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二天早晨,我被努尔·木哈姆德的砸门声吵醒,他喊着:“米勒大人!福布罗根上校说十一点钟开会!”
我急忙起身,用冷水敷了敷眼睛,等努尔带着刮脸用的热水推门进来。我的脸在令人舒服的水中放松下来,我一边刮胡子一边问道:“我还有多长时间?”
“已经十点过了。”他提醒我,随后我朝门厅的方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肤色黝黑,脸刮得干干净净,穿着西式服装,带着土耳其毡帽,等着带我去吃早餐。今天早晨他身上好像有一种特殊的自豪感。“我也要去参加上校阁下的会议。”他对我透露说,我看出他给我刷完鞋之后又用我的工具刷了他自己的。这类事他本来用不着做。在使馆里,他是我的公务助理,但他家里还有妻子,曾经问过是不是可以为我管理住处的仆人们,好增加一点工资。“要不然,大人,他们会趁你不注意的时候偷东西。你知道,他们可是阿富汗人。”
喀布尔城北面有一条狭长地带,整个是一处公园,我就住在较远那一边的一座比较新的房子里:西边是英国使馆宿舍,走路就可以到达,东边是美国大使馆,也是近在咫尺。我刮完胡子,套上一条阿富汗长袍,然后走上屋顶看风景,在我心中这处景色比英国使馆宿舍和美国大使馆的分量要重多了。我想好好看看这座山脉,再一次提醒自己身在何处。
我首先向西看去,朦胧的科依巴巴山脉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它们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山体形态各异,仿佛是哥特风格的雕塑,而非真实的山脉。在北方,矗立着巨大肃穆的兴都库什山脉,沉重而又压抑。根据当地的传说,由于想要翻山去撒马尔罕经商发财的印度原住民的悲惨遭遇,这些山脉又被叫做兴都苦死山。在我被派驻阿富汗的那段时间里,无论何时,只要一看到兴都库什山脉,就会感到自己与亚细亚腹地紧紧相连。
这是因为,再向东去,这两座阿富汗最主要的山脉就接入了人迹罕至、神秘莫测的帕米尔高原,为几个国家的接壤之处提供了屏障;接下来就进入了极难翻越的亚洲山脉,喀喇昆仑山脉,其山体两侧居住着罕撒人、吉尔吉特人和克什米尔人。喀喇昆仑山南部就是喜马拉雅山,大片的山体沿着亚细亚的脊梁向东延伸下去。
就这样,每天清晨我都会欣赏尽收眼底的山景,感到自己不仅与阿富汗心心相通,还与整个亚细亚大陆,以及我过去的经历融为一体:在战争时期,我曾随军机经过喜马拉雅山飞入中国;也曾深入高山云端之上的吉尔吉特执行情报任务;亚细亚东部地区的大海战;还有眼下美国国务院驻喀布尔的工作。我做了六七次深呼吸,脑海中浮现出高山大川踩着沉重的芭蕾舞步踏遍亚细亚的情景,然后我走下屋顶,到努尔和其他仆人为我准备好早餐的地方。
福布罗根上校在十一点的会议中叫来了最了解杰斯帕事件的四名使馆成员。情报部门的理查德森也来参会,这位绅士总是穿着粗花呢衣料的服装,叼着烟斗,留着英国式的小胡子,大家都认为他讲话颇有道理,而这主要是因为除非文件里白纸黑字地写着,否则这位先生不愿意对任何事发表意见。他是由联邦调查局派到国务院来的,是安全问题和俄罗斯动向问题的专家。我们认为他只是暂时派驻阿富汗,目的是为了研究俄国南部在阿富汗的占领区。他认为杰斯帕姑娘的事情是一次干涉行动,而且反复说过好几次。但是眼下他正自信地坐着,十指交叉放在他自己的情报文件上,等我们开口问问题。
在场的还有一位纳克斯勒先生,使馆里的精明人,年纪接近五十岁,做事谨小慎微,在我们使馆的上层人物里,他是唯一一个地位稳固的人。跟我们其他人不同,纳克斯勒先生不是从其他职务上调到国务院的;他一直都是外交官,而且总是乐于提醒我们这两种人之间的巨大差异。他善于隐藏自己的真实态度,但是我们猜想,他认为海军武官不过是个无聊政客,也瞧不起理查德森,觉得他在联邦调查局只不过是个区域警察,他对我报以同情,认为我是个没法避免的错误,被安插在一个非得招募些不牢靠的员工来填充新职位的部门里。他默默地在喀布尔挨着日子,等着哪天被调往一个真正的使馆,比如说像布宜诺斯艾利斯,或者维也纳这类地方。接下来就是伦敦或巴黎使馆。眼下,他在喀布尔的策略就是闭紧嘴巴。
剩下的两个人就是我和努尔·木哈姆德了。福布罗根上校先对我说:“沙·汗的办公室送来了文件,现在你可动身去坎大哈了。”
“我明天就出发。”我说。
“很好。你觉得能在那儿发现些什么吗?”
