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学:中国文学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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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小雅》选萃

“变雅”乃乱世之音。《诗经》风、雅中只正风、正雅(治世之音)始是表现温柔敦厚,中正和平。至若“变风”“变雅”,虽“三百篇”亦不能温柔敦厚,正如老实人在遇到不共戴天之仇时,也会杀人放火。儒家云“乐天知命”(《易传·系辞传》),佛家云“随世随缘”,《西游》云“哭不了所以笑”[51]。某禅宗弟子行脚,其师问,弟子曰:“不知。”师曰:“不知最亲切。”[52]“亲”字最好。人身中的蕴藏,有时不自知,非常时自能显出。

治世之音,雅;乱世之音,变雅。此如镜之有明、暗二面,常人只认明的一面是镜子,实则此种认识错误。

《小雅》之诗,毛分七什(十篇为什),为:(1)《鹿鸣之什》(2)《南有嘉鱼之什》(3)《鸿雁之什》(4)《节南山之什》(5)《谷风之什》(6)《甫田之什》(7)《鱼藻之什》。朱分八什,仅首什同,余皆不同。《小雅》中有数篇有目无辞,毛删,朱不删,亦算入什篇之内,故所分不同。依毛氏所分,《小雅》中《鹿鸣》《南有嘉鱼》《鸿雁》之什,多酬酢宴饮乐歌,有佳作,亦仍为中正和平、温柔敦厚之音;《小雅》自《节南山》之后乃有所谓“变雅”之音。

一 鸿雁之什·黄鸟

黄鸟黄鸟,无集于穀,无啄我粟。
此邦之人,不我肯穀。
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黄鸟黄鸟,无集于桑,无啄我粱。
此邦之人,不可与明。
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黄鸟黄鸟,无集于栩,无啄我黍。
此邦之人,不可与处。
言旋言归,复我诸父。

《黄鸟》三章,章七句。

诗首章言“此邦之人,不我肯穀。言旋言归,复我邦族”;二章言“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三章言“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可见此但为羁旅之词,非乱世之音。

“不我肯穀”,“穀”,善。此四字言不肯善待我。人在他乡原有作客之悲,而人又喜欺负外乡人。诗是使人彼此了解的,简言之曰“通”。然世上还是不通的人太多,世上根本就没有真正了解人的人。人常是只以自己为是。人作客他乡,原有人地生疏之感,而人仍迫害之,何也?自己欺负外乡人,而作客他乡时也怕人欺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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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世之音,雅;乱世之音,变雅。此如镜之有明、暗二面,常人只认明的一面是镜子,实则此种认识错误。《小雅》之诗,毛分七什(十篇为什),依毛氏所分,《小雅》中《鹿鸣》《南有嘉鱼》《鸿雁》之什,多酬酢宴饮乐歌,有佳作,亦仍为中正和平、温柔敦厚之音;《小雅》自《节南山》之后乃有所谓“变雅”之音。图为宋朝马和之《小雅·节南山之什图》之《鹿鸣》。

二 节南山之什·节南山

节彼南山,维石岩岩。
赫赫师尹,民具尔瞻。
忧心如惔,不敢戏谈。
国既卒斩,何用不监。

节彼南山,有实其猗。
赫赫师尹,不平谓何。
天方荐瘥,丧乱弘多。
民言无嘉,憯莫惩嗟。

尹氏大师,维周之氐。
秉国之钧,四方是维。
天子是毗,俾民不迷。
不弔昊天,不宜空我师。

弗躬弗亲,庶民弗信。
弗问弗仕,勿罔君子。
式夷式已,无小人殆。
琐琐姻亚,则无equa仕。

昊天不傭,降此鞠讻。
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君子如届,俾民心阕。
君子如夷,恶怒是违。

不弔昊天,乱靡有定。
式月斯生,俾民不宁。
忧心如酲,谁秉国成。
不自为政,卒劳百姓。

驾彼四牡,四牡项领。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

方茂尔恶,相尔矛矣。
既夷既怿,如相酬矣。

昊天不平,我王不宁。
不惩其心,覆怨其正。

家父作诵,以究王讻。
式讹尔心,以畜万邦。

《小雅》自《节南山》之后始有“变雅”。

《节南山》十章,前六章章八句,后四章章四句。

“节南山”之标目,王先谦[53]《三家诗义集疏》作“节”。

第五章:“昊天不傭”,“傭”,韩诗作“庸”。中庸,庸者,常也。“不庸”即“非常”之义,“非常”即“讻”、即“乱”。

“降此鞠讻”,毛传:“鞠,盈;讻,讼。”马瑞辰曰:“鞠讻,犹言极凶。与‘大戾’同意。”(《毛诗传笺通释》)是也。“鞠鞠”乃穷极之意。

然而此一章只是记述,不能算好诗。

第六章:“不弔昊天”,“弔”,叔。叔、淑古通。淑,善。诗云“不弔”,即不善之意。“式月斯生”,“式”,发语词。

前章为粗说,此章更细述之,然诗之为诗不在此,《节南山》之所以为《节南山》亦不在此。今不但要找出变雅中写乱之情形,且要看其中有无佳句,此才是诗之所以为诗。

第七章:“四牡项领”,“项”,大也。

“蹙蹙靡所骋”,“蹙蹙”,缩小之意。《诗经·大雅·召旻》:“日蹙国百里。”据云古无“缩”字,多以“肃”字或“蹙”字代之,如《诗》“十月肃霜”(《豳风·七月》),“肃”,毛训“缩”。“骋”,驰也。马壮地广,虽然能跑,可往何处跑?“蹙蹙靡所骋”,此乃诗人之感觉。

诗人的主观有时能转变客观的条件。当然神经锐敏好,过敏则不好,至衰弱则是病。有一种疯子叫“迫害狂”,乃变态心理,先是感觉锐敏,由锐敏而过敏,而衰弱,结果成迫害狂。乐天知命固然是没有出息,消极;然能如此,必须健康,无论心理、生理有一点不健康,便不能乐天知命。乐天知命不但要一点功夫,且要一点力量。力量固然是功夫,然也是天生的。陶公“乐天知命”。陶公曰:

审容膝之易安。(《归去来兮辞》)

“容膝”“易安”,是不长进,没出息,而陶公实际积极进取,唯在享受上只需“容膝”而已。这还是因为他生理、心理都健康。而《节南山》“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天地之大无所容我,这是不健康。天地之大,何处不可容身?杜甫《不见》云: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姑不论其人之好坏,必何样心思、力量,才能挣到“世人皆欲杀”这五个字?如王敦[54]、桓玄[55]、曹孟德[56]。要是人活得像影儿似的,活也不多,没也不少,何能挣得此五个字?必有胆量、有毅力、有心胸始可。人活着,若别人不但不喜欢,且不讨厌了,真渺小。“蹙蹙靡所骋”,自己恐吓自己,是乱世心理。

诗人应感觉锐敏,神经如琴弦,但应身体如钢铁,二者合起来,才是诗人的健康,缺一不可。前一条件(神经如琴弦)不容易,而诗人凡能成功者多能如此;后一条件(身体如钢铁),则中国诗人多是病态的。由生理身体之不健康,影响到心理之不健康,此乃中国诗人最大毛病。陶公心理健康,这一点上连老杜也不成。老杜就不免躁,躁是变态。

三 节南山之什·正月

正月繁霜,我心忧伤。
民之讹言,亦孔之将。
念我独兮,忧心京京。
哀我小心,癙忧以痒。

父母生我,胡俾我瘉。
不自我先,不自我后。
好言自口,莠言自口。
忧心愈愈,是以有侮。

忧心惸惸,念我无禄。
民之无辜,并其臣仆。
哀我人斯,于何从禄。
瞻乌爰止,于谁之屋。

瞻彼中林,侯薪侯蒸。
民今方殆,视天梦梦。
既克有定,靡人弗胜。
有皇上帝,伊谁云憎。

谓山盖卑,为冈为陵。
民之讹言,宁莫之惩。
召彼故老,讯之占梦。
具曰予圣,谁知乌之雌雄。

谓天盖高,不敢不局。
谓地盖厚,不敢不蹐。
维号斯言,有伦有脊。
哀今之人,胡为虺蜴。

瞻彼阪田,有菀其特。
天之扤我,如不我克。
彼求我则,如不我得。
执我仇仇,亦不我力。

心之忧矣,如或结之。
今兹之正,胡然厉矣。
燎之方扬,宁或灭之。
赫赫宗周,褒姒灭之。

终其永怀,又窘阴雨。
其车既载,乃弃尔辅。
载输尔载,将伯助予。

无弃尔辅,员于尔辐。
屡顾尔仆,不输尔载。
终逾绝险,曾是不意。

鱼在于沼,亦匪克乐。
潜虽伏矣,亦孔之炤。
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

彼有旨酒,又有嘉肴。
洽比其邻,昏姻孔云。
念我独兮,忧心殷殷。

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穀。
民今之无禄,夭夭是椓。
哿矣富人,哀此惸独。

《正月》十三章,前八章章八句,后五章章六句。

《节南山》是初秋,《正月》是深秋。

《节南山》是秋,《正月》是冬。

《节南山》是忧惧,《正月》是凄凉。

首章“我心忧伤”“忧心京京”“癙忧以痒”,用三“忧”字,在后之诗人不敢如此用。文学上用字重复而成功者,在中国是楚辞《离骚》一篇。《离骚》在重复中有其价值在。如父母丧失了最亲爱的子女,若诉说此事断不会有头有尾,而是乱七八糟。后之诗人写悲哀写得那样有条有理,是身体如琴弦、心理如钢铁。诗人的健康是从修养得来,然亦有得天独厚者。在极悲哀时能写得有条有理,往好了说是修养到家,而另一方面就疑心他感情是否真实。真实与艺术几乎不能调和,艺术好了,真实性就动摇了。除非说诗人的真实与世人的真实是两回事。

