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16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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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美]杰弗里·福特 短篇专辑(7)

“为什么不直接派甲虫警队去拿过来?”我问道。

“情况太微妙,”他说,“她有地球军方背景。要是我们对前大使的遗孀动粗还像什么话?这会影响两星之间的繁荣贸易。”

“如果你把我送回地球,我会叫他们向寡妇施压,把片子给你。”我说。

“我看你是还想挨顿揍。”他说,“不,我要你去她那里,帮我拿到片子。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但不能偷,也不能伤害她。她必须得心甘情愿地交给你,然后你再给我,这样你就能活命。”

“这我怎么办得到呢?”我问。

“用你的魅力,约瑟夫。想想你在《第三人》里的表现,爱管闲事,老实巴交的,又一直很有魅力,不是吗?”他说。

我点点头。

“要么成功,要么在痛苦中慢慢死去。”

“我好像已经听到齐特琴[16]了。”我说。

斯图特拉德尔把他的“驶拉机”(类似古代的人力车)和一个暴脾气的白蚁车夫拨给我出城用。等我们来到甲壳城昏暗的街灯照不到的地方,那才真的是一片漆黑。唯一能指路的只有那个坑坑洼洼的月亮了。车夫不住地抱怨一群群飞来飞去的螫人虫,其实那是一种长着薄翅的微型哺乳动物,有点像吸血蝙蝠,但只有地球上的蚊子那么大。不过再怎么说,他身上能用来赶虫子的“家伙”至少比我多。我害怕这个车夫,害怕这黑暗,害怕残酷的未来,而最害怕的还是想到有可能超过一天抽不上烟。市长向我保证,格洛丽埃特·莫斯本人就是个老烟鬼,烟具齐全,“烟叶子”也多得是。我祈祷他在这件事上没耍我。他还说她之所以从没回过地球,就是因为烟瘾太大。

车子在崎岖颠簸的路上横冲直撞,就像一场噩梦。终于,无边无际的萤光草原映入了我的眼帘——高高的草叶被风吹过,在黑暗中忽闪着猫眼那种黄绿色的光芒。点点光亮减轻了我的恐惧,缓缓移动的草浪也让我心旷神怡。美景当前,我几乎忘记了自己的落魄处境。车夫转了个弯驶入草丛里的一条小路,载着意识恍惚的我又走了一英里左右。

“下车,地球虫子。”车夫这句话让我一下子清醒了。

“这是哪里?”我问。

“到地方了。”他说,“下去。”

“兰卡斯特家在哪儿?”我又问。

“看。”他用三只手示意这是一个十字路口。四周的草叶高过我们的头顶。

“走这条路,过一会儿你会看见一栋地球房子。我不能再带你往前了。要是让夫人见着我,她就会知道你是替斯图特拉德尔办事的。”

“谢谢。”我说着下了“驶拉机”。

“祝你鼻孔里生蛆。”他说完调转车头走了。

我,科顿,竟然沦落异地,离地球三光年远,困在了一个永远没有白天的虫子星球上。空中星光熠熠,可我没有抬头观望,若是看到了太阳——那个遥远的闪烁光点,只会让我更加孤独,更加自怨自艾。我想念父母,搞不懂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我仿佛看到老爸摇着头说:“这傻小子偷了我的电影。”

兰卡斯特家是一栋吱嘎作响的木结构房子,在地球上属于复古式样。我以前见过类似的图片。在我收藏颇丰的电影类书籍中,有一本对此做过介绍,说叫维多利亚风格。三四十年代的片子里经常出现这类奢华的住所,木工精雕细镂,房间多得数不过来。现在耸立在我眼前的就是一幢三层楼大宅子,左右各有一座火箭状尖顶角楼,一圈带栏杆的阳台环绕着整个建筑。我一面向大门前的台阶走去,一面拼命在脑子里飞快地拼凑接下来的台词。

我在门上敲了一下、两下、三下,停下来等着,希望女主人在家。凭我自己是无论如何回不了甲壳城的。终于,大门向外打开了,里面还有一道纱门,后面站着一位年轻女子。

“有何贵干?”她轻声问道。

“我迷路了。”我说,“我是从城里逛过来的,想见识一下萤光草原,看是看到了,可我觉着自己回不去了。草林子里有什么东西一路在追我。我又怕又累。”话一出口我就感觉编造痕迹太重,很难让人相信。

她打开纱门看着我。“约瑟夫·科顿?”她问。

我点了点头,全力扮出一副无助的样子。

“可怜的人。”她说着做了个请进的手势。

我迈过门槛,意识到老科顿的魅力已经起效了。假使敲门的是我本人,她多半会把门一锁,致电甲虫警队;而科顿是《第三人》里惯以不幸博同情的行家里手,她瞬间就感受到了我的痛苦。

