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五只小熊
第三日，B先生终于开始正式上课。
他让我们在不借助字典的情况下定义“fact”和“inference”这两个词。“fact”还好，“inference”我大约知道个意思，要写出来却不大容易。
B先生看过每个人的答案，既不表示否认，也不表示赞同。
“好了，”他猛地一击掌，从讲桌后掏出一本画书，“上正经课这么烦，不如我先给你们讲个故事。”
他扬扬手里的画书：“史坦利诺斯的《五只小熊》。”
“从前有五只小黑熊，Eenie，Meenie，Meinie，Mo和Nig。”
在他说出“little black bear”的“black”一词时，我脑中有个开关被隐隐拨动了。当他吐出“Nig”一词时，终于警铃大作，不只是我，全班人都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他们和妈妈一起生活在丛林里。这五只小黑熊有个烦恼，他们不想做小黑熊，他们想变成小白熊。”
此时的气氛比第一堂课上的瞪视还要尴尬，B先生却没察觉到任何异状似的，继续捧着童话书声若洪钟地念。他的语速极快，语调激昂，咬字却极尽清晰，那激昂里也带着点调侃和暗示的意味。
“小黑熊们在装修的邻居家门口发现了一桶白油漆，欣喜若狂地将它提走，把自己染成了白色。哈！现在五只小黑熊变成五只小白熊了。他们开心地走在路上，想要回去跟妈妈炫耀。
就在这时，一辆大卡车在它们身边猛然停下，一个司机走出来，说道：‘市内的动物园跑走了五只小白熊，就是你们吧！’于是他将小白熊们抓住，关在车后的笼子里，任它们如何嚎叫也不肯理睬。”
此时的B先生仍是一副浑然无觉的神情，继续念：“司机把五只小白熊送到动物园，与大白熊妈妈关在一起。‘嘿，大白熊妈妈，这是你的孩子们吗？’大白熊妈妈嗅了嗅五只小熊，皱眉道：‘它们不是我的孩子。'‘把他们抛进水里试试。’司机显得有点困惑，又很快想出了点子，‘北极熊一定会游泳’。
“五只小白熊极力躲避，还是被一只只地抛进了水中。Nig最机灵，它扒住一根树杈不放，怎么摇也不下去。小白熊们在水中挣扎、扑腾，油漆脱落了，露出本来的黑色皮毛。司机拍拍脑袋，‘果然是弄错了，我来送你们回家吧。’于是他将小黑熊们送回树林，还在路上给他们买了冰激凌。‘我要两个’，Nig说。于是他得到了两个冰激凌。
“小黑熊们回到家时，天色已经晚了。大黑熊妈妈十分生气，不准它们吃晚饭。Nig缩在它的小床里，十分满足，还在回忆那两个冰激凌的滋味。”
B先生把书一合：“就这样，你们怎么想？”
没人主动举手。
“这么说吧，谁能给我提供一些‘facts'？”
这回众人发言踊跃。
“有五只小黑熊，它们想变成小白熊。”
“唔，很好。”
“小黑熊们住在森林里。”
“没错。”
“小黑熊们把自己染成了小白熊，然后被动物园的司机抓走了。”
“嗯。”
“大白熊妈妈闻了闻它们，就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
“正是如此。”
“小黑熊们不会游泳。”
“哈哈。”
B先生照单全收，将这些答案全部写在黑板上。
“那现在谁能给我些‘inference'？”他从书架上抽出本字典，递给前排的一个姑娘，示意她查找官方解释。
“Inference就是……”
“很好，”B先生总结了冗长的字典解释，“fact就是确凿发生的，书里提到的；inference是没有被提到，但凭着书中内容可以推测出来的。现在谁能给我些inference？”
班里又是一片荒芜。B先生的眼睛严肃而真诚，热切地在期待着某个答案。
某人怯怯地举起手来，道：“大黑熊妈妈可能有虐待倾向，因为她不让小黑熊们吃饭。”
“这在书里提到过吗？”B先生一摊手，一副费解的神情。
众人摇摇头。
“这可能吗？”
众人点点头。
“那么这就是一个非常卓越的inference的例子。”B先生微笑道，“还有吗？”
所有的人胸中都有一个答案，如鲠在喉，似乎一张嘴就要无可抑制地滑出来，但都知道这难以启齿。
漫长的沉默后，终于，一个叫伊丽莎白的姑娘举起了手。我知道是她，只能是她。伊丽莎白口无遮掩，百无禁忌，只有她能将那个无人敢说的念头一吐为快。
B先生点点头。
“这本童话，”伊丽莎白气势汹汹地双手按桌，“有种族歧视倾向！”
“什么！”B先生做大吃一惊状，“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这怎么可能呢？这可是一本给小不点儿看的故事书啊！”
伊丽莎白的一句话将大堤推倒，洪水泻地，开启了潘多拉的魔盒，众人喉头上那把锁也被摘掉，于是纷纷举起手来。
“五只小黑熊要变成小白熊，但却被送回原处，这暗示了黑人要融入白人社会却被抵挡在外。”
“五只小熊擅自提了别人的油漆，这是在说黑人有偷盗倾向。”
“大白熊妈妈闻了闻五只小白熊就知道它们不是自己的孩子，这暗示了黑人有特殊的体味。”
“五只小熊不会游泳，这不是正好迎合了那个黑人不会游泳的传言吗？”
“‘Nig’这个名字本身不就够明显了吗？”
“Nig索要了两支冰激凌，并为此洋洋自得，这是在暗示黑人的贪婪和短视。”
B先生闭上眼睛，嘴角上扬，不断点头。他捏着那本童话书，站在马蹄的中央，神情五味陈杂，年轻挺拔，皮肤黝黑而有光泽。
“不得不承认，这可比你们那一届快多了。”B先生转向助教姑娘，欣慰地说。
“是啊，我们班支支吾吾，谁也不肯说出来。”
“你们一开始是顾忌我而不愿发言吧。”B先生重新面对我们，“谢谢你们，但真理就是真理。”
“以后在你们的写作中，我希望看到更多的‘inference’而非‘fact'。我不要看到‘从前有五只小黑熊’、‘大白熊妈妈不喜欢小黑熊们’、‘小黑熊们爱吃冰激凌’。我要看到，”他目光炯炯，“‘这本书有种族歧视倾向’”。
“就是这么直接，没有任何余地。要勇敢点啊，小鬼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