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维纳斯酒店(2)
“他活该如此!”那个曾经随着盖约·马略在阿非利加洲作战过,而且对马略极其崇拜的跛脚老兵恶狠狠地叫道,“这是他应得的惩罚!让他去吃苦头吧!他是疯狂的野兽,蒙着人皮的怪物!六千个萨谟奈人流的鲜血应当由他负责。他们投降苏拉是以他保存他们生命为条件的,但他却把他们通通赶到斗技场里去杀死。当无数利箭向他们射去时,聚集在霍斯提利乌斯库里亚[15]开会的元老们听到了那批可怜的人的惨叫,都吓得跳了起来。但苏拉却非常安静地继续他的演说,只是冷冷地叫元老们注意地倾听他的演说,并叫他们不要去理睬外面发生的事情。他说那边只是一队兵士奉了他的命令在教训一小撮坏蛋罢了。”
“在普雷内斯特[16]的大屠杀中,苏拉把城里可怜的居民,除了对他献过殷勤的人之外,不论男女老少一夜工夫全部杀得一个不留——整整一万两千个人哪!”
“苏拉曾经破坏和毁灭了意大利最繁盛的城市:苏尔莫[17]、斯波莱托[18]、因泰拉姆纳[19]和佛罗伦萨[20]……那只是因为那些城市的居民忠于马略而没有忠于他罢了。”
“喂,我的孩子们,闭嘴!”卢塔蒂娅叫道;她正坐在小凳上,把好些准备用油炸的兔肉放到锅里去。“我认为你们是在谤毁‘幸福的人’、独裁者苏拉。我要预先警告你们,快让你们的舌头在牙齿后面停下来吧!我不愿意有人在我的酒店里诽谤罗马最伟大的公民!”
“原来如此!这个独眼女人竟是个苏拉的党徒!唉,你这个该死的女人!”老兵叫道。
“喂,梅提乌斯,”掘墓人卢维尼咆哮道,“你对我们可爱的卢塔蒂娅说话得有点儿分寸啊!”
“我对柏隆娜[21]的盾牌起誓,你给我闭嘴吧!真是天大的笑话!一个掘墓人竟敢教训一个在阿非利加洲打过仗的老兵!”
谁也不知道这一新爆发的冲突会怎样收场,但那时候忽然从外面传来了一阵乱哄哄的女人合唱的歌声。歌声非常不入调,但唱歌的人显然还认为自己歌唱得很好。
“这是埃韦尼娅。”顾客中的一个说。
“这是卢奇莉娅。”
“这是狄安娜。”
所有人的眼光都注视着店门,从那儿进来了五个载歌载舞、穿着过分短的衣服的姑娘,她们的脸上搽着胭脂,肩膀是裸露的。她们用很下流的话回答着乱哄哄的欢迎。
可是我们不准备停留在这幅由于那几位不幸姑娘的到达而出现的场景的描写上,我们最好还是注意一下,卢塔蒂娅和她的女奴隶热心地把食物放在桌子上的情形。按照她所准备的食物看来,那顿晚餐是非常丰盛的。
“今晚你等待谁到你的酒店里来啊?你又为谁煎了那些死猫肉,而且打算把它们当作兔子肉拿出来呢?”乞丐韦莱尼问道。
“你大概是在等候马库斯·克拉苏来吃晚饭吧?”
“不,她在等候‘伟大的人’庞培呢!”
笑声和调侃声在继续,但突然,酒店门口出现了一个身材魁梧、体格强壮的人,虽然他的头发已经变成花白,但他的相貌依然是很漂亮的。
“啊,特雷博尼乌斯!”
“特雷博尼乌斯,祝你健康!”
