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南河春晓(3)
满祥还没说出话来,朱兰子已跑到他旁边。她按着胸口,说:“刚开完团支部会,跑到屋里去找你,你倒先来了啊!”她拍拍身上的雪,仰起被风吹红的脸说:“快走吧!我爹等你该等急咧!今儿个,他亲手抡的网啊!又亲手熬的鱼……”
“好!好!”满祥应着。
沉默了。
渡口房闪亮的灯火,在暴风雪里像一只萤火虫。
豆大的火亮越来越大了,还是没有人开口说话。
两个人就这样默默地走了一程。真没有话说吗?不!两个人心里都埋着很多要说的话。满祥为什么不张嘴呢?在部队里惯了,别的事情都显出能耐,爱情——他还没有一点经验,不知道从哪儿张嘴,这是其一;还有,他还是考虑自个儿是个四肢不全的人,尽管看见朱兰子眼睛里流露着一团火,他心里却有点发虚。……朱兰子是个热情自信的姑娘,她肚子里也有她的想法:她等待满祥好几年了,当满祥回来,她把热切的心思从脸上告诉满祥的时候,所得到的反应,再不是童年时的亲昵,就是当满祥笑着的时候,朱兰子看到他的脸色也是严峻的,她把话都压下去了。
渐渐地看见渡口旁的人影,眼看就要进家了。
朱兰子的心剧烈地跳开了:要不说,什么时候说呢?忽然,她看见北边这片大杨树林,把满祥喊住了:
“你瞅瞅北边这片树林子!”
“高多啦!”
“记得掏喜鹊蛋的时候吗?你上树,我在树底下看猪……”朱兰子眼里闪着深情的光。
满祥骤然回过头来:
“那时候还是孩子呢!”
“眼下呢?”朱兰子脸早飞红了。
满祥没有回答,把一只滚烫的大手伸了出来,朱兰子把脸仰起,笑了。
正在这时,风雪里传来老人的喊话声:
“愿意让雪给埋起来呀!怎么还站那儿不动啦!”
手颤抖了一下分开了。
朱四老头清早托人买来半斤白干,不是为解自个儿的酒瘾,这半斤白干,是专为满祥预备的;鱼,也是老头亲手熬的,他要亲自招待这个未来女婿。
满祥前脚迈进屋子,他立刻感到这座房子翻了个儿了:童年时候,这是一个碎木和豆秸抹在一起的泥板房,坐在屋里可以数天上的星星,看正当头的月亮,听燕蝙蝠喳喳地嘶叫,有时连夜猫子也闯进来,当它发觉有人住时,张开翅膀号哭着飞跑了;眼前呢,房顶都是新木头椽子,窗户也是新糊的,正对的墙壁上,贴着一张毛主席像,画像两边,一边挂着打鱼的大抡网,一边挂着一支打水围的老套筒枪。鸟枪下边,挂着两只野鸭,一只小猫仰着头咪咪地叫着,抬着前腿。
“别看了!喝盅酒吧!”朱四老头给满祥倒上一盅。
“朱大爷!生活强多啦!到头了呗?”
“到头?”朱四老头头也不抬地说,“你是共产党员,你比我明白。”
“那您怎么不入社哩?”
“入社?哼!不入!”朱四老头苦笑着摇摇头。
“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朱四老头的脸冷下来,分明是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他一盅接一盅地喝起闷酒来。
“您是甘心落后了?”满祥有意识地将上一军。
“落后?嘿嘿!”他嗓门像堵着棉花,沙哑地叫道,“说我落后吧!霍玉山把我比作朽木疙瘩,又糟又顽固,我自个儿说,我最进步!”他话音高了,连声咳嗽一阵,用手指着胸脯说:“咱是贫农,谁不愿意往社会主义里走,可咱缺车缺马呀!连个生产垫本也拿不起!进社呀!比他娘的进衙门还难。”
朱兰子看清爹的心事又算翻上来了,便帮朱四老头说:“满祥哥!我爹报名好几回了,社里的桂花、霍泉……都知道,霍玉山瞪着眼珠子说:‘朱四啊!你一年三百六十天天天摇摆渡,过两年再说吧!’我爹扯着他袖子说:‘我天天守着个摆渡才收几个船钱,我不撑摆,你到我的摆渡房来试试!’霍玉山把袖子一抡说:‘你太落后,我这个庙里不收你那个僧!’”
