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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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在托金罕的第二晚,海泽沿着市中心的商业街踱步,但对路边那些店铺并没什么兴趣。漆黑的夜空好像被许多长长的条纹模样的东西支撑着,它们状如脚手架,闪着银色的光芒。深远的后方是成千上万的星星,似乎全都在缓慢地移动着,仿佛参与建设着整个宏大的宇宙,要一直建到地老天荒才罢休。不过没人有闲暇去注意天空,因为托金罕的店铺星期四晚上整夜开放,以便人们多点机会来淘货。海泽的影子一会儿拖在身后,一会儿跑到身前,时不时又被路人的影子截断。但当身后只有他一人的影子时,就显得格外瘦长不安。他脖子一直往前伸着,仿佛努力嗅着某种离他远去的味道。店铺的橱窗发出炫目的光亮,把他的蓝外套染成了紫色。

走了一阵,他看到有个面孔瘦削的男人在百货商店门口支起一张牌桌,正在展示土豆削皮机,于是便停下了脚步。这人戴了顶小帆布帽,衬衫上印着一堆颠倒的雉鸟、鹌鹑和铜色火鸡图案。他在嘈杂的街上喊着话,以让声音一清二楚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好像在跟他们私下交谈似的。周围围了几个人。牌桌上摆着两个桶,一个空着,一个盛满土豆。两桶当中摆着一堆叠成金字塔形的绿色纸盒,最顶上的纸盒打开,用作展示。那个男人站在这座“祭坛”前,向大家指指点点。“觉得怎样啊?”他指向一个头发潮乎乎、满脸粉刺的男孩,“你可不该错过这么好的机器。”他把一个棕色的土豆塞进打开的机器一头。那机器是个带有红色把手的方形铁盒,他扳动把手,土豆滚进铁盒,立刻又从另一侧滚出,已经削掉皮变成了白色。“你可不该错过这样一台机器哟!”他说。

男孩哈哈大笑地看着其他围观者。他一头黄发,脸型像狐狸。

“你叫什么名字?”卖削皮机的男人问。

“恩诺克·埃默里。”男孩吸着鼻子答道。

“有这么个好听名字的男孩,真该有一台这样的机器。”这人转着眼珠,想趁机调动起大家的热情。不过只有男孩一个人乐了。接着海泽对面的一个男人笑起来,但听起来并非开心的笑,反而颇为刺耳。他个子很高,脸色灰白,穿件黑外套,戴了顶黑帽,架着墨镜,脸颊布满纹路,仿佛是画上去又褪了色似的。这些纹路让他看起来像一头狞笑的大猩猩。他一边笑,一边迈着从容的步子走上前,一手晃着个铁杯,另一只手拄了根白色的拐棍,在前面捣来捣去。从他身后又冒出一个发传单的女孩。她身穿黑裙,戴一顶黑色毛线帽,低低地拉到额头上,帽子两侧各耷拉下一片棕色短发。她脸很长,鼻子却又短又翘。卖削皮机的男人发现人们都在看着这一对,却对他置之不理,不由颇为懊恼。“你觉得咋样啊?那边那位,”他指着海泽问,“你到哪家店都买不到这么实惠的东西了。”

海泽正盯着那盲人和女孩。“喂!”恩诺克伸手越过一个女人,捶了捶他的胳膊,“他在跟你说话呐!他在跟你说话呐!”恩诺克又捶了他一下,他才转过去看那卖削皮机的男人。

“你干吗不买一台回去给老婆?”卖削皮机的男人建议。

“我没老婆。”海泽嘀咕着,又回头看那盲人。

“哦,那你有个亲爱的老妈,对吧?”

“也没有。”

“嗯哼,好吧,”那人说着便把手拢在嘴边对众人喊道,“他得来一台这种机器做伴哟。”

恩诺克觉得这太好笑了,乐得弯下腰直拍膝盖,不过海泽似乎置若罔闻。“第一个买这种机器的人,可以获得半打削皮土豆,”那人说,“谁愿意第一个来?只要一块五,你到哪家店,这机器都得三块钱才能买到!”恩诺克在口袋里摸索起来。“以后想到今天在此驻足,你都会感激不尽的,”那人说,“你会永生难忘的。你们但凡谁买下一台这种机器,都会永生难忘的!”

