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南山之下,殷殷其雷(3)
江芈似是不能相信他的话,叹道:“那刺客如此桀骜,看起来是个软硬不吃的人物,孟宫正预备如何查明真相?”孟说道:“臣已经与屈莫敖商议过,他虽然年少,却是饶富智计,我们决计不再关注刺客本人,而是改从他背后的主使下手。”
原来屈平认为刺客是刻意使用韩国弓弩,好嫁祸韩国,挑起楚、韩两国争斗。如此做的结果,受益最大的无非是齐国、魏国、秦国,所以只要扣住刺客,不让外人接触到他,那么他是否真的招供与否,外人不得而知。若是魏、齐两国果真卷入其中,在楚国做人质的公子定然也知情,他们听到刺客被秘密关押在屈府拷掠的消息,担心他挨不过酷刑,又抑或是被巫女阿碧巫术所迷而吐露真相,必然会有所行动,或是想方设法杀刺客灭口,或是派心腹回国通知备战。只要预先派人严密监视各国质子和使臣,观察他们的动向,就能大致判断出谁牵涉其中。
江芈道:“难怪屈莫敖会指名要巫女阿碧协助,原来是这个用处。计是好计,可一切的前提是刺客行刺的目标是父王,万一他要行刺的就是我娘亲本人呢?”孟说道:“推此及彼,是一样的道理。如果目标是华容夫人,主使必然也担心刺客供出真相,一定会有所行动。”
江芈恍然大悟,道:“果然是这个道理。屈莫敖真是个聪明人,他指名要孟宫正协助,也是因为王宫里的卫士全是你的下属。”她朝太子宫方向努了一下嘴唇,冷笑一声,道:“这么说起来,孟宫正已经在那边安排好人监视了。”
孟说没有直接回答,只道:“夜深了,请公主回寝宫歇息。案情有任何进展,臣会立即进宫向大王和公主禀报。”
江芈道:“嗯,好。还有一件事,我想拜托孟宫正。”孟说道:“但请公主吩咐。”
江芈眼睛晶晶发亮,一字一句地道:“那刺客,他杀了我娘亲,我要你派人用尽酷刑拷打他,让他受尽苦楚而死,你能答应我么?”孟说迟疑道:“这个……”
江芈道:“反正他对破案已经毫无用处,不是么?”
她的眼中含有泪光,原本深邃的眼睛像是染了雾霾,越发地深不可测了。娉娉婷婷地走近孟说,从怀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容臭[4],为他结在腰间,柔声道,“我本来是要在云梦之会上送给你的。”
孟说的心“咯噔”一下,就像是有人在平静已久的水池里,抛下了一颗石子,自此泛起了层层涟漪。愣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公主你……你怎么会……”
江芈道:“我喜欢你很久了,娘亲她也很喜欢你,本来是要劝说父王将我许配给你的,若不是纪山上出了事……”江芈泪眼涟涟,再也说不下去。
此时两人距离极近。江芈仰起那张粉润的脸,吹气如兰,呢喃如丝,对心爱的男子吐露真实心意,娇羞无限。孟说则心乱如麻,既意外又震惊,不敢相信这位令全天下男子艳慕的高贵公主喜欢的人居然是自己。
他知道公主一向待他很好,他多少有些感觉,但理智总是不断提醒他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绝不能有任何妄想。是以他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感,尽可能地避免跟公主见面,从不敢多看她一眼。然而如此春意盎然的温柔月夜,公主亲手为他结上容臭,等于公然表明心事,实在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那么他自己呢?虽然他从来不敢正眼看公主,但他心中自然也是爱慕她的。江芈有着妖娆美丽的容颜,骄傲狂野的性情,总让他想起纪山上的野桃花来。但她又是那么的高高在上,不仅仅是因为楚国公主的身份,还有那份超逸的王者气度,惊艳逼人。她跟她的母亲华容夫人一样热衷于权势,一样积极参政,一样有见识,令人不敢小觑。宫里许多人都曾经议论说,若是江芈公主是男儿身的话,怕是大王早就改立她为太子了。
江芈又问道:“你喜欢我么?”孟说不知怎的心头一热,竟然答道:“当然喜欢。可你是公主,臣从不敢……不敢奢望。”
江芈道:“你是楚国第一勇士,还有什么不敢的事么?”孟说脸涨得通红,再无半分昔日精干之气,只嗫嚅道:“臣不敢……不敢……”
江芈笑道:“你是楚国第一勇士,我是楚国第一美人,第一勇士对第一美人,郎才女貌,堪称世间绝配,不是么?”
