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户时期的日本解剖学译著与中国传统医学
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药信息研究所
摘要:《解体新书》不但是日本解剖学史上最有影响的著作,也是日本文化、科学史上最有影响的西学译著,它的翻译出版标志着兰学的诞生。《解体新书》之后,日本又翻译出版了《重订解体新书》《医范提纲》两部解剖学著作,西方学解剖学知识在日本得以广泛传播。关于上述几部解剖学著作,日本学者已作过不少研究,取得了许多成果。但是,已有的研究主要强调了西方解剖学与中国传统医学之间冲突和对立,忽视了中国传统医学在接受西方解剖学方面所起到的中介和转化作用。本文在解读《解体新书》《重订解体新书》《医范提纲》的基础上,与中国传统医学中的解剖学内容进行对比,发现杉田玄白在翻译《解体新书》时,从汉医典籍中吸收了大量的解剖学名词术语,包括一些概念。大槻玄泽的《重订解体新书》则参照了《黄帝内经》等多部中医典籍,并有一卷专门引述中国传统医学与西方医学“暗合者”,在译语上将《解体新书》的音译词汇改为符合汉语习惯的意译,更多采用了汉语词汇。其目的就是试图拉进两种医学体系的距离,使受到中国文化浸染的日本人更易于接受西方解剖学。《医范提纲》用流畅的汉语译成,完全抛弃了《解体新书》中音译的名词术语,而改用汉语词汇,消除了晦涩难懂的感觉,促进了西方解剖学在日本的传播。
杉田玄白、大槻玄泽、宇田川玄真等人在翻译过程中创译了大量解剖名词术语,因其符合汉语规范和汉文化传统,也被中国人所接受,这些词汇已成为中日两国解剖学的基本词汇。
关键词:中国传统医学,日本解剖学,江户时期
一、引言
中国的解剖活动起源很早,王莽时代就有了确切的人体解剖记录,宋元时期解剖活动更为频繁,积累了一定的解剖学知识,中国古代的医学典籍中包含有较丰富的解剖学知识。隋唐以后,中国医学典籍不断地传入日本,日本医学家从中国的医学典籍中了解和学习了解剖学知识。可以说在西方解剖学传入之前,日本的解剖学知识基本来自中国。
17世纪后,西方解剖学知识逐渐传入日本,约于1682年,通词本木庄太夫将德国解剖学家雷梅林(Johann Remmelin,1583—1632)所著Pinax Microcosmographicus(《小宇宙鉴》)译成日文[1],但该译本并不是一部论说完整的解剖学著作,只是一部配有文字注释的解剖学图谱。由于译文晦涩难懂,没有产生多大影响。
1774年,杉田玄白等人依据荷兰文译本,将德国解剖学家克拉姆斯(Johann Adam Kulmus,1689—1745)《解剖学图谱》(Anatomische Tabellen)译成汉文,取名《解体新书》。《解体新书》的翻译出版,不仅对日本的医学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也是日本科学、文化史上的重要事件,它标志着兰学的诞生,开启了日本从传统向近代转变的篇章。此后《重订解体新书》《医范提纲》问世,对西方解剖学和西方医学的传播都起到了重要作用。日本学者对上述几部著作有详尽的研究,但是已有的研究工作大多强调西方解剖学和中国传统医学的对立,以及中国传统医学对接受西方医学的阻碍作用,忽视了传统医学中的解剖知识对于理解西方解剖学所起的基础和积极作用。本文试图就这方面的问题展开讨论。