盲人缓缓向前走去,含含糊糊地低声念叨:“帮帮盲人布道师吧。要是你不肯忏悔,就捐五分钱吧。我会替你花在刀刃上的。帮帮失业的盲人布道师吧。你们难道宁愿我乞讨也不让我去布道吗?来吧,要是你们不肯忏悔,就捐个五分钱吧。”

周围本就稀稀拉拉的人开始散去。卖机器那人见此情景,不由俯身,隔着牌桌怒目而视。“喂,说你呢!”他对盲人喊道,“你到底想干啥?你以为自己是谁呐,谁让你把我这里的人都赶走了?”盲人对此置之不理。他自顾自咔嗒咔嗒地晃着杯子,女孩继续发着传单。他从恩诺克身边经过,朝海泽走来,白色拐棍从脚边向前伸出去。海泽凑上前,盲人脸上的线条并非画上去的,确实都是伤疤。

“你到底想要干啥?”卖削皮机那人喊道,“这群人是我聚起来的,你凭什么横插一脚?”

女孩把一张传单递给海泽,他一把抓住。封皮上印着:“耶稣召唤你。”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以为自己是谁啊!”卖削皮机那人接着喊道。女孩转身向他走过去,也递上一张传单。他撅着嘴瞟了一眼,冲到牌桌前,撞翻了土豆桶。“这些见鬼的耶稣迷。”他怒目圆睁,到处寻找那个盲人。这时,又有一群看热闹的人聚拢过来。“这些该死的共产主义外国佬!”那人嘶叫道,“这群人是我聚起来的!”说到这里他陡然停下,意识到周围已经又聚了一群人。

“听着,伙计们,”他说,“一个一个来,机器有好多呐,不用挤,第一个上前购买的,送半打剥皮土豆。”他平静地走回牌桌后面,举起削皮机盒子。“上前一步,机器多得是,”他说道,“不用挤。”

海泽没打开手中的小册子,看完封皮就将它一撕两半,然后把两半叠在一起,又撕成两半。他就这么撕了几次,直到只剩一小把纸屑,最后翻手一撒,让碎纸洒落地面。这时他抬起头,看到盲人的孩子正在距离不到三英尺的地方瞪着他。她张着嘴,眼睛闪闪发亮,像两块绿玻璃似的,肩膀上搭着一个白色麻袋。海泽皱了皱眉,在裤子上擦着黏糊的双手。

“我看到你了。”她说,接着便飞快地走到牌桌旁,站到盲人身边,又转过头盯着海泽。这时,人群已经基本散开了。

卖削皮机那人俯身在牌桌上,对盲人叫道:“喂!我想你就是这种人吧。就想着过来插一脚。”

“瞧啊,”恩诺克说,“我这里只有一块一毛六,可我……”

“哼,”那人说,“我来算给你看,你可不能从我这抢生意。我只卖了八台削皮机,卖了……”

“我买一台。”那女孩指着削皮机。

“哈。”他回答。

她解开一块手帕,从打结的手帕一角摸出两个五毛硬币。“我买一台。”她递上钱说。

那人撅着嘴,瞟着钱。“要一块五哦,小妹妹。”他说。

她飞快地抽回手,狠狠地瞪了海泽一眼,好像他对她说了什么似的。盲人继续往前走,女孩站在原地瞪了海泽一会儿,然后转身跟着盲人走了。海泽也开路了。

“听着,”恩诺克说,“我只有一块一毛六,我想买台这个……”

“省省吧,”那人回答,收起牌桌上的小桶,“这儿可不是打折区。”

海泽看到盲人在前面不远处沿大街走着。他呆立在那儿,看着那背影,双手一会儿插进口袋一会儿掏出来,好像不知道是要跟上去还是掉头走开。突然,他塞了两块钱给卖削皮机的人,从牌桌上抓起一个机器,沿着大街向前跑。恩诺克立马气喘吁吁地跟了上来。“老天,我猜你有的是钱吧。”恩诺克说。

海泽看到女孩已经跟上盲人,扶着他的胳膊,在前方大约一个街区。他放慢步子,这才注意到身边的恩诺克。他穿了件发黄的白色外套,里面是件泛红的白衬衫,领带是豌豆色的。他微笑着,看起来像只友好的癞皮狗。“你来这里多久了?”他问。

“两天。”海泽嘀咕道。

“我来这里两个月了,”恩诺克说,“我在城里打工,你在哪里干活?”