《正月》是字的“复”,句法不重复,意思总之是忧,而三个“忧”字有深浅层次之分。“忧心京京”,“京京”,毛传:“京京,忧不去也。”余意不然,“京”有大义。“癙忧以痒”,毛传:“癙、痒,皆病也。”余意“癙”当是形容“忧”,“痒”是结果。“癙”当作“鼠”。《节南山之什·雨无正》曰:“鼠思泣血。”是此“鼠”字,“癙”乃后起字。鼠胆小,故诗写忧以“鼠”字形容,走一步,动一动,都要小心,是乱世。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以为:“癙乃后人所改,毛原作鼠。”如“痢”,本字是“利”,反义。“痒”,盖即《国风·邶风·二子乘舟》“中心飬飬”之“飬”。“哀我小心,癙忧以痒”,真过不去了,受不了了。

首章:“正月繁霜”,“正月”,毛传以为乃夏之四月,各家说诗多从之。或以为“正月繁霜”是“四月繁霜”,是天变。余以为“正月”即正月,正是过年时。“正月繁霜”即特别乐之时下起霜来,真受不了哦,不但悲哀,简直是凄厉。——从热锅提出,放到冰窖里。诗人心是凄厉,故所写亦出乎常规。

第二章:“胡俾我瘉”,“瘉”,毛传:“瘉,病也。”“瘉”近愈,病愈也。而毛云病也,亦反义。中国人最敬的是天地,最亲的是父母,对此只有赞美,没有怨恶。而《节南山》怨天,《正月》怨父母,此与常情不合,是越于常轨。唯此,才知道“我心忧伤”。

第六章:“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此《节南山》诗人之感觉“蹙蹙靡所骋”。“不敢不局”,“局”,三家诗作“跼”,曲也。“不敢不蹐”,毛传:“蹐,累足(小步)也。”此四句言:人谓天高地厚,而我(诗人)不敢不局、不蹐,简直是“癙忧以痒”。此四句感觉真锐敏。

觉、悟。觉,感觉;悟,反省。诗人“觉”与“悟”是二事。杜诗云:

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韵》

诗人感觉是有的,而反省不足。

感觉与反省,是学文与学道之分水岭。学道的有反省,悟是真悟;诗人是感觉锐敏,诗人有感觉,没反省,诗人是自苦。诗人是公共厌物。人不能离开宇宙、人类,诗人很少能自食其力。互助,是人之所以为人;互助,是人类美德,别的动物没有。离不开天地而怨天地,离不开人类而厌恶人类,这样只好上吊。而诗人所以会有此感觉,即以生于此乱世。诗人也是人,便须有生,而诗人的生是自苦。诗人是无能的,像太白、杜甫能干什么?陶渊明能种地,而也未必种得好,不过说得好。诗人在诗上成功,在人世上是失败,其愤慨即失败之哀号,不会好听。

以下说《正月》之末三章。

第十一章:“鱼在于沼,亦匪克乐。潜虽伏矣,亦孔之炤。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诗人所见没一个可安生的。安生,平安、完全的生活。

“虐”,迫害,“国之为虐”,正害自己。

此章以鱼自比,诗人有时是最大“迫害狂”,不必别人和他过不去,自己就和自己过不去。

第十二章:“彼有旨酒,又有嘉肴。洽比其邻,昏姻孔云。念我独兮,忧心殷殷。”写法与前一章通,唯十一章先写他物,十二章先写他人。前一章为“比”,此一章为“赋”。

“洽比其邻”,“洽”,《左传》作“协”。叶、协古通,训和、合。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认为:合、协,古音同(晓母)。

“昏姻孔云”,“云”,毛传:“旋也。”陈奂《诗毛氏传疏》:“《说文》:‘云,象回转之形。’旋即回转之义。”《诗》中“旋”“还”同,如《鸿雁之什·黄鸟》“言旋言归”即“言还言归”(还,“往还”之“还”)。

此章中,“洽比其邻”指朋友,“昏姻孔云”指亲戚。“彼有旨酒,又有嘉肴”;而“念我独兮,忧心殷殷”。诗人这种心理可原谅,而不可说好。

《正月》之末三章,千古“穷诗”之祖。穷人说阔不成,阔人说穷也不成。而中国诗说穷已成传统。

第十三章:“佌佌彼有屋”,“佌佌”,毛传:“小也。”“蔌蔌方有穀”,“蔌蔌”,毛传:“陋也。”郑笺以为小、陋指别人,余以为“佌佌”形容屋,“蔌蔌”形容穀,言我屋小穀陋。“蔌蔌方有穀”句,《后汉书·蔡邕传》注引诗作“速速方穀”。马瑞辰谓“佌佌彼有屋”与下之“民今之无禄”相对成文,“蔌蔌方穀”与“夭夭是椓”相对成文(《毛诗传笺通释》)。词、曲中此谓之隔句对。马说可存。

“夭夭是椓”,“夭夭”,毛诗作“枖枖”。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曰,鲁作“夭夭”。“夭夭是椓”,毛传:“君夭之,在位椓之。”——此乃添字注经,不可信。“夭夭”,训“少(去声)好”(训“盛”,引申作“少壮”解)。“椓”,训“破”,破坏、摧残。“夭夭是椓”,谓连少壮之人也遭摧残,且很厉害。

“哿矣富人”,“哿”,毛传:“可。”《孟子》赵岐[57]注:“哿,可也。”与毛同。

“哀此惸独”,“惸”,毛无传。《孟子》作“焭”,赵岐注:“焭,孤也。”此二句言富人尚可,焭独可哀。欧阳修[58]《诗本义》曰:“国君既不能恤矣,彼富人之有余者尚可哀此惸独而恤之也。”可备一说。

“佌佌”“蔌蔌”,写其之仅有也;“夭夭是椓”故“哀此惸独”。前几章写自己之感觉、心情,此章写社会之普遍现象与感觉。

写长篇要波澜起伏,如老杜之五七言古,而他人多平铺直叙。然波澜越多,越难收煞。然《史记》中“太史公曰”几句,真结得好,如《项羽本纪》末几句:

太史公曰:吾闻之周生曰“舜目盖重瞳子”,又闻项羽亦重瞳子。羽岂其苗裔邪?何兴之暴也!夫秦失其政,陈涉首难,豪杰蜂起,相与并争,不可胜数。然羽非有尺寸,乘执起陇亩之中,三年,遂将五诸侯灭秦,分裂天下,而封王侯,政由羽出,号为“霸王”,位虽不终,近古以来未尝有也。及羽背关怀楚,放逐义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难矣。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不觉寤而不自责,过矣。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岂不谬哉!

非如此结不可。司马迁有材料,更能整理。凭感兴,只能写短诗;仅感兴,不可靠,不能写长篇,长篇须“意匠经营惨淡中”(杜甫《丹青引》)。篇幅越长,结越难。《正月》之第十三章是结。结本来是收,而善结者收处有放。此章不但是结束,而且扩大了。

四 节南山之什·十月之交

十月之交,朔日辛卯。
日有食之,亦孔之丑。
彼月而微,此日而微。
今此下民,亦孔之哀。

日月告凶,不用其行。
四国无政,不用其良。
彼月而食,则维其常。
此日而食,于何不臧。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
百川沸腾,山冢崒崩。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哀今之人,胡憯莫惩。

皇父卿士,番维司徒。
家伯维宰,仲允膳夫。
棸子内史,蹶维趣马。
楀维师氏,艳妻煽方处。

抑此皇父,岂曰不时。
胡为我作,不即我谋。
彻我墙屋,田卒汙莱。
曰予不戕,礼则然矣。

皇父孔圣,作都于向。
择三有事,亶侯多藏。
不慭遗一老,俾守我王。
择有车马,以居徂向。

黾勉从事,不敢告劳。
无罪无辜,谗口嚣嚣。
下民之孽,匪降自天。
噂沓背憎,职竞由人。

悠悠我里,亦孔之痗。
四方有羡,我独居忧。
民莫不逸,我独不敢休。
天命不彻,我不敢效我友自逸。

《十月之交》八章,章八句。

首章:“日有食之”,日食,今虽不迷信其为凶兆,而总不免有些恐怖、惊悸。此不仅为遗传,且因太阳与我们感觉最亲。

“亦孔之丑”,“丑”,兼内心、外表言之,然此章尚非诗之描写表现。

第三章:“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烨烨震电”,“震”,霹雳;“电”,闪,用“烨烨”表现。“不宁不令”,“令”,善也。“山冢崒崩”,“崒”,毛无传,郑笺云:“崔嵬(巍)。”高也。又云:“山顶崔嵬者崩,君道坏也。”汉人诗心、诗情,都被书压死了,自己不能作,别人作也不懂了。“崒”,碎也。马瑞辰:“‘崒’,亦作卒,碎之省。”(《毛诗传笺通释》)此写山岭之崩陷。

诗写愉悦者少,“三百篇”尚有,后人便不能写了。诗写伤感者最多,伤感如伤风,最易传染。伤感不好看,而诗人最爱就这事儿。诗中写惊悸者少,“三百篇”《十月之交》真写得好,波澜起伏。

曹孟德的诗在“三百篇”以后,异军突起,乃出于“变雅”。魏武帝《步出夏门行》: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
水何澹澹,山岛竦峙。
树木丛生,百草丰茂。
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日月之行,若出其中。
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写荒凉易归于衰飒,写荒凉而能有力且表现出壮美者,唯有孟德。京剧舞台上,黄三[59]号称“活曹操”,唱《华容道》[60]满口“君侯饶命”,而横劲、气概不减。杜工部[61]有一部分是得力于孟德诗,如:

浮云连阵没,秋草遍山长。
闻说真龙种,仍残老骕骦。
哀鸣思战斗,迥立向苍苍。

(《秦州杂诗二十首》其五)

“仍残老骕骦”,“残”,留也,余也。黄季刚[62]先生说,后来人的修辞能力高于前人,但未必佳于前人。老杜“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念起来就好;“感时花溅泪”,还成;“恨别鸟惊心”,不佳;“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不高。一部“三百篇”其共同色彩是笃厚,孟德是峭厉,“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圆悟克勤禅师语)[63]

余今所说皆诗之“第一义”(《大集经》)。

《十月之交》是圆的,孟德诗不圆。东方美以圆为最。恐怖的诗颇难写得圆美,恐怖而写得圆美者,唯此《十月之交》第三章。恐怖一般不能写得圆美,但诗人能,因为他是非常人。

世纪末fin de siècle[64],《十月之交》即此感觉,因日蚀而觉凶兆,此为诗人之直觉。杜甫诗:

子规夜啼山竹裂,王母昼下云旗翻。

(《玄都坛歌寄元逸人》)

“山竹裂”“云旗翻”,此为诗人的联想,亦是直觉的。(联想,有equa有;幻想,有equa无。其实凡说得出来的就有。龟毛兔角,龟、兔有;毛、角亦有。极旧的东西,拼得好,就新鲜。)再如余之友人写母亲的死:

守着在爆裂的蜡烛,似是永远的黑夜。

此与“子规夜啼山竹裂”,皆是直觉的。

人称鲁迅是中国的契柯夫(A. Chekhov)[65],他骂人时都是诗,但Chekhov无论何时其作品中皆有温情。鲁迅先生不然,他作品中没有温情。《呐喊》不能代表鲁迅先生的作风,可以代表鲁迅先生作风的是《彷徨》,如《在酒楼上》,真是砍头扛枷,死不饶人,一凉到底。因为他是在压迫中活起来的,所以有此作风,不但无温情,而且简直是冷酷。但他能写成诗,《伤逝》一篇,最冷酷、最诗味。《朝花夕拾》写幼年的回忆,比《野草》更富于诗味。

唯佛能知。

唯有上帝知道。

宗教中这样说。我们说,有些事唯诗人能知。我们研究诗人的心理,就看他的感觉和记忆。诗人都是感觉最锐敏而记忆最生动的,其记忆不是记账似的、死板的记忆,是生动的、活起来的。诗人所以痛苦最大,亦在其感觉锐敏、记忆生动。

五 节南山之什·小弁

弁彼equa斯,归飞提提。
民莫不穀,我独于罹。
何辜于天,我罪伊何。
心之忧矣,云如之何。

踧踧周道,鞫为茂草。
我心忧伤,惄焉如equa
假寐永叹,维忧用老。
心之忧矣,疢如疾首。

维桑与梓,必恭敬止。
靡瞻匪父,靡依匪母。
不属于毛,不罹于里。
天之生我,我辰安在。

菀彼柳斯,鸣蜩嘒嘒。
有漼者渊,萑苇淠淠。
譬彼舟流,不知所届。
心之忧矣,不遑假寐。

鹿斯之奔,维足伎伎。
雉之朝雊,尚求其雌。
譬彼坏木,疾用无枝。
心之忧矣,宁莫之知。

相彼投兔,尚或先之。
行有死人,尚或墐之。
君子秉心,维其忍之。
心之忧矣,涕既陨之。

君子信谗,如或酬之。
君子不惠,不舒究之。
伐木掎矣,析薪扡矣。
舍彼有罪,予之佗矣。

莫高匪山,莫浚匪泉。
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
无逝我梁,无发我笱。
我躬不阅,遑恤我后。

《小弁》八章,章八句。

诗旨:

(一)孟子说

《孟子·告子下》:“公孙丑问曰:‘高子曰:《小弁》,小人之诗也。’孟子曰:‘何以言之?’曰:‘怨。’曰:‘固哉,高叟之为诗也!有人于此,越人关弓而射之,则己谈笑而道之;无他,疏之也。其兄关弓而射之,则己垂涕泣而道之;无他,戚之也。《小弁》之怨,亲亲也。亲亲,仁也。固矣夫,高叟之为诗也!’曰:‘《凯风》何以不怨?’曰:‘《凯风》,亲之过小者也;《小弁》,亲之过大者也。亲之过大而不怨,是愈疏也;亲之过小而怨,是不可矶也。愈疏,不孝也;不可矶,亦不孝也。孔子曰:舜其至孝矣,五十而慕。’”

(二)赵岐说

《孟子》赵岐注:“《小弁》,《小雅》之篇,伯奇之诗也。怨者,怨亲之过,故谓之小人。”

《凯风》“有子七人,莫慰母心”“母氏圣善,我无令人”,不怨。

“是不可矶也”,“矶”,赵注:“激也。”朱注:“水石也。”

伯奇,尹吉甫之子。尹氏,周宣王时贤大夫,妻死续娶,憎伯奇,逐之。伯奇作《履霜操》,吉甫射杀后妻。

赵岐注不可信。

(三)诗序说

《毛诗序》:“《小弁》,刺幽王也,大子之傅作焉。”

(四)朱子说

朱熹《诗集传》:“幽王娶于申,生大子宜臼,后得褒姒而惑之,生子伯服,信其谗,黜申后,逐宜臼,而宜臼作此以自怨也。序以为大子之傅述大子之情,以为是诗,不知其何所据也。”

《小弁》所写只为一懦弱诗人在乱世生活之悲哀,与亲道无关。

“弁”,毛传:“乐也。”《说文》:“昪,喜乐也。”

《小弁》首章“民莫不穀,我独于罹”,“罹”,毛诗作“罹”,唐石经[66]作“离”,朱子《诗集传》从石经。是也。

诗人最易感到的是孤独,因孤独而感到寂寞。“君平既弃世,世亦弃君平。”(太白《古风》其十三)严君平[67]有能力为官,却隐居不仕,卖卜成都。是因弃世而世弃,还是因世弃而弃世?盖互为因果。由孤独、寂寞而生诅咒。

屈原云:

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

(《九章·涉江》)

鲁迅作《呐喊》以前,一度如精神上的活埋,屈原亦是精神上活埋。苏轼曰:

万人如海一身藏。

(《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三首》其一)

东坡“万人如海一身藏”,讨厌,不能与屈子“幽独处乎山中”比。屈原行吟泽畔是苦闷,东坡“万人如海一身藏”,有点得意,不藏又怎样?藏又怎样?此又不能与陶渊明“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相比。陶公: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饮酒二十首》其五)

“心远”,弃世;“地自偏”,世弃。陶公不弃世而弃世,不世弃而世弃。此非技术问题。以表现论,屈子、陶公、东坡,陶最高,乃是见道之言。诗人与哲人不同,“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论语·雍也》),哲人之乐不是“哀吾生之无乐”。渊明诗人而见道,有自得之趣;东坡是自喜,二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老杜“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宾至》),元遗山[68]“空令姓字喧时辈,不救饥寒趋路傍”(《再到新卫》),亦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每一种情感皆有向上、向下之分,向上可以升华,向下也可以堕落。儒家以为一切情感皆可以升华成真、美、善。禅宗一切否定也太过。元氏之诅咒是“名士十年无赖贼”(清舒铁云《金谷园》),然升华可成为反抗精神,引起社会之改革、改进。大概中国诗人所感只至“空令姓字喧时辈,不救饥寒趋路傍”而止,不能改进、反抗。常人对帝王将相不敢与他抗,对贩夫走卒不屑于抗,鲁迅先生则不然,不论何人皆可反抗。鲁迅先生虽看不起诗人,而鲁迅先生实是诗人。

《小弁》第二章:“踧踧周道,鞫为茂草”,即“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春望》)。“城春草木深”还是一团,“鞫为茂草”是一片。“我心忧伤,惄焉如equa”,“equa”,韩诗作“equa”,“equa”,病也。“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假寐”,“假”,韩诗作“寤”。“equa”“寤”,二字皆当从韩诗。“用”,以也,而也。

《小弁》第三章:“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毛传:“父之所树,己尚不敢不恭敬。”故里、故乡称“桑梓”,父母之邦。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引《旧五代史》曰:“桑以养生,梓以送死。”孟子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孟子·梁惠王上》)《国风》又有:“椅桐梓漆。”(《鄘风·定之方中》)古有桐梓之棺。

“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属于毛,不罹于里”四句,毛传:“毛在外,阳,以言父;里在内,阴,以言母。”陈奂:“靡,无。匪,非。”(《诗毛氏传疏》)靡,莫、微,靡、莫双声。陈氏又曰:“非父则无所瞻视,非母则无所附离。父者,属于毛,非父则不得附属矣。母者,属于里,非母则无所附离矣。”(同上)其意为“匪父靡瞻,匪母靡依”。“匪父靡瞻”与原诗“靡瞻匪父”不同,“匪母靡依”与原诗“靡依匪母”不同。朱子《诗集传》曰:“言桑梓父母所树,尚且必加恭敬;况父母至尊至亲,宜莫不瞻依也。”马瑞辰:“《甘棠》,美召伯,思其人,因爱其树也。《桑梓》,怀父母,睹其树因思其人也。故上言‘必恭敬止’,下即继以‘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也。思其人而不见,处处仿佛遇之。”此必思之诚,始能如此,所谓“食则见羹,卧则见墙”[69]。“靡瞻匪父”,实已无父可瞻;“靡依匪母”,实已无母可依,而思之诚,处处仿佛见之。