“欢迎,欢迎,特雷博尼乌斯!”酒店的各个角落里同时发出了声音。
特雷博尼乌斯是一个角斗士老板,几年以前他关闭了自己的角斗学校,靠着这一赚钱的职业所得的积蓄过活。但是他的习惯和爱好使他仍然在角斗士中间厮混。他是埃斯奎利尼区和苏布拉区那些下等客栈和酒店的常客,因为失欢于命运女神的人总是在那些地方闹哄哄地寻欢作乐。
据说,尽管特雷博尼乌斯以自己出身于角斗士并以他跟角斗士们的亲密关系而骄傲,但这并没有妨碍他为贵族服务赚钱:内战时期,他曾经受一些贵族的委托,雇用了大批角斗士。据说,在他的手下足足有一军团的角斗士,在罗马广场或者公民大会上开会讨论重大问题时,他常常率领他们上那儿去。他可以为了某个人的利益,向司法官示威恫吓,或者是对某件事直接进行干涉,有时候在选举司法官或者某些官吏时,他们甚至替人大打出手。大家都相信,特雷博尼乌斯因为跟角斗士们混在一起,捞到了不少油水。
但无论如何,特雷博尼乌斯总算是角斗士们的朋友和保护人。因此在那一天,他跟往常一样,也在大斗技场,当斗技场里的角斗结束时,他就在场子门口等候着斯巴达克思。他拥抱了他,向他狂吻,向他热烈道贺,然后又邀请他到维纳斯酒店里去吃晚饭。
就这样,特雷博尼乌斯领着斯巴达克思和十几个别的角斗士进了卢塔蒂娅的酒店。
斯巴达克思还是穿着那套在斗技场上角斗时穿的红色短衣。他的肩上披着一件比宽袍短些的罩袍,那是兵士们通常披在铠甲外面的一种罩袍。这件罩袍是斯巴达克思向一个百夫长——特雷博尼乌斯的一个朋友——临时借用的。
酒店里的一批老主顾乱哄哄地欢迎着这批客人。那些当天在斗技场里的人,就骄傲地把那次角斗的英雄——勇敢的斯巴达克思——指给自己的朋友们看。
“英勇的斯巴达克思,我给你介绍这位美丽的埃韦尼娅,她是这批到酒店里来的美人中间的最美丽的姑娘。”那个年老的角斗士说。
“我以能够拥抱你而感到幸福,”埃韦尼娅接着说。她是一个高大,结实,头发、眼睛和皮肤都是褐色的姑娘,而且还没有丧失大家所公认的那种诱惑力。接着,她不等斯巴达克思回答就用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并且吻了他一下。
斯巴达克思努力浮起一丝微笑来掩盖他那被姑娘的行动所引起的不快感情,他拉开埃韦尼娅的手,轻轻把她推开去说:
“谢谢你,姑娘……现在我宁可吃些东西来恢复体力……这对我非常必要……”
“往这儿来,往这儿来,勇敢的角斗士,”卢塔蒂娅在斯巴达克思和特雷博尼乌斯的前面走着,一面邀请他们到里面的那个房间里去。“我把你们的晚饭摆在这儿了。请吧,请吧,”她接着说,“特雷博尼乌斯,你的卢塔蒂娅是很关心你的。我要用最好的烤肉款待你:这样的兔肉连马库斯·克拉苏的餐桌上我都不肯送去的!”
“好吧,让我们来尝一尝,品评一下你的烹饪手艺,你这狡猾的人儿!”特雷博尼乌斯轻轻拍着卢塔蒂娅的肩膀说,“现在给我们拿一瓶韦莱特里陈葡萄酒来吧。只是你得留心,酒一定要陈的!”
“给一切人赐福的神啊!”卢塔蒂娅一面结束晚餐的准备工作,一面叫道,那时候客人们已经就座了。“给一切人赐福的神啊!他还要预先警告我:‘陈的!’我早已准备了最好的酒!……连想也想不到的!——十五年的陈酒!这葡萄酒还是在盖约·科埃柳斯·卡尔杜斯和卢齐乌斯·多米齐乌斯·阿赫诺巴布斯[22]执政的那一年收藏的呢!”