“还没工作。”海泽说。

“那可太糟了,”恩诺克说,“我在城里打工。”他往前跳了一步,以便跟海泽并排走,并自我介绍道:“我十八岁,来这里才两个月,就已经在城里打工了。”

“不错嘛。”海泽说。他把靠近恩诺克一侧的帽子往下拉了拉,并加快了脚步。前方的盲人开始开玩笑似的向左右两边鞠起躬来。

“我还不知道你名字呢。”恩诺克说。

海泽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你是想跟着那两个土包子吗?”恩诺克评论道,“你很信耶稣这码子事?”

“不是。”海泽说。

“嗯,我也不是,不怎么信,”恩诺克赞同地说道,“我在那个罗德米尔儿童圣经学校待了四个礼拜。就是那个从我老爸那里把我弄走的女人送我去的,她是慈善会的人。上帝啊,待了整整四个礼拜啊,我感觉自己被净化得都快要发疯了。”

海泽走到街区尽头,恩诺克紧跟在他身边,气喘吁吁地说个没完。海泽过街时,恩诺克喊道:“你没看到那灯吗!那意思是你得等等。”警察吹响哨子,一辆车狂鸣喇叭,戛然停住。海泽眼睛只盯着前方街区中央的那个盲人,径自往前走。警察仍在不停地吹哨子,他穿过马路,朝海泽跑来,并拦住了他。他面容消瘦,长着一双椭圆形的黄眼睛。

“你知道挂在那儿的小玩意儿是啥吗?”他指着十字路口上方的交通灯说。

“我没看到。”海泽说。

警察默默看着他。几个行人停下来围观,他朝他们扫了一眼。“没准你觉得红灯是让白人走,绿灯是让黑佬走的吧。”他说。

“是啊,我以为是那样,”海泽说,“别用手抓着我。”

警察收回手,搭在臀部。他后退一步说:“跟你所有朋友都讲讲这灯吧,红灯停,绿灯行,男人女人,白人黑佬,全都一样。跟你所有朋友都讲讲吧,这样他们进城时就都知道啦。”围观人群哄笑起来。

“把他交给我好了,”恩诺克挤到警察身边说,“他来这里才两天。把他交给我吧。”

“你来这儿多久啦?”警察问。

“我是这里土生土长的,”恩诺克说,“这里就是我老家。我帮你照看他。喂,等等!”他冲海泽喊道,“等等我!”他从人群中冲出来,跟上了他。“我想这回是我救了你吧。”他说。

“感激不尽。”海泽说。

“不客气啦,”恩诺克说,“我们干吗不去瓦格林买杯汽水?这么早夜总会还没开门吧。”

“我不想去杂货店,”海泽说,“再见吧。”

“没问题,”恩诺克说,“我想我还是继续陪你一阵吧。”他看着前方的盲人和女孩说:“我可不乐意夜里这个时候跟这些土包子打交道,尤其是整天念叨着耶稣的那类人。我可受够他们啦。那个从老爸那里把我弄走的慈善会女人啥都不做,只会祈祷。我和老爸原本在锯木厂干活,厂子开到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有年夏天,开到布恩威尔边上,然后这女人就冒出来啦。”他扯住海泽的衣服。“我在托金罕唯一的麻烦,就是街上人太多啦,”他推心置腹地说,“他们看起来好像一心就想把你撞翻——还是言归正传说那女人吧,我想她喜欢上我了吧。我那时十二岁,会唱些赞美诗,唱得很好听,是从一个黑佬那儿学来的,所以她就喜欢上了我,把我从老爸那里弄走,带我去布恩威尔跟她过日子。她有幢砖头房子,但是一天到晚都是耶稣耶稣的。”有个身穿褪色大工装裤的小个儿男人撞了他一下。“你干吗不好好看路?”恩诺克怒吼道。

小个儿男人停下脚步,凶神恶煞地举起胳膊,一脸无赖相。“跟谁说话呐?”他咆哮道。

“你瞧啊,”恩诺克小跑几步跟上海泽,“他们诚心想撞翻你。我可从没见过这么不友好的地方。就连那女人也没有这样。我在她的房子里跟她过了两个月,”他继续道,“然后秋天到啦,她就送我去了罗德米尔儿童圣经学校,我想那总归是好事吧。这女人真不好相处——她不算老,我估摸着四十岁吧——但她长得可真丑。她戴那种棕色眼镜,头发稀稀拉拉,活像火腿肉汁从脑瓜上淌下来。我觉得跑到那学校,多少是好事吧。我跟她住的那会儿逃跑过一次,她把我抓了回去,后来发现她有些跟我有关的文件,要是我不跟她过,她可以把我送进劳教所,所以能到那学校去,我其实真心乐意。你上过那种学校吗?”

