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如酥春雨
【过去】
很快就到了百日誓师大会,学校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去调节学生们的心理压力,毕竟,这是关乎我们一生命运的一次考试,可能一错过,就是一辈子的后悔。何文洁不想听到他们气势高昂的宣誓声,于是拉着我去了县城边上,一个小山坡的庙里许愿,美其名曰当自己也靠不住的时候,不妨去信信神,说不定老天也会有开眼的那一刻。我是不知道她遭了多少的罪,才会在十八岁的那年纪说出“老天开眼”这等词语的话。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誓师大会刚好结束。
百日誓师大会结束没两天,就开始了第二次模拟考试。何文洁没有缺考,并且劝着我也要好好的考试,说是时间不多了,虽然我们百般不情愿呆在这里,但这是我们唯一的出路,有的想要抓住这条路,都没那种命去抓住它。我也深知,身为一个世间最底层的人,除了读书,根本就没有其它出路,换位思考想了一想,确实就是这样。我听了她的话,好好考了一遍,内心的某些郁结也在那时候有所松动。
仔细看一张卷子的日子我想不起是什么时候;绞尽脑汁地去思考一个解答题,我也忘了是多久以前。这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忽然涌上脑海之后,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很愧疚,愧对很多人,愧对自己。对着试卷流眼泪的时候,才有那么一丝感觉,自己好像一直都在逃避着什么,可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
有时候无聊下来,会思考着未来的自己,他是否会后悔这一年多以来的浪费时光?是否像现在一样的自己,依旧觉得自己做错了很多很多,多到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去面对那些人,那些事儿。
考完试之后,恰好就是周末,学校就放月底假,让学生们自己去调节心理压力。放假那天,春雨在滋润着大地。我和何文洁去了她的老家,那是距离县城不远的小山村。在街上相遇,她就递给我一个蛇皮口袋,不做解释就走进超市。她买了一大堆的营养品和水果,还有一个帽子,那是老人常带着的,老电影上面常常能看见,多半是要送去给哪个长辈,但颜色稍微显眼了点,有点儿跳脱。之后,我们便等着公交车来到县城的边缘,走过一条小河,老农正牵着牛走在田野上。过了河就相当于出了小县城,河这边和河那边是两番景象,一边正在忙碌的建着高楼大厦,一边是冒着袅袅青烟的木瓦房。我们踩着乡村泥泞小路,一步步地走去她老家。
一路上,那些老牛漫山遍野的呆着,寻找看起来最嫩最可口的小草;那些老农弓着身子,气喘吁吁地扛着铁犁在田野上行走;那些兴高采烈的土狗,在灌木丛里钻进钻出,又调皮地跑到老农身边,喘着出气,抖擞一身的露水,把老农嘴巴用万年历卷着烟丝的烟弄熄灭;树上的那些花儿,五彩缤纷的绽放着。到了村口的时候,碰到了数个挑着水的四五十岁的农妇,何文洁一一向她们打招呼,并跟我说她小时候在这里生活的趣事。
