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惹人厌的利奥波德

在欧洲帝国主义的发展过程中,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以个人名义占领非洲腹地是一件最极端、最荒唐的事。在19世纪的欧洲,比利时是个小国,也是个落伍者。这个国家有两种语言,直到1830年才勉强成为一个独立国家。比利时人从盛产君主的德意志地区购买了一个国王。他们选择了萨克森-科堡-萨尔费尔德的利奥波德王子。他是一位神气活现的军官,曾在俄罗斯军队中任职,参加过抵抗拿破仑的战争。他的妻子是英国王位的第二顺位继承人,但她在成为女王之前就去世了;他是英国女王维多利亚的舅舅。的确,在他的撮合下,维多利亚女王嫁给了他的侄子阿尔伯特亲王,这是一段非常美满的婚姻。在接受比利时的要求之后——之前他曾拒绝成为希腊国王——利奥波德成了一位好国王,这在许多方面都有所体现。他支持社会改革,是一位行为谨慎的立宪君主。

值得注意的是,他是比利时人的国王,而不是比利时的国王。换句话说,他是人们的领袖,而不是一块采邑的所有者。在帝国时代逐渐走向成熟的时候,这激怒了利奥波德。他的亲戚——他的外甥女,著名的维多利亚女王——拥有几个耀眼的帝国,而比利时却一无所有。比利时是一个拥挤、相对贫穷的国家。为了避免社会革命,有人认为应该鼓励向外移民。利奥波德问土耳其人愿不愿意将克里特岛卖给他。他曾打过古巴的主意。在成为美国一部分之前,他甚至动过得克萨斯的脑筋。此外,他考虑过法罗群岛,还将贪婪的目光投向了南美洲。但上述种种设想最终都成了泡影。利奥波德含恨而终,但他却将对殖民地的狂热传给了儿子——狡猾、瘦高难看、长了个大鼻子的利奥波德二世。与父亲相比,这个儿子简直是一团糟。利奥波德二世挣扎在不幸的婚姻中,在世界各地闲逛。他是一个毫无魅力的人,是一个世界级的伪君子。他不喜欢成为像欧洲立宪君主这样的小角色,也没给比利时老百姓留下什么深刻印象。“小国家,小民族。”他抱怨说。

作为一名继承人,利奥波德二世到处旅行,去埃及考察英国的帝国主义,去塞维利亚学习西班牙帝国的财政收支,并通过阅读得知财富是如何从荷属爪哇流入荷兰的。作为一个买家,他比他的父亲更加胡搅蛮缠。年轻的利奥波德二世想知道他是否可以购买婆罗洲的一部分。他还幻想着从阿比西尼亚或尼罗河买点什么。或许阿根廷人能为他找到些什么?或者从哪儿占领一小块土地,中国?斐济?越南?菲律宾?还是能在乌拉圭外海或太平洋上弄到一个岛屿?与他父亲相似,利奥波德二世几乎成了一个喜剧角色:“实习皇帝需要帝国。所有选项都可以考虑。”但他已经得到了一个冷酷的警告:欧洲人空降到外国的王位上是充满了危险的。他的妹夫就是不幸的奥地利大公马克西米利安。法国人将他送到墨西哥,做他们的傀儡皇帝。墨西哥人处决了马克西米利安,这为马奈创作一幅名画提供了灵感。在失去丈夫后,利奥波德的妹妹发了疯,他将妹妹藏在宫殿里,让她在那里了却残生。

欧洲探险家对非洲中部地区的渗透使比利时从一个欧洲王朝史上的小角色变成了一个世界级的悲剧。从19世纪40年代后期开始,英国人——例如,炫耀会说多种语言的理查德·伯顿和他的朋友(后来成了敌人)约翰·斯皮克——开始绘制非洲内陆地区的地图。这项工作是伴随着他们寻找尼罗河的源头开始的。这两位皇家地理学会的英雄并不是想拓展大英帝国——但成功地发表著作可以带来名誉和财富,这对他们来说是很有诱惑力的。事实上,英国政府对此事也不太感兴趣。弗尼·洛维特·卡梅伦未能救出身为苏格兰公理会传教士和探险家的戴维·利文斯通,但他成功地穿越了非洲大陆。回到伦敦后,他对那里的河流、湖泊和肥沃的土壤一直津津乐道。这引起了大臣们的关注。

