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西汉:《论语》学的发皇
西汉中期以前,是《论语》的成书与传播期,《论语》学开始形成。这一时期的《论语》学主要围绕《论语》一书的整理、写定及注解展开。《论语》渡过秦楚之际的劫波,传至汉代有《古论》《齐论》和《鲁论》三种文本,《鲁论》和《齐论》属今文,《古论》属古文。在西汉,群经的历史命运很不相同。如《易》《书》《诗》《礼》《春秋》都见重于世,衍生出家数纷繁、自成统绪的学术流派。而《乐》则几乎失传。班固《汉书·艺文志》论汉初群经存亡云:“周衰俱坏,《乐》尤微眇。以音律为节,又为郑、卫所乱,故无遗法。汉兴,制氏以雅乐声律世在乐官,颇能纪其铿锵鼓舞,而不能言其义。”而《论语》作为“传”“说”类文献有三个分支学派,不能不说是一种特异的学术景观。
第一节 《鲁论》《齐论》之学勃兴
《论语》在西汉的命运与儒家学说在当时的命运大致相同。西汉王朝建立之初,经济凋敝,民不聊生。司马迁《史记》谓“天子不能具钧驷,将相或乘牛车”,反映了汉初国家财力的极度匮乏。这种状况迫使统治阶级采取“与民休息”的政策。与此相应,官方在主流文化的选择上倾向于黄老之学,儒家学说屈居其下。经过数十年的休生养息,社会经济蓬勃发展起来。这时,汉初确定的政治体制已经不能适应朝廷巩固中央政权的需要,强化等级制度成为当务之急。在这一方面,儒家学说具有黄老之学不可比拟的功用。儒家学说取代黄老之学成为主流经历了较长的过程,大致始于文帝朝,至武帝朝儒术已处于独尊地位。尊儒与尊孔紧密关联,作为记述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首要文献,《论语》也深受学者重视。《汉书·艺文志》所载经部图书篇数为:《易》类13家,294篇;《书》类9家,412篇;《诗经》类6家,416卷;《礼》类13家,555篇;《乐》类6家,165篇;《春秋》类23家,948篇;《论语》类12家,229篇。从各种经传的家数与篇数看,经之中《春秋》类最多,传之中则《论语》类最多。这种情况,与西汉经学研究的基本格局大致相符。西汉经学的主流学派是今文经学,今文经学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引经论政。许多经师的论著因其强烈的致用诉求,在政治形势发生变化之后逐渐被人遗忘。古文经学则比较注重文本考释,在当世的学术地位远在今文经学之下,但是在后世则日渐受到重视,《毛诗故训传》的传世是最突出的例证。西汉学者阐释《论语》的论著后来散亡殆尽,能够保存较多资料的是孔安国的《古文论语训解》。
一 地位崇高的《鲁论》之学
班固《汉书·艺文志》:“《论语》,……汉兴,有《齐》《鲁》之说。”推详其意,《论语》分齐、鲁两种学派,在汉代以前已然。班固又说:“《鲁》二十篇,传十九篇。”颜师古注云:“传,解释《论语》者。”依其说,《鲁论》不仅有其师徒相传的文本,而且有颇为丰富的解说。
《鲁论》在西汉的传授情形,今不可详考。当时治《鲁论》而见诸史籍者,有常山都尉龚奋、长信少府夏侯胜、丞相韦贤、鲁扶卿、前将军萧望之、安昌侯张禹等。此数人,《汉书·艺文志》谓其“皆名家”,足见这一派的声望非比寻常。兹就以上诸家与《论语》的关系作如下考述。
龚奋,除《汉书·艺文志》提到外,已湮没无闻。倘若他是常山国都尉,其活动年代当在汉初。常山国在高后八年(前180)废除。班固以其居《鲁论》名家之首,是按照时代先后为序。
夏侯胜,鲁国东平人。《汉书·儒林传》载:
其先夏侯都尉,从济南张生受《尚书》,以传族子始昌。始昌传胜。胜又事同郡蕳卿。蕳卿者,兒宽门人。胜传从兄子建,建又事欧阳高。胜至长信少府,建太子太傅,自有传。由是《尚书》有大小夏侯之学。