“就不收你们一户吗?”
“一户可好,河滩人牛百顺、锁柱……有二十多户呢!”兰子坐在炕沿上清脆地说。
“都是什么成分?”
“大多数是贫农,有两户新中农!”
满祥忘记了吃饭,不住地点着头。朱四老头背过身子去了,他两眼瞧着窗户纸,眼圈发潮。满祥看老头子这个样儿,心里有点难受,便想把话题岔开:
“朱大爷!喝酒!”
朱四老头用泡得起白皮的大手,抹去眼泪,突然一拍桌子,暴躁地喊叫起来:“霍玉山!你他娘的是替谁说话呢?啊!混蛋!”
“爹!”
“朱大爷!别动肝火!”
满祥和朱兰子知道是老头子喝酒喝多了,又勾起心火,便忙着解劝。朱四老头把脖子一挺,往被窝上一躺,高声嘶哑地喊道:“毛主席呀!您在北京知道吗?井儿峪是越穷越吃亏。”
朱兰子把棉被给老头子盖上,老头儿呼呼地睡着了。满祥听着老头一片呼噜声,一股怒火烧疼了他的心,可是他明白,不能单凭这点谈话就暴躁的。
天,已经很晚了,满祥很满意这次到兰子家来。他感到又发现了新问题,在满祥看来,霍玉山的影子渐渐分明了。
兰子送满祥的时候,风雪已经停了。变化无常的正月天气,有些让人难以捉摸,刚才还是大雪飘飘,眼下已经风停雪住,天上浓重的浮云,慢慢向四下飞散了,娇羞的小星,像初会未婚夫似的,在云缝里躲起来,又闪出来,正月中旬的圆月,从云海里游出来,洒下水银似的寒光。
雪月交相辉映,把南河滩照白了。
“兰子!你回去吧!”
“不!”朱兰子真挚地望着他,眼神里有埋怨、有心疼。
他俩踏着厚厚的雪层,朝井儿峪村口走去,两人走了一程,满祥回头说:
“兰子,太冷!你回去吧!”
朱兰子肩膀耸动着,背过脸去,突然低声呜咽起来。
稳重的满祥可慌了手脚,转过身去,一把攥住朱兰子的手,低声地问:
“哭什么?见我先下场天河雨呀!”
“得了!”兰子浑身有些哆嗦,“钢心铁肺,人家要不提起这事,你……”她揉了揉哭红的眼圈,“你才不提起这件事呢!”
“哪个事呀?”
兰子跺着脚:“你真不知道?”
满祥笑了,他从贴身小褂里掏出已经磨破了的烟荷包,兰子浑身颤抖了一下,把头贴近满祥的胸膛,满祥伸出仅有的一只右胳膊,抱着朱兰子,激动地望着朱兰子的一双眼睛:
“我残废了!你还……”
朱兰子在满祥胸前甜蜜地笑了。
“说话呀!嗯?”满祥低下头来。
“满祥哥!你没有残废,我听见你的心跳欢着呢!”她声音细小,唱歌时清脆响亮的嗓音飞跑了。
“谁的心不跳哇?兰子!”
“我就爱听你的!”朱兰子害羞得低下头。
“你今年多大咧?”
“属狗的!今年都二十二咧!”