利文斯通也独自一个人穿越了非洲大陆,只是方向相反。他简装而行,不去侵犯他见到的大部分酋长。他对西方和基督教文明抱有很强的信心。他希望拯救人们的灵魂,也希望绘制出河流和湖泊的地图,但他的宗教传统对世俗的军国主义力量持怀疑态度。与卡梅伦相似,他对非洲的奴隶制深恶痛绝。但亨利·莫顿·斯坦利与他们两个都不同。斯坦利出生在威尔士,在前往美国前,他一直生活在贫民收容所里,他的成长经历相当悲惨。到了美国后,他参加了南北战争,既为南方打过仗,也为北方打过仗。后来,他成了一位精于自我宣传而又靠不住的记者。

受雇于一位纽约传媒大亨的斯坦利被派往非洲寻找利文斯通。斯坦利虐待当地的挑夫,做梦都想出名。在找到利文斯通时,他说的第一句话是:“您是利文斯通先生吧,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于是,他成了一位全球知名人士。尽管斯坦利已经成为美国人,但他还是回到了伦敦,他希望英国人能领有那块幅员辽阔的新土地。但与卡梅伦相似,他发现伦敦对吞并刚果没有多少热情。利奥波德二世住在布鲁塞尔郊区的宫殿里,但有时也会住在其他地方。每天早上,仆人都会将熨烫过的新出版的《泰晤士报》放在他的早餐桌上,他从这份报纸上读到了探险家们的报告,有了一些不同的想法。

正如利奥波德二世所说,他也希望分得一份“华丽的非洲蛋糕”。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进行了一项狡猾的活动。他将自己装扮成慈善家。正如我们看到的那样,长期以来,穆斯林的奴隶贩子一直在掠夺非洲的王国。在反奴隶制运动的推动下,英国人不再参与大西洋的奴隶贸易。自此之后,非洲的奴隶制就成了一个时髦的道德问题。所以,利奥波德总是以十字军战士自居。他告诉维多利亚女王,他想给“非洲带去文明”。1876年,利奥波德在布鲁塞尔举行了一次奢华的会议。与会的主要是来自欧洲各地和俄罗斯的探险家、政客和空想社会改良家,他们获得了奖章,在会上发言,并享受了盛大的宴会,这使他们倍感荣幸。布鲁塞尔以开怀畅饮和滔滔不绝的奉承话闻名,这次会议当然也不会缺乏这些。利奥波德告诉每一个人,他只是想为土著人点亮文明之光。他说,他希望在刚果建立若干个欧洲据点,并使这些据点连成网络。据点里有医生、科学家和其他工作人员,目的是扫除奴隶制,“协调酋长之间的关系”,为这一地区带去“安宁”。参加布鲁塞尔会议的要人对此印象深刻,他们同意创建“非洲国际协会”,并推举利奥波德国王担任会长。他已经将切蛋糕的刀握在手里了。

如果伯顿、斯皮克和利文斯通知道他们英勇而孤寂的航海活动造成了这样的结果,他们恐怕会被惊得哑口无言。他们认为,这块土地或许不会马上被欧洲人占领。疟疾、黄热病、茂密的森林、野兽、怀有敌意的土著以及酷热会使大部分外来者陷入困境。非洲内陆地区被称为“黑暗大陆”(欧洲人并不为如此命名非洲感到羞愧)。而斯坦利却是另一种人。布鲁塞尔会议召开的时候,他当时正在非洲。他渴望获得成功。英国人唾弃他,但利奥波德二世却毫不费力地将其招致麾下。在会议结束后的5年里,斯坦利和他的比利时团队在岩石和密林中探索刚果河,并在刚果河上游找到了一条宽阔且适于航行的航道。很快,他利用在河上穿梭的船只进行贸易,建立据点,并与当地的酋长签署了若干个“条约”。但事实上,这些明显偏袒欧洲人的“条约”都是伪造的。