“不属于毛,不罹于里”,是天地间最孤立的。对于孤立,天下有两种态度:(1)自由。学道,割断一切烦恼牵扯,“寸丝不挂”(《楞严经》)[70]、“万仞峰头独足立”(天衣怀偈语)[71],得大解脱。(2)强有力。世上最强的人是最孤立的,所谓奋斗、挑战皆此种人,“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庄子·逍遥游》)。

《小弁》第五章:“鹿斯之奔,维足伎伎”,“伎伎”,毛传:“舒貌。”《释文》:“本亦作‘跂’。”《淮南子》高诱[72]注:“跂跂,行貌。”按:伎伎,即跂跂,只是鹿奔貌,不必依毛传训“舒”。舒、徐双声,字义亦相通。朱子为之说曰:“宜疾而舒,留其群也。”“雉之朝雊,尚求其雌”,鹿合群,雉求侣。“譬彼坏木,疾用无枝”,“用”,以、因。“心之忧矣,宁莫之知”,“宁”,郑笺云:“犹曾也。”按:《诗》中“宁”“曾”“乃”三字互训。朱注:“宁,犹何也。”非是。

“譬彼坏木,疾用无枝”(“用”,以、因),庾信[73]《枯树赋》“此树婆娑,生意尽矣”同此意。宋陈去非[74]则云:“枯木无枝不受寒。”(《十月》)哲人的反省是发现自己缺点去矫正;诗人反省是欣赏自己态度。贾宝玉以杨树自比,而不肯以松柏自比[75],颇有诗人味。

第六章:“相彼投兔,尚或先之”,“投”,郑笺云:“掩。”按:即“掩捕”之“掩”。朱注谓为“投人之兔”。非是。“先之”,郑笺谓为“先驱走之”,朱注谓为“先脱之”。

第七章:“君子不惠,不舒究之”,“惠”,郑笺云:“爱。”惠、慧古通,“秀外慧中”又作“秀外惠中”。“不舒究之”,郑笺谓为“不舒谋也”。按:舒、徐互训,“不舒究”犹言不徐察之也。“舍彼有罪,予之佗矣”,“佗”,毛传:“加也。”驼、驮、佗,古通用。

《小弁》末章:“君子无易由言”,“由”,马瑞辰曰:“《尔雅·释诂》:繇,于也。繇、由古通。”

末章开端云:“莫高匪山,莫浚匪泉。”郑笺谓:“山高矣,人登其巅;泉深矣,人入其渊。”朱子从之。此亦不免添字注经。余以为:此二句即谓天盖高,人不敢不跼;泉盖深,人不敢不蹐。此乃诗人小心之极,见一切皆怕,山不甚高,泉不甚深,而诗人视之为甚高、甚深而畏之,故下句接“君子无易由言,耳属于垣”。人好说不好,当少说话多做事,尤其做领导的。不但来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简直爱说是非者,便是是非人。爱说话的人面前,易有谗人;不爱说话的人,心里有准,不易进谗言。唐代宗谓郭子仪曰:“不痴不聋,不作阿家阿翁。”[76]

“无逝我梁,无发我笱”,桥通两岸,而“梁”不通,所以登舟如码头,然又以捕鱼为说。

此诗原与幽王及太子宜臼无关,乃诗人忧谗畏讥之作也。

小孩子任性纵情而行,不懂忧谗畏讥。不懂忧谗畏讥,而究竟还有“谗”“讥”在;小孩子根本不知道有它。人的多所顾忌就从忧谗畏讥来,办坏事怕,办好事还怕,真可怜。若不顾忌还是消极的,积极的则是挑战。

鲁迅先生有“小心是空闲中的忙碌”之言,鲁迅先生所谓“小心”,是忧谗畏讥。[77]小心并非外向的,是内向的,不是由观察得来,是由反省得来。最难过是“空闲中的忙碌”。(鲁迅先生真是伤感,其所写每篇文的序都像杂文,如《呐喊》《小说史》之序。其亦有诗云:“惯于长夜过春时,挈妇将雏鬓有丝。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吟罢低眉无写处,月光如水照缁衣。”鲁迅先生对自己分析得真苛酷。)

《小弁》与《邶风·柏舟》通篇有相似之处,都是忧谗畏讥。《柏舟》第四章: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
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忧心悄悄”,“悄悄”两字就了不得。“悄悄”,静也。“愠于群小”是全篇主干。“小”未必“群”“愠”,而至少自己已感觉如此。诗人神经锐敏,意志又衰弱。“静言思之,寤辟有摽”,“辟”,“擗”之省字,毛传:“拊心。”“摽”,拊心貌。

有的诗,论内容当持批评态度,论作风则是欣赏态度。表现作风真高,不论其内容可取否。如“解牛”,虽残忍而好手做出来是艺术,以批评态度看是残忍,以欣赏态度看是艺术,“道也,进乎技矣”(《庄子·养生主》)。诗人看事、看人,也当如庖丁解牛,不可只见全牛,当看出其间隙来。

六 节南山之什·巷伯

萋兮斐兮,成是贝锦。
彼谮人者,亦已大甚。

哆兮侈兮,成是南箕。
彼谮人者,谁适与谋。

缉缉翩翩,谋欲谮人。
慎尔言也,谓尔不信。

捷捷幡幡,谋欲谮言。
岂不尔受,既其女迁。

骄人好好,劳人草草。
苍天苍天,视彼骄人,矜此劳人。

彼谮人者,谁适与谋。
取彼谮人,投畀豺虎。
豺虎不食,投畀有北。
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杨园之道,猗于亩丘。
寺人孟子,作为此诗。
凡百君子,敬而听之。

《巷伯》七章,前四章章四句,五章五句,六章八句,七章六句。

诗人怎样生活呢?

《小雅》中的诗人在乱世中生活,取何种态度?

孔夫子说:

邦无道,危行言孙。(《论语·宪问》,“孙”是“逊”本字)

“三百篇”说:

不敢暴虎,不敢冯河。
人知其一,莫知其他。
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小雅·节南山之什·小旻》末章)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
惴惴小心,如临于谷。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小雅·节南山之什·小宛》末章)

契柯夫云:“诗人无能,但可爱。”(《可爱的人》,周岂明[78]译)

诗人处乱世,取何种态度?大抵有二:(1)持身(对己);(2)处世(对人)。

(一)持身(持躬)

隔岸观火,看得清楚也好。云里看厮杀,看出许多矛盾,但一发表自会引人反对。诗人必须有冷静观察功夫,而中国人这方面也差。受压迫便求发泄,由发泄可得到安慰,诗人骂街即为此。(以前讲和平奋斗救中国,和平是消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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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怎样生活呢?《小雅》中的诗人在乱世中生活,取何种态度?《小雅·小宛》写到:“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图为宋朝马和之《小雅·节南山之什图》之《小宛》。

持躬在己,不是放纵,是约束。由于约束便有反省工夫,反省是进德修业之路。学道的人反省,发现自己缺陷想法补充。人自身必有连自己也不能满意的地方,如此发现而补足之,使之完成完美人格。中国之有孔子,印度之有释迦,西洋之有耶稣,并非自天上突然掉下来的。天下无突然的事,必有原因,不是“偶”,是“渐”。

诗人发现自己缺憾后,不是反省、补足,而是暴露。精神上完全健康的人很少,多少有点变态。常人皆有变态心理,而不一定近于疯狂;诗人变态心理有一种暴露狂(裸露狂),此与学道之人的反省截然二事。自己的怯懦无能,人都愿意隐藏;诗人之暴露,往好说是诚。宗教中有所谓忏悔,是意识的,有心如此,乃灵魂上鞭打、精神上惩罚;诗人之暴露是无意识的,其实不是无意识,是下意识——“拿不是当理说”。诗人使酒骂座,有优先权。人有时有缺点是可爱,诗人写缺点亦是可爱,如工部“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述怀》)。

别人的反省是发现自己缺点去矫正,诗人反省是欣赏自己的态度。

观察是向外的,反省是向内的反照。只有观察,没有反省,是浮浅;只有反省,没有观察,是狭隘(狭小的)。二者合二为一,才是完全诗人。先观察而后反省,或先反省而后观察,皆可。所谓思想,皆由观察、反省而得。“譬彼坏木,疾用无枝”(《小雅·节南山之什·小弁》),必对此木有所观察,然后反省,方知我生机之缺乏与此树同。“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亦是观察、反省。

诗人反省与哲人反省不同,诗人观察与哲人观察也不同。陈去非以前诗人只是“枯木无枝”,观察所得是悲哀,应求改进方法,而陈氏所说的是“不受寒”——“枯木无枝不受寒”(《十月》),是岂木之性也哉?宋以前诗人只到“枯木无枝”而已,其后有“不受寒”了。而仍非办法。近代文学太注意观察,而忽略了反省,近代文学应想出办法。

《节南山之什·小宛》,诗好。《小宛》末章云:

温温恭人,如集于木。
惴惴小心,如临于谷。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此一章,一、三、五句写实;二、四、六句是形容,形容得好。“温温恭人”,性温、态恭,俨乎其然是礼乐场中人物。“如集于木”,可见其战栗。人在乱世,对付不了便如此。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回不了头了。没有迷信,一点仗恃都没有。炼铁成钢,炼不出来,化灰完事。“如临于谷”,然脚跟站稳就成。“如履薄冰”,一点据点儿也没有,小心也不成,也没用。若是英雄,可拨乱反正、转危为安,那是造时势的英雄;另一种人虽不能拨乱反正、转危为安,而会趁火打劫、顺水捞鱼,也成,可得一时之安。我们的诗人往上不是英雄,往下又非世俗人,不用说不肯,肯也不能。世法所谓好人,多是无能的人。诗人结果只是停顿在此,反省、暴露自己,可怜亦可爱。