进入这栋维多利亚式老房子,站在精编细织的地毯上,迎面一口古董立钟,四周满是带螺旋装饰的木制家具。就在此时,我领略到了格洛丽埃特·莫斯的美。斯图特拉德尔看上这部电影算他识货,眼前这位美女显然具备超级明星的气质——这是年轻的奥黛丽·赫本与略显成熟的海莉·米尔斯的合体。不止于此,那一头中等长度的金色卷发,那一张清纯无邪的脸蛋儿,那尽显优雅而嘴角又挂着一丝顽皮的微笑,那一身朴素的钴蓝色裙装和一双没穿鞋的光脚——又会让人联想到头发留长的珍·茜宝,或是涤尽做作之态的格蕾丝·凯利。

“我丈夫过世后家里就很少来客人了。”她两手扣在背后说道。

“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就这么一个人跑到荒郊野地来了。”

“不麻烦,真的,”她说,“我倒是很想有个伴。”

“好,我一搞清东南西北就马上离开。”我用平直的语调说出了这句话,但同时我又能感觉到科顿隐隐摆出了一副沮丧的神情。

“那怎么行,”她反驳道,“您是特地从大老远跑来看草原的。而且您自个儿也回不了城,在这儿能活下来算走运的。草林子里有怪物,您也知道,一口就能把您吃了。”

“真过意不去。”我说,“我是从地球来的,正在为一部关于昆虫星的电影挑选外景地。我一直想振兴家乡的影院艺术。在这个宇宙中,只有这里的人才真正看重一部电影的艺术性,而不是去算计能值多少迷幻精,所以说要拍一部片子,没有比这儿更合适的地方了。”

“太棒了。”她的脸庞比先前更有神采了,“在这里待一段时间,我带您去参观草原。这里空屋子多的是。”

“您确定我不会打扰您吗?”我问。

“请别这样讲。”她说,“我让仆人陪您上楼,先安顿下来。”

我刚要开口就被她打断了,“我不想听到任何拒绝的话。”这么一句古雅的说辞出自这么个美人儿之口,我一听就浑身酥软了。

“维斯帕申。”她喊道,片刻后一只淡绿色蚱蜢出现在左侧走廊的这一头,身高和我相仿,穿着黑色短外套和黑裤子。

“我们有客人。”她说,“科顿先生要住一段时间。带他去三楼大房间,正对草原的那间。”

“遵命,夫人。”这只蚱蜢用大卫·尼文那种乖巧态度说道,“这边请,先生。”

维斯帕申把我带到楼上一间屋子的门口,并提醒我八点开晚饭。我谢过他,他嘟哝一声,轻巧地转身而去。

我一进屋就成了《辣手摧花》里面的科顿[17]。我往床上一躺,落地窗外滚滚草浪起伏闪烁,仿佛乘船航行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我开始盘算下一步计划。

晚饭我们吃炭烤蜈蚣肉排,用地球制造的精致水晶高脚杯喝蟑螂汁酿的酒。我总是想假如有钱了,就把比萨饼引进到昆虫星来,不过这事还是以后再说吧。

“嗯,约瑟夫,”格洛丽埃特说,“我是从电影里知道你的。我敢说你从来没听说过我。”

“不,我听说过。”我决定冒险试探一下,“虽然我没看过《风雨无常》,可是个影迷就知道这片子。见了你之后,我总算明白这部电影为什么会被奉为小众经典了。”

她像个孩子似的笑了,紧接着又黯然神伤起来。“我丈夫,了不起的伯特·兰卡斯特,特别喜欢这部电影。”她说,“所以这个片子对我很重要。”

“是啊。”我说,“我来到这个星球后听说了大使的事,我很难过。”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她说话的同时,纳米技术根据她的情绪适时分泌出两行清泪。

我们默默地吃着饭。我没敢开腔,生怕打断她的回忆。有一会儿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叉子上插着一块蜈蚣肉,盯着桌面发呆。

我吃完饭,静静起身离开餐厅,躺回床上想睡上一觉。既然局面已经稳定下来,原本因前途未卜而产生的焦虑感便慢慢消退了。然而,烟瘾又开始在脑子里乱抓乱挠了,闹得我总觉着房间里飘着烟味。后来实在扛不住,索性起床满屋子溜达。草原上蟋蟀的鸣叫声连成一片,间或传来一声猎物的垂死尖叫。我走出房间,蹑手蹑脚地下了楼。

在黑魆魆的房子里,我悄悄地从一间屋子串到另一间屋子,浏览着架子上一排排二十世纪的小摆设,不禁暗暗称奇。这位大使显然是古代地球的铁杆粉丝。接着,我真的闻到了烟味,同时发现一楼长廊尽头有间屋子亮着灯光。我朝那里走去,听到了柔和的音乐——应该是艾拉·费兹杰拉的歌。我从门口向里张望,只见格洛丽埃特正坐在沙发上。她身前有张矮几,上面放着一大瓶我们晚餐时喝的那种鸡尾酒和一只斟满的杯子,还有一口正在焖烧的烟罐,屋子里橙雾袅袅。一根垂荡的长管子一头连着烟罐,另一头从她叉开的两腿间伸进裙子底下。