海泽置若罔闻。

“嗯,其实根本就没好事,”恩诺克说,“我的老天爷啊,真没好事。过了四个礼拜,我从那里逃走啦,可她要不把我抓回去,再住到她那房子里,那才怪呢。不过我还是出来啦。”他等了片刻,“你想知道我是咋办到的吗?”

又过了一会儿他说:“我把那女人吓得半死,就是这么干的。我想了又想,还祈祷来着。我说:‘耶稣啊,教教我咋样才能不杀死这女的,不用进劳教所,就能从这里出去吧。’他要不帮我才怪。一天早上,天一亮我起了床,没穿裤子就走到她房间,把她身上的被子扯下来,吓得她心脏病发作。然后我就回到了老爸那里,我们就连她的毛也没有再见到啦。”

“你下巴在动哦,”他从侧面观察着海泽的脸,“你也不是从来都不笑的。你说不定根本不是真的有钱人。”

海泽拐进一条小路。盲人和女孩在前面一个街区的转角处。“好吧,我想我们迟早会赶上他们,”恩诺克说,“你在这里熟人多吗?”

“不多。”海泽回答。

“那你也不至于一个都不认得吧。不过这里毕竟不是什么容易交朋友的地儿。我在这儿待了两个月,还是一个人都不认识。好像他们一心只想把你打倒在地。我想你有很多钱吧,”他说,“我可没有。要真有的话,我可知道该怎么用它们。”盲人和女孩在拐角停下,转身朝街左侧走去。“我们快赶上啦,”他说,“我打赌我们要是不小心的话,没准会跟她和她老爸参加什么唱赞美诗集会。”

下一个街区前方有一幢带着柱子和穹顶得高大建筑。盲人和女孩正朝它走去。这房子四周,街对面,以及附近的街道上,满满当当停着汽车。“那儿又不是电影院。”恩诺克说。盲人和女孩踏上前面的台阶。台阶横贯整个建筑前方,两侧各有几尊坐在基座上的石狮。“可不会是什么教堂吧。”恩诺克说。海泽在台阶前停下,他似乎在努力寻找合适的表情。他把黑帽朝前斜斜地拉下,向坐在一侧石狮边的那两人走去。他走到盲人面前,一言不发地朝他俯下身去,好像打算看透他的墨镜。女孩只管盯着他看。

盲人的嘴轻轻一抿。“我闻到你呼吸里的罪恶味儿了。”他说。

海泽站直身子。

“你为什么跟着我?”

“我没跟着你。”海泽说。

“她说你一直跟着。”盲人伸出大拇指朝女孩指了指。

“我不是在跟你。”海泽说。他意识到手中捧着削皮机盒子,看了看女孩。黑毛线帽在她额头上勒出一道横线。她突然咧嘴一笑,旋即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仿佛闻到什么不好的味道。“我不是在跟你,”海泽说,“我是在跟她。”他把削皮机盒子递给她。

刚开始,她好像打算一把抓过它,但并没那么干。“我不要那玩意儿,”她说,“你以为我要它干啥呢?拿走吧。不是我的,我不想要!”

“收下吧,”盲人说,“放到你的麻袋里,闭嘴,不然我揍你。”

海泽又把削皮机递过去。

“我不要。”她嘀咕道。

“照我说的收下,”盲人说,“他可没有跟你。”

她接过之后,把它丢进放传单的袋子。“它不是我的,”她说,“虽然我收下了,可它并不是我的。”

“我跟着她过来,是想说一句,我可消受不起像她刚才向我抛的那个媚眼。”海泽看着盲人说。

“你是什么意思啊?”她叫起来,“我可从没向你抛什么媚眼。我只是看你撕传单来着。他把它撕得粉碎,”她推了推盲人的肩膀说,“他把它撕碎,像撒盐似的撒在地上,还在裤子上擦手。”

“他跟的是我,”盲人说,“没人跟着你。我从他的声音里,能听出他对耶稣的渴求。”