(二)处世(对人)

其实持躬也就是处世,不过持躬对人一方面少。

《节南山之什·巷伯》,其第五章云:

骄人好好,劳人草草。

苍天苍天,视彼骄人,矜此劳人。

“骄人好好”,“好好”,毛传:“喜也。”“劳人草草”,“草草”,毛传:“劳心也。”按:“草草”,一作“懆懆”,“草草”乃假借。《国风》“忧心悄悄”(《邶风·柏舟》),亦当为“懆懆”。人体劳尚可,心劳则了不得。《小宛》中所谓“集木”“临谷”“履冰”,人亦有不集、不临、不履之时,然不集、不临、不履,心劳亦不成。人敬天畏天,故《巷伯》“骄人好好,劳人草草”后呼“苍天苍天”,接下来“视彼骄人”,“视”字好,只言“视”,不言如何对待。

诗人、哲人,反省、观察。(观察盖从西洋之to observe,observation。)反省向内,观察向外。对天地间事物先须有检点、观察功夫,然后始可言反省。否则,反省自何入手?以何对照?一观察、二反省,此两步诗人、哲人同,至第三步则不同:哲人观察、反省,目的是修正完成;诗人观察、反省,结果是享乐,所谓“法悦”“法喜”[79]、ecstasy,诗人不是修正完成,是自己欣赏自己。“集木”“临谷”“履冰”是苦,而诗人表现之后是“法喜”,得到一种满足。人若没如饥如渴的精神不能学文、学道,必有此精神然后得到之后是满足,自己满足。吃饱了,没人赞美,是为自己舒服。老杜“麻鞋见天子”(《述怀》),是苦,也是法喜。人是要在矛盾中得到调和,喜昼也喜夜。诗人、哲人,第四步又相同,都是满足。以图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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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好是满足,坏也是满足。如酒之发酵,葡萄酒是葡萄腐烂、发酵而成,腐朽化为神奇,酒乃成天之美禄,让人喜爱。(我们爱的不必是对,对的不见得爱。)发酵文学亦如此。黄山谷[80]诗可自其中得“法”,而不会使人爱,就因其诗乃用公式写出。张衡[81]之《四愁诗》,亦是公式文学。

中国文学有限制,有范围。到一时候,或破坏之,或扩大之,然又有一新的限制、范围随之而来。人不会有完全脱离限制、范围的一天。孙悟空一筋斗十万八千里,然亦只此而已,无论如何不能离地球。这个范围,弄好了是艺术,弄坏了是束缚。艺术范围,要之,“恰好”之处。孟子曰:

由射于百步之外也,其至,尔力也;其中,非尔力也。(《孟子·万章下》)

“其中,非尔力”,便是诗,是文学。“中”是范围,而“中”,非人力。“骄人好好”,真写得好,真是“中”。

中国诗写恨(hate)的少。诗中的恨只是悲哀,余所说恨是憎恶。由憎恶而生者,有二种:一种消极的,是诅咒;一种积极的,是改革。凡改革皆对旧的有憎恶。中国诗太优美,太软性,缺乏壮美。由我之“草草”恨人之“好好”,故诅咒——即《巷伯》之第六章:

彼谮人者,谁适与谋。
取彼谮人,投畀豺虎。
豺虎不食,投畀有北。
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投畀有北”,“有北”,荒凉之地。咒人至死,不英雄;有本事出来打呀!

七 谷风之什·谷风

习习谷风,维风及雨。
将恐将惧,维予与女。
将安将乐,女转弃予。

习习谷风,维风及颓。
将恐将惧,寘予于怀。
将安将乐,弃予如遗。

习习谷风,维山崔嵬。
无草不死,无木不萎。
忘我大德,思我小怨。

《谷风》三章,章六句。

《谷风》,毛诗在“谷风之什”,朱子《诗集传》在“小旻之什”。

此诗或以为:“刺幽王也。天下俗薄,朋友道绝焉。”(《毛诗序》)参看《邶风·谷风》篇,当是“刺夫妇失道”(《毛诗序》)。

此二篇,《小雅·谷风》写得扼要,《邶风·谷风》写得详明。然无论粗细,都是写真。真有事物之真,有意象之真。“想当然耳”,“想”是不可靠的,而“当然”是可信的。

首章“习习谷风,维风及雨”,“及”,非“与”(and)之意,有“渐”意。次章“习习谷风,维风及颓”,“颓”,毛传:“风之焚轮者也,风薄相扶而上。”《庄子》曰“扶摇”。《尔雅·释天》曰:“焚轮谓之颓。”胡承珙[82]曰:“焚轮,叠韵。《文选·海赋》注:‘濆沦,相纠貌。’又《封禅文》注:‘纷纶,乱貌。’皆叠韵形容字。颓风曰焚轮者,谓其回旋纠乱之状,犹濆轮、纷纶也。”《释文》:“棼,本或作‘焚’。”“棼”,亦乱也;“轮”,取其转意。“习习谷风,维山崔嵬”,“崔嵬”,毛传:“山巅也。”郑笺:“山巅之上,草木犹及之。”

“将恐将惧,维予与女。将安将乐,女转弃予”,爱情是不可靠的,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安乐。爱情应以理智作后盾。欲维系夫妇间关系,须由爱情转为朋友感情。“将安将乐,弃予如遗”,真是朴实、朴厚,后来之“十九首”亦有“弃我如遗迹”(《明月皎夜光》)句。

“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对此种人、此种事,在少年,多愤慨;在中年,多报复、嘲骂;而在老年,则微笑对之。俗话说,阅尽人情暗点头。在将就木焉的暮年,真是人情阅尽!

八 谷风之什·蓼莪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蓼蓼者莪,匪莪伊蔚。
哀哀父母,生我劳瘁。

缾之罄矣,维罍之耻。
鲜民之生,不如死之久矣。

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出则衔恤,入则靡至。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
拊我畜我,长我育我。
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南山烈烈,飘风发发。
民莫不榖,我独何害。
南山律律,飘风弗弗。
民莫不榖,我独不卒。

《蓼莪》六章,前四章章四句,后二章章八句。

《毛诗序》谓本篇:“刺幽王也。民人劳苦,孝子不得终养尔。”本篇主旨:(1)思亲,(2)刺乱世,(3)传统的孝道。(古有《孝经》,但此乃伪书,非孔子弟子作。)

“蓼蓼者莪”,“莪”,抱娘蒿,因陈为其别名。“匪莪伊蔚”,“蔚”,马瑞辰以为乃齐头蒿(据“本草”)。

第三章“缾之罄矣,维罍之耻”,毛传谓:“缾小而罍大。”郑笺谓:“刺王不使富分贫、众恤寡。”然此句与思亲又何关?缾小,自喻也;罍大,喻亲也。“缾之罄矣,维罍之耻”,这是说自己不要好还不要紧,给老子丢人,这是传统的孝的思想。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孝经·开宗明义章》),这是中国传统的孝的思想;而“战阵无勇,非孝也”(《礼记·祭义》),这也是中国传统的孝的思想。传统的孝,做人是为父母做人,不承认儿子自己的人格(身份),没有自主自由,成为父母的附属物件。此易流为消极,无进取心,且成为依赖。若与此相反,则即孟老夫子所谓“孤臣孽子”(《孟子·尽心上》),有点儿苍苍茫茫的劲!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此非儒家真正精神。

父慈子孝,有意如此是其次,最高是忘其为慈为孝。

九 谷风之什·四月

四月维夏,六月徂暑。
先祖匪人,胡宁忍予。

秋日凄凄,百卉具腓。
乱离瘼矣,爰其适归。

冬日烈烈,飘风发发。
民莫不榖,我独何害。

山有嘉卉,侯栗侯梅。
废为残贼,莫知其尤。

相彼泉水,载清载浊。
我日构祸,曷云能榖。

滔滔江汉,南国之纪。
尽瘁以仕,宁莫我有。

匪鹑匪鸢,翰飞戾天。
匪鳣匪鲔,潜逃于渊。

山有蕨薇,隰有杞桋。
君子作歌,维以告哀。

《国风》中伤感诗多与《小雅》“变雅”同一作风。“莫奈何”“没办法”,是中国伤感诗普遍现象,如童养媳趁婆婆不在家找人诉一回委屈,而回家来还是照样受下去。有好些人就是这样活下去的。而“变风”与“变雅”作风又不尽相同。“变雅”是枯燥的,在困苦环境中写出来的东西易如此,虽“变雅”比“变风”篇幅长得多。“变风”是温润的,人写快乐该温润,“既见君子,我心则降”(《小雅·鹿鸣之什·出车》)。(现在人写快乐,只是浮浅油滑。)“变风”中的快乐如天阴尚不久,或虽已阴而有裂隙可见阳光,诗人虽处乱世而究竟还有希望。至“变雅”,则是诗人的心整个被黑暗所笼罩,对顺境、治世觉其远哉,遥遥如同隔世;别说不记得,即使记得,也很模糊、朦胧了。

枯燥是硬性,温润是软性;“变雅”是硬性,“变风”是软性。由硬而再软是忍——忍性。

《四月》八章,章四句。

首章:“四月维夏,六月徂暑”,“徂”,毛传训“往”,郑笺训“始”。“先祖匪人”,“人”者,仁也。“先祖匪人,胡宁忍予”,本不当疑而竟疑者,心情枯燥。

次章:“秋日凄凄,百卉具腓”,“腓”,《尔雅》及《玉篇》引作“痱”,注:“痱,病也。”写秋,秋是凄凉,应用纤细之文字、声音去写。写夏,夏是大,难写。《诗》写夏“夏屋渠渠”(《秦风·权舆》),《骚》写夏“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九章·怀沙》。“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二句,将秋的纤、细、瘦全写出,有力,且另有其特别诗情。如此情境真是怎么敢写?有些人对此不敢看,不敢写。曹孟德敢,而且有办法;孟郊[83]一类诗人走此派,虽没办法,但敢睁眼看。“秋日凄凄,百卉具腓”,有了此二句,后二句才是诗。然怎么敢写?《小雅·谷风》末章还有“习习谷风,维山崔嵬。无草不死,无木不萎”之语,“秋日凄凄,百卉具腓”也许没有“无草不死,无木不萎”有力。没有极深的爱,便也没有极深的憎。如《谷风》四句,一般人不但怕说、不敢说,简直怕“热”[84]、不敢“热”,而诗人竟如此写出。诗人是“仁”,而有时别人不敢说的敢说,不敢热的敢热,这便是“忍”。

“铁肩担道义,辣手著文章”[85],便是忍。凡诗人皆有此二重性格,一方面是“仁”,一方面是“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仁抑是忍?是爱抑是憎?