这话孟说已经不是第一次听说,他手下心腹卫士开玩笑时也说过类似的言语,但随即被他喝止。他虽然是宫正,深得楚威王宠信,禁卫中枢,却并不是贵族出身。像江芈这样身份的人,因为楚国内没有世家大族可与其婚配[5],通常都是要嫁给诸侯国为王后的。江芈又是绝色佳人、楚威王唯一的女儿,更是众诸侯国争相聘娶的对象,如赵肃侯、齐威王、魏惠王均曾派使者替本国太子求婚。她生下来就是尊贵的公主,注定了万众仰视的地位,将来成为一国王后,母仪天下,不过是顺理成章之事。
江芈似是猜到他的忧虑,温言道:“你无须担心,父王最宠爱我,我是他唯一的女儿,他曾经许诺,一定要让我幸福如意。只要我坚持要嫁你,他一定不会反对的。况且本国公主下嫁地位低下的男子,也不是没有先例,昔日昭王亲妹季芈公主曾主动要求下嫁给王室乐人钟建。[6]你是将军之子,又有宫正官职,地位身份可比乐人高贵得多。”
孟说脑子乱糟糟一团,既不敢接口,也不敢开口说话。
正意乱情迷之时,江芈又道:“我娘亲冤死,父王又病得厉害,我只剩下了两个弟弟。幸亏还有你,难道你……你不能为我娘亲报仇么?”
公主心中竟然已经将他当做了生命中最亲近的人,孟说不由得大为感动,迷迷糊糊地应道:“公主有命,臣自当遵从。”
江芈道:“如果你希望我幸福,就一定要娶我做妻子,因为我喜欢的人是你。你明白么?”孟说道:“臣……臣……”
江芈叹了口气,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那好,我再问你,我娘亲去了,我只剩下了你,你会永远保护我么?”
她就那么恳切而期待地望着孟说,别说对方是公主的身份,就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如此软语哀求,他也难以拒绝,当即点头道:“会。”
江芈这才微微一笑,那笑容那么浅、那么淡,竟似没有丝毫欣喜的意味,反倒令孟说生起一种不祥的感觉来。
就在他一怔之时,江芈已经转身去了。只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也不知道是人香,还是花香。他呆呆地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涌起了一种奇妙的牵挂之情。
芳草天涯人似梦,碧桃花下月如烟。
半轮明月看着这悲切的蜜意,习习的晚风伴随着迷蒙的情感,昏暗中只是一派惘然。
出来王宫后,孟说带着卫士径直赶来十里铺。他猜想唐姑果几人应该早已逃离客栈,但他职责所在,即使明知道是白来,也还是要跑这一趟。
大大出乎人意料的是,墨者唐姑果虽然不在,与他同来楚国的腹兑、司马错二人却并没有逃走。
腹兑听孟说来找唐姑果,冷冷道:“孟宫正不是适才已经派卫士将唐先生强行请走了么?人还没有回来,又来找他做什么?”
孟说一愣,道:“我并没有派人来请唐先生啊。”见腹兑不住地冷笑,不似作伪,愈发困惑,当即留下缠子率领卫士看守,等捕到唐姑果再一并处置。
司马错抗议道:“我们犯了什么罪?宫正要像对待犯人一样对待我们?”
孟说心道:“他们二人虽不是墨者打扮,但却是和唐姑果一起来到楚国,尤其腹兑是巨子之子,肯定也是为和氏璧而来。唐姑果一事尚且不明,可不能再轻易放过这两人。”也不顾对方抗议,命卫士将腹兑和司马错二人软禁在房中。
下楼到柜台问过店家,才知道确有一名卫士打扮的人到客栈叫走了唐姑果。卫士庸芮是孟说心腹,甚是机灵,猜测道:“兴许是屈莫敖派人带唐姑果去问话。”
一行人遂连夜赶来屈府。
屈平正与屈盖、媭芈、阿碧几人在堂中饮酒谈笑,议论白日媭芈以赛跑智破盗贼一案。堂内暖意融融,弥漫着清甜的桂花香气。
屈府的厨子是楚国沙羡[7]人。沙羡是一个楠竹凝翠、桂子飘香的美丽地方,那里的人都会用当地产的桂花酿制一种桂花酒。屈府厨子也学会了这手本事,酿造的桂花美酒在郢都颇有名气。
屈平见孟说疾步进来,急忙招呼他坐下。孟说却没有饮酒的心思,直接问起唐姑果的下落。
屈平尚莫名其妙,道:“我听卫士说孟宫正亲自赶去客栈捕捉那墨者了,难道他已经逃走了么?”