“耶稣,”海泽嘀咕道,“我的耶稣啊。”他坐在女孩腿边,把手放在她脚边的台阶上。她穿着便鞋和黑色长筒棉袜。

“别听他那连篇鬼话,”她低声说,“他根本没跟过你,爸爸。”

盲人发出了刺耳的笑声。“听着,孩子,”他说,“你不可能离开耶稣的,耶稣是真真实实存在的。”

“我知道一大堆耶稣的事,”恩诺克说,“我上过那个罗德米尔儿童圣经学校,有个女的送我去的。要是你想问耶稣的事,就问我好了。”他跷着二郎腿,侧身坐在石狮的背上。

“我以前还乐意相信点什么,”海泽说,“后来我走了很长的路,绕着地球走了一半了。”

“我也是。”恩诺克说。

“你没走那么远,不然也不会还要跟着我了。”盲人说。他突然伸出手,盖在海泽脸上。有那么一秒钟,海泽没动弹,也没出声,然后他把那双手推开。

“拉倒吧,”他轻声说道,“你根本不了解我。”

“我老爸看起来就跟耶稣一样。”恩诺克在石狮背上插嘴道,“他头发也披到肩膀上。唯一不同的是,他下巴上有道疤。但我从来不知道我妈是谁。”

“有个布道师在你身上留下了印记吧,”盲人几乎窃笑起来,“你跟着我是想摆脱它,还是要我再添一个?”

“听着,除了耶稣,没人可以帮你解决痛苦。”女孩突然说道。她拍了拍海泽的肩膀。他正坐在那儿,黑帽斜斜地盖在脸上。“听着,”她提高声音说,“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杀死了一个婴儿。那是她的亲生孩子,可就因为长得丑,她从没给过它爱。但这小孩有耶稣,那女人除了漂亮脸蛋和一个她打算一起过罪恶生活的男人什么也没有。她把小孩送走,可它却又回来了,她再次把它送走,它还是回来了,每次把它送走,它都会再次回到这个她和那男人过着罪恶生活的地方。后来他们用丝袜勒死了它,吊在烟囱里。可从此之后,她一刻也不得安宁。她看到的任何东西都变成了那小孩。耶稣把它变得光鲜靓丽,并让它去缠着她不放。她跟那男人躺在床上的时候,就会看见它在正从烟囱里盯着她看,半夜里它透过砖块闪闪发着光。”

“我的老天啊。”海泽咕哝道。

“她除了漂亮脸蛋,啥也没有,”她操着大嗓门用极快的语速说道,“还不止这些,还没完呢,先生。”

“我听到他们在里面走动起来了,”盲人说,“把传单拿出来吧,他们就快出来了。”

“还不止这些呢。”她又重复道。

“我们要做啥?”恩诺克问,“那里面在干什么啊?”

“活动结束了,”盲人说,“都是我的教众。”

女孩从麻袋里拿出两扎用绳子捆着的传单递给他。“你和那个男孩到那头去发,”盲人吩咐,“我和跟着我的这位待在这里。”

“他根本不会碰它们,”她说,“除了把它们撕碎,他啥也不想干。”

“照我说的做。”盲人说。

她阴沉着脸在那儿站了一会儿,然后对恩诺克说:“要是你乐意就来吧。”恩诺克连忙从石狮上跳下来,跟着她向另一头走去。

海泽从台阶上溜了下去,但那盲人飞快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他用飞快的语速,低声说道:“忏悔吧!到台阶顶上去,与你的罪恶一刀两断,去把这些传单发给大家!”于是就把一捆传单塞进海泽手中。

海泽试图使劲挣脱,却反而把盲人拉得更近了。“听着,”他说,“我跟你一样干净。”

“乱伦、渎神,还有什么?”盲人问。

“这些都是没用的鬼话,”海泽说,“要是我有罪,我什么都没干的时候就有了,我现在不也好好的。”他试图把胳膊上的手指掰开,但盲人却抓得更紧了。“我不信罪恶,”海泽说,“松开你的手。”

“耶稣爱你,”盲人用一种平静而又嘲弄的声音说,“耶稣爱你,耶稣爱你……”

“耶稣根本不存在,除此之外没什么重要的。”海泽的胳膊挣脱了出来。

“到台阶顶上发传单去,然后……”

“我会把它们带上去的,我要把它们全扔到灌木丛里去!”海泽大声喊道,“要是你能看到,你就等着瞧吧。”