“乱离瘼矣,爰其适归”,“爰”,辞也,郑笺云:“曰也。”《孔子家语》引作“奚”,《诗集传》从之。“乱离瘼矣”,“爰其适归”已可怜,“奚其适归”则可悲矣。写文章真是要有辣手,知道怎样狠而且狠得上来。近来作家仅鲁迅先生一人,因为他知道怎样是温柔,如此才知道怎样辣手。最能奉承人的便最能骂人,“能令公喜,能令公怒”(《世说新语》)。[86]《召南·小星》中“抱衾与裯,寔命不犹”二句,与“乱离瘼矣,爰其适归”意义同,而《国风》温润,《四月》枯燥。

《四月》第三章:“民莫不榖,我独何害”,按:《诗经》“榖”训“好”“善”。你何以知道人家便好?此不但主观,简直是直观。情、事、理三者,诗人所言不但理不真,事亦不真,只是情真。

第四章:“山有嘉卉,侯栗侯梅”,“侯”,郑笺:“维也。”“侯”是否与“或”有关?“废为残贼,莫知其尤”,“废”,毛传:“废,忕也。”《释文》:“废,如字,忕也。”“忕,时世反。”《尔雅·释诂》“废,大也。”郭璞注引诗作“废为残贼”。《说文》:“equa,大也。”

作品一起就高已不易,更难是高而后低、低后再高。律诗一起高固然好,而难在五、六句再起来。老杜《春望》,“国破山河在”一起便高,而至“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一联,要起没起来。

第五章:“滔滔江汉,南国之纪”,“纪”,纲纪一方。“尽瘁以仕,宁莫我有”,“有”,郑笺以为“保有”,非是。“有”,友也,此“宁莫我有”之“有”当即“友”。杜预《左氏传注》:“有,相亲有也。”“亲有”,亲友也。

《论语》说“人不知而不愠”(《学而》),又说“不怨天,不尤人”(《宪问》),而诗人专怨天尤人。《礼记》云:“遁世不见知而不悔,唯圣者能之。”《易经》云:“遁世无闷。”《易经》是人由生活经验所得之智慧,故而《易经》使人趋吉避凶。然此非世法,世法趋吉避凶,是不由其道;智慧趋吉避凶,是基于道的,无闷而自得。

人当观察、经验、思索,不可武断。中国智识阶级一方面装士君子态度,一方面内心苦痛。诗人中只陶渊明真是儒家。诗人都是情真,故后之诗人都与佛家禅宗有关,愈是大诗人愈如此,不然受不了如此苦。唯陶渊明所用全是儒家,“遁世无闷”。我们说“三百篇”是幼稚的,陶渊明是成熟的。“三百篇”以后四言诗人曹孟德、陶渊明都是“变”。余以前以为陶与“三百篇”乃外形不同,非也。陶表面字句与“三百篇”一鼻孔出气,只是内容不同。“三百篇”无思想,陶诗有思想。

十 鱼藻之什·苕之华

苕之华,芸其黄矣。
心之忧矣,维其伤矣。

苕之华,其叶青青。
知我如此,不如无生。

牂羊坟首,三星在罶。
人可以食,鲜可以饱。

《苕之华》三章,章四句。

《小雅》末一篇第一句便是“何草不黄”,这句真好,可是表现乱离不如《苕之华》(静安先生有《苕华词》)。

首章四句三“矣”字,很缠绵。次章,节奏急。首章诗人以自我为出发点,“心之忧矣,维其伤矣”,“忧”是薄的、浅的,“伤”是深的、厚的,忧可以忍受,伤便不可忍受。所以说“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论语·八佾》)。第二章“知我如此,不如无生”,无生还不至受这些罪!此是小我。第三章“人可以食,鲜可以饱”,此由小我推及人群。可以食,食什么?草根、树皮。以此二句结,真沉痛。

钟嵘[87]《诗品》评阮步兵[88]“源出《小雅》”,所作亦有忧生之嗟。“知我如此,不如无生。”静安先生则是“人天相对作愁颜”(王静安《浣溪沙》),此亦忧生之嗟。

第三章“牂羊坟首”,“坟”,三家作“羵”,或作“贲”。从“贲”者多有“大”义,如《桃夭》“有蕡其实”。

“三星在罶”,“罶”,韩诗作“霤”。若作“罶”,罶,留也,所以网鱼。旧注:三星,参星也。“三星在罶”,言无鱼,因参星夜深始出。旧注云:罶中无鱼,喻人生之艰难。毛传:“三星在罶,言不可久也。”不通。郑笺附会之曰:“不可久者,喻周将亡如心星(即参星)之光曜见于鱼笱之中,其去须臾也。”毛可恕,郑难容;毛尚老实,郑胡说。若作“霤”,乃“中霤”之“霤”,“三星在霤”,犹言三星在户。地上“牂羊坟首”,仰首“三星在户”,写家室荒凉而空虚。故“罶”,当从韩诗作“霤”。

人人在追求真理,人人自以为得到真理,唯说得好的能使人相信。世法皆有“辙”,有来有去,有头有尾。诗人之心没“辙”,没辙便不可用世法去看、不可用常法去解。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二十首》其五),各人懂个人的,未必是陶公当年之意。唯说得好的始能得一部分听众、信徒。如“隔墙飞过熟鸭子来”,天下未必有此事,而有此情理。讲得圆全,便能令人信。

附 《小雅》碎语

诗人的人生有五种境界:

(一)出世。得到精神的自由。此太道学味。

(二)入世。强有力,奋斗,挑战。屈原写《离骚》,有奋斗精神,而其奋斗精神为伤感色彩所掩;老杜奋斗中亦有伤感气氛。反常必贵,物稀为贵。在寂寞中得大自在(出世),在困苦中得奋斗力(入世),都是反常,所以可贵。但反常有时又可为“妖”。[89]此太西洋味。

(三)蜕化。既非出世的一丝不挂,又非入世的挑战、奋斗,是“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然“人皆有兄弟,我独亡?”(《论语·颜渊》)这种境界是欢喜还是苦恼?这种境界是人情味的,然亦非常人所能,如陶公“富贵非我愿,帝乡不可期”(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将入世、出世打成一片。此是真诗人。

(四)寂寞。此中又有两种不同者:一为寂寞;一为能欣赏寂寞的,如“终日昏昏醉梦间,忽闻春尽将登山。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唐李涉《题鹤林寺僧舍》)。上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是自得;此曰“过”、曰“逢”、曰“竹院”、曰“僧”,是自喜。此是伪诗人。诗人或太道学味,或太西洋味;或是真诗人,或是伪诗人。装假不好,而装得好便是艺术。譬如那画的山水,有时比真山水还好看。

(五)悲伤。五种诗人中此种最有人情味。“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小雅·谷风之什·蓼莪》),哪里都好像是父亲、母亲,可是哪儿也没有,真是悲伤。“不属于毛,不罹于里”(《小雅·节南山之什·小弁》),可哀,孤立,四海无归。“天之生我,我辰安在”(同上),真是孤独的悲哀。还有“知我如此,不如无生”(《小雅·鱼藻之什·苕之华》)、“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王风·兔爰》),真是人情味。

前四种都有点勉强、做作,只有后一种最人情味。寂寞中感到孤独的悲哀,而此种又是顶不振作、顶没出息的了。

人有心怎么做、不怎么做,如为线所扯,“后台意识”,Arrière Pensée[90]。“三百篇”是有什么就喊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古人诗是如此,后人有意避俗免弱,便不真。“真”,就是人情味。现在人有许多话不敢说。而胆大是文人心理的健康。要胆大,但不要妄为。胆大要自然而然,适可而止,不可“成心”[91]

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论语·阳货》)

“诗,可以群”。“群”,人是得要“群”。最繁殖的动物是最合群的动物,如蜂、如蚁;而最强的动物是最不合群的动物,如狮、如虎。科学家谓此种动物必将灭亡。人最无能,所以能生存,便因人能合群。孤独是最不合群。然只举目无亲,不用别人攻击,自己就受不了。

汎彼柏舟,亦汎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邶风·柏舟》)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如”,而也;“隐”,痛也。“如有隐忧”,痛与忧并列。后二句不是诗[92],前二句真是诗。“汎彼柏舟,亦汎其流”,悲哀无边无岸,正是《小弁》第四章所言“菀彼柳斯,鸣蜩嘒嘒,有漼者渊,萑苇淠淠。譬彼舟流,不知所届”,柳上之蜩合群,水中之苇合群,我则如舟流不知所属。孤独之后,是强有力还是悲哀?中国诗表现的是后者。

诗人是寂寞的,哲人也是寂寞的。诗人情真,哲人理真,二者皆发于寂寞,结果皆是真。诗人是欣赏寂寞,哲人是处理寂寞;诗人无法,哲人有法;诗人放纵,哲人约束,故在中国文学与哲学势同水火。然余以为,就其极致而言,大哲人也是诗人,大诗人也是哲人,普通则是格格不入。顶点是合流,一般是反对。


[1]班固(32—92):字孟坚,扶风安陵(今陕西咸阳)人。东汉史学家、文学家,著作除《汉书》外,尚有《两都赋》《白虎通义》等。

[2]陈奂(1786—1863):字硕甫,号师竹,江苏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清朝经学家,著有《诗毛氏传疏》《毛诗说》等。

[3]范晔(398—445):字蔚宗,南阳顺阳(今河南淅川)人。南朝宋史学家,曾删取各家《后汉书》之作,著《后汉书》,成纪传90卷。

[4]颜师古(581—645):名籀,字师古,以字行,祖籍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后迁京兆万年(今陕西西安)。唐朝名儒,精于训诂,著有《汉书注》《急就章注》等。

[5]司马迁(前145—?):字子长,夏阳龙门(今陕西韩城)人。西汉史学家、文学家,其所著《史记》为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被鲁迅誉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

[6]此次大战:指第二次世界大战。

[7]章学诚(1738—1801):字实斋,会稽(今浙江绍兴)人。清朝史学家,提倡“六经皆史”,著有《文史通义》九卷。

[8]白乐天(772—846):白居易,字乐天,原籍太原(今属山西),后迁下邽(今陕西渭南)。唐朝诗人,与元稹并称“元白”,共同倡导新乐府运动,著有《白氏长庆集》。

[9]《大集经》:“甚深之理不可说,第一义谛无声字。”第一义,佛教用语,指无上甚深、彻底圆满之妙理。

[10]大、小序:毛诗于《诗经》各篇名下均有一段阐述该诗作者或解释诗义之文字,称为小序;首篇《关雎》小序后有一总纲式序论,较为全面地阐述了《诗经》的性质、体裁、表现方法与社会功用等,称为大序。

[11]子夏(前507—?):卜氏,名商,字子夏,春秋时期晋国温(今河南温县)人,“孔门十哲”之一,以文学著称。

[12]程大昌(1123—1195):字泰之,徽州休宁(今属安徽)人。南宋学者、经学家,著有《诗论》1卷、《考古编》10卷、《演繁露》16卷等。

[13]太炎:即章炳麟。章炳麟(1869—1936),字枚叔,号太炎,浙江余杭(今浙江杭州)人。清末民初学者,著有《章氏丛书》。

[14]李斯(?—前208):字通古,战国时期楚国上蔡(今属河南)人。曾为秦国客卿,著有《谏逐客书》等。

[15]杨恽(?—前54):字子幼,华阴(今属陕西)人。西汉政治家,以才能著称,著有《报孙会宗书》等。

[16]梁任公(1873—1929):梁启超,字卓如,号任公,又号饮冰室主人等,广东新会人。近代思想家、文学家、学者,倡导文体改良,著有《饮冰室合集》。

[17]此对之成,异说颇多,其一为杨彦龄,其一为东坡。北宋杨彦龄《杨公笔录》:“世所谓独脚令者,唯‘三光日月星’,以拘于物数为最不易酬答者。元祐三年夏,余待试兴国西经藏院,夜梦一客举此为令,若欲相屈,余辄应声答曰:‘四诗风雅颂’。客遂惭服而去。”南宋·岳珂《桯史》:“承平时,国家与辽欢盟,文禁甚宽,辂客者往来,率以谈谑诗文相娱乐。元祐间,东坡尝膺是选。辽使素闻其名,思以奇困之。其国旧有一对曰‘三光日月星’,凡以数言者,必犯其上一字,于是遍国中无能属者。首以请于坡。坡唯唯,谓其介曰:‘我能而君不能,亦非所以全大国之体。“四诗风雅颂”,天生对也,盍先以此复之。’介如言,方共叹愕。坡徐曰:‘某亦有一对,曰“四德元亨利”。’使睢盱,欲起辨。坡曰:‘而谓我忘其一耶?谨閟而舌,两朝兄弟邦,卿为外臣,此固仁祖之庙讳也。’使出不意,大骇服。既又有所谈,辄为坡逆夺,使自愧弗及。迄白沟,往返equa舌,不敢复言他。”

[18]朱子:即朱熹。朱熹(1130—1200),字元晦,号晦庵,徽州婺源(今江西婺源)人。南宋理学家,一生主要致力于著述与讲学,著有《四书章句集注》《诗集传》等。另有与弟子问答之记录《朱子语类》。

[19]郑康成(127—200):郑玄,字康成,北海高密(今山东高密)人。东汉经学家,著有《毛诗笺》《三礼注》《论语注》等。

[20]刘彦和(466?—521?):刘勰,字彦和,原籍东莞莒县(今属山东),世居京口(今江苏镇江)。南朝梁文学理论家,著有《文心雕龙》,为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第一部系统阐述文学理论之专著,以“深得文理”而著称。

[21]孔颖达(574—648):字冲远,又字仲达,冀州衡水(今河北衡水)人。唐朝经史学家,唐贞观年间奉诏命编订《五经正义》。

[22]西汉经学家韩婴传《诗》,今仅存《韩诗外传》。《韩诗外传》凡360条,一般每条均以一《诗经》引文作结论。以下凡说“韩诗”即指《韩诗外传》。

[23]“坟”字繁体作“墳”,故下文云“从‘贲’”。

[24]《说文》:《说文解字》的简称,东汉文字学家许慎著,中国第一部系统分析汉字字形、考究字源的著作。

[25]《方言》:《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的简称,西汉扬雄著,中国第一部比较方言词汇的著作。

[26]《释文》:《经典释文》的简称,唐朝陆德明著,解释儒家经典文字音义的著作。

[27]二徐本:南唐徐铉(917—992)、徐锴(920—974)兄弟,人称“二徐”,又称“大徐、小徐”。二人皆精于小学,皆校订《说文解字》,经徐铉校订的本子人称“大徐本”,经徐锴校订的本子人称“小徐本”,合称“二徐本”。

[28]《尔雅》:中国最早解释词义的著作,也是第一部按义类编纂的词典。《尔雅》最早著录于《汉书·艺文志》,未载作者姓名,整理成书在西汉时期。

[29]《庄子·齐物论》:“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且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

[30]欧阳修《六一诗话》:“圣俞尝云:诗句义理虽通,语渉浅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如有《赠渔父》一联云‘眼前不见市朝事,耳畔唯闻风水声’,说者云:‘患肝肾风。’又有《咏诗者》云‘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本谓诗之好句难得尔,而说者云:‘此是人家失却猫儿诗。’人皆以为笑也。”

[31]王通(584—617):字仲淹,河东龙门(今山西河津)人。隋朝大儒,卒后门弟子私谥“文中子”。

[32]扬雄(前53?—18):字子云,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人。西汉文学家,著有《甘泉赋》《河东赋》《羽猎赋》等辞赋,又有《太玄》《法言》等著作。

[33]胡适(1891—1962):字适之,安徽绩溪人。现代学者,新文化运动代表人物,提出“白话文学论”与“历史的文学观念论”,著有《中国哲学史大纲》《白话文学史》以及白话诗集《尝试集》等。

[34]服虔:初名重,又名祇,后改名虔,字子慎,荥阳(今属河南)人。东汉学者、经学家,著有《春秋左氏传解谊》《春秋汉议驳》等。

[35]马瑞辰(1782—1853):字献生,又字元伯,安徽桐城人。清朝学者、经学家,著有《毛诗传笺通释》32卷。

[36]兼士:即沈兼士。沈兼士(1887—1947),名臤,以字行,沈尹默之弟,浙江吴兴(今浙江湖州)人。近现代语言文字学家,曾任教北京大学、辅仁大学,顾随之师。

[37]《广韵》:《大宋重修广韵》的简称,北宋真宗朝陈彭年、丘雍等奉诏编修,中国第一部官修及现今保存最完整的韵书。

[38]《玉篇》:南朝梁顾野王著,中国第一部以楷书建字头以辨析形义的字书。

[39]陆佃(1042—1102):陆佃,字农师,号陶山,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宋朝学者,精于礼家名数之说,著有《礼象》《春秋后传》等。

[40]严粲:字坦叔,一字明卿,号华谷,邵武(今属福建)人。南宋学者、诗人,著有《诗缉》。

[41]程子:北宋理学家“二程”中的程颐。程颢(1032—1085),字伯淳,世称明道先生,洛阳伊川(今属河南)人;程颐(1033—1107),字正叔,世称伊川先生。二人著作由朱熹编为《二程全书》。

[42]郝懿行(1757—1825):字恂九,号兰皋,山东栖霞人。清朝学者,著有《尔雅义疏》《山海经笺疏》等。

[43]王照圆(1763—1851):字瑞玉,一字婉佺,山东福山(今山东烟台)人。清朝诗人、训诂学家,著有《列女传补注》《晒书堂闺中文存》等。

[44]罗素(Russell,1872—1970):20世纪英国哲学家、社会活动家,分析哲学主要创始人,著有《数学原理》《数理哲学导论》《西方哲学史》等。

[45]湮巴奈兹(1867—1928):今译伊巴涅兹,西班牙共和党领导人、小说家,著有小说《血与沙》《农舍》等。

[46]颜之推《颜氏家训·序致》:“魏晋以来,所著诸子,理重事复,递相模敩,犹屋下架屋,床上施床耳。”

