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善待
当她赶到安小安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安妈妈开了门，向来十分重视自己外表的她没有上妆，素颜的脸有些苍白憔悴。
她看见林晨曦时，欣然一笑，赶紧让她进屋，嘴里几声抱怨，说她很久都没来了。
林晨曦只是说课业重，没时间出来。安妈妈没有再提，安慰似的抚摸了她的头。林晨曦知道这个动作的意思，因为在他们面前，自己最不愿提起的那些事他们也一清二楚。
她利用安小安转移话题，可安妈妈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她进房间去看看。
忽然，她的心口忽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她清楚地感觉到了一阵剧痛，这样的经历她从没遇到过。她的鼻子一酸，已经到了不能说的地步了吗？
她忍着眼泪，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窗帘被拉上，房内有些昏暗，她轻轻唤了一声，然后打开了灯。床上的人正背对着自己侧躺着，或许是灯光刺激到了对方，床上的人翻了下身体，转过头，揉揉眼睛看着门口一脸紧张的林晨曦。
“晨曦……”她的眼泪跟自来水闸开了一般来势汹涌，瞬间湿透了她的小脸。眼泪是会感染的，何况还是在这种特殊时期。林晨曦的脑中一下子联想到了最恶劣的可能性，她最好的朋友，难道要离开了吗？
泪水使她的视线模糊，她战战兢兢地握住安小安的手，让她别怕，她会陪着她，一定不会忘了她。
这话是真心的，在来的路上林晨曦一直在思考死的问题。安小安陪她度过了人生中最困难的时期，帮她守着内心最脆弱的秘密。不管当初有多难，她可以选择逃避，但从没有想过生与死。可如今，一想到这个好友就要离开，她能感觉她的生活就失去了一半。而另一半，也许已经可有可无。这种感觉犹如掉进无边无际的大海，即使你会游泳，但没有可以停靠的海岸，也只能是在生的边缘挣扎，最终何去何从，却只能让人心生恐惧。
如果可以，她愿意代安小安死去。这比起最终失去力气坠入海底来得强，起码她有尊严地做了选择，而不是被动地被抛弃。
哭声淹没了外面的敲门声，安妈妈心疼地看着两个孩子，不过是三天没见，怎么还有种生离死别的味道。
“阿姨，小安她还有多久？”林晨曦哭得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完全不能自已。
“明天吧！”安妈妈冷静地回答。
“那么快……”她的身体已经在颤抖，一切都太突然了！安小安那因为哭泣而变得红润的脸蛋，如今看起来却有些遥远，渐渐模糊。
安小安的哭声戛然而止，抱怨地说道：“快什么呀！再不去学校我都快无聊死了！”
“啊？”
那天，林晨曦对着安小安发了从她们认识以来最大的火。怒斥她太任性太自我，打电话叫她来又不说清楚原因，要知道这一路上，她都在担惊受怕。
最后，还是安爸爸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昨天是他单位有事，所以没来得及在电话里解释清楚，想不到闹出了这么大的乌龙。
安妈妈留了林晨曦吃晚饭，因为她从一早就开始忙碌着她们俩喜欢的菜。安小安因为自己的朋友这么关心自己而饭量大增，不过还是不忘调侃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若真的到了那个时候，医院怎么会让她回家呢！
林晨曦这才冷静下来，的确是关心则乱。她问安小安，既然明天就要回校，为什么今天还叫她过来。安小安却一脸好心地回答，知道她被困多日，让她出来放放风，尝尝家常菜呗！
虽然安小安有惊无险，平安渡过了这个时期，但是，这次的事情，让她们都感到了生命的脆弱和无奈。对安小安而言，这次的经历像是人生的一次洗礼，也打破了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她知道，一个人再完美，也不过是盛世下的消遣，它不能成为你抵挡厄运的盾牌，也不能成为抵抗厄运的武器。与其辛苦地经营着虚荣的完美，不如只为自己而活。
而于林晨曦而言，至始至终她都没有打电话回家，一直本着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的原则，她对他们不闻不问。可她却有点明白什么叫人生在世如白驹过隙。那些一直压抑在心口的委屈，在生与死面前，是多么的渺小，她开始重新思量那些事带来的压力。
