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个疯狂的想法(2)
环游世界,是时候离开这片乐土了
1962年9月7日,卡特和我挤进他那辆老旧的雪佛兰,开上5号州际公路,飞速经过威拉米特山谷(Willamette Valley),驶出俄勒冈丛林密布的底部,就像是穿过树根一样。我们驶进加利福尼亚松树般的尖角处,不断上行经过高耸、葱郁的山脉,然后一路下行,直到深夜才抵达浓雾弥漫的旧金山。那几天,我们都是寄宿在朋友家的地板上,然后途径斯坦福,取出卡特“库藏”的一些东西,最后在一家酒肆停下,买了两张标准航空公司(Standard Airlines)前往檀香山的特价票。单程,80块。
感觉不过几分钟,卡特和我就踏上了瓦胡岛(Oahu)机场砂砾铺设的跑道路面。我们环顾四周,抬头望着天空,心想:这里的天空和家乡的不一样。
一群漂亮的女孩朝我们走来,她们瞳色浅、肤色深,光着脚,在我们面前扭动着紧实的臀部,跳着欢快的草裙舞。卡特和我彼此看了一眼,慢慢地咧着嘴傻笑起来。
我们打车去了威基基海滩(Waikiki Beach),就在正对大海的对街汽车旅馆住了下来,迅速放下包裹、穿上泳裤,竞相冲向大海!
一踏上沙滩,我就兴奋地大叫、狂笑,踢掉自己的拖鞋,然后直接冲到海里,直到海水浸到脖子后才停了下来。然后我潜到水下,直达水底,再浮出水面大口吸气,我大笑着,翻过身来仰泳。最后,我蹒跚地回到岸边,扑通一下躺在沙滩上,对着天空中的鸟儿和云朵笑了起来。我当时肯定就像个从疯人院里逃出来的病人。卡特坐在我旁边,他的表情跟我一样疯狂。
“我们应该留在这里,”我说,“为何急着离开呢?”
“那你的计划呢,”卡特问道,“环游世界呢?”
“计划有变。”
卡特笑道:“想法不错,巴克。”
于是,我们就找了份工作——挨家挨户地推销百科全书。当然,这不是什么有魅力的工作,而且相当折磨人。我们要到下午7点才开始工作,所以有充足的时间来冲浪。突然之间,似乎没什么比学习冲浪更重要了。不过尝试了几次,我就已经能够直立站在冲浪板上,而短短几周之后,我的技术就已经相当不错了,真的相当不错。
因为工作后有收入,所以我们俩就退掉汽车旅馆的房间,签约租了一间公寓。那是一个配有家具的工作室,带有两张床,一张是真的床,一张是“假的”。那张“假的”床其实是一块铁板,可以从墙面上展开。考虑到卡特更高、更重,所以他就睡那张真的床,而我就睡铁板,我不在乎这个。一天的冲浪和推销百科全书的工作结束之后,我们深夜会去当地的酒吧坐一会儿,我可以在火炕里睡着。我们的租金是100块一个月,两个人平摊。
那段日子相当幸福,就跟在天堂似的,但只有一件小事不如人意——我的百科全书推销不出去。
我推销不出百科全书就没法补贴生活。我似乎年纪越大就越害羞,而我过度的不自然通常会让陌生人觉得不舒服。因此,对我而言,推销任何东西都是件具有挑战性的事情,而推销百科全书就完全是一场严酷的考验,因为百科全书在夏威夷就跟岛民和蚊子一样多。不管我如何熟练或强迫地让自己说出那些在短期培训课程中被灌输的关键词(“孩子们,要跟大伙儿说你不是在推销百科全书,而是在销售人类知识的大纲……人生问题的答案!”),得到的反应始终是一样的。
走开,伙计。
如果说我的害羞使我不善于推销百科全书,那么我的天性就让我鄙视这种行为。我无法接受太多的拒绝,这一点在我高一被棒球队拒绝的时候就已经清楚了。虽然那只是大规划中一个小小的挫折,但我也深受打击。那也是我第一次真正了解,不是世界上的所有人都会喜欢你或是接受你,我们会经常在自己最需要被接纳的时候被拒之门外。
我永远都不会忘掉那一天。我拖着棒球棒走在路边,蹒跚地回到家,躲在房间里悲伤难过。这个情况持续了两周,最后妈妈走到床边说:“该结束了。”
她催着我去尝试其他运动。“比如呢?”我把头埋在枕头里问。“喜欢赛跑吗?”她说。“赛跑?”我问。“你可以跑得很快,巴克。”“我能行吗?”我边说边坐起身来。
所以我就开始跑步,然后发现自己喜欢跑步,没人能够阻拦我。
如今,我要放弃推销百科全书,所有以往那种熟悉的拒绝感都随之而来,我不得不去找其他的招聘广告。没一会儿,我就在一块厚厚的黑色边框中找到一个小广告——招聘证券销售员。显然,我觉得销售证券会让我运气更好。毕竟,我有MBA学位,而在离家之前,我还曾成功面试过添惠公司(Dean Witter)。
