仿若遭受到了什么巨大打击,又或者是患了什么重病。
孟说一见之下,极为吃惊,失声道:“公主你……”
江芈却举起了纤手,扬手朝他脸上打下来,一连扇了四下。
孟说嘴角渗出了血迹,他举袖抹了一把,叹了口气,却是一声不吭。
江芈冷笑道:“你为什么不躲?你不是楚国第一勇士么?十个卫士也不是你的对手。你为什么不躲?”孟说道:“臣错怀疑了公主,本来就该打,只要能令公主消气,多挨几下也没什么。”
江芈道:“我不是要消气,我恨你!我有今日,全是你害的。你毁了我,也毁了你自己。”
孟说愕然道:“公主说什么?”江芈道:“我恨死你了,我恨不得杀了你!”双手握拳,雨点般地朝孟说胸口砸下。
孟说忙握住她的手,只觉得指如柔荑,肤如凝脂,不由得心中一荡,道:“公主放心,臣这就去将案情禀告大王,并向大王请罪。”江芈凄然道:“迟了,一切都太迟了。”眼泪怔怔地流了下来。
孟说见她玉容落寞,梨花带雨,大为心痛,道:“怎么会迟呢?公主昨夜回宫后对大王说了什么?”
江芈挣开双手,旋即换了一副冷酷的口吻,道:“你走吧,我再也不要见到你。”退开两步,叫道:“来人,快些送孟宫正出去,不准他再踏进我这公主殿一步。”
内侍一拥而进,扯住孟说便往外走。临出门的一刹那,孟说扭过头来,道:“公主放心,臣一定会查明真相,还华容夫人一个公道。”江芈应道:“好,如果你能查到真相,我就原谅你。”
她的语气中带着毋容置疑的鄙视和嘲讽,孟说一怔之间,不及多问,便已被内侍们半扯半推地拉出了寝殿。
他知道公主性情娇纵,自小到大一直是楚王的掌上明珠,从没有受过半分委屈,忽然在遭逢丧母之痛时被人污为刺客主使,连她倾心相托的男子也怀疑她,自然难以轻易释怀。既然一时不能劝转她,也只能慢慢设法求得她的原谅。
离开公主殿后,孟说来到路寝求见楚王。司宫靳尚依旧将他挡在外面,道:“昨晚不是告诉过宫正君么,大王有命,三日内不见任何大臣,有事两日后上朝再奏。”
孟说道:“臣有关于一案的最新进展要禀报大王。”
靳尚沉吟道:“原来如此,既然事关华容夫人,那么臣就冒昧为宫正君破例一次。”进去后片刻又出来,道:“臣将宫正君的话一字不动地禀告了大王,大王还是那句话,三日内不见任何大臣,有事两日后上朝再奏。”
孟说是王宫宫正,掌管禁卫,居然求见几次都见不到大王一面,不由得起了疑心。他假意应了一声,出来路寝,招手叫过一名心腹卫士,问道:“王宫里可有什么异常情况么?”卫士道:“没有,一切都很正常。”
孟说道:“大王病情如何?”卫士道:“昨日上午在燕朝见过大臣后,回来路寝就病倒了。不过服了梁医师的药,似乎好了不少。傍晚时,臣还见到大王扶着司宫在庭院中散步呢,说什么要消积食。今日一早太子带着公子们来请安,大王留下公子们用膳,忽然胃口大开,要吃这个那个的,宫人们可是忙活了好大一阵子。”
孟说闻言这才略略放心,道:“有什么异样,立即禀报于我,或是屈司马。”卫士道:“遵命。”
孟说此次进宫,等于白跑一趟,依然没能了解到江芈公主和唐姑果以及徐弱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几日未曾归家,见左右无事,便干脆回来家中,命老仆烧了热水,好好泡了一泡。一直泡到一大桶滚烫的热水变成凉水,这才跳出浴桶,梳洗干净,换上干净衣服,往屈府赶来。
一名仆人正要出去找他,见他自行到来,喜不自胜,躬身禀道:“屈莫敖他们几个回来了,请宫正君立即去堂中议事。”
孟说遂赶来堂中,却是不见南杉,只有媭芈和屈平姊弟。屈平一见他便道:“南宫正是对的,根据当时刺客所站的位置及弓弩所指的方向来判断,太子无论如何都不会是刺客的目标,目标只可能是大王或是华容夫人。”
孟说道:“那么测试弓弩射程的结果如何?”媭芈道:“无论刺客站在台座的东南角还是东北侧,都能射及大王或是华容夫人。我们等于又回到了起点,最终还是要依靠唐姑果的证词或是刺客本人的口供来解开谜题。可惜这两个人偏偏死了。”顿了顿,又道:“南杉让我代他向宫正君说声抱歉。”
孟说道:“这是为什么?”媭芈道:“他应该是第一个看到刺客取出弓弩瞄准王座之人,虽然有所反应,但他的心思全在那支射出的弩箭上,至于那墨者唐姑果当时站在什么位置,又是何时扑倒刺客,他竟然完全未留意到。”
孟说道:“这不过是人本能的反应罢了,南宫正何过之有?换作我,也定会如此,眼中只有那支箭。”
媭芈道:“至于那刺客徐弱为何要冒险从广场南侧移到北侧,我到高唐观现场看过后,有了一个想法。”
孟说早已经见识到这位年纪轻轻却又聪慧过人的少女的本事,连连催促道:“快说,快说。”
