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哀愁:说出你的家族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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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救援 对幸存者来说,考验刚刚开始

唐山是京津唐城市圈的交通枢纽,有着四通八达的铁路和公路网。但在强烈的地震波破坏下,铁路已经完全丧失功能。离震区最近的第38军在接到指令后火速启程赶往灾区。路基损毁,铁轨弯曲,救援的火车不得不停在远离城市的地方。车上的物资和人员被转移到汽车上继续向灾区运送,但路面也已经被严重损毁,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救援队伍的到达。第一批解放军到达唐山市区时,已经是29日的凌晨了。在灾难发生后到解放军赶到这接近24小时时间里,唐山市已经彻底失去了现代化城市赖以生存的市政服务和执法力量。整个城市处于完全无序的状态,这对于人性是一个艰难的考验。

历史无数次地告诉我们,永远不要去考验人性。

爸爸说他人生中感到最绝望最恐惧的时刻,是在地震后的第一个晚上。29日入夜后,市区内突然涌入了一批从东边县区逃亡到市区的村民。他们不仅四处乞讨食物和饮用水,还带来了一个可怕的消息:位于市区东边的陡河水库大坝在地震中受到严重损坏,洪水可能很快会来临。本就慌乱的市民们听到这个谣言后更加手足无措,一些人开始带着家人往西边转移。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比食物更珍贵的是干净的饮用水。当时自来水系统还没有成熟,很多家庭贮水都是采用陶瓷质地的大水缸,这些脆弱的瓷器在地震中几乎无一幸免,很多家庭失去了水源。哪怕是一些有少量存水的家庭,经过了一天的时间,也面临着缺水的难题。瘫痪的市政系统根本做不到对珍贵的水源进行集中调配,因为抢水而造成的冲突此起彼伏。整个城市面临着缺水的危机,秩序的完全崩溃似乎一触即发。而老天又在此刻十分配合地刮起了大风,天上不时有闪电划过,雷声隐隐约约,时远时近。加上哭闹的人群,人心惶惶的逃难者,当时刚刚念小学的爸爸觉得在眼前的这个世界里十分无助。

一些灾民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中难以自拔,又面临着缺水、缺食物、缺住所、缺医疗等生存问题,已经处于崩溃的边缘。好在解放军总算来了。爷爷说,解放军进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稳定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的城市秩序,据说还枪毙了一些投机倒把、伺机盗窃国家财物的人。秩序稳定以后,解放军和唐山灾民一起继续进行救灾活动。不停地有人从废墟下被挖出来,他们有的还有呼吸,有的则已经是一具尸体。

尸体堆积如山,他们被运往几个指定的地点进行处理,以免污染水源或引发瘟疫。负责卫生工作的军医则在市区内设立了很多医疗点,比起之前灾民自发搭建的那些,这些医疗点不论医疗水平还是物质条件都有很大的进步,挽救了很多人的生命。天空中不时有飞机飞过,喷洒灭蚊灭菌的药物。一些穿着防化服的军人也挨家挨户喷洒药物,并向居民分发了一些简易的灭蚊灭虫工具。这一切都是为了防止大灾以后出现大疫。“那个夏天,蚊子和苍蝇都绝迹了”,爸爸对我说。

爷爷一家当时住的地方不远处有一家冷冻厂,里边储存着冻肉等副食品。地震以后,解放军组织人员接管了冷冻厂,有秩序地向灾民发放里面的食物。爷爷一家人就吃着冷冻的兔子肉,度过了地震后最开始的几天。奶奶在休息了一天以后,下半身仍然没有知觉。而且似乎是因为膀胱受了伤,她始终无法排尿,小肚子已经微微鼓起来了。爷爷将奶奶抱上了一辆小板车,把她推去解放军设立的医疗点。但那里的军医表示当前条件下无法为患者进行导尿,只能等后续支援抵达之后再进行。爷爷无奈地回到了帐篷里。但进入震后的第三天,奶奶的小肚子越来越鼓,已经变得有些透明了,爷爷再也等不及,一大早便出去四处打听当下城内的医疗情况,一些人告诉他在市区西边有一家上海医疗队设立的医疗点,据说水平很高。爷爷二话不说就推着奶奶上路,一路上,不认识路的他边打听边摸索,足足走了一上午才到达这个人们口中的医疗点。但那里的条幅上赫然写着几个大字:市直机关和干部医疗点。

顾不得那么多了,爷爷推着奶奶就往里走。刚一进门,迎面走来一个身穿白衬衫黑工裤的大个子,头上梳着油花花的大背头,有一种大干部的派头,跟当时全城救灾的唐山市民在一起显得特别不协调。他问爷爷是来干什么的,爷爷跟他说明情况后,他说:“不行,这里是市直机关医疗点,不接待周围群众。”爷爷跟他解释道,奶奶的情况现在很危急,急需救治,请他行行方便,他却不由分说地伸手想把爷爷往外推。爷爷说,“他的两只手特别大,像铁铲似的,劲儿很大,我觉得他一定是个‘造反派’”,跟这样一个“造反派”讲道理,真是太难了。正在爷爷为难之际,不远处的帐篷里走出几位大夫,其中领头的是一位稍微上了点年纪的女大夫,戴着眼镜,衣冠整洁,白帽子下有一缕银灰色的头发。她看到爷爷后走了过来询问情况,跟那个大个子讲道:“请你马上离开,我要给这位妇女导尿。”那个人才不情愿地走开了。奶奶躺上了病床,整整导出三大罐尿液,尿液中已经充满了红色的絮状物,膀胱因为受伤而出血。这位大夫还对奶奶的身体进行了全面的检查,发现下半身失去知觉的原因是脊柱受伤而导致截瘫,必须马上转移到后方医院接受全方位的医疗救治,否则有终身瘫痪的危险。爷爷表示感谢后匆匆辞别了这位大夫,他之后曾在我市的晚报和杂志上多次发文表达对这位上海医疗队女大夫的感激之情。爷爷打听到危重伤员可以转送到我市的机场乘坐军用飞机转移到沈阳接受治疗,于是又马不停蹄地将奶奶推去了机场,看着奶奶上了飞机以后才回到家中。到家时已经是深夜,爷爷的脚踝本来就被砸伤了,走了一天的路,已经肿得像个苹果一样。

东北是唐山抗震救灾的大后方,不计其数的危重伤员在沈阳的军医院接受了及时有效的救治。送走了奶奶以后,爷爷马上回到学校报到,帮助学校开展重建工作。家里白天就靠二爷爷一家,还有年龄最大的大爸爸照料了。震后不久,幸存的人们纷纷住进了自家修筑的临时居所,总好过住帐篷被风吹雨淋。但因为爷爷一直在学校工作,顾不得家里的事,一家人还住在破旧的帐篷里。38军的一个团驻地就在爷爷的学校,一来二去地,爷爷就和团里的一个干部熟络起来。这位干部得知爷爷家里的住房问题还没有解决,特地派了几个勤务兵,去爷爷家里按照部队的标准建造了一间很大的砖房。爷爷十分感激,一个劲儿地给这几个战士塞香烟,但都被婉拒了,对他们的姓名也不得而知,只知道带头的是一位姓姜的排长。几个月后,奶奶也回到了家里。虽然有幸免于终身残疾,但奶奶日后走起路来,都是一瘸一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