我们到了一个石屋前停了下来,门上的门神不知是多少年前贴上的,已经褪色到了只能看见秦叔宝和尉迟恭几个黑字;房门也因为多年的风吹日晒而变得苍白;门前的石阶细缝长出了瑞草,很是荒凉;屋角有马蹄印,牛脚印,还有几只狗爪印,并且数堆牛粪,堂而皇之的躺在那里。石阶上很光滑,它没有被时间消磨掉它的痕迹,那磨得光滑圆润的棱角,和屋檐下被雨水滴穿的石头告诉我,曾经,这里很热闹。老人坐在这里纳鞋垫,几个小孩子就在他们的眼皮底下玩耍……
打开锁推开门,因为房子漏风,并且长时间湿润的天气,所以并没有迎面而来的灰尘。整个大堂除了一张桌子和几只发白了的木凳,就只剩下一副木楼梯。楼梯整体已经坏了,只剩下一副空架子,无法站人。桌子脚深陷泥土里,桌子因为常年被风霜侵蚀,而变得发白,上摆着一个香鼎,小鼎里插满香燃尽之后的竹签,小鼎后面是两个老人的遗像,应该是何文洁的爷爷奶奶,看起来很慈祥,和何文洁也很像。
再往上是神龛,神龛上贴着几条竖纸幅,从右到左依次写着:金炉不断香火;三教圣贤神位;天地国亲师位;何氏祖宗灵位;玉盏堂明福灯。最左边和最右边的字稍微小上一号,且在“三教圣贤神位”和“玉盏堂明福灯”之间应该还有一个,只不过看不见了,只留下一个开头的“香”字。再往上,是一个横幅,四个字,从右往左:祖德流芳。
左上角还挂着一个老式的,已经不再摇摆的挂钟。
屋子里挂满蜘蛛网,蜘蛛网上积满灰尘;甚至一些常被风吹雨打的地方,上面长出白色的菌菇;灰蒙蒙的雨从屋顶飘落进屋,地面坑坑洼洼。
我跟着何文洁走进侧室。这里应该是小时候的何文洁的闺房,里面贴着年轻帅气的张学友、刘德华的贴纸,还有梅艳芳、王祖贤的。里面除了一个空荡荡的床架,还有两个柜子。何文洁打开柜子,里面什么都没有,除了一些喜好阴暗的虫子因为阳光的突然袭击而慌乱的四处爬着。我们又走进另外一个屋子,里面也有一个空床,旁边立着一个柜子。床上堆满杂物,有一台破旧的缝纫机和一台老式的黑白电视机,还有一些已经被耗子咬碎的破布和碎衣服,还放着几张椅子,看起来仍旧完好。何文洁打开柜子,发现里面装了几件衣服,有女装,也有男装,都很老旧,应该是她爸妈年轻时的衣服。
我们端着两把椅子到屋檐下,何文洁从书包里掏出一块头巾,缠在头上,装扮起老年妇人,有模有样。我们就这样坐着,看着一滴一滴的雨水顺着屋檐流下,等到十几分钟后,一个挑着空水桶的妇人出现,才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何文洁瞧见夫人用意惑的眼神看着她,笑道:“二婶,挑水呀。”
妇人听得声音,认出了何文洁,说道:“哟,文洁啊,弄得这番模样,吓死我了,弄得婶婶我以为白天见鬼了,哎呀,半年不见,模样大变样了,比以前白了很多,是不是上课多了,经常坐在教室,没见着太阳,有时间多出门晒晒太阳,对身体好点。”
何文洁说道:“婶婶说笑了,哪儿有,不过确实晒太阳的世间比较少。”
妇人说道:“中午要赶着回县城吗?不急的话,来我家吃饭,你们在城里忙,应酬多,一直都没时间来这边,好久没一块吃饭了,再说你奶奶天天叨念着你,可盼着你去找她呢。”
何文洁说道:“今天学校不上课,我们不着急,我刚刚也给她买了一顶帽子,我们一会儿就去。”
妇人道:“好嘛,那等我挑桶水去喂喂牛,然后整点菜等你们。”等到妇人在房角消失背影之后,我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问道:“不是真要去那儿吃饭吧。”
何文洁道:“废话。”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暗道还好。不料她接着说:“不然上哪儿吃饭,没柴,没灶,没锅,没米的。”
我欲哭无泪,仍抱着侥幸的心态,说道:“要不我们回学校去,随便买点吃的就可以了。”
何文洁说道:“你请我?”