当卢塔蒂娅招呼客人的时候,她的埃塞俄比亚女奴隶阿苏儿拿来了一个双耳酒瓶。她揭掉了上面的封签,客人们就把那张封签互相传来传去地观看。接着,阿苏儿把一部分葡萄酒倒在一只已经盛了一半水的、又高又厚的玻璃樽里,又把剩下来的酒倒在一只较小的玻璃樽里,那是专门用来盛不掺水的纯净葡萄酒的。阿苏儿把两只酒樽都放在桌上。卢塔蒂娅也在每个客人面前放好了酒杯。接着,她又在两只酒樽中间放了一个酒勺子,这是用来把纯酒或掺水的酒舀到酒杯里去的。
一会儿,角斗士们就获得了品评卢塔蒂娅烹调手艺的机会,也就是说,能够尝试她烤的兔肉的滋味,而且也可以鉴定一下葡萄酒究竟是多少年的陈酒了。虽然,韦莱特里酒并不完全符合双耳瓶封签上写的加封日期,但无论如何酒味相当醇厚,而且可以说是很不错的葡萄酒。
菜肴大受赞赏,葡萄酒也绰绰有余,角斗士们都显得兴高采烈。大家都开始亲切地谈话而且兴奋地提起了精神,不久,小房间里就真的变得非常热闹了。
只有斯巴达克思一个,虽然受到了大家狂热的赞扬,却并没有沾染上大家的热烈情绪。他毫不说笑,好像是很勉强地在吃东西——也许,这一天来的遭遇还在影响着他,他还没有从那由于突然获得自由而产生的惊愕的昏迷状态中清醒过来。他的头上好像压着一大团愁云惨雾,因此,不论同桌伙伴怎样用诙谐的玩笑或是亲切的话语来转移他的注意力,都没有能驱逐掉他的忧愁。
“我对着赫耳枯勒斯起誓……亲爱的斯巴达克思,我可不明白你!……”特雷博尼乌斯本想把韦莱特里葡萄酒再舀一勺到斯巴达克思的酒杯里去,但却发觉杯子里的酒还是满的,不禁惊奇地对他说。“你怎么了?为什么不喝呀?”
“你为什么这样忧愁?”另一个客人问。
“我对天后朱诺起誓!”另一个角斗士——根据他说话的口音显然是一个萨谟奈人——叫道。“我们聚集在这儿好像不是参加友善的酒宴,而是在参加什么人家的丧事。而你,斯巴达克思,就好像不是在庆祝你的自由,而是在悼念你的母亲似的!”
“母亲!”斯巴达克思带着深深的叹息重复道,好像他被这两个字震动了似的。
因为斯巴达克思变得更忧郁了,那位过去的角斗士老板就站了起来,举起杯子叫道:
“我建议为自由干一杯!”
“自由万岁!”角斗士们一听到“自由”这两个字眼睛就闪闪发光,顿时异口同声地喊道。接着,大家都站起来,高高地举起自己的杯子。
“你的运气多好啊,斯巴达克思,竟能在还活着的时候获得自由,”一个金发的年轻角斗士悲哀地说,“但我们只有当自由与死神一起来到时才能获得它!”
斯巴达克思一听到“自由”的叫声,他的脸色顿时就开朗了,他微笑着高高地举起自己的杯子,用响亮的强有力的声音叫道:
“自由万岁!”
但是那个年轻的角斗士的悲惨的话,深深地激动了斯巴达克思,使他不能喝完那杯酒——他没有办法把酒咽到他的喉咙里去。他悲痛地垂下了头。终于,他放下酒杯,坐了下来,陷入沉思之中。大家都沉默了。十几对角斗士的眼睛注视着这一获得了自由的幸运儿,在这些眼睛里迸发出忌妒、欢喜、快乐和悲哀的光芒。
突然,斯巴达克思打破了沉寂。他沉思地把动也不动的眼光盯着桌子,缓慢而又清楚地大声念出那支大家都熟识的歌——那支歌是阿克齐恩角斗学校里的角斗士们在练习剑术时常常唱的——的歌词来:
他本是一个自由人,
出生在他的故乡,
但是敌人用铁的镣铐
锁住了他。
如今啊,
他在异国与人搏斗,
但这已不是为了他的祖国,
也不是为了遥远的可爱的故乡;
在那残酷的角斗中,
流的是角斗士的鲜血!