“我看到的可比你多!”盲人笑着大叫道,“你有眼睛,却啥也看不见,有耳朵,却啥也听不见,不过总有一天你会看到的。”

“要是你能看到,你就等着瞧吧!”海泽说着便跑上了台阶。这时,有一群人从礼堂门口出来,有几个已经走下一半台阶。他把双臂像凌厉的翅膀一样张开,推搡着从人流中穿过,可他刚跑到台阶顶部,新涌出的人流又把他几乎推回到了原地。他再次挣扎着想冲上去,直到有人喊道:“让这个白痴过去吧!”人们才给他让开路。他冲到台阶顶部,挣扎着挤到一边,站在那里,干瞪着眼,直喘粗气。

“我根本没跟着他,”他大声说,“我才不会跟着那种瞎眼的傻子,我的老天爷啊。”他靠墙站着,抓着那捆传单。一个胖子在他旁边停下来点了根烟,海泽推了推他的肩膀。“快看那边,”他说,“看到那边那个瞎子了吗?他发传单和讨钱两不误,老天爷啊。你真该看看他,他还带着那长相丑陋的孩子,给她穿女人的衣服,也在发传单。我的老天爷啊。”

“疯子到处有嘛。”胖子说着便走开了。

“我的老天爷啊。”海泽说。他俯身凑近一位蓝头发、领子镶满红色木珠的老太婆,“你最好从那头走,夫人,”他说,“下面有个傻子在发传单呢。”老太婆身后的人流推着她向前走,不过她用那双明亮的跳蚤般的小眼睛瞄了他一眼。他想挤到她身边,但她已经走开很远,而他又被推回一开始靠墙站的位置。“亲爱的被钉十字架的耶稣基督啊,”他说,“我想告诉你们,你们可能觉得不信奉耶稣,你们的灵魂就不会干净,那就让我告诉你吧,其实你们是干净的,你们每个人都是干净的。我还要告诉你们,如果你们以为那是因为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缘故,那你们就错了。我不是说他没被钉在十字架上,我要说的是,那不是为了你们。大家都听着,我本人就是个布道师,我宣扬的是真理。”人流飞快地挪动着,好像一大团乱麻,散开的线头又纷纷消失在阴暗的街上。“我难道不知道什么存在,什么不存在吗?”他喊道,“我难道没长眼睛吗?我是瞎子吗?大家都听着,”他呼喊着,“我要宣扬一个新的宗教——它可没有什么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基督。参加我的教会,你们不用任何花费。它暂时还没开创,但是马上就要有了。”剩下的几个人瞥了他一两眼。传单七零八落地撒在人行道和大街上,那盲人坐在最下面一级台阶上。恩诺克在另一头,站在石狮头上,努力维持着平衡。女孩站在他旁边,看着海泽。“我不需要耶稣,”海泽说,“我要耶稣做啥用?我有列奥拉·瓦茨。”

他悄悄拾级而下,走到盲人那里,停下脚步。他刚站住脚,盲人就笑了。海泽迈步走开,准备过马路。还没到街对面,那刺耳的声音就紧随而来。他转过身,看到盲人站在大街中央大声喊道:“霍克斯,霍克斯,要是你再打算跟踪我的话!记住我叫阿萨·霍克斯。”一辆车猛拐到一边,以免撞上他。“忏悔吧!”他边吼边笑着朝前跑了几步,假装出要追上来抓海泽的样子。

海泽拱着肩膀,埋头飞快地往前走,他连头也没回,直到身后传来另一个人的脚步声。

“现在既然咱们甩掉他们了,”恩诺克气喘吁吁地说,“干吗不去哪里找点乐子呢?”

“听着,”海泽粗暴地说,“我有自己的事要干。我受够你了。”他加快了脚步。

恩诺克一路小跑紧随其后。“我来这里两个月了,”他说,“可一个人都不认识。这儿的人都不友好。我有个房间,就我一个人住,没别人。老爸说我一定要来,是他让我来的,不然我才不来。我在哪儿见过你吧。你是不是从斯托克威尔来的?”

“不是。”

“梅尔西?”