孟说当即原原本本说了离开屈府后的经历,只略过江芈公主一节。几人听了神色登时凝重起来。
屈盖道:“这唐姑果好生可恶,亏他还是墨者,居然拿证词来要挟孟宫正为他做事。”屈平道:“最可怕的是,他如今不知道被什么人带走,万一找他的人目的就是要让他作伪证,那我们之前一切的辛苦安排可就白费了。”
孟说道:“我早已经按屈莫敖的计划派了得力下属监视可能会有干系的人,如果是这些人中的一个派人带走了唐姑果,想劝他作出对其有利的供词,那么负责监视的卫士一定会有所发现。不如我们先等上一夜,也许明早就会有消息传来。而且我留了人手在客栈中,唐姑果一旦回来,就会立即被带来这里。”屈平道:“甚好。”
孟说道:“但不管怎样,唐姑果来到楚国是别有用心,我们不能再指望他的证词。”
媭芈问道:“孟宫正认为唐姑果在表露真实目的之前所作的证词可信么?”孟说道:“他陈述得极为流畅,应该是可信的。而且在我表明真实来意之前,他并不知道我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媭芈道:“那么,有一点就很奇怪了。”
屈平忙问道:“奇怪在哪里?”媭芈道:“根据唐姑果的证词,刺客本来是站在广场南侧,之后才费尽心思挤去北侧。他如果要行刺的是大王,大王居中而坐,他无论站在南侧还是北侧,都是相同的射程,何必又要多此一举呢?”
屈平道:“不错,不错,是这个道理,姊姊当真是个细心人。如此推断起来,大王肯定不是刺客的目标,华容夫人应该也不是。她就坐在大王身边,等于也是居中而坐。”
他本只是顺着媭芈的话顺口推理,话一出口,立即悚然而惊,不由得转头去看孟说。
孟说也在一刹那之间明白了过来——如果行刺对象不是楚威王或华容夫人,那么很可能是坐在北侧的太子槐,抑或是令尹昭阳,抑或是其他重臣。当然,最有可能的还是太子槐。
堂内一时沉寂了下来。
如果太子槐是目标的话,那么最大的嫌疑人就不是目下被屈平列入嫌疑名单中的人了,如各国质子,如魏国使臣惠施,如令尹昭阳,如太子槐。首当其冲的嫌疑人只有一个,或者该说一方——一心想取代太子槐地位的公子冉。公子冉才十一二岁,年纪还小,没有能力主持行刺这样的大事,那么最大的嫌疑人就是其姊江芈公主,已经死去的华容夫人多半也卷入了其中。
孟说心道:“如此便能说得通了,难怪那刺客神色沮丧。我开始还以为是因为他被活捉的缘故,又或者他要杀的是大王,却误杀了华容夫人。原来他误杀了雇主。公主她……她难道会不知情么?她在高唐观大殿中当众质问令尹,分明是有意将怀疑的目光引向太子一方。这是一箭双雕的好计,既能为她本人洗脱嫌疑,又能陷太子于不义。她如果不是事先知情,怎么可能想到刺客要行刺的其实不是大王?还有,适才在王宫中,她命我拷打折磨刺客至死,其实是想借我的手杀人灭口么?”
一想到此处,孟说登时全身发冷,如坠冰窖,暗道:“原来……原来她对我说那些情意绵绵的话,不过是要利用我。”
屈平小心翼翼地叫道:“宫正君!”孟说道:“嗯。”屈平道:“公主那边,还有公子冉、公子戎,怕是都要派人监视。”
孟说心道:“公主是绝不会再有什么异动的,因为我已经答应了她,要为她拷打折磨那刺客。虽然我知道了她是在利用我,但既然我答应了她,我还是要履行诺言。”一想到不久前花树下的温香软语,原来只是梦一场,心中不免很是酸苦,但还是应道:“好,我这就去安排。”
媭芈与江芈颇有交情,想了一想,总觉得以公主性情,不至于做出刺杀太子的事,便特意道:“公主有嫌疑,全靠唐姑果的口供。但目下唐姑果莫名其妙地失了踪,又没有实证可以指证公主一方,我们还是暂且不要张扬的好。”孟说道:“这是自然。”
屈盖叹道:“都怪那刺客强硬,不肯招供,不然一切麻烦都可以省去了。”
叹息一回,几人就此散去。
屈府早为客人们准备好了房间歇息,孟说却没有心思就寝,四下巡查了一遍,径直来见刺客。
屈府中没有牢房之类,那刺客被临时监禁在一间空房里。他只穿着单薄的贴身内衣,光着双脚,戴着连着颈钳的笨重脚镣,倚柱而坐,双手被手拲[8]反铐在柱子上,动弹不得。房内、房外各数名卫士看守。
虽然还没有经过正式刑讯拷掠,但之前刺客被捕后曾有撞柱自杀的企图,为了防止他咬舌自残——即使不死,也无法问取口供——因而还在纪山上的时候,卫士就已经将他的牙齿一颗颗敲落。他的唇边和鼻下凝固着斑斑血迹,脸庞因挨打和痛楚而扭曲得变了形,头发披散下来,在灯火下看起来像是个狰狞的魔鬼,模样骇人。
孟说走到刺客身边,问道:“你还是不肯招供么?”
刺客漠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扭转头去。卫士庸芮抢上来要打,孟说摆手道:“算啦,大半夜的,别吵了屈莫敖他们睡觉。”
出来监房,外面月色如银。孟说回忆起在王宫中与公主花下相对的一幕,心头又惘然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