二、《解体新书》与中国传统医学
《解体新书》由前野良泽、杉田玄白、中川淳安等人共同翻译,桂川甫周、石川玄常、岭春泰、岛山松园、桐山正哲等人参与了翻译校订工作。首先我们看一下主要翻译者的医学背景。
前野良泽(1723—1803),名熹,字子悦,号乐山,后称兰化。父早亡,由伯父淀藩医宫田全泽抚养成人,后成为中津藩前野东门的养子。前野东门是藩主澳平氏的医生,属吉益流的古方派,所以良泽应为重实证的古方派医家。40岁以后,他开始学习荷兰语,转而研究兰方医学,终以兰医闻名于世。一次偶然的机会,前野良泽借到一本兰书残篇,便立志研究荷兰语,1770年游学长崎约百日,学习荷兰语,掌握了约700个单字,这成为翻译《解体新书》的基础。由于40岁之前前野良泽一直修习汉医学,其汉医学背景之深厚当毋庸置疑。
杉田玄白(1733—1817),讳翼,字子凤,号鷧斋,江户人。其祖父初代杉田甫仙从江户来到小浜藩,任藩主的侍医,并以西洋流外科标榜。玄白13岁时回到江户,十七八岁时发奋学习,跟随宫濑龙门(1719—1771)学习汉学,西玄哲(1681—1760)学习医学。宫濑龙门是日本著名汉学家荻生徂来(1666—1728)的高徒服部南郭的门人,当时在家乡开设学塾教授汉学,玄白在那里接受了系统的古学派汉学教育[2]。西玄哲是西流外科的传人,西流外科的创始人西玄甫(吉兵卫)原为南蛮通词,南蛮船被禁止来日后,又改任荷兰通词,任通词期间,他学习了南蛮、荷兰的医学,被招聘为幕府的医官。西玄哲不懂荷兰文,他所教授的西洋外科只不过是一些膏药贴敷、针刺排浓、烙铁止血等方法[2]。玄白21岁时成为小浜藩藩主酒井忠用的侍医。
虽然杉田玄白学习了西洋外科,但只是一些简单技术,他不懂荷兰语,也没有读过荷兰医书。相反,他的汉文造诣却很高,他对中国典籍十分了解,他在《狂医之言》中,引用了孔子、孟子、荀子、淮南子等先哲的语录;对于中国医学典籍更为熟悉,他的书中提到了《神农本草经》《灵枢》《素问》等医学典籍,以及张仲景、王叔和、孙思邈、王焘等医家。他对于中国的学术变化也十分了解,提到《西洋历算全书》《奇器图说》《灵台仪象》《泰西水法》等汉译西学著作,为了表示他取法荷兰医学的决心,甚至自比伯夷叔齐[4],足见他受中国文化浸染之深。
1771年春,杉田玄白获得一部荷兰文的解剖学书,虽然他不懂荷兰文,但被其中精美的图形所吸引,同时注意到兰书所绘脏腑图形与中国医书中的大相径庭,于是产生了疑问,希望弄清孰是孰非。恰在此时他获知在千住骨之原有人体解剖,可以实地参观。玄白通知了前野良泽、中川淳安等几个志同道合者一同前往。他们相约在浅草三谷町出口的茶馆见面,杉田玄白和前野良泽各自拿出了他们携带的荷兰文的解剖学书,原来他们所拥有的是同一作者同版的书[5],即克拉姆斯《解剖学图谱》的荷兰文译本。
杉田玄白等人参观解剖的同时,与兰书所载图形对照,发现兰书与实际相符,与汉说大不相同,于是决定翻译兰书。1773年正月,杉田玄白、中川淳庵先行出版了单页的《解体约图》。1774年,经过4年的艰苦努力,日本第一部汉译西方解剖学著作——《解体新书》终于出版了(见图1)。说《解体新书》是日本第一部汉译西方解剖学著作,是因为《解体新书》全文为汉文,且图文并茂。
图1 《解体新书》书影