[47]贾思勰:齐郡益都(今山东寿光)人。北魏农学家,所著《齐民要术》为中国现存最早最完整的综合性农书。

[48]草团瓢:指圆形茅屋。亦作草团标、团焦。

[49]纪晓岚(1724—1805):纪昀,字晓岚,晚号石云,直隶献县(今河北献县)人。清朝学者,曾任《四库全书》总纂修官,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及《四库全书简明目录》,著有《阅微草堂笔记》《唐人试律说》等。

[50]牛运震(1706—1758):字阶平,号真谷,山东滋阳(今山东兖州)人。清朝学者,著有《空山堂文集》《史论》等。

[51]《西游记》第五十一回:“行者道:‘你说烦恼,终不然我老孙不烦恼?我如今没计奈何,哭不得,所以只得笑也。’”

[52]《五灯会元》卷十载法眼文益禅师事:“(法眼文益)后同绍修、法进三人欲出岭,过地藏院,阻雪少憩。附炉次,藏问:‘此行何之?’师曰:‘行脚去。’藏曰:‘作么生是行脚事?’师曰:‘不知。’藏曰:‘不知最亲切。’”行脚,又作游方、游行,指僧人为求法、传法而游食四方。

[53]王先谦(1842—1917):字益吾,晚号葵园,世称葵园先生,湖南长沙人。清朝学者、经学家,著有《诗三家义集疏》28卷。

[54]王敦(266—324):字处仲,琅邪临沂(今山东临沂)人。东晋初期权臣,后叛乱。刘义庆《世说新语·豪爽》篇载:“王处仲每酒后,辄咏‘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壶,壶口尽缺。”

[55]桓玄(369—404):字敬道,谯郡龙亢(今安徽怀远)人,东晋大司马桓温少子。东晋末期篡位称帝,国号楚。

[56]曹操(155—220):字孟德,小字阿瞒,沛国谯(今安徽亳州)人。东汉军事家、政治家、诗人。汉献帝封其为魏王。后其子曹丕称帝,追谥曹操为“武皇帝”,史称魏武帝,后世文学著作或史书简称“魏武”。

[57]赵岐(约108—201):初名嘉,字邠卿、台卿,京兆长陵(今陕西咸阳)人。东汉儒家学者,著有《孟子章句》。

[58]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又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北宋前期诗文革新运动领袖、文学家,著有《欧阳文忠公集》。

[59]黄三:即黄润甫。黄润甫(1845?—1916),北京人,因行三,人称“黄三”。清朝京剧净角,因演连台本戏《三国志》而获“活曹操”之美誉。

[60]《华容道》:京剧传统剧目,叙曹操兵败赤壁,狼狈北逃华容道。曹探知华容道为蜀将关羽把守,且知关羽重于信义,乃苦苦哀求。关羽果为所动,义释曹操。

[61]杜工部:杜甫曾居官检校工部员外郎,故称。

[62]黄季刚(1886—1935):黄侃,字季刚,又字季子,晚年自署量守居士,湖北蕲春人。近现代语言文字学家,著有《说文略说》《文心雕龙札记》等。曾任教于北京大学。

[63]圆悟克勤禅师(1063—1135):字无著,名克勤,号碧岩,北宋临济宗杨岐派代表人物。高宗赐号“圆悟”,世称圆悟克勤。《碧岩录》卷二:“向上一路,千圣不传,学者劳形,如猿捉影。”

[64]fin de siècle:法文,意为世纪末。

[65]契柯夫(1860—1904):今译契诃夫,俄国19世纪末期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短篇小说大师,著有《变色龙》《套中人》《小公务员之死》等。

[66]唐石经:即开成石经。开成石经以楷书刻《易》《书》《诗》、“三礼”等十二经,始刻于唐文宗大和七年(833),成于开成二年(837)。

[67]严遵:字君平,西汉蜀郡(今四川)人。好老庄思想,隐居不仕,著有《老子指归》。

[68]元遗山(1190—1257):元好问,字裕之,号遗山,世称遗山先生,太原秀容(今山西忻州)人。金末元初文学家、文学批评家,仿杜甫《戏为六绝句》体例作有《论诗三十首》。

[69]范晔《后汉书·李固传》:“昔尧殂之后,舜仰慕三年,坐则见尧于墙,食则睹尧于羹。”

[70]《楞严经》:“寸丝不挂,竿木随身。”

[71]天衣怀(993—1064):名义怀,宋朝云门宗著名禅师,因卓锡越州天衣山,人称天衣义怀。《五灯会元》卷十六载天衣义怀事:“寻为水头,因汲水折担,忽悟,作投机偈曰:‘一二三四五六七,万仞峰头独足立。骊龙颔下夺明珠,一言勘破维摩诘。’”

[72]高诱:东汉涿郡(今河北涿州)人,受学于卢植,著有《淮南子注》《战国策注》等。

[73]庾信(513—581):字子山,南阳新野(今属河南)人。南北朝文学集大成者,因其官至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世称庾开府,著有《庾子山集》。

[74]陈去非(1090—1138):陈与义,字去非,号简斋,洛阳(今属河南)人。南北宋之交诗人,著有《简斋诗集》。

[75]《红楼梦》第五十一回,宝玉评王太医药方时说:“这才是女孩儿们的药,虽然疏散,也不可太过。旧年我病了,却是伤寒内里饮食停滞,他瞧了,还说我禁不起麻黄、石膏、枳实等狼虎药。我和你们一比,我就如那野坟圈子里长的几十年的一棵老杨树,你们就如秋天芸儿进我的那才开的白海棠,连我禁不起的药,你们如何禁得起。”麝月等笑道:“野坟里只有杨树不成?难道就没有松柏?我最嫌的是杨树,那么大笨树,叶子只一点子,没一丝风,他也是乱响。你偏比他,也太下流了。”宝玉笑道:“松柏不敢比。连孔子都说:‘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可知这两件东西高雅,不怕羞臊的才拿他混比呢。”

[76]唐赵璘《因话录》卷一:“郭暧尝与升平公主琴瑟不调,暧骂公主:‘倚乃父为天子耶?我父嫌天子不作。’公主恚啼,奔车奏之。上曰:‘汝不知,他父实嫌天子不作。使不嫌,社稷岂汝家有也!’因泣下,但命公主还。尚父拘暧,自诣朝堂待罪。上召而慰之曰:‘谚云:不痴不聋,不作阿家阿翁。小儿女子闺帏之言,大臣安用听?’锡赉以遣之。尚父杖暧数十而已。”

[77]鲁迅《彷徨·孤独者》:“山阳的《学理周刊》上却又按期登起一篇长论文:《流言即事实论》。里面还说,关于某君们的流言,已在公正士绅间盛传了。这是专指几个人的,有我在内;我只好极小心,照例连吸烟卷的烟也谨防分散。小心是一种忙的痛苦,因此会百事俱废,自然也无暇记得连殳。”

[78]周岂明:即周作人。周作人(1885—1967),原名周櫆寿,字星杓,号起孟、启明,又作岂明、起明等,鲁迅二弟,浙江绍兴人。现代散文家、诗人,五四新文化运动代表人物之一,著有散文集《谈龙集》《谈虎集》等。

[79]法悦、法喜:佛教术语,指因闻见、参悟佛法而产生的喜悦。

[80]黄山谷:即黄庭坚。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自号山谷道人,晚号涪翁,又称豫章黄先生,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北宋文学家,诗与苏轼并称“苏黄”,江西诗派领袖,著有《黄山谷集》。

[81]张衡(78—139):字平子,南阳西鄂(今河南南阳)人。东汉文学家,长于辞赋,著有《二京赋》《思玄赋》及诗作《同声歌》《四愁诗》等。

[82]胡承珙(1776—1832):字景孟,号墨庒,泾县(今属安徽)人。清朝学者、经学家,著有《毛诗后笺》《小尔雅义证》等。

[83]孟郊(751—814):字东野,武康(今浙江德清)人。唐朝诗人,多写凄怆寒苦之生活,诗境逼仄,风格峭硬,著有《孟东野诗集》。

[84]此“热”字,或当为“惹”字。

[85]杨继盛(1516—1555),明朝谏臣,因抗御强暴、反对权奸严嵩而惨遭杀害,临刑前于狱壁题写“铁肩担道义,棘手著文章”。

[86]刘义庆《世说新语·宠礼》:“王珣、郗超并有奇才,为大司马所眷拔。珣为主簿,超为记室参军。超为人多髯,珣状短小,于时荆州为之语曰:‘髯参军,短主薄,能令公喜,能令公怒。’”

[87]钟嵘(468?—518?):字仲伟,颖川长社(今河南长葛)人。南朝梁诗论家、文学家,著有《诗品》。《诗品》仿汉代“九品论人,七略裁士”之著书先例,将两汉至梁之诗人诗作,分上、中、下三品评论,故名。

[88]阮步兵:即阮籍。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尉氏)人。三国时期魏名士,“竹林七贤”之一。因曾任步兵校尉,世称阮步兵。著有《阮步兵集》。

[89]叶嘉莹此处有按语:反常不可为妖,要归于正。

[90]Arrière:法文,意为后面的;Pensée:法文,意为思想。

[91]叶嘉莹此处有按语:成心,即有心为之。

[92]叶嘉莹此处有按语:后二句也不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