据此,夏侯胜最主要的经学专长是《尚书》学。《汉书·夏侯胜传》又载夏侯胜宣帝时为长信少府,“受诏撰《尚书》《论语说》,赐黄金百斤。年九十卒官,赐冢茔,葬平陵。太后赐钱二百万,为胜素服五日,以报师傅之恩,儒者以为荣”。由他所获得的殊荣,可以想见其学术对于当时学者具有一定吸引力。他讲学常激励诸生:“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俯拾地芥耳。”这是诱进以利禄。其人能据经义修身立行。宣帝初立,下诏欲褒扬先帝。夏侯胜毅然提出武帝有穷兵黩武、劳民伤财之失。公卿皆以为不可抗旨,夏侯胜说:“人臣之谊,宜直言正论,非苟阿意顺指。议已出口,虽死不悔。”这大约是实践“臣事君以忠”的孔门遗训。所谓“议已出口,虽死不悔”,并非一时冲动。他曾和黄霸同时下狱,黄霸欲从其受经,夏侯胜辞以获罪待死。黄霸引《论语》“朝闻道,夕死可矣”以明向学之心,他深为感动,二人遂讲论不怠。他的《论语说》亡佚已久,无从置评。
韦贤,字长孺,鲁国邹人,《汉书》有传。其先辈在汉初位望显赫,精通经学,长于作诗。韦贤为人好学,兼通《诗》、《礼》、《尚书》及《论语》。早年以《诗》教授诸生,号称邹鲁大儒。以此被朝廷征为博士,历任大鸿胪、丞相等要职。其少子玄成,“少好学,修父业,尤谦逊下士”,也官至丞相。他所作诗有言:“惟我节侯,显德遐闻”,“天子穆穆,是宗是师。”“节侯”是韦贤所获爵位,“天子穆穆”在《八佾》中是孔子引用以论君臣接遇之礼的诗句。韦玄成用这一典故,也可以说是其家族通晓《论语》的印记。
扶卿,鲁人,亦称“扶先”或“先先生”。吴承仕说:
至景、武之际,鲁恭王坏孔壁而得《古文论语》二十一篇,孔安国受之,以授扶卿。自是《论语》之名始有限局,《论语》之学始有专师,故王充曰:“孔教扶卿,始曰《论语》。”
如吴承仕所说,扶卿为《古文论语》学者。这与《汉书·艺文志》不同。
萧望之,东海兰陵人。《汉书·萧望之传》载:“至望之,好学,治《齐诗》,事同郡后仓且十年。……又从夏侯胜问《论语》。”“为太傅,以《论语》《礼服》授皇太子。”萧望之的《论语》学,师出名门,以其学教太子,足见可为当时宗师。《汉书》所载萧望之言论,化用《论语》典故者计三,由此可见《论语》已经融入他的话语系统。
张禹,字子文,河内轵人,《汉书》有传。从琅邪王阳、胶东庸生问《论语》。甘露年间,以经学获得举荐,太子太傅萧望之负责考核,张禹对以《易》《论语》大义,深受赏识。初元年间,以《论语》授太子,迁光禄大夫。河平四年为丞相,封安昌侯。张禹对于推动《论语》学发展,扩大《论语》学影响有很大功绩。他早年既通《论语》《易》,遂“有徒众”,及为帝王师,作《论语章句》。《汉书》本传论其《论语》学云:
初,禹为师,以上难数对己问经,为《论语章句》献之。始鲁扶卿及夏侯胜、王阳、萧望之、韦玄成皆说《论语》,篇第或异。禹先事王阳,后从庸生,采或所安,最后出而尊贵。诸儒为之语曰:“欲为《论》,念张文。”由是学者多从张氏,余家浸微。
关于张禹的学术地位,《汉书》本传言之甚悉。至于他整理《论语》文本之功,古今学者多有论列,褒贬不一。清末吴承仕对其兼采三家颇为推崇。
王吉为《齐论》,而其子骏受之,则为《鲁》说,是《齐》《鲁》参也。张禹本从夏侯建受《鲁》学,又从王庸受《齐》学,而为《说》二十一篇,则又用《古论》篇次,是兼采三家而以《鲁》为主,故《志》系之《鲁》也。
同为清末学者的唐晏却对其颇有诟病。
禹一邪人,媚世之尤。其为相也,既误汉室;及传经也,又淆孔门。
唐晏对张禹为政的评价当与其荒于酒色的弟子汉成帝有关,说其混淆孔门,当指其先学《鲁论》,又采齐、古。
《鲁论》名家多身居高位,援据《论语》修身行政,令人可以想见《论语》在西汉中后期的重要地位,以及当时学者引经论政的风尚。至于《鲁论》文本及解说的特殊之处,已经难以考见。唐晏在《两汉三国学案》中列《鲁论》经师夏侯胜等14人,并辑“鲁论异字”52条,稍稍可资讨论。唐晏所辑或用字不同,如“众星共之”,《鲁论》作“众星拱之”;“沽之哉,沽之哉”,《鲁论》作“贾之哉”,且不重。或字有多寡,如“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鲁论》作“亦可以无大过”;“车中不内顾”,《鲁论》作“车中内顾”。