杉田玄白对中西两种医学体系的差别有深刻了解,《解体新书》“凡例”开始就讨论了荷兰医学和汉医学的差别,认为“盖和兰之国,精乎技术,知巧之所及,无不致者矣”,而汉医学则“穿凿附会,牵强疏鲁,欲晰之弥暗,欲匡之弥谬”。但接着写道:“盖兰书所难解者,不过十之七,而汉说之所可采者,不过十之一。”[6]尽管杉田玄白对于汉医学大加挞伐,但正如他所言,翻译《解体新书》时确实采用了汉说,如关于欧洲地名的翻译就采用了中国的译名。日本学者杉本孜考察了《解体新书》与方以智《物理小识》的关系,认为尽管《解体新书》中没有提到《物理小识》的书名,根据前者数次引用了后者的内容,且许多名词术语来自后者,推断“玄白在翻译《解体新书》以前,大概已熟读了《物理小识》,而且,正是《物理小识》一书为打开理解欧洲医学的理念和方法的门户提供了钥匙”。[7]
事实上,杉田玄白熟读的汉籍绝不仅仅是《物理小识》这样包含有西学内容的书,在《解体新书·凡例》写到,他曾“取汉土古今医籍而读之,回复钻味兹年矣”。他认为“唯灵枢中有解剖而视之语,则汉人古必有其法焉,后人不得其传,徒信糟粕而为无稽之言,数千年来,竟不识真面目,岂不哀哉”。在谈到汉医学的解剖学内容时说:“汉土古今之医家,说脏腑骨节者,不为不多焉,而其古者间有窥一斑者焉,虽漆桶扫帚,亦可取也。至乎后世马玄台、孙一奎、滑伯仁、张景岳辈,所论三焦椎节者,皆相龃龉,唯阿其所好,臆度传会,千古遂不归一也。”[8]可见他对《灵枢》以及后来中国医籍中的脏腑骨节等方面的知识籍是十分了解的。
正是由于主译者有深厚的汉医学基础,在翻译《解体新书》过程中,他们自觉不自觉地与汉医学中的解剖学知识对比,其“解体大意篇”多处提到“汉人所未说者”“与汉人所说异也”。对于那些与汉说“相合”或相近的内容,翻译者则尽量采用或者把汉说的概念加以改造后使用。《解体新书》从汉医典籍中吸收了大量的解剖学词汇,如骨节、头骨、颅、发际、项、颧骨、完骨、缺盆、结喉、腋、肘、腕、横骨、股、膝、腘、髀枢、胫、踝、跗等都来自《黄帝内经》;此外,内景、额骨、顶颠、会厌、鸠尾、肩胛、膊、辕骨、肠骨、骶、椎、尻、动脉、心胞、脑髓、回肠、直肠、肛门、膀胱、子宫、膈等一大批词汇均来自中国医籍,甚至用到了穴位名称如人中、承浆、欠盆等。一些解剖学名词的定义也参照了汉医典籍。有些概念则直接照搬了明代张介宾(1562—1640)《类经图翼》(1624)的原文,如《解体新书》关于“颞颥”的释义为“颞颥者,耳前动处也”。《类经图翼》则为“颞颥,耳前动处”[9],二者完全一样,这并非巧合。
小川鼎三对照了荷兰文原文,认为“动处”是译者所加,他在注释中写道:“原本は‘耳の前方に接所’,‘動く处’は译者の補足”[10],显然多出来的解释并非杉田玄白自己的创造,而是来自《类经图翼》。此外,“腘者,在后曲处也”,“踝者,跟前两旁高骨也”,这与《类经图翼》“膝后曲处谓之腘”,“足跟两旁前高骨谓踝骨”的表述十分相像。现将《解体新书·形体名目篇》的部分词汇与《类经图翼·周身骨部名目》的词汇和概念作一对比(见表1)。正如日本学者所说,“玄白不管是用词还是释意都是首先参照汉语或汉说,然后才对荷兰文进行翻译的。尽管用语并非实质,但在翻译中对概念的把握是至关重要的”[11]。足见汉语词汇对日本学者理解西方解剖学所起的重要作用。《解体新书》所采用的一些汉医学词汇还作为现代解剖学名词术语被固定下来。
图2 《类经图翼》书影
表1 《解体新书·形体名目篇》与《类经图翼·周身骨部名目》名词术语定义比较