“昨天,沙·汗说有三种可能性。第一,她可能自杀了。”
“有这个可能性吗?”福布罗根上校问道。
“有。她肯定是看到在阿富汗自己将不得不过上怎样的生活,给吓着了。反正昨天听了莫西布·汗说了几件事,我可是着实给吓着了。”
“就是外事办公室的那个莫西布?”福布罗根上校问道。
“是的。莫西布告诉我一些咱们的报告里没有的事情。纳兹鲁拉去美国之前有一个阿富汗太太,还生了个孩子。”
“这个我们知道。”理查德森自鸣得意地说,用烟斗敲了敲文件。
他居然对我保密,这让我很不高兴。“那么你可知道,”我问道,“纳兹鲁拉和艾伦·杰斯帕结婚之后,他的阿富汗妻子跟他们一起生活,而且又有了一个孩子?很有可能就是这个原因使得杰斯帕小姐自杀了。请记住,三年前,艾莉森姑娘就是这么自杀的。”
房间里的美国人回想起那件可怕的事情,脸上都显出了畏缩的表情,随后理查德森问道:“当真那样的话,我们就应该已经听说这起自杀事件了呀。”
“我问起了为什么我们没听说有自杀的事,你们猜莫西布怎么说?她只是一个女人罢了,纳兹鲁拉从喀布尔回来之后自然会把该说的告诉我们。”
“你们还猜测了其他的可能性?”福布罗根上校问道。
我暗自寻思:看看纳克斯勒那皱眉蹙额的表情吧。职业外交家会这样问:“还有何种假设?”我还是喜欢福布罗根上校的说法。
“第二种可能性,”我说道,“她被丈夫关起来了,我们可能好多年都找不到她。别忘了那个叫桑德森的英国姑娘就有这样的遭遇,还有那个荷兰女孩,叫做……”
“温德登克。”理查德森马上说出了她的名字。
“你们拿这种假设当真?”福布罗根上校问道,纳克斯勒扬起了眉毛。
“我肯定会当真。以前发生过这种事。”
理查德森吸了口烟斗,然后谨慎地说:“我所收集到的情报倾向于认为,纳兹鲁拉爱着他的美国太太,尽了一切可能让她高兴。我没发现此事与桑德森姑娘和温德登克姑娘的事情有任何可比之处。她们的丈夫把她们一关就是八九年,这说明他们憎恨她们。我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
“我们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福布罗根上校坚决地说,“这里可是阿富汗,咱们谁也没法钻到阿富汗人的脑袋里去看个究竟。纳兹鲁拉会怎么做,有谁会知道?”
理查德森随和地点点头,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斗,然后问道:“我们暂且假设他把她关起来了。关到哪儿去了呢?像坎大哈这样的城市吗?还是比斯特堡这样的哨所呢?”我们几个面面相觑。
“抱歉,先生,”努尔·木哈姆德插嘴说,“我查看了近期所有的个人监禁案例。无一例外,监禁地点都是在丈夫的母亲家里。把一个弗兰基女人放到半打穿着罩袍的女人中间,这样做不仅保密,而且他们还会乐在其中呢。”
福布罗根上校看了看努尔·木哈姆德,好像在说:不管我们发多少工钱给你,你都值这个价。他大声问道:“我们检查过母亲的家里吗?”
“我们哪里都检查过了,”努尔回答说,“一点线索也找不出来。”
纳克斯勒第一次开口说道:“但是,在桑德森姑娘和温德登克姑娘的案子里,你们的政府不是也检查过婆家吗?”
“是的,”努尔承认,“他们什么也找不出来。但是纳兹鲁拉的家比那几个案子里的可时髦多了。”
“她就被藏在喀布尔这里,你会排除这个可能性吗?”福布罗根紧接着问道。
“不会,”努尔迅速回答道,“毕竟,正是大人阁下您提醒了我们,这里可是阿富汗。但是我确实认为这种可能性非常小。”代理大使点了点头。一般不应该把美国官员称呼作大人阁下,福布罗根上校也根本没有定过什么规矩让人们使用这种尊称,但是我注意到凡是被尊称的人都很喜欢这种礼节,而且也从不抱怨。
纳克斯勒镇定地问道:“我们自己人就没有办法到婆家去亲自检查一番吗?”
海军武官突然转向他的同事,厉声说道:“你忽略了三个因素。在阿富汗,一个家就是一座要塞,如果我们试图闯入,他们会开枪射击。这个国家也不存在人身保护权这一说。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杰斯帕小姐已经不受美国政府的法律保护了。”
“也许我们该把这话说给宾州那位国会议员听。”纳克斯勒冷冷地说。
“他在杰斯帕姑娘这件事上可以随便拿捏我们,”代理大使抱怨道,“但是我们拿阿富汗政府却一点办法都没有。还有第三个假设是什么?”