经过某些研究之后,我发现这项工作有两个吸引人的优势。第一,这是伯纳德·科恩费尔德(Bernard Cornfeld,20世纪60年代最出名的企业家之一)领导的投资者海外服务集团(Investors Overseas Services)提供的工作。第二,公司位于风景优美的海滨大楼顶层,透过6米高的窗户可以俯瞰绿宝石般的大海。这两点对我而言都相当具有吸引力,所以在面试过程中我也相当认真努力。然而,虽然几周都无法说服任何一个人买百科全书,我却成功说服科恩费尔德的团队冒险尝试录用我。
科恩费尔德的成功事迹加上动人心魄的景观,可能会在多数情况下都让人忘记他的公司也不过就是个交易所。科恩费尔德曾问过员工是否真心想要发财,他也因此声名狼藉,每天都有十几个像饿狼一般的年轻人在证明他们真心想要发财。在凶残和狂热的“迷醉”下,年轻人疯狂地打着电话,联系潜在客户,竭尽全力地争着安排面谈。
我不是个可以顺畅交流的人,实际上也不善于任何谈话。当然,我很清楚手中的数字和产品:德赖弗斯基金(Dreyfus Funds)。此外,我还知道如何说真话。人们似乎相当喜欢这点,所以很快我就安排了几个会面,完成了几笔交易。短短一周时间,我挣到的佣金就足够支付未来6个月我这一半的租金,还有多余的钱购买冲浪板蜡。
我大部分可供自由支配的收入都花在了潜水俱乐部和海上运动之中。游客通常会在奢华的度假胜地闲逛,这些地方的名字——摩拉湾(Moana)或哈利库拉尼(Halekulani)就跟咒语似的,而我和卡特却更喜欢潜水。我们喜欢跟海滩上的游客、冲浪者、搜救员和流浪汉坐在一起,对我们喜欢的事情自鸣得意。我们身处夏威夷,那些穷傻子都回家了。那些可怜的傻瓜就像梦游一样过着平凡的生活,挤在一起抵抗寒冷和雨水。为什么不能像我们一样呢?为什么不能抓住当下呢?
当时我们认为世界就要灭亡,这也让我们这种及时行乐的情绪更加高涨。美国与苏联的核僵持持续了数周的时间。苏联在古巴部署了三组导弹,而美国不希望出现这种情况,双方提出了自己的最后底线。谈判不欢而散,第三次世界大战随时都可能爆发。根据新闻报道,导弹可能今天晚些时间就会从天而降,最迟就在明天。世界就像曾经的庞贝城,而火山已经开始喷出火山灰。啊,每个在潜水俱乐部的人都认为,如果人性消失,那么这里应该是观赏升起的蘑菇云的最佳场所。再见,文明。
然而,世界却令人惊奇地“幸存”下来。危机过去,天空似乎都随着空气变得更冷而放松般地叹了口气。一个完美的夏威夷秋季随之而来。我的日子过得相当满足,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幸福。
又经过了一段焦躁不安的日子后,一天晚上,我坐在酒吧里喝着啤酒对卡特说:“我觉得可能是时候离开这片乐土了。”
我没有费力地劝说卡特,觉得没有必要这么做。此刻显然是时候回归我们的计划了,但卡特却皱着眉头,抚摸着下巴说:“天哪,巴克,我不清楚到底该怎么做。”
他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夏威夷女孩,她还只是个少女,有着修长的双腿和黑曜石般明亮的眼睛,就跟空姐一样漂亮。她是我梦想拥有却从没机会拥有过的那类女孩。他想要留在这里,我又能说什么呢?
我跟他说我理解他的做法,但却不禁心情低落。离开酒吧之后,我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散步。游戏结束了,我对自己这么说。
我最不想做的就是收拾行李返回俄勒冈,但我也无法忍受一个人独自环游世界。“回家,”内心一个微弱的声音告诉我,“找一份普通的工作,做一个普通人。”
然而,我又听到另一个微弱的声音,同样的坚持:“不,不要回家。继续下去,不要停。”
第二天,我给公司递交了辞呈。“巴克,太可惜了,”一个上司说,“你作为销售员前途相当不错的。”“上帝可不这么想。”我低声说道。
当天下午,我就在街区下方的一家旅行社买了一张开放式机票,适合在一年内乘坐任何航班前往任何地方,就像是空中版的欧洲火车通票。1962年的感恩节,我背起背包,与卡特握手道别。“巴克,”他说,“那些不值钱的就别带着了。”
商业冒险,如何与日本人做生意
机长操着一口流利的日语给乘客播报信息,我听着广播,紧张得不停流汗。我望着窗外机翼上火红色的圆圈,不禁在想,哈特菲尔德奶奶说得没错。我们才和日本人打完仗。科雷吉多尔岛战役、巴丹死亡行军、南京大屠杀,这些还没有远去,而现在我却要去那里开始某种商业冒险?