第二日，当她们俩回到学校，林晨曦被教导处叫去痛批了一顿，还要写一份五百字的保证书。
班里的气氛有些怪异，或许是看到她们俩后，那天的事就历历在目。但经历了这些，两个好朋友对别人刻意躲闪的眼神没了深究的意思，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她们决定让一切随风而去。
而忙于写保证书的林晨曦，更是无心他顾。她苦思冥想了一天，只写了两百字。编故事时的文思泉涌在面对保证书时也瞬间变成了文思枯竭。
晚自习的时候，她趴在桌上念念有词，忽然听到有人找她。
出门一看，原来是左文。他晃了晃手上的一张纸，上面赫然写着“保证书”三个大字。林晨曦恍然大悟，忍不住笑出声来。说到底，还是自己连累了他，否则他也不用写保证书，可是若没连累到别人，估计这会儿都没有保证书可抄！
这一幕被教室里的尤瑞看在了眼里，从认识她开始，她虽然偶尔语出惊人，但大部分时候都是寡言寡笑，看上去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今晚的笑容，发自肺腑，看上去那么美好，却从没在自己面前展示。
寒假很快就来了，林晨曦又去了大舅舅家，因为外婆在那里。老人家免不了几声唠叨，这几年她憔悴了许多。毕竟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外婆已经六十七，她这一辈子平平坦坦，想不到老来却让子女的事操碎了心。
林晨曦不像从前那般不耐烦了，她安静地听着那几句自己都能倒背如流的唠叨，却觉得无比亲切。虽然没有说出口，但是在心里她希望外婆能长命百岁。
过年的时候，林晨曦也打了个电话给大伯，问他奶奶的身体是否都好。老人家一个人住在山上，不愿意下山，也就过年的时候才让大伯接下山去镇上住。
算起来林晨曦有两年没见过奶奶，SARS使人人心惶惶，若不是安小安的事情，她也许还不会意识到失去的感觉就像大脑被放空，心口被凿洞。她忽然很想念他们，想见一见每一个亲人，因为说不定哪一天谁就先走一步了呢？
老家离现在的城市比较远，还有不到十天又要开学，于是她只好将计划放在了暑期，她打算用那个长长的假期好好陪陪奶奶。
开学后不久，终于公布了疫情已经收到控制的消息，这场人类史上的战役终于鸣金收兵。同学们如获大赦，在听到学校继续贯彻了封闭式教育时，瞬间把对死亡的恐惧抛之脑后。此刻，生活质量的问题比生存更为紧要。
除了返校时间，校门将不再开放。这让好多同学叫苦不迭，偶尔下馆子改善伙食的计划也无疾而终。而实际上因为这场疫情，校门口的街上好多餐馆也没办法继续经营，似乎也习惯了午饭时间街上冷冷清清的模样。
课业没有因为封闭或不封闭的校门而有所改变，依旧那么繁重。每天有无数的练习要做，而每一次的月考都像一次生死的较量，同学们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自己的分数，在听到低于自己的分数时，心里多了一份踏实和窃喜，在听到那个高于自己的分数时，又有些不甘和懊恼。
在这个分数决定一切的学校里，除了打酱油的，安小安和林晨曦可能是少数的对考试看得比较淡的人。也许对于未来已经有了出路和对未来没做打算的人来说，思考去哪一所大学有点强人所难。
林晨曦望着窗外早春的阳光，暖洋洋的令人犯困，阳光让她想起儿时还住大院子的时候。小时候的夏天，每到傍晚，趁着还有阳光，堂兄弟几个就在院子里冲凉。穿着一条内裤，舀起盆里的水往身上泼。也不管有没有洗干净，囫囵吞枣般地将身上的肥皂沫冲掉后，就跑掉了。因为，他们还要继续去抓毛毛虫，时间对他们来说，像糖果一般珍贵。
而那时候没有热水器，一到冬天，记得妈妈会在二楼房梁处挂一片大大的透明塑料布，顺着洗澡盆围一圈，这样可以围住澡盆里散发的热气，就不会觉得太冷。那时候的大家简单，满足。
她的嘴角不自觉地轻轻扬起，要是，一直活在那时候多好！生活都是美好的样子。
忽然，一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打断了她的思绪。她转头去看，但是长时间看着太阳，会让眼睛造成盲点，越想看，越没办法看清。
“古晓峰给你的信！”
林晨曦没来及说什么，就模糊地看到一个人影走出了教室，不过她知道那是安小安，这个名字只有她俩知道。
看着信封上熟悉的字迹，她却十分平静，似乎一点都感受不到当初的悸动。可是，他为什么给自己写信呢？
其实，这信只是几句简单的问候，在经历过一场如临大敌的灾难之后，出于朋友的问候。少年的成长，在不断的经历中变得沉稳，林晨曦欣慰地笑了，好在，当初的幼稚，最终得到了善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