“不是。”

“以前锯木厂就在那里,”恩诺克说,“感觉你挺面熟的。”

他们没再交谈,默默前行,一直又走到大街上。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再见吧。”海泽说。

“我也走这儿。”恩诺克闷闷不乐地回答。在他们左侧有家电影院,电子招牌变幻不定。“要不是被那两个土包子给缠住了,我们本来可以看场电影的。”他边嘀咕边跟在海泽身边迈着大步,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发着牢骚。他一度扯住他的袖子,想让他放慢速度,却被海泽甩开了。“老爸让我来的。”他声音嘶哑地吼道。海泽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在哭。他的脸皱巴巴、湿淋淋的,涨成了紫红色。“我才十八岁,”他哭着说,“他让我来这儿,我一个人也不认识,这儿谁都不搭理我。他们一点也不友好。他自己跟个女人跑了,打发我来这儿,可那女人根本待不久,她屁股还没在椅子上坐稳,就会被他打跑。你是这两个月里第一个让我觉着眼熟的。我在哪儿见过你,我知道我肯定在哪儿见过你。”

海泽板着脸,目不斜视,恩诺克继续含糊不清地唠叨着。他们路过了一座教堂,一家旅馆和一家古玩铺子,拐进瓦茨夫人家所在的那条大街。

“要是你想弄个女人,那可不用跟着那个你给她削皮机的丫头,”恩诺克说,“我听说这儿有个房子,我们可以到里面找乐子来着,我下个礼拜还你钱好了。”

“听着,”海泽说,“我自有地方去——离这儿只隔着两扇门。我有个女人。我有个女人,明白不?我马上就去那儿找她。我不用跟你去。”

“我下礼拜还你钱嘛,”恩诺克说,“我在城里的动物园干活,给他们看门,每个礼拜都领得到薪水。”

“滚开。”海泽说。

“这儿的人都不友好。你不是这儿的人,可你怎么也一样。”

海泽没理他,缩着脖子继续往前走,好像很冷似的。

“你也不认识谁,”恩诺克说,“你既没女人,也无事可干。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除了耶稣啥也没有。我早看穿你了。”

“我就到这里。”海泽头也不回地拐上小道。

恩诺克停下脚步。“是哦,”他哭着说,“是哦,”他把衣袖伸到鼻子下擦鼻涕,“是哦,”他哭喊着,“你想去就去呗,不过先看看这儿。”他拍拍口袋,跑上前抓住海泽的衣袖,把削皮机冲他晃着。“她把这个给我了。她给我了,你没辙了吧。她告诉我他们住哪儿,还让我带你去看他们——不是你带着我,而是我带着你——当初是你要跟在他们后面的。”泪水在他眼里闪闪发亮,脸上露出邪恶扭曲的笑。“你这模样好像你的血比所有其他人的都聪明似的,”他说,“其实才不是!我才是。不是你,是我!”

海泽一声不吭地台阶中间呆立了片刻,远远看去显得如此瘦小。他抬起手,把一直抓着的那捆传单甩了出去,恰好砸中了恩诺克的胸部,痛得他龇牙咧嘴。他呆立在那里,大张着嘴,盯着他胸部被击中的位置,接着转过身,冲上了大街。然后海泽便进了门。

昨夜是他头一回和女人睡觉,所以跟瓦茨夫人做得不怎么成功。完事后,他大汗淋漓地趴在她身上,她则对他说了些污言秽语,让他一整天都在琢磨那些话。想到再去找她,他实在有点心虚,也不知道等推开门,她看到自己的时候,会说些什么。

他推开门,那女人一见他便笑了起来:“哈哈。”

那顶黑帽严丝合缝地戴在他头上,他进屋时撞上了从天花板中央垂吊下来的灯泡,于是摘下了帽子。瓦茨夫人躺在床上,正往脸上抹着油膏。她手托下巴看着他。他则在房间里晃悠起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知怎的喉咙突然干燥难耐,心脏似乎也被什么东西紧紧地抓着,好像一只小猴子抓住铁笼的栏杆。最后他坐到她床沿上,把帽子抓在手中。

瓦茨夫人笑得龇牙咧嘴,那满口牙像镰刀刃一样又弯又尖利。显然她早已见怪不怪,根本无须费心思。她的眼睛像流沙一样,能把一切都吸进去。“瞧你那耶稣模样的帽子哟!”她说着便坐直了身子,把压在身下的睡袍脱了个精光。她伸手抓过他的帽子,戴到自己头上,把手垫在臀部坐着,滑稽地瞪着眼睛。海泽目瞪口呆地看了一分钟,然后发出三声短促的大笑声。他跳起来把灯熄灭,在黑暗中脱光了衣服。