“这是我们的歌!”某几个角斗士诧异而又高兴地低声说。
斯巴达克思的眼睛开始闪耀着幸福的光辉,但是他立刻又变得忧郁了,好像想掩盖住自己的喜悦一般;可是,特雷博尼乌斯却不明白其中的原因。斯巴达克思向同桌的几个角斗士问道:
“你们是哪一个角斗学校里的?”
“尤利乌斯·拉贝齐乌斯老板的角斗学校里的。”
斯巴达克思拿起了自己的酒杯,用冷漠的态度喝完了葡萄酒,然后转身对着门,好像是对着那刚巧在这时候进来的女奴隶阿苏儿说话似的:
“光明!”
角斗士们互相递着眼色,但那个年轻的金头发的萨谟奈人,仿佛是接着斯巴达克思还没有说完的话似的,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说:
“自由!……勇敢的斯巴达克思,你是应当获得自由的!”
就在那时候,斯巴达克思跟他迅速地交换了一个含有深意的眼色——他们互相了解了。
但是,正当那个年轻的角斗士说出上面的话,突然有一个人出现在门旁,用洪亮的声音说:
“你是应当获得自由的,不可战胜的斯巴达克思!”
大家都回过头去,只见一个身材魁梧、披着宽大黑罩袍的人,在门旁动也不动地站着。这就是卢齐乌斯·塞尔吉乌斯·喀提林。
喀提林对“自由”两个字说得特别重,这使斯巴达克思和所有的角斗士们,除了特雷博尼乌斯之外,都用探询的目光注视着他。
“喀提林!”特雷博尼乌斯喊道,他因为背对着门坐在那儿,没有立刻看到进来的人。
特雷博尼乌斯赶忙上去迎接喀提林,对他恭恭敬敬地鞠躬,而且按照当时的习惯,用手在自己的嘴唇上面碰了一下表示欢迎,然后说:
“大名鼎鼎的喀提林,我欢迎你!……是什么好心的女神,我们的保护者,使我们有这个光荣,在这样的辰光而且在这样的地方看到你?”
“我就是来找你的,特雷博尼乌斯,”喀提林答道,“而且也是来找你的。”他又转身对着斯巴达克思说。
角斗士们一听到这个以他的残酷、暗杀手段、力量和勇敢闻名全罗马的喀提林的名字,就互相递着眼色,而且有几个角斗士,显然连脸色都吓白了。甚至胸膛中永远跳动着一颗无畏的心的斯巴达克思本人,一听到这个可怕的贵族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皱起额头,注视着喀提林。
“找我?”斯巴达克思诧异地问。
“对啊,正是找你,”喀提林从容不迫地答道。他在别人拉到他跟前的凳子上坐下,并且做了一个手势,请大家一起坐下。“我想不到会在这儿碰到你,我甚至不曾有过这样的希望,可是我几乎有绝对的把握,一定能够在这儿碰到特雷博尼乌斯,而且他一定会告诉我,怎样才能找到刚毅而又勇敢的斯巴达克思!”
斯巴达克思还是非常诧异地望着喀提林。
“人家给了你自由,你也配获得它。可是你没有一笔能够让你在找到工作以前过活的钱。由于你的勇敢,使我在赌赛中赢了格内乌斯·科尔内柳斯·多拉贝拉一万多塞斯特斯,我找你就是要把赌赢的钱送一部分给你。这是应当属于你的:如果我是在拿自己的钱冒险,那你在那整整两个钟点内,就是拿你自己的生命在冒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