不知是什么力量把满祥燃着了,他低下头,用冰冷的嘴唇在兰子脸上亲了起来。朱兰子把头贴紧满祥胸口,轻声问:“我爹问,咱们什么时候……”
“兰子!”满祥松开兰子,柔声地说,“眼前村子里有多少事,要咱们去做呀!村子里好多事还没摸透……”
“在四五月怎么样?农闲。”
满祥望着热情、质朴的朱兰子笑了。
两人要分手时,满祥把兰子叫回来:
“守着河渡口,要机警点儿!兰子!”
朱兰子两只圆而黑的眼睛眨了眨,“嗯”了一声。
南河滩上的雪原里,丢下一对青年散乱的脚印。
夜里,刮起了不大的风,卷起来的雪片,把这对脚印淹没了。
夜,寂静。……
一年四季,冬夜是最漫长的,满祥到屋里虽然是后半夜,天还没有一点放亮的意思。他疲倦地推开虚掩的房门。屋里墙柜上点着一盏煤油灯,满祥知道这是他娘点的,一定是怕自个儿深夜回来,摸不着灯火,把灯点着了;大概是怕浪费灯油,把灯捻捻得像一个米粒,放着昏昏暗暗豆大的光亮。满祥把灯捻挑了挑,屋里登时亮了,他发现桌子上有一张纸条。满祥拿起来念道:
你是支部书记,我是共产党员,又是你的妹妹,你这样天天不歇、夜夜不睡是不行的,我要对你的身体健康负责。
到屋必须立刻睡觉。
桂花
满祥不禁笑出声来:“嗬!口气真硬啊!完全是命令!”他把灯端到炕桌上,从吊竿上拉下来冰凉的手巾,用它擦擦困倦的眼角,把笔记本掏出来,又来记载一天的事情。他逐字逐句记下朱四老头的话,用红笔勾画着,当他觉得腰酸,合上笔记本长出一口气的时候,桂花冷不丁推门进来了。
“哥!你还不睡?”她皱起男人似的眉毛。
“瞅你噘着的嘴,能拴条驴啦!”
“不用驴呀马的,不睡就不行!”桂花上炕把被窝拉下来,给满祥铺被,她使劲过猛了,忽地扇起一股风,灯苗一摇,灭了。
“看你!”满祥语调里没有一点责备的意思。
桂花也不答言,点着了灯,就穿鞋下地。
“桂花!我问你个事!”
“天塌地陷的事,也等明个儿再说!”
“霍泉,他——”
满祥没说完这句话,桂花扭身回来了。她着急地问:“霍泉他,怎么,怎么了?”满祥看见桂花脸上关切的表情,似笑非笑地问:“你怎么这么关心他哩?”
“为什么不关心呢?”桂花声音尽量放得非常自然,“我是团支部书记,每个团员,我都关心!”
“他在社里怎么样啊?”
“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实心眼,在社里当青年突击队队长,吭哧吭哧地没叫过苦。”
“这么说,他没一点缺点喽!”
“缺点也有!看他是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斗争性可不强,他爹办错了事,一横睖眼,他就鸦雀无声了。”
“团里帮助过他没有?”
“净我就跟他扯过好几回啦!”
“除去扯正事!”满祥逗笑地问,“扯过别的没有哇?”
“哥!闭上你这张嘴,睡吧!”
门“嘡啷”一声掩上了。
满祥躺在炕上,他想有空去找找霍泉和中农鲁庆堂,听听霍玉山的儿子和这个河滩闻名的巧把式,发表发表意见……
困倦的身子不让他再多想了,他,合上双眼。
忽然,他觉得自个儿骑上矮矬的战马,又回到骑兵团,手里挥动着一把闪亮的战刀,向东、向着黎明驰去……
五
朝霞羞红了脸的清早,满祥和霍泉不期而遇了。满祥想到河滩去找巧把式鲁庆堂的,走到村南杨树林旁边,霍泉扛着一个大旋网,从家里出来。
“霍泉!”满祥愉快地喊道。
霍泉迈着大步跑过来。
“大冬天扛着渔网干什么?”