媭芈道:“公主貌美,天下皆知。那刺客徐弱后来肯屈服招供,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要见到公主的面。公主进去后,他完全是一副色迷心窍的样子。我在想,也许徐弱只是倾慕公主的美貌,但他最开始所站的广场南侧,只能看到公主的侧影,只有移到北侧,才能看清公主的面容。也许他正是为了这个。”
屈平道:“可惜我们之前怀疑公主,导致她赌气离去,我们始终不知道徐弱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宫正君,你可有就此问过公主?”孟说道:“公主不肯说。我看得出她很是气恼。”
媭芈道:“公主杀死徐弱后,我们都很惊讶。公主则称徐弱为恶贼,说他一直用言语挑逗她。如此可以进一步证明,这徐弱只是垂涎公主美色,在高唐观冒险移动位置是如此,后来一定要见公主才肯招供也是如此。”
这的确可以解释徐弱冒险移动位置的理由。孟说也承认没有什么比这个理由更合理了,但心中还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徐弱那番话来:“我徐弱不敢与令祖孟巨子比肩,却也知道人当言而有信。大丈夫得以立于天地之间,百折不屈,唯‘信义’二字。”
想不到能说出这样一番豪言壮语的人,居然是个惑于美色的登徒子。可仔细回想,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又有什么稀奇呢?一度雄霸中原的吴王夫差不就是因为迷恋越女西施才招致亡国惨剧么?屈氏先人屈巫[4]不就是因为热爱夏姬而招致灭族命运,又由此给楚国带来灭顶之灾么?再说他自己,不也是在公主的炫目美色下,答应了要为她拷打死刺客么?一时心有所感。
屈平叹道:“这件案子到目下的局面,已经彻底陷入困局,公主又不肯开口吐露到底徐弱跟她说了些什么,怕是再也难以追查下去了。我预备在两日后上朝时将所有经过情形禀告大王,宫正君以为如何?”
孟说只能同意,道:“只能如此。”出来召集卫士,命各人分散去传令,将监视嫌疑人的卫士撤回。
正预备离开时,媭芈追出来问道:“我预备进宫去瞧瞧公主,宫正君可有话让我转带?”
她明知道孟说是宫正身份,可以随意出入王宫,却还要为他带话给公主,可谓是明眼人了。孟说面色一红,摇了摇头。
媭芈见他木讷,丝毫不解女儿家心事,只得出言指点道:“宫正君既觉有愧于公主,何不……”未及语毕,一名卫士匆匆地奔过来,叫道:“宫正君,大司败正派人四处找你。”
孟说便不再迟疑,赶来外朝官署。进来王宫库门时,正好遇见了当今楚王的弟弟熊发。
熊发跟楚威王一母同胞,是个很不寻常的人物,当年很得父亲楚宣王的宠信。他任令尹时,郢都的一座仓库忽然起火,查来查去,只能肯定是有人刻意放火,但却没有任何可追查的线索。楚威王十分生气,道:“有人故意放火烧毁官库,这还了得!不把他抓获,难保他不会把别的府库烧光。”下令一定要追查到纵火犯,大司败等负责办案的人束手无策,不知道该从何查起。熊发听说后,略微想了一想,就下令将城中所有的茅草贩子都抓起来,一个个仔细审问,很快就查出来了,果然是其中两个茅草贩子放的火。旁人万分奇怪,问道:“令尹怎么会知道就是茅草贩子干的呢?”熊发道:“我听说今年市集上茅草很多,卖不出去,不少茅草商人亏了本,生活无着。我推测肯定会有不法之徒,想出坏主意,只要烧掉仓库,官署必然会要购买茅草重新搭盖。”众人听了,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
熊发虽然贵为公子,却很尊重人才,只要是有一技之长的人,他都会收为门客,加以善待。正因为如此,许多有本领的人都慕名来投奔他。有一天,一个绰号叫筼筜[5]的也来投奔熊发。这筼筜是越国有名的神偷,据说有神鬼莫测之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越国王宫中盗取物品,因被越王追捕甚急,不得已逃来了楚国。熊发闻报后,连衣冠都来不及整理就赶忙出来接待,对筼筜非常热情,礼节隆重,待为上宾。其他门客都很不理解,劝道:“善偷者,本领再高,也不过是个贼,为世人所瞧不起。公子为何待这样一个人这么好?”熊发道:“他过去是个贼,现在到了我这里,就是我的宾客,不能再说他是贼了,是宾客就要善待。人各有优点,筼筜的长处就是善偷,我留下他,日后自然大有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