“沙·汗建议我们考虑之前也发生过的一种不测情形。杰斯帕小姐逃跑了。想要跑到杰曼的英国铁路火车站去。如果真是那样,则可能有两种结果。要么她到了杰曼,不过我们已经查过了,知道她并没有去。要么就是她已经死在沙漠里了,以前的两桩案子就是这样的。”
“我没听说过那两桩案子。”理查德森抗议道。
“那时候你还没来。”我说道,于是他躲到烟斗后面不吭声了。
“你的报告就这么点内容?”福布罗根上校说道。
“是的,长官。”我用了一种大局已定的口吻,不过自己没意识到。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就是沙·汗不肯说出来的那个匪夷所思的传言,但是现在我还不想告诉他们,因为在胡乱猜测之前,我们还是先按照逻辑推测一番再说为好。
“我想指出一点,”福布罗根上校用他特有的实干家的语气低吼着说,“你们说的第一种可能性本身就包含两个方向,而且你们忽略了其中一个。米勒说沙·汗暗示我们杰斯帕小姐可能自杀了。我觉得她有可能是被谋杀了……凶手是纳兹鲁拉。”
我以为努尔·木哈姆德会跳起来捍卫他的同胞,结果他却迅速地赞同这种假设是合理的。“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他坚定地说,然后又补充道,“但是我分析过纳兹鲁拉这个人,他不太会做出谋杀弗兰基这种事。”
代理大使点点头。“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很不像这种人。但是我认为还是存在这种可能。”
“谢谢您,长官,”我回答道,“您也知道,我从没见过纳兹鲁拉,但是从我读到的资料来看,他不是那种谋杀犯。”
“我们已经开始天马行空地瞎猜了,”福布罗根上校谨慎地说,“咱们还是回到事实上来。”
理查德森咳嗽了一声,说道:“我有一份关于杰斯帕姑娘的完整报告。海军情报部门和联邦调查局帮我们搞出来的。”他恭恭敬敬地打开了文件夹,看了看纳克斯勒,问道:“我可以开始念吗?”不等大家同意,他就念开了:
“艾伦·杰斯帕,1922年生于宾夕法尼亚州多赛特镇。父亲从事房地产及保险业务。有一个弟弟,比她小三岁。她弟弟各方面均十分正常,曾参军入伍,表现良好。现在宾州大学读二年级。文件附有一张杰斯帕的照片,摄于1943年,我们的寻访对象于次年遇到了阿富汗来的年轻人。”
理查德森把照片取出来说:“如果你们要找一张典型的美国全家福,这张就是。他们连牧羊犬和别克车都有。”
照片传到我手上时,我看到一个在美国随处可见的家庭:母亲稍微有点发福但是衣着讲究;父亲个子高一些,表情严肃;儿子穿着有点紧的长裤,显得很不自在;精心照料过的牧羊犬;别克车擦得锃亮;女儿则是……
“她比大部分嫁给阿富汗人的外国老婆漂亮得多。”努尔·木哈姆德评价道。
令我吃惊的是,理查德森放下烟斗说道:“要是我就约她出来。她美极了。”
我又看了看。艾伦·杰斯帕时年芳龄二十,一看就是布林莫尔学院那种良家女孩上的学校里那种典型的二年级学生。她身段苗条,装扮得体,这种迷人的金发女郎一定尤其让纳兹鲁拉着迷。没人会觉得她是个尖子学生;她长得太漂亮,成不了优等生。也不会有人选她当周末舞会的性感宝贝,因为她又太有头脑了。用一句时髦的话来说,她很知性,从照片里一眼就能看出她收拾得特别简单整洁,又能感觉到她并没有刻意修饰自己。
福布罗根上校收回照片,问道:“到底有没有线索解释她为什么嫁给了阿富汗人?”
理查德森从照片里发现了一点我们都忽略的东西,说道:“我一看就知道,她是那种动不动就抱怨的女孩,‘哦,妈妈!’”福布罗根正好有个女儿,于是咯咯地笑起来,理查德森继续说道:“我们都知道,十二岁的女孩子们总是看父母不顺眼,动不动就发脾气。感谢上帝,这个阶段早晚会过去。但是这个女孩儿看起来一直把这个脾气保持到二十岁。”
又研究了一次照片之后,我必须承认,我差不多能听见她嚷着,“说真的,妈妈!”
代理大使问道:“报告里也是这么说的?”
“是的,”理查德森回答道,“艾伦·杰斯帕在多赛特整个二年级上的都是公立学校,是个好学生。然后她开始对一切都不满意了,父母就把她转到费城一家很不错的私立学校,到那里之后她还是个好学生。”
“全能型女孩?”福布罗根问道,暗示只有这种女孩才能叫做好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