即便在19世纪80年代,以私人名义(比利时议会明确表态,不希望卷入此事)在非洲建立一个幅员辽阔的帝国是否具有合法性也是一个颇有争议的问题。但利奥波德二世使用了迂回的外交策略,这使他获得了美国总统的支持。同样希望染指这一地区的法国和葡萄牙怒不可遏,但利奥波德挑拨了欧洲强国之间的关系,使它们相互攻击。没有哪个国家觉得自己受到了比利时的威胁,这对利奥波德占领刚果非常有帮助。因此,他赢得了俾斯麦领导的德国政府的支持,之后又得到了英国的支持。飘扬着刚果国王旧式旗帜的“刚果国际协会”只是一个空壳公司。实际上,这个空壳公司服务于利奥波德的新帝国。1885年,比利时议会对他表示支持,并开始称他为“刚果自由邦的国王”。出售份额也罢,募集资金也好,利奥波德仍然保持着对刚果的个人控制。很快,比利时修建了一条从海边到安全水域的铁路,这条铁路跨过了巨大的湍流和瀑布,这些湍流和瀑布将气势恢宏的刚果河与大海阻隔开来。大量工人在修建铁路时丧生,因此这条铁路也饱受诟病。

武装商人涌入非洲腹地。开始的时候,他们买光了他们所能找到的所有象牙。上当受骗的酋长们将他们的土地转让出去。村民们也受到了哄骗、恐吓和威胁,所以他们不得不交出他们的食物和象牙。在白人所能到达的地区,大象被猎杀到几乎灭绝的程度。比利时的残暴统治深入刚果腹地;这场打着人道主义幌子的十字军运动演变成一种新形式的奴隶制。

象牙有很高的价值,因为它可以被用来制造从假牙到钢琴键的许多种东西。但在充气的自行车轮胎被发明出来后,橡胶——刚果有许多野生的蔓生植物,橡胶就来自这种植物的树汁——成了更有价值的商品。于是,非洲土著不得不上交数量更多的树胶,这些黏稠的树胶是种很讨人厌的东西。如果他们拒绝上交,他们的妻子和孩子就会被扣为人质。如果他们反抗比利时人——当地爆发了多次起义——比利时人就会用新式的快枪和机枪对他们大开杀戒,或将他们吊在树上,或用鞭子抽死他们。比利时人率领的土著军队非常野蛮,他们砍下死者的手,拿这些东西去领赏。他们也砍下活人的手和耳朵,有时是为了充数,有时候纯粹是为了施虐。

在远离家人、牧师和邻居,又接触不到报刊记者的情况下,普通的比利时人也会变成制造大屠杀的杀人犯。在纳粹的集中营里,温和的路德派店主和斯瓦比亚地区的农民转变成党卫军的杀手。比利时人的转变与他们的转变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像纳粹眼中的犹太人一样,比利时人眼中的刚果人并不完全属于人类。社会中的种种约束已经完全失效。“没有人”会看到他们的恶行。冒险家们从安特卫普出发,将枪炮、镣铐和弹药带入刚果。从刚果运出来的则是象牙、橡胶和巨额利润,其中有一部分利润是属于利奥波德的。这个比利时国王不仅将钱花在情妇和奢侈品上,而且将钱花在扩建皇家宫殿上,花在各式各样的新建筑上,这样可以给他的比利时臣民留下深刻印象。

从表面上看,利奥波德的豪赌获得了成功,但这也引起了欧洲其他国家的恼怒和嫉妒,“瓜分非洲”就此开始。英国人主要定居在非洲大陆的最南端,那里的气候条件和地理环境更适合欧洲人。英国人的身边是荷兰裔的布尔人和非洲土著,这使他们感到生活得非常不自在。在非洲的北部地区,1830年,法国占领阿尔及利亚;从1859年到1869年,英法共同出钱,修建了苏伊士运河。

