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悼亡詩《夢井》新釋[187]——以中國古代井觀爲視點
作者單位:日本明星大學人文學部
前言
當代因自來水的普及,井失去了用武之地,但在日本奈良縣等地,至今仍在舉行祭祀廢井的活動,活動中,必須在井口留下縫隙,或設置通到地面的管道,以使井神呼吸[188]。另外,從《繼子和井》的情節、講述小野篁經井通往冥府的《小野篁赴冥土之井》的故事中也可看到,井被視爲通往異界的通道[189]。
中國文言小説中,不僅出現了井神及棲息在井中的龍(井龍)[190],還有不少作品是作爲連接人世和異界之“境界”來描述井的[191]。但是文言小説中那種井的意象的代表物——“境界之井”,卻未在詩歌中得到描繪。在詩歌與小説中,對井的關注之處、着重之點互不相同。
本文關注因領域不同而形成的各異的井像,討論涉及井的資料。特别指出中唐詩人元稹創作的悼亡詩《夢井》是一篇有意識地利用文言小説中描寫的“境界之井”的構思而創作出的重要作品,希望由此揭示中國古代“井觀”的一個側面。
首先,筆者舉幾個具有代表性的例子,來説明人們對“井”這一空間持有何種認識。
一、清潔感——修德養民之井
《釋名》卷五《釋宫室》中稱:“井,清也。泉之清潔者也。”井是湧出清潔之水的場所。《井》還是《易》的一卦,《易·井》“巽下坎上”辭如下:
對於“井”,孔穎達有如下表述:
由這些表述可見,井是始終不變的,它被視爲君主修德養民的象徵。此外,《初學記》卷七“井第六”引《風俗通》稱:
這可以説與稱“井,法也”的《經典釋文》卷一“井”的記述同出一轍。由此可見,存在着一種將井與清廉、德、節制相聯,認爲它給人們帶來恩惠的“井觀”。
二、閉塞感——藏污納垢的井
另一方面,井亦被作爲狹小封閉的場所來描寫。《九歎》是追思屈原忠信之節氣,讚頌其品德的作品。其中有如下一節:
對此文,王逸注中有如下表述:
按王逸注,第四句是感歎自己(即衆芳)懷才不遇,被棄置於“腐井”中的狀況。如同《莊子·秋水篇》裏的“井鼃”的故事,這裏描述的井是窄小而令人窒息的空間[193]。作者爲了表達不爲君主所用的鬱悶感,把自己比喻爲被棄置井底的香草。下述詩也是相同的例證:
《井中泥》或許出自《易·井》卦初六“井泥不食。舊井無禽”這一典故。王弼注曰:
由此可以推定《箜篌謡》中的“豈甘井中泥”一句表達的應是作者自己不甘爲井底之污泥,被世人遺棄的思想。提供清澈之水的井,若不適時清掃,井底立即就會積澱淤泥,變爲污穢空間。
三、作爲通往異界的通道之井
正如本文開頭所述,六朝志怪以來的文言小説中常描述“作爲境界之井”。如《太平廣記》卷一九七《張華》(出自《小説》)中有如下記述[195]:
正如“井多蛟龍”所述,此井中棲息有蛟龍。此作品中可見如下故事,井是從異界返回人間的通道,有人耳聞井中傳來的“雞犬鳥雀聲”,躍入井中,便到了宛如世外桃源之地[196]。
而在《太平廣記》卷三九九《王迪》(出《祥異集驗》)中有如下記述:
不僅有“雞犬鳥雀聲”,從井中還會傳來異界之音,嬰兒之聲則是死與不祥的徵兆[197]。(梁)宗懍《荆楚歲時記》中寫道:“正月未日夜,蘆苣火照井廁中,則百鬼走。”這一想法,梁朝以後也被繼承下來,據説現在的荆州依然流傳着“井廁好藏百鬼”這一諺語[198]。“井廁”這一詞反映了地坑結構的廁與井被視爲同類空間。從人們點火來驅逐“井廁”之幽靈(鬼)的行爲中可看出,存在着像井或者廁等“陰暗場所”中有幽靈(鬼)的認識。《太平廣記》有不少故事描寫了井的異常現象,以及由此造成的死亡、投井自殺、殺人藏屍於井中的情節。這表明通過井抵達的異界不一定都是世外桃源。井亦是與死亡和怪異密切相關的空間。
四、故鄉的景象和井桐——時光流逝與憂愁
自漢代以來詩歌中出現的井的形象中,以下兩種具有代表性,一是“留在故宅的井”,一是“思念異地的戀人而汲水的井”。
首先,舉故宅詩中的井爲例。
這是十五歲從軍,到了八十歲才得以重返故鄉的老兵之歌。在日夜想念的故宅中已不見親人踪影。棲居着的是雞、兔,以及無人培育卻枝葉繁茂的穀物和旅葵。
這是元行恭暫返家鄉時吟詠的作品。生長在井端的桐樹——“井桐”,因其落葉飄零的景象,常被作爲令人聯想到凋落的植物,出現在自六朝至唐代的詩中[199]。對於《過故宅詩》中的“廢井”“兩株桐”的意象,原田直枝氏指出,這是“借用了井和桐樹等景物來象徵故鄉、故宅的表現方式”,由此體現了造成這一系列荒蕪的時間之綿延,吟詠者離開故鄉期間逝去的光陰之漫長[200]。
留在故宅的井之所以被描繪爲植被叢生的樣子,是由於井是不可或缺的生活器具,只要有人過日子,井上就不會長滿野草。正如第一章引用的《易》中稱“井,改邑不改井”,井是一直留在原地的。詩歌將作爲汲水場所的角色已經終結的、無法遷移而逐漸腐朽的井,和“旅葵”及“桐”等至今仍枝葉繁茂的植物,作爲一組對比的事物而加以描寫,使故鄉、故宅的荒蕪情景和時光流逝更爲鮮明[201]。
其次舉描寫思念身在異地的戀人,在井邊汲水的人物之作品爲例。
“銀牀”,除上述兩部作品之外,也常出現在描寫井的詩中[204]。如《秋閨有望詩》那樣的描寫女子佇立井邊汲水之身姿的詩,從六朝至唐代多有出現。井被作爲描寫與心上人相隔千里的女子之離愁的最佳舞台,常被詩人所用[205]。《夜夢還家詩》則是歌詠一位男子借夢與遠隔千里的妻子相會,夫妻用銅瓶從井中汲水之情景的罕見作品。男主人公在夢中與愛妻一同汲水,夢中醒來,妻子的身影悄然不見。將男子帶回現實世界中的窗外春光,更添悲愁之情。
詩歌中的井呈現出了既不同於“作爲境界之井”,也不同於使人聯想起清廉與品德的井的景象。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設施之井,被描述爲使人真切感知日常生活之崩潰、應有的幸福之不在的場景[206]。
五、元稹《夢井》的定位
(一)《夢井》原文及先行研究的整理
元稹爲了追思元和四年(809)死去的妻子韋叢,創作了三十三首悼亡詩,《夢井》被認爲是韋叢死後翌年的元和五年(810)創作的[207]。首先引用其全文。
關於元稹的悼亡詩有很多先行研究[209],其中山本和義舉出《夢井》原文進行了分析[210]。另外,高橋美千子注意到元稹創作了許多寫夢的詩,從夢詩作品之一的角度探討了《夢井》[211]。