“雪太大,没法倒粪,想到河里闹几条鱼尝尝。”
“冬天还能下网啊?”满祥不解地问。
霍泉咧开宽厚的嘴角笑了,他拍了满祥肩膀一下:“你呀!真是贵人多忘事!前几年,你没下过河呀?南河水是冬暖夏凉你都忘了!”
霍泉虽然是轻轻一拍,但是满祥感到肩膀酸疼。他望着这结结实实的年轻人,今儿个他是多么高兴啊!晃摇着肩膀,说着童年里的事情……可是,前几天喊霍玉山吃饭的时候,他是那样小心翼翼,连话音都好像没有出嘴……这分明像两个截然不同的人。霍泉完全没有理会满祥的心思,一会儿说东,一会儿说西,把满祥童年的记忆都勾起来了。霍泉忽然指指杨树林里夹着的一棵平顶松树,有些傻气地高声说:“满祥!记得我那次挨了顿揍吗?”
“记得!”
满祥登时回想起来,那是很小时候的事:河滩飞来了一群群不知名的野鸟,满祥拿着网拍,拉着霍泉到杨树林来打鸟。满祥躲到一棵大平顶松树上去了,霍泉跑到河滩去轰鸟,“喝——吃——喝——吃——”轰得正得劲的时候,霍玉山过摆渡回来了,他愁眉不展,肩头用柳木棍子挑着个小包,看见霍泉又蹦又跳的高兴样儿,照着他后脊梁就是一巴掌。满祥从树上跳下来,挡在霍泉前边:“为什么把霍泉打哭喽?”霍玉山说:“小孩崽子!连你一块揍!”说着,他奔过来。满祥忽然把手里的松枝往霍玉山脸上扔去,霍玉山挨了扎,半天才睁开眼,满祥拉着霍泉早跑没影了。为什么打霍泉哪?后来才知道是霍玉山在城里开的买卖,囤积着一批棉布,日本人进关,棉布掉价,一下子把小买卖赔光了,才挑着个小包裹回到井儿峪来。
无论如何,满祥认为把这个情况回忆起来是非常重要的。他朝霍泉笑笑,问道:
“往后,你爹对你怎么样啊?”
“娘死了!没娘的孩儿,有点不痛快的事,就往死里打。”霍泉害怕似的一颤,回头望望。
“眼下还这样?”满祥追问下去。
“小时候罩上的影子,一时一刻抹不掉。”霍泉又回头望望,大声地说,“在团里,在桂花帮助下,我才……”霍泉攥攥拳头没说出话来。
“霍泉,在河湾子等我!我到庆堂家去一趟。”满祥对霍泉说,“咱们不见不散!”
鲁庆堂是井儿峪能文能武的巧把式,干个庄稼活儿像巧女绣花,编段数来宝说说笑话闻名于河滩。眼前站着的鲁庆堂,几乎让满祥认不出来。满祥记得临参军时,鲁庆堂才有几根稀稀拉拉的胡子,现在他满面爬着皱纹,虽然是不足五十岁的老汉,有几撮胡子都变成灰白色的了。要不是老头子张着有特征的风箱嘴儿笑,满祥真认不出这就是巧把式鲁庆堂。
“庆堂叔!我真有点不敢认了!”
鲁庆堂摸摸胡子,咧开风箱嘴“噗啦噗啦”地乐着说:“干庄稼活儿可太操心!俗话说:‘伍子胥过昭关——一夜头发白。’咱们这庄稼人,半夜就白头发呀!”
“您多大岁数咧?”
“四十六啦!”
“还没儿女吗?”
“没有。看起来真是要绝户啦!可咱没做过什么缺德的事啊!嗐!老天不睁眼哪!”
“着什么急,也许晚年得子呢!”
鲁庆堂张着风箱嘴,高声大笑,他用衣袖抹着笑出来的眼泪说:“好个满祥,见面就给我念喜歌,养了孩子先叫你来吃红鸡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