或许是利奥波德的橡胶带来了好运,南非的奥兰治河流域发现了钻石。于是,19世纪80年代出现了一股淘金热,之后淘金热发展为一股狂潮。法国人涌入了西非,涌入了乍得、塞内加尔和马里,那里曾是早期非洲文明的核心地区。他们试图打通撒哈拉,将尼日尔河流域和法属北非殖民地连成一片。英国人从南非出发,一路向北前进,穿过今天的赞比亚、津巴布韦、肯尼亚和马拉维,希望能将埃及和好望角联系起来,从而形成一条贯通南北的控制带。德国参与瓜分非洲的时间较晚,它占据了非洲大陆残留下来的地区——坦噶尼喀、多哥兰和纳米比亚。从19世纪90年代到1914年,这场瓜分狂潮引起了欧洲列强间的争吵。德国的要求未能得到满足,这成为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原因之一。

从破坏刚果盆地的热带雨林、掠夺橡胶、杀戮大象,到比利时人制造出的导致人口下降的屠杀,再到建立在征服和压榨基础之上的野蛮政权,“瓜分非洲”呈现出了帝国主义晚期时的场景,在进行破坏的时候,几乎没有产生什么积极影响。现代非洲出现了许多最糟糕的行为,从使用童兵(这是比利时人的点子)到砍掉起义军的手脚,这些都起源于那个时代。欧洲人在非洲地图上画出了一条条线段,将不同的部落和语群分隔开来。非洲出现了许多失败的国家,得不到民众的忠诚,这使当代非洲变得混乱不堪。欧洲人画出的这些线段应该对此负部分责任。的确,带着药品的欧洲医生逐渐控制住了古老的非洲疾病;但同样的药品也使欧洲人第一次得以进入非洲部分地区,进行剥削。非洲的人口本来就很少。一旦拥有先进药品和现代武器的欧洲人到来的时候,他们就完全束手无策了。在较早的时候,利奥波德本能地将这变成了现实,这为他赢得了冷酷的名声。

他的刚果帝国野蛮到用语言无法形容的地步,这在欧洲引起了越来越强烈的抗议活动。在作家和竞选者讲述的故事中,比属刚果是个非常恐怖的地方,他们的故事令人印象深刻。埃德蒙·莫雷尔以前是一位船务员,他发现了运进安特卫普的货物与运出安特卫普的货物之间的差别——运出的都是枪炮和火药,运进的都是可以赚钱的象牙和橡胶。在抗议活动中,莫雷尔是个重要的领导者,他组织了“刚果改革协会”。莫雷尔成了被悬挂起来的饰物,他代表了一个“善良的欧洲人”,人们用他来反对利奥波德。此外,波兰裔英国小说家约瑟夫·康拉德和稍后出现的爱尔兰民族主义者罗杰·凯斯门特也颇具影响力,尽管与他们个人相比,基督徒的不服从国教传统在其中发挥着更重要的作用。这成为近代历史上的第一次人道主义运动,相当于爱德华七世时代的“拯救生命”大型摇滚乐演唱会或大赦国际。

关于刚果的恐怖故事一直出现在欧美报刊上,这激怒了利奥波德。作为回应,他使出了恐吓和贿赂的手段,并雇用那些肯为自己说话的宣传者,但这些都未能奏效。他自己建立的调查委员会也未能粉饰比利时人在刚果的斑斑劣迹。这时,利奥波德不得不最终选择放弃,将他的私人帝国卖给比利时政府。此后,比利时政府进行了多项改革。亚当·霍克希尔德是一位美国作家,他用心地创作了一部记述利奥波德帝国的近代史。他引用的数字表明,从1880年到1920年,谋杀、饥饿、疾病和出生率下降使刚果的人口减少了大约一半:“这意味着……在利奥波德统治时期及统治结束后的一小段时间内,这片土地上的人口减少了大约1000万。”Adam Hochschild, King Leopold's Ghost (Macmillan1999), p.233. My account relies both on this book and on John Reader's Africa: A Biography of the Continent (Penguin Books1998).

布鲁塞尔市郊有多座利奥波德修建的建筑。在这些华而不实的建筑中,陈列着许多填充动物玩偶、制服、锁链和从土著民族那里获得的战利品。我们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比利时人会竭尽全力忘掉这个聪明但惹人厌的君主。但帝国主义制造出的最引人注目的混乱并非出自后起国之手,而是出自现代帝国主义的创始国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