山本氏指出:“對男女離别,以落瓶來歌詠的自古就有”,將(齊)釋寶月《估客樂》及李白《寄遠》與《夢井》進行了比較(後文詳述)。高橋氏針對《夢井》指出:“明確區分了夢境和夢醒時分,凸顯了夢境部分。並在夢醒後,按自己(指元稹——筆者補注)的意願解釋了夢,並同時梳理了自己的情感。在此所描寫的夢,是採用了古有的比喻的幻想情景。在該詩(指《夢井》——筆者補注)中,描述了夢中靈魂自由漫遊的情景。夢境中雖不見妻子,但元稹解釋爲妻子的靈魂化身爲‘瓶’出現。”她還舉出山本氏注中只提及詩題的白居易的《井底引銀瓶》,考察了其與《夢井》的不同之處。
山本氏所舉的釋寶月《估客樂》原文如下:
李白《寄遠》也和《估客樂》相同,也用落瓶比喻戀人的杳無音訊[213]。下面舉出高橋氏引用的白居易《井底引銀瓶》的開頭六句:
《井底引銀瓶》是新樂府三十首之一,開頭六句以沉瓶折簪來比喻女子清晨與情人分别後的境遇。文章中描述了委身於所愛之人,但因未明媒正娶而被男方雙親趕出家門,無處可歸而不知所措的女子的情景,以此勸誡婦女應行事慎重。
山本氏認爲這兩首詩(指釋寶月《估客樂》和李白《寄遠》——筆者補注)中歌詠的落瓶較單純。而元稹詩(指《夢井》——筆者補注)中卻是動態的,而且具有結構性意義。詩中生動地表現了對命運撕心裂肺卻徒勞無功的反抗心情,“元稹在自古使用的比喻中註入了全新的生命力。這種新的生命力正來自於建立在親身體驗上的强烈情感,以及表現該情感的小説式敘述之巧妙”。另外,據高橋氏分析,比起白居易《井底引銀瓶》,《夢井》中覺醒時比夢中更爲傷悲,這表明“明確夢之因果關係,使人更深刻地直面現實,思緒涉及生死問題。瓶爲妻子的化身,彷彿在勸誡自己(指元稹——筆者補注),並通過夢使自己對人生不安的意識呈現出來”[215]。
山本、高橋兩氏所比較、探討的是釋寶月《估客樂》、李白《寄遠》、白居易《井底引銀瓶》三首詩,而中國民俗學家吴裕成在收集關於井的各種資料時,引用了《易》之《井》卦的一部分和《墨子·非儒下》的一部分,以及《夢井》的一部分,指出《夢井》中“瓶”爲元稹亡妻,以及黄泉和井有關,瓶可能具有象徵性。就筆者所見,該文是利用詩歌以外的資料分析《夢井》的唯一論著[216]。
吴氏引的《墨子·非儒下》如下:
據此記載,當時作爲一項招魂儀式,有窺井行爲。但有人認爲“窺井”以下文字不見於《禮記》、《儀禮》等有關喪葬禮儀的記述中,屬於謾語[217],但考慮到在日本各地至今仍保存着這一風俗:爲唤醒失去意識的人,邊窺井邊喊其人姓名,其人就能生還。與此相參看,《墨子·非儒下》的記載稱得上是頗有意義的資料[218]。
吴氏除了《墨子·非儒下》記載之外,作爲賦予瓶吉凶徵兆的例證,還引用了《易》的《井》卦一節:“井汔至,亦未繘井,羸其瓶,凶。”但是正如本文第一章所述,該文字應爲“汔至亦未繘井,羸其瓶,凶”。在吴氏論著中,時而可見在引用和使用資料方面令人質疑之處。另外,雖然廣泛徵引了有關井的衆多資料,但遺憾的是,未對元稹《夢井》詩整體進行分析,與吴氏論著之前的山本氏和高橋氏的研究成果相比較爲簡單。
本文將參考這些研究成果,並利用其他資料,從不同的角度進一步分析《夢井》[219]。
(二)瓶的意義——黄泉和瓶