《解体新书》在翻译过程中创译了许多汉语解剖学名词,如人们熟知的“神经”一词,是根据葡萄牙语Nervo的音译“世奴”,并受汉语的“筋”“髓筋”“神液经络”“元神经脉”等词语的启发创造出来的。这一术语在近代传到中国,并被中国学者所采用。事实上,由《解体新书》创译并被中国采用的词汇还有软骨、冠脉、半月瓣、三尖瓣、鼓膜、镫骨、槌骨、第三脑髓室、第四脑髓室、盲肠等名词。这些译语与19世纪末以前中国的解剖学译著的译语并不相同,但它们在近现代都被中国医学家所接受,成为中国现代解剖学和医学的基本名词术语。这是由于杉田玄白等人创用的这些名词术语符合汉语规范和汉文化传统,贴切、自然,易于被中国人所接受。这也从另一个方面表明《解体新书》与汉学及中国医学存在着密切的联系。
三、《重订解体新书》与中国医学典籍
《解体新书》出版后,杉田玄白自知翻译上存在许多问题,因而命其弟子大槻玄泽重加校订。
大槻玄泽(1757—1827),名茂质,字子焕,号磐水,幼名阳吉,后改称玄泽,奥州一关水泽人,13岁师从其父的同僚,一关藩医建部清庵(1712—1782)学习医学。建部清庵在当地是受人尊敬的医生,因痛心于1755年的大饥馑,著《民间备荒录》(1771),介绍可食用植物的利用方法[11],晚年有志于西洋医学,但因年老体衰而不能如愿,于是派弟子大槻玄泽赴江户入杉田玄白之门学习兰医,此时大槻玄泽22岁。其后大槻玄泽又随前野良泽学习荷兰语,据说“玄泽”的“玄”即取自杉田玄白的“玄”,“泽”来自前野良泽的“泽”。天明五年(1785)大槻玄泽游学长崎一年,学习荷兰语,这成为后来翻译工作不可缺少的一步。从长崎归来后,他出任仙台藩医,并开设芝兰堂讲授兰学,培养出一批兰学人才[12]。
杉田玄白十分欣赏大槻玄泽的才能,说他无论学什么都脚踏实地,用心钻研,不尚浮华,是天生的研究荷兰穷理学的人才。因此将校订《解体新书》之事托付于他[13]。校订工作开始于1790年,1804年告罄[14],杉田玄白对校订工作十分满意,写道:“斯书一出,这天下须以为善书,勿取旧本生惑,幸甚。”
《重订解体新书》共14册,第一册收入新旧序言、附言、凡例。2~5册是译文正文,6~11册为名义解,只有少部分取自克拉姆斯的注解和其他西学著作,大部分内容来自汉学著作。12~13两册为附录,辑录了许多与解剖学相关的传统医学内容,以及玄泽对东西方医学的理解与认识,是研究其医学思想难得的材料。
如同《解体新书》一样,《重订解体新书》也是一部汉译西学著作,不仅全文用优美的汉文写成,其中不乏引自汉说的内容,在译语上除了保留大多数旧译的汉语词汇,还增加了一些汉语词汇,如用到了“颐”“颃”“臑”“”“臁”等词汇,最突出的是将旧译所谓的“直译”(音译),改为意译,如“奇缕”改译为“乳糜”,“大机里尔”译为“肫”“滤胞”,称前列腺为“摄护”,首次使用了静血脉、动血脉等名词术语。一些译语,如尺骨、桡骨等沿用至今。
大槻玄泽在翻译时,如有汉语词汇,则尽量选用,如对于为什么用“会厌”这个译名,他写道:荷兰语的名称是指小舌,“其用颇似笙竽中之簧,故义译之曰喉簧亦可”,但是,“汉五软骨中唯有此物名,故从旧称。所谓会厌司开而言,司闭而食者是也”[15]。在《重订解体新书》之后,有六卷244页的篇幅为“翻译新订名义解”,对书中译名的意义进行阐释。每篇阐释都引用了汉医学的内容,并将汉医学与西方解剖学进行了对比。
图3 《重订解体新书》书影
《重订解体新书》的附录则引用大量中国文献对译文中的内容加以解说。如“汗孔名义解”开首就说:“按汉说亦既有论此汗孔与蒸汽之主用,而颇似近其情者,然其所谓腠理者,非特指皮腠汗孔,兼指内外诸器泄气之门,又如蒸汽,亦泛称阳气液言之。”接着,大段引用了刘完素《素问玄机原病式》关于皮肤、汗孔的解释。其实,《重订解体新书》的每一篇名义解和附录的每一个篇章,都是关于汉医学与西方解剖学的对比的解说。