我内心大喜,点头道,“没问题。”
何文洁坐下来,仰望着灰蒙蒙的天,意味深长说道:“执,你说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是不可避免地呢?凡是都要走一遭的,你不可能所有事情都能逃得掉。”
我说道:“所有事情都可以避免,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避免的。”
何文洁说道:“我们什么都避免不了,该发生的事情,它自然而然的就发生了,就像我们肚子会饿,会犯困,会生病,会死,你所谓的可避免,这话可能连你自己都不相信。”我陷入沉默。
“走,看我大奶奶去。”何文洁取下头巾,站起来拉着我,冲入细雨蒙蒙之中。
“哦,忘带东西了,回去拿那个袋子。”刚入雨中,何文洁又拉着我回来。
在泥土小巷子里拐了两道弯之后,来到她大伯家。门前屋檐下,一个满头稀疏银发,一脸黝黑,眼珠子深藏满脸皱纹深处的老人,盯着趴在她跟前的小土狗发愣。
何文洁大声喊道:“奶奶。”小土狗听到声音,立即翻身站起来,两耳竖起,瞪着眼睛看着我们俩,低声吠着,警觉的走到何文洁跟前,嗅了嗅之后,认出了何文洁,这才欢乐的摇晃着尾巴。
何文洁跑到老人跟前,蹲下身,伸出手,把老人嘴角的秽物擦掉。我把蛇皮口袋放下,站在一旁。
老人看着何文洁,惊喜说道:“香儿?”
何文洁说道:“我不是香儿姑,香儿姑嫁去外地啦,过年的时候你不是见过她了嘛,这才过去半个多月,你想着她了?”
满脸兴奋的老人突然变得一脸的沮丧,怨愤道:“那你是谁,你来这里干嘛,找谁呀?”
何文洁说道:“我是文洁啊,想你啦,所以来看看你?”
“文洁啊?”老人一脸疑惑,或是想不出文洁是谁吧,“忘喽,脑袋不管事了,你是谁家姑娘啊?”
何文洁说道:“我是敬文家姑娘咧,记不记得敬文啦?”
老人说道:“敬文家姑娘……那你晓得香儿在哪吗,我好几年没看到她了。”
何文洁说道:“晓得晓得,她和我说等到过年就来看你,要你好好听大伯和婶婶的话,不要耍小性子,不然她就不来了。”
老人一脸失落,“等到过年啊,不晓得我活不活到那个时候喽,喊她早点来嘛。”
何文洁说道:“她说提前来也可以,就是要你好好听敬松的话,你听了他们的话,她才来,不听就不来了。”
老人心虚,问道:“真不来看我啦?”
何文洁笃定道:“你不听话,她就不来了。”
老人脸上又笑起来,说道:“好嘛好嘛,你见着她跟她说,我吃好喝好,她一定要来看我。”
何文洁点头应和,说道:“我给你梳头,听话,不要乱动哦。”何文洁从小书包里掏出一把小梳子给老人梳头。老人就这样静静的承着,满脸慈容。
这时候看到那妇人正挑着水过来,我说道:“文洁,你婶婶来了,让让。”正说着,妇人踏上石阶,我急忙侧开身,腾出位置,让挡在路中央的何文洁也靠边。
何文洁这时候手上正给老人收束头发,撒不开手,只得侧身挤到老人另一边。老人的头发捆好之后,何文洁示意我取出帽子那顶帽子。我把帽子递给她,她把帽子戴在老人头上,戴歪了点,而后站到老人跟前,打量了一下,说道:“奶奶,这就好看了嘛,年轻时,您一定是一朵村花。”
老人笑吟吟的,伸手取下帽子,也打量了以下,说道:“来就来了嘛,还给我带啥帽子呀,多浪费钱。”
“浪费啥钱,等我也走了,你想让我给你买都没机会了”何文洁随手拉来一只板凳,一手握着老人褶皱且瘦小的双手,一手把老人耳鬓的一缕白发撩到耳后。
“奶奶,您先呆着,我去帮帮二婶。”然后我帮着她把袋子提进屋中。老人眼睛盯着帽子,全神贯注,不张理。俗话说的老小老小,越老越小,说的或许就是这样子的状态吧。我提着蛇皮口袋,跟着何文洁进屋,走到大堂的桌子前面把袋子放下,打开袋子。
“二婶,洒秧种了吗?”何文洁一边从口袋里拿出三袋水果和一箱营养品,放在桌子上,我怕放的不稳,连忙把桌子上的镰刀、农药、粮种、等等柴刀搬到桌底下。
“洒了,前天你二伯刚回来洒的。”妇人把水倒进水缸,然后放下扁担,看到何文洁正在清理着桌子,说道:“来就来嘛,还带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干嘛!”
何文洁笑道:“没有啊,要是只有我来,我什