一切都是为了我的疯狂想法?我可能的确是疯了。
现在寻求专业帮助已经晚了,飞机已经呼啸而起,飞离夏威夷美丽的海滩。我低头望着巨大的火山变得越来越小,此后再也没有回头。
因为是感恩节,所以飞机上提供的餐点是火鸡、馅料和蔓越莓酱。又因为这趟航班是飞往日本的,所以也提供生鱼片、味噌汤和日本清酒。我把所有东西都吃完了,顺便还读了塞进背包里的平装书《麦田里的守望者》和《裸体午餐》。我就像是《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主人公霍尔登·考尔菲尔德(Holden Caulfeld),那个满世界寻找自己容身之处、性格内向的小男孩。这时候清酒后劲上脑,让我想起《裸体午餐》作者威廉·巴勒斯的话:垃圾商人根本不是向消费者卖产品,而是把消费者卖给自己的产品。
清酒后劲太大,我睡了过去。等我醒来之时,飞机已经开始迅速、笔直地下降。下面就是“闪闪发光”的东京,俯瞰下去银座特别像一棵圣诞树。
在坐车前往我所预订的酒店时,满目望去却只有黑暗。城市的大片街区都完全是漆黑一片。“因为战争,”出租车司机说道,“不少建筑还是废墟。”
美国的B-29轰炸机,这个超级空中堡垒,在1944年夏季的数个夜晚不停地往城市投射炸药,重量高达750000磅,多数填充的都是汽油和易燃胶体。东京作为全球历史最悠久的城市之一,主要建筑材料是木材,所以轰炸导致了难以想象的火灾。几乎有30万人都被瞬间活活烧死,这是广岛死亡人数的4倍,还有100多万人被严重烧伤。东京有近80%建筑都毁于一旦。出租车司机和我长时间都安静地坐着,不发一言,我们实际也无话可说。
最终,司机停在我笔记本上所写的地址——一家昏暗脏乱的旅社。昏暗脏乱还远不足以形容它。我是通过美国运通预订的,没有看到实景图,现在才算是意识到自己做了个错误的决定。我穿过混乱的走廊,进入那栋看起来像要内爆的大楼。
前台后的一个年迈的日本女人对我鞠躬,后来我才意识到她不是在鞠躬,只是因为年纪大了有些驼背,就好比一棵历经风雨的老树。她领着我慢慢地走到我的房间,房间就像是个盒子,里面只有榻榻米床垫和一张不平的桌子,别无他物。我不在乎这些,只是注意到榻榻米床垫不过纸片那么厚。我对着年迈的女士鞠了一躬,然后祝她晚安,接着就蜷缩在床垫上昏睡过去。
几小时后,整个房间都被日光照亮,我也随之清醒过来,爬到窗户边往外看。我显然是在城市边缘的某个工业区,到处都是码头和工厂,这个工业区肯定是B-29轰炸机的首要目标。目光所及之处都是一片荒凉:建筑倒塌、损毁,几乎所有街区都被夷为平地,一切消散不见。
所幸父亲在东京有认识的人,其中就有一群在合众国际社工作的美国人。我搭出租车到达那里,大家就像家人一样热情招待我。他们给我端上咖啡和丰盛的早餐,而当我跟他们说自己昨晚所住的地方后,大家都笑开了,然后帮我订了一家干净、舒适的酒店,还推荐了不少可以尝试美食的地方。
你到底来东京做什么?当被这么问时,我解释说自己计划环游世界,然后又提到了自己的疯狂想法。“呃……”大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不过他们却提及两个退役的美国军人,那两人在运营一本月刊杂志《进口商》(Importer)。“在你冲动地打算做些什么前,”他们说道,“不妨跟《进口商》杂志的人多聊聊。”
我对大家保证自己会这么做,但首先还是想要看看这个城市。
手里拿着旅游指南和美能达照相机的我顺利找到为数不多的几个在战争中留存的地标建筑——历史最悠久的寺庙和神社。我在围墙内的花园里坐了几个小时,了解了关于日本主流宗教——佛教和神道教的情况。我惊叹于“见性”的概念,那是迷茫之中的顿悟,就像美能达相机的闪光灯一样闪亮,我喜欢这个观点,也想要体验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