正如先行研究中已經指出,《夢井》的特點之一是,繼第七句至十句“沈浮落井瓶,井上無懸綆。念此瓶欲沈,荒忙爲求請”的描述之後,第二七句至二八句明確提到了“今宵泉下人,化作瓶相警”,也就是妻子化作瓶在夢中出現這一點。作爲提及瓶的文獻可以舉出吴氏也曾指出的《易》之《井》卦“汔至亦未繘井。羸其瓶,凶”(第一章既述)。可見對瓶破抱有不祥之感。關於瓶,《太平御覽》卷七五八《缾》寫道:“雑五行書曰,懸缾井中,除邪鬼。”瓶被認爲具有辟邪功能。
此外,東漢揚雄《酒箴》中描寫的井中之瓶也頗有意思。《酒箴》記載在《漢書》卷九二《遊俠傳》之《陳遵》中。因才能受王莽器重的陳遵,嗜酒如命,他常對“時時好事者從之質疑問事,論道經書”(《漢書》卷九二)的友人張竦説起《酒箴》。《酒箴》是揚雄當“黄門郎”時爲“諷諫成帝”所作,“其文爲酒客難法度士”,揚雄爲了譏諷法度之士,運用了下述比喻:
陳遵將飽讀經書的清廉之士張竦喻作爲繩所繫,不自由且與危險相伴的瓶,將性格豪放飲酒爲樂的自己喻作鴟夷。及王莽敗,張竦爲賊兵所殺。井底與黄泉相通,張竦,即“瓶”被投入黄泉,喪失性命。井既如第一章所述是像徵清廉、法度,又如第三章所述也是與死亡、怪異相伴的“境界”。
小南一郎氏的研究也頗有助於理解《酒箴》。小南氏提出瓶或壺可作爲靈魂的附身。根據小南氏的研究,三國(東吴)至西晉時期,長江下游流域墓葬中經常供有叫做“神亭壺”的壺,死者之魂通過該神亭壺到達祖先靈魂所在的世界,反之,爲死者招魂之際,該壺就成爲靈魂的附身,靈魂憑藉它返回人世,據説浙江省一帶至今仍將這種壺叫做“魂瓶”。另外,從東漢楊氏墓中出土的壺上的朱書中記載有靈魂靠“瓶”赴來世,而且還有稱相同的壺爲“神瓶”及“解注瓶”等例子[221]。另外,據鍾方正樹氏的研究,在新石器時代至六朝時期的中國湖北省和河南省、奈良時代以後的日本各地,多見從井底出土瓶等大概爲汲水器皿的完整的土器。與之相關,锺方氏還舉出事例,試圖説明由於水之神性,井和壺密切相關,他舉出了源賴義將在八幡神的佑護下得到的水裝入壺中帶回,並將它埋在新挖的井的底下的所謂“壺井水傳説”。另外,還介紹了日本水占卜之一的“依瓶之水”,指出有可能是原爲裝神水的容器之瓶,其後轉變爲神靈之附身[222]。
如此在日中兩國,包括瓶在内的壺狀容器被作爲一種道具,它具有與靈魂相隨的功能。如前所述的楊氏墓那樣,在後漢墓中隨葬着題寫朱書或墨書的壺,這些遺物在陝西省至河南省西部一帶常可見到。在揚雄出生的蜀川至今没有發現同類遺物,但是至少在長安,揚雄已經認識到瓶作爲靈魂附身的功能,可能正是這種認識構成了《酒箴》構思的背景。高高懸掛在通向黄泉的井上、反复升降、不知何時會破碎的瓶,如將它視爲盛放靈魂的容器的話,即使是當代的讀者,也會因此而感到不安吧。
把瓶作爲靈魂的附身來看的話,還存在一些更有趣的作品。如王昌齡《行路難》,其文如下:
第一句至第四句説的是用兩根絹絲做井繩,垂掛銀瓶,百尺之下的清涼之水就可用轆轤打上來。一旦割斷繩子,瓶就不復存在。任轆轤與繩擺佈的瓶就如同我的心掌握在你的手掌心。
因爲夫君變心而不得不離開婆家的女人,將自己的心情與不知何時會掉入無底深淵的井中之瓶重疊起來。揚雄作爲表達“法度之士”的命運而描繪的井中之瓶的危險處境,在此則用來表述一名女子的命運。同樣的構思在顧況《悲歌六首·其三》中也能見到,他把女子的心聯繫到繩上,描寫了隨着轆轤的轉動而“惆悵”的情景[224]。前面例舉的白居易《井底引銀瓶》,也認爲是以相同的構思爲背景創作的[225]。據上述小南一郎氏的考證,從唐代至元明,在廣東、湖南、江南各地的墓葬中都有形狀不一的壺被發掘。由此可見壺型容器被視爲靈魂之附身的觀念,在中國古代廣爲流傳,並繼承至今。