关于《鲁论》的地位,唐晏说:
考《鲁论》一派,自西汉立之学官,家弦户诵,遂为中国学脉所系,两千年来未之有改。北从朔易,南暨明都,西被流沙,东渐于海,幅员万里,所以不致于户异政、家殊俗者,此篇之力也。乃无知讆言遂欲废之于千载下,有不冥行瞽适者乎!噫!《鲁论》一书,为宇内文字之源也。
唐氏对《鲁论》评价甚高,深有远见,颇为精当。
二 别具一格的《齐论》之学
《齐论》之学的历史并不比《鲁论》短,但在西汉中后期影响不及《鲁论》,在汉魏时期失传。
《齐论》可考的主要学者为:王吉,字子阳,学者或称其字,名王阳,琅邪皋虞人。《汉书·王吉传》载,王吉早年好学,兼通五经,以《诗》《论语》教授生徒,举孝廉,历任昌邑中尉、益州刺史等职,主要生活在昭、宣之世。关于他的《论语》学见解,今人知之甚少。其子王骏能传父学。宋畸、王卿、胶东庸生,事迹稀见。贡禹,字少翁,琅邪人,《汉书》有传。贡禹主要生活在宣、元之世,早年以明经洁行征为博士。就《汉书》本传看,贡禹注重引《论语》等经传论政,其《论语》学后世无传。五鹿充宗,两汉之交著名经学家。《汉书·艺文志》举治《齐论》者七人,仅独指王阳为名家。清末唐晏在《两汉三国学案》亦列《齐论》经师王吉等六人。
《齐论》较《鲁论》多《问王》《知道》两篇。后世学者对这两篇的内容、义旨颇有猜测。宋儒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说:“详其名,当是内圣之道、外王之业。”清儒朱彝尊等认为“问王”当作“问玉”。清儒宋翔凤《师法表》以《问王》为《春秋》“素王”之事,刘宝楠讥为“曲说”。就西汉齐地学者的学风而言,以趋附世务为其显著特征。晁公武、宋翔凤之说,值得参考。
对于《齐论》多出的《问王》《知道》两篇,清末唐晏怀疑为孔子的齐地弟子在孔子去世后回居家乡另记所闻。或者是孔子居齐地七年期间与当地人之间的问答话语,在七十子辑录《论语》时认为非关宏旨,未曾录入,齐人认为所闻所记源于夫子,于是附于《论语》之后,故《齐论》多出两篇。
当代学者唐明贵推想,这是在《论语》的传播过程中“齐学学者将流传于齐地的孔子之语补入原来的文本而成的”。他还引用了钱穆《两汉博士家法考》中对齐学与鲁学学风的论述,以为汉初齐学学者善于趋时,颇得当权者的宠幸。受此影响,齐学学者在传授《论语》时,适当补充了一些在民间流传、贴近时政的孔子话语,以增强《论语》在现实政治中的作用,当为情理中事。此说甚为可取。
2015年12月,考古专家在南昌西汉海昏侯刘贺墓出土的竹简中发现《论语》。2016年8月,专家考证海昏侯墓出土的文物中有竹书《论语·知道》。《考古》2016年第7期载江西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南昌市博物馆和南昌市新建区博物馆的《南昌市西汉海昏侯墓》:“《论语》中发现《知道》篇,很可能属于《论语》的《齐论》版本。”北京联合大学考古专家王楚宁、张予正认为,与海昏侯墓同属汉代、出土于1973年的肩水金关汉简中,也有相同章句。以海昏侯墓《齐论》为参照,可能从肩水金关汉简中发现《知道》篇更多亡佚章句。从海昏侯墓与金关汉简中的两部《齐论》,也许能够构建出《齐论》的大致面貌;若能将两部竹书互补互校,或可恢复失传1800年的《齐论》。如果将其完全释读,将是考古界和学术界的一个重大成就,也必将填补《论语》学研究的若干空白,对《论语》学和孔学的研究将具有极大的推动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