小时候,有一次父亲带他去梅尔西的狂欢节。那里有个帐篷,位于比较偏远的角落,收费比别的帐篷高。有个干瘦的男人在高声叫卖,但他没说里面有啥。光说那是个惊艳刺激的地方,所有想看一眼的男人都得花三毛五买票,而且绝对不可外传,一次只能进十五个人。他父亲打发他去另一个帐篷看两只猴子跳舞,然后自己直奔那儿去了,一路上鬼鬼祟祟的。海泽抛开了猴子,跟在他后头,但他没有三毛五,他问那叫卖的人里面有什么。

“滚开吧,”那人回答,“里面没流行音乐,也没猴子。”

“我看过猴子了。”他说。

“那就好,”那人说,“滚吧。”

“我有一毛五,”他说,“让我进去看一半吧?”他琢磨着里面肯定有啥鬼名堂。可能是几个男人在乱搞,转念一想,也可能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乱搞。他就是不想让我进去。“我有一毛五。”他说。

“时间已经过半了。”那人一边说,一边用草帽扇风,“你还是走吧。”

“那一毛五就够了。”海泽说。

“滚吧。”那人说。

“是个黑佬吗?”海泽问,“他们是在弄黑佬吗?”

那人从桌子后面侧过身,干巴巴的脸皱成一团,怒目而视道:“你咋会这么想?”

“不知道啊。”海泽说。

“你多大啦?”那人问。

“十二岁。”海泽说。其实才十岁。

“一毛五拿来,”那人说,“进去吧。”

他把钱推到桌子上,急忙钻进帐篷,就怕里面结束了。他钻过帐篷的软门,里面还有一个帐篷,他又钻了进去,但只能看到男人们的后背。他爬上一张板凳,越过他们的脑袋朝前看。他们都低头看着一个凹下去的地方,那里有个衬着黑布的盒子,里面躺着个扭来扭去白乎乎的东西。一开始他以为是一头剥了皮的动物,但没多久便发现原来是个女人。她身材臃肿,长了张普通女人的脸,只是嘴角多了颗痣。她咧嘴笑时,那颗痣也跟着动。在身体一侧同样也有一颗。

“要是每口棺材里都配这么一个尤物的话,”他父亲在人群前方说,“有不少人准得赶着去咽气吧。”

海泽不用看就听出了这个声音。他滑下板凳,冲出帐篷,从外层帐篷底下钻了出去,免得还要碰上门口那人。他爬进一辆卡车的后车厢,坐在最里面的角落。外面狂欢节喧闹欢腾的声音不绝于耳。

他到家时,母亲正站在院子里的洗衣桶边看着他。她总穿一身黑衣,裙子也总比别的女人长。她笔直地站在那里,注视着他。他躲到大树后面,想避开她的视线,不过没多久就又感觉她可以穿透树干看到自己。他好像又看到那低凹处和那盒子,有个瘦女人躺在里面,棺材对她来说好像太短了。她的脑袋在一头翘上来,膝盖也拱起来,这样身体才塞得进。她长了张方脸,头发紧贴在头皮上。他贴着树干站在那儿等着。母亲抓着一根棍子,从洗衣桶那儿向他走来,她问道:“你看到啥了?”

“你看到啥了?”她说。

“你看到啥了?”她用同一种语调问个没完,边问边用棍子揍他的腿,可他好像和树融为了一体,一动也不动。“为了赎你的罪,耶稣都死了。”她说。

“我可没要他这样。”他嘀咕道。

她虽然没再打他,但依然紧闭着双唇,站在那儿盯着他。他则由于不可名状而又无处安放的负罪感,把刚才帐篷里的罪恶忘得一干二净。很快,她丢开棍子,回到洗衣桶边,依然紧闭着双唇。

第二天他悄悄地把鞋带进树林里。除了参加布道会和在冬日里,他平时从不穿这双鞋。他把鞋从盒子里取出,塞满石头和小石块,然后再穿上。他紧紧系上鞋带,穿着它们在森林里走了有一英里,一直走到一条小溪边,他坐下脱掉鞋子,把脚插进潮湿的沙子里。他想,这样总该能让耶稣满意了吧。结果却什么也没发生。哪怕掉下块石头,他也可以拿它当个信号呀。过了一阵,他从沙子里抽出双脚,把它们晾干,然后穿上仍装着石头的鞋,又往回走了半英里才脱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