就在这时,她转头看见了我。她半睁着眼睛,既没有惊慌,也不显得尴尬。她笑了笑,是一种苦笑,看上去比之前老了许多。

“抽一口?”她问。

“如果不麻烦的话。”我答话时感觉自己在皮壳里抽搐了一下。

她拍了拍身旁的沙发坐垫,我走过去坐了下来。

她把手伸进裙子,卸下连着烟罐的那根管子,只听阀门嗖的一声关上了。她将管子递给我,我拉下拉链,摆好姿势,接上管子。

我的上帝,真是救命的一管烟啊。尽管此后又当了这么多年的烟民,那个瞬间依然记忆犹新。吸完之后,橙雾环绕,我们沉浸在天籁般的音乐之中。

“你是谁,约瑟夫?”她低声问道。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可这种事是不能谈论的,太危险了。在昆虫星上,人类的皮壳一直算是个秘密。斯图特拉德尔和他的喽啰们还真的把我们当成了皮壳上的明星。他们对电影角色太着迷,已经不愿意用逻辑去思考这个问题了。这就像是圣诞老人的秘密,而我不想去当那个戳破美丽谎言的人。

“一个朋友。”我佩服我自己,烟劲儿还没过居然把嘴巴管住了。

“你想地球吗?”她问。

“想,”我说,“我怀念阳光。”

“只要我愿意,我随时都能回去。”她说,“但那边已经没有属于我的东西了。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和大使一起死了。”

“他是个好人。”我说。

“一个大好人。”她说,“他热爱自己的事业。没人能像我丈夫那样把斯图特拉德尔捏在手心里。迷幻精市场欠他一大笔人情。除了工作,他对我也是那么好。我们俩平时聊天玩闹总是没个够。他还自掏腰包,每年带我进两次城,希望你不介意我说这个,享受一下小屋子。”

“小屋子?”我问。

“斯图特拉德尔有一间密封舱,你进去后可以脱下这身皮壳。租用费贵得离谱,可我丈夫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但这样不就泄密了吗?”我问。

“不,约瑟夫,”她笑着说,“他们以为我们进去是为了蜕皮。他们是虫子思维,总认为我们要有个地方脱掉一层皮,以便交配。”她脸红了,咯咯咯笑了一会。

“想想吧,人类在他们眼里是什么样。”我也跟着笑起来。

“小屋子是一个地球人发明的。他出钱雇人运到这里。有一段时间很受移民欢迎,因为他收费不高。可斯图特拉德尔发现了这是个来钱的东西。他先安排这位发明人遭遇一场事故,然后就把小屋子充公了。现在他以地球的半小时为单位出租小屋子,收取天价费用。”

“这个杂种。”我说。

“我不该告诉你这个,但我现在无所谓了。在小屋子里,我们能看到对方的本来面目。”说完她接好管子又抽上了,此后谈话告一段落。老式留声机放完了那张黑胶唱片,歌声变成了反反复复的刮擦声,同屋外蟋蟀的鸣叫声混成一片。我打了个盹,醒来发现格洛丽埃特已经离开。我跌跌撞撞上楼去睡了。

第二天,当然天永远是黑的,维斯帕申把卡车开过来。车斗金属底板上固定有躺椅,我和格洛丽埃特爬上去落了座。我们带了一壶饮料和午餐便当。

“去草原,维斯帕申。”她吩咐。

“遵命,夫人。”蚱蜢在驾驶室里应道。

她带我领略这片萤光平原的一处处景致。景色美得让我瞠目结舌,能看出来,她也受到了我的感染。下午,我们路过一座采粪农场。一种庞大如象、名叫“丈大蛒”的水虫子缓缓穿行在草林子里。格洛丽埃特介绍说,这些笨重的巨虫食草为生;而草叶之所以发光,是因为这里遍布一种携有萤光素的微型昆虫。巨虫一面进食,一面按其食量的一定比例排泄出迷幻精颗粒。微型昆虫与丈大蛒的消化液混合后会起化学反应,使迷幻精富含对地球人有效的特殊“致爱”成分。每一台催情剂“制造器”后面都跟着一名斯图特拉德尔的同胞——跳蚤,他们各推一辆小车,采集着昆虫星上软乎乎的财富。

这么多迷幻精堆在眼前,光是看看都会让人亢奋起来。我发现格洛丽埃特的脸上也起了潮红。她身穿端庄的粉色礼服,我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胸部。她注意到了,招呼维斯帕申说:“今天就到这儿吧。”

这只尽职的虫子发动卡车,载着我们沿一条河边小路回家。河流比这永夜还要浓黑,但有无数光点在河水深处游弋。

“那是地球。”格洛丽埃特指着天上的星星说,那些星星比河里的螨虫还要小。

“是啊。”我答应着,却没有沿她指的方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