为什么要在译文之后附加这样烦琐的解说,大槻玄泽写道:“茂质重订本编也,专涉猎西哲所撰述解体诸书,而撮其关系于此者,每篇附于翻译新定名义解之后,以为学者诠明正文之裨益也,又偶有获和汉诸说稍如与之相符者,则亦附记其下,虽则如符者,往往语而不详,及而未至者也。抑东西彼我所建之医道,摸定与实测,霄壤悬异,今附记于此似属赘瘤,然读之者,若其所会熟,或有所疑,注意于其所附考证,进就本文,覃思考索,则其精粗真伪,自判然可以为渐脱因循之旧染,顿悟真理之捷径。又退而思之,嗟,此余婆情之甚,或由之以令却失辨明本义之要也,因悉省略焉。既而复故旧说,偶合实测者,从来古人深致思以至于此,不可不叹称也。”[16]此举是以期读者比较和融通,更准确地理解西方解剖学的真谛,同时也希望人们了解前人的思想。
当时,一些日本学者认为“解体”的译名不正确,并举《左传·四方诸侯》“谁不解体之语”,谓不可取此译名也。针对这些非议,大槻玄泽引证大量中国文献为“解体”译名正名。他说:“西方医流,先以支解尸体,谛视其内外诸器,属识其官能主用,据其常而推其变,为治术之根基,谓之‘翁多列乙铎’,此犹云体解节折,今依其义,新译云解体。盖解者,《灵枢》其死可解剖而视之解,庄子解牛之解也;体者,肢体之体,即连结之体也。当时鷧斋先生意匠独断,新为之译名云尔。从此以往,天下同盟,相与通称,遂至为自我依古之套语也。嗣后,茂质阅《孔子家语》,‘体’,其犬豚牛羊。玉肃注:体,解其牲体而荐之也。及《国语》:王公立饫,则有房蒸,韦昭注谓:半解其体,升之房也。所谓解其牲体,又半解其体者,即解其尸体也。虽则人畜异类,其义一也。近又阅袁了凡《纲鉴补》,秦王政二十年,遂体解柯以狥,注谓:逐其节,解其肢体以示众也。是全解人之尸体也,而逐其节,妙尽解剖之状,乃益信解体字妥当也。”接着又说:“况《周礼》夏官羊殽,郑注解体节折也。《左传》王享有体荐,杜注:半解其体而荐之。《国语》,体解节折,而共饮食之(按即解体折节也,盖倒句法)。《离骚经》,虽解体(朱注,屠戮肢解)吾犹未变兮,皆足以为证矣。可见,解云体云断然可据也。是在本编新译之业,确当字面不可移换,故不厌其烦而赘焉。”[16]这里他引用了《灵枢》《庄子》《孔子家语》《国语》《周礼》《离骚》《历史大方资治纲鉴补》等中国文献,以证明老师所译“解体”一词的正确性。这段论述不仅反映了大槻玄泽的汉学修养之深,也足以说明汉学对于理解西方学问的价值。
尽管大槻玄泽不厌其烦地引证文献,为“解体”正名,但他的内心深处更倾向于使用《灵枢》中的“解剖”一词。他又对“解剖”作了释义:“解剖之一途,振古即有之,《灵枢·经水》篇曰:天之高,地之广也,非人力之所度量而至也,若夫八尺之士,皮肉在外,可度量切循而得之;其死,可解剖而视之。且既有五脏六腑之目,与今所实观者颇相合,则古必有其法矣。但观之疏漏,说之牵强,盖坐尚文华之弊耳。后世医家亦第蹈袭彼五行分配之凿说,因循以为定则,莫一人出其范围者。《汉书·王莽传》:翟义党王孙庆捕得,莽使太医、尚方与巧屠,共刳剥之,量度五脏,以竹莛导其脉,知所终始。云可以治病(师古曰:莛竹挺也,以知血脉之原,则尽攻疗之道也)。又《文献通考》曰:杨介存真图一卷;晁氏曰:崇宁间,泗川刑贼于市,郡守李夷行遣医,并画工往视,决膜摘膏肓,曲折图之,尽得纤。介校以古书,无少异者,比欧希范五脏图过之远矣。”[17]这一段引述,概括了中国传统解剖学文献的主要内容,可见他对中国传统解剖学知识了解之全面。在《重订解体新书》的译文中,他也多次用到“解剖”一词。明治以后,“解剖”逐渐取代了“解体”,虽然没有直接证据表明与大槻玄泽的释义有关,但是,他的释义上溯自《灵枢》,而《灵枢》是当时的日本医家都熟知的医学经典,自然也易于被接受。