最後一句“使妾長嗟萬古魂”雖覺唐突,但筆者也希望根據井中之瓶上附有女性之靈魂這一想法來解釋。如第一章引用的《易》之《井》卦中“井,改邑不改井”,井是不能遷移而一直存在着的,而瓶則要聽憑繩和轆轤的擺佈。所有的井中都可能長眠着無數無可奈何落入井底深處的瓶。主人公正是聯想到附在這些瓶上的每一個靈魂,悲歎自身也是其中之一,才寫出“使妾長嗟萬古魂”之句的吧[226]。
(三)《夢井》中的井——井的用法
基於以上研究,再回到元稹的《夢井》。至於在該詩中元稹的個人體驗有多重要,元稹是否做了這夢等問題,我們已無法考證,但我們可以從詩歌是如何創作出來的這一角度來對其進行分析。筆者分析如下:
第一句“夢上高高原”至第一六句“覺來房舍静”。在夢中,登上高原,喜逢一深井。登上高處感覺到口渴,希望深深井底有清澈的冷泉。環繞井端,俯看井底,只見自己的身影和沈浮不定的瓶,不知何故不見吊瓶的繩子。男子以爲此瓶會沉入井底深處,突然感到非常焦急。走遍平原上的村莊,欲尋求幫助,到處不見人煙,只聽見犬吠聲。正如陶淵明《桃花源記並詩》中説的“荒路曖交通,雞犬互鳴吠”,犬聲是只能在悠閒的田園生活中才聽得到的,而在此詩中卻回盪在渺無人煙的村莊中。男子返回井邊,抽泣起來,哭聲彷彿是唤回死者的“招魂”。這聲音傳到井底,從抽泣至慟哭,不甚傷悲,幾近窒息而從夢中醒來。
第一七句“燈焰碧朧朧”至第三〇句“丸瀾涕沾領”。青白的燈光下,清晰地映現出淚痕。鐘聲告知已是夜半,但坐卧不寧難以平静。忽然想到咸陽的平原。萬餘頃荒田展現在眼前,土厚墓亦深。(亡妻的)靈魂埋在深穴底處,怎麽能穿越如此深厚的土層。但靈魂卻時而能如願返回人世。今宵在黄泉下的已亡之人化作瓶來告知自己。爲此深受感動的主人公淚流難禁,沾濕了衣襟。
第三章例舉的《太平廣記·張華》中,經過井回到蜀地的一男子,向張華講述起自己在井中所見,張華爲他“解謎”,講清了男子的經歷的意義所在。《夢井》的第一七句至第三〇句就相當於該“解謎”部分。彷彿仍在夢境的男子分析了夢中所發生的事情及心境。雖然妻子的肉體深埋在地下,但其靈魂仍能夠自由來往於陰陽界。妻子將自己的靈魂附在靈魂附身的工具——“瓶”中,來跟自己傾心交談。就元稹的夢詩而言,僅以高橋氏所舉的詩例來看,在元稹的作品中,如此詳細地“解夢”的,僅有《夢井》。《夢井》中“解夢”部分具有重要的意義。經長時間詳細“解夢”之後,夢境中的男子漸漸醒來,更深的悲情湧上心頭。
第三一句“所傷覺夢間”至最後一句“春朝好光景”。從夢境覺醒後最爲傷感,因爲由此意識到了生死“境界”。夫婦同入墓穴的時節終究會來,但是,留在人間的我獨自生活的時間太漫長。更擔心的是,在死後的他界即使兩人相遇,是否還能相認。左思右想也理不清思緒,起身時天空已呈魚肚白。就讓我在春朝的好光景中,吟此夢井詩吧。