此外,大槻玄泽还大量引用了方以智、王惠源(宏翰)、金正希等人的著述及中国汉译西书的内容[18],表明他对中国学术的了解和博采众长的主张。
虽然《重订解体新书》直到1826年才刊行,但是,大槻玄泽之说,之所以在《重订解体新书》之后附以大篇幅的解说,是为了“以示吾门蒙生”,也就是为了教学之用。他的思想无疑对学生产生了影响。下面将要讨论的《医范提纲》就可以见一斑。
四、《医范提纲》的译语与中国传统医学之联系
《医范提纲》全称《和兰内景医范提纲》,由榛斋宇田川玄真(1769—1834)译述,是一部解剖学的简明读本,刊行于1805年。该书正文用汉文写成,字数很少,刊本附有其门人诹访士德的日文注释。
宇田川玄真本姓安冈氏,曾跟随大规玄泽学习兰学,后被宇田川玄随(槐园,1755—1797)收为养子。玄随原本是津山藩的医师,是一名汉方医,在桂川甫周的怂恿下入大槻玄泽之门学习兰医,译有《西说内科撰要》。父子二人同出大槻玄泽门下。
据诹访士德所写“题言”,宇田川玄真依据远西名医所著数部人身内景书,汇译成30卷的巨著《远西医范》,又将其中身体名目、器官、机能部分抽出一卷,取名《医范提纲》。可见《医范提纲》是《远西医范》的纲要,后者并没有出版。《医范提纲》也用作讲义,宇田川玄真就是用这个提纲为初入门弟子讲授人身内景知识的。其日文注释就是用弟子们的课堂笔记整理而成的[19]。
严格说来,《医范提纲》不是某一部西方解剖学的译著,而是作者阅读多部荷兰文解剖学著作后,融会贯通,按自己的理解编写的教材。该书在行文表达上更符合汉语的习惯,读起来简洁流畅,有一气呵成之感。也正因为如此,《医范提纲》刊行后在当时非常流行,传播很广。
与《解体新书》和《重订解体新书》相比较,该书完全抛弃了音译的名词术语,而全部改用汉语词,把《解体新书》中的“薄肠”“厚肠”改为汉医学原来使用的“小肠”“大肠”,当然,一些词汇参考了《重订解体新书》。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腺”和“膵”这两个新造字,取代了“几里尔”和“大几里尔”两个音译词。这两个词都传入中国,其中“腺”至今仍是中国解剖学的基本词汇,“膵”也一度在中国广泛使用,后来被“胰”取代。事实上,今天日本的许多解剖学名词术语都出自《医范提纲》,而其中的不少词汇后来传入中国,如韧带、腹膜、乳糜、乳糜管、锁骨、输尿管、输精管、卵巢、膀胱颈、肾盂、胆管、网膜、甲状软骨等,被广泛应用,现已成为中国解剖学的基本词汇。
图4 《医范提纲》书影
五、讨论
西方医学传入日本之前,日本的医学是从中国移植而来的,中国传统医学中关于人体的解剖生理知识也为日本全盘接受。与西方近代医学相比,中国传统医学确实对解剖基础不够重视。但如果从历史的角度考察,传统医学理论的建立是有一定解剖基础的,中国历史上很早就有以医学为目的人体解剖记录,宋代的欧希范五脏图和存真图都达到了较高水平,传统医学中的这部分内容并不比西方古典医学中的解剖知识逊色,而且不少内容与西方近代解剖学一致或相近。正是由于中西解剖知识存在着一致性,传统医学中的解剖知识有助于日本学者或医生理解西方解剖学中一些概念和学说。例如,对于那些与西方解剖学可一一对应的身体器官、部位及骨骼,如脑、心、肺、肝、脾、小肠、大肠、膀胱、子宫、头、颈、胸、腹、四肢、脊椎等,都直接借用了传统医学中的词汇和概念;用含义近似的“筋”表示神经,“脉”“络”或“经”表示动脉、静脉、血管等。这种词汇和概念的借用,虽然有误读的可能,但对于接近和理解西方解剖学无疑是必要的。
虽然杉田玄白对于中国传统的解剖学内容进行了批判,并主张抛弃中国传统医学,但是,他在翻译《解体新书》时,还是与传统医学进行了对比,并不得不采用了大量汉医学词汇。
大槻玄泽也认为医学的真理在西方,但他并不主张用西方医学取代传统医学,或抛弃传统医学。他深知摆脱传统影响之不易,在《兰译梯航》中写道:“即便我辈所树立的见解,也无法摆脱从来旧法的习惯。”[20]因此,在译名的选取上,尽量采用汉语词汇,以便日本人易于接受,尽管他清楚地知道汉医学名词与西方解剖学名词在意义上存在着很大差异,但仍然坚持用汉语词汇。他说:“本朝西洋医书翻译之业以本编为权舆也。上古邈矣,自中世传汉唐医籍而法其古训,以其方术行于世者,殆一千有余年也,但前哲所建人身诸器命名之义,其所据今较诸实测所定之名称则大异小同,多有不可相当者。方今吾辈之创此业也,聊以在欲补订所其未备,是以此所译定内景名物,汉人所未说,而不可以汉名直译者,皆出于新译。然吾侪苟业医,从来奉汉唐方法,均是熏陶其诸说者也,而今更创新译之业,专欲补其阙,则岂悉废其旧为得耶。然若其名物逐一从彼原称下译,则观者不唯不得遽辨识之,又为可解不可解一种异说,以至俾向往者裹足也。故务以蹈袭旧称,其无可当者,姑且假借他义以为之译,是以有回护古经者焉,有牵强旧说者焉,要取令人意易会也。对彼言此则或有,虽古经论定不得不议者,故委曲翻彼西说,直为之译者间亦有之。余非敢好辨,出不得已也,读者察焉。”[21]他希望通过找到传统医学于西方医学的共同点,拉近两种医学体系的距离,减低人们的排斥心理,让人们逐步认识和接受西方医学。
宇田川玄真继承了老师大槻玄泽的学术精神,其《医范提纲》用简洁易懂的汉文写成,名词术语全部采用汉语词汇,读起来亲切自然,缩小了外来医学与传统医学间的距离。这正是该书得以广泛传播的原因。正是大槻玄泽和宇田川玄真的工作,使西方解剖学被更多的日本人所了解和接受,为西方解剖学在日本的本土化奠定了基础。
中国传统医学与西方医学体系在本质上有很大差别,一般认为,这两种体系是相互排斥的,至今仍有人把近代以来中国没能有效地接受西方医学归罪于传统医学。但从日本接受西方解剖学的情况看,传统医学中的解剖学知识对于学习和认识西方解剖学知识是相当有益的,至少传统医学中的词汇和概念作为桥梁,减少了对外来医学的疏离或陌生感。这在两种体系接触的初期尤为重要。日本学者利用传统医学中的解剖知识解读西方解剖学,通过借用传统解剖学中的概念和名词术语,加快了接受西方近代医学的步伐。
中西方医学体系之间存在排斥是不争的事实,但以往片面地强调了传统医学对西方医学的排斥作用,而忽视了传统医学在吸收西方医学中的积极作用,也是有失公允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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