如第四章所述,以往詩中提到井時,所描寫的一般都是令人想起時光流逝的故宅之井及井桐,或是思念遠在異地的戀人而汲井水的人。如果沿用這種形式,以詠井來追思妻子的話,就該是妻子曾經汲水的井在妻子逝去的如今已變成一片荒蕪,或者是,當年與你一起在那井邊汲水,如今安在等形式。但在元稹的《夢井》中,前半是夢,中部是“解謎”,其結尾部分描寫了長時間“解夢”之後引來的更深的悲歎。構思之複雜不見先例。
另外,夢醒時分“鐘聲夜方半”一句,在詩中流露出現實的時間,最後以即將破曉的天空來收尾。通過明確指出時間,體現了對夢反省所費的時間之長和悲傷之深切,這種手法可以説是極近於小説的描寫方式。
並且,我們還應注意到,基於將瓶作爲靈魂之附身這一認識,使用文言小説中描寫的“作爲境界之井”這一構思,來創作追悼亡妻詩的創作手法。揚雄《酒箴》和王昌齡《行路難》描寫了瓶不知何時掉落井底的危險境況。釋寶月《估客樂》、白居易《井底引銀瓶》中,沉入井底的瓶意味着決定性的斷絶。看到將要沉入井底的瓶而焦慮,爲了求援而奔走的《夢井》中的主人公的姿態,正是在這些作品的基礎上又增添了小説式的描寫方式創作出來的。
那麽妻子的靈魂是從何處來到這個高原之井的呢?雖有第二六句“魂通有時逞”,但靈魂是用何種方法化爲瓶的呢?我認爲由於當時在墓葬中將壺作爲隨葬品相當流行,井通往黄泉的觀念也很普遍,因此在元稹的構思中,靈魂化爲瓶應該不會是向上飛往天空,而是向下通過井來實現的。文言小説中的主人公們通過井到達了理應到不了的地方。我想《夢井》正是利用這個構思,藉助成爲靈魂之附身的瓶,讓亡妻短暫地回到人世的作品。從咸陽的平原穿越厚厚土層,來到不知爲何處的高原之井的妻子之靈魂,正是利用“井”才使這一旅程變爲可能的,這就是《夢井》中最重要的創造性之處。
川合康三氏指出:“至當時爲止共有的世界觀在中唐解體,這同時也意味着從舊習束縛中擺脱出來。爲文學奠定基礎的一些觀念發生了質變,中唐文人以各自的方式認識世界,構築了具有獨特風格的文學。”[227]元稹《夢井》與以往的詠井詩明顯屬於不同類型,也可以説是攝取小説中各種形式的井而創作出的悼亡詩。《夢井》或許就是在以中唐爲文學史轉折點的文學史中誕生出的一種新型創作手法的作品之一吧。
六、結語
以上筆者利用中國各種文獻中關於井的描述同時分析了《夢井》。闡述了小説和詩中對井的描寫有明顯區别,而中唐以後的詩的新趨向深受小説的影響。另外,如果將揚雄《酒箴》、王昌齡《行路難》以及白居易《井底引銀瓶》一起來考慮的話,可見元稹《夢井》是以小説中描寫的井爲舞台,並基於作爲靈魂的附身之瓶的意義而創作的。同時指出,雖然本稿中提及的只是瓶,但通過考慮道具所持有的民俗意義,可能更深入地理解作品[228]。
本文對詩歌中“轆轤”、“桔槔”、“壺”等瓶之外與井有關的道具的描寫方式,以及“井龍”、“井神”記載中所見的涉及井的信仰等尚未進行研討[229]。另外關於井,還有一些以《井賦》爲題,以賦的形式吟誦的,其中郭璞的《井賦》是可窺見其獨特世界觀的作品。《井賦》是否描寫出了與文言小説、詩歌不同的世界呢?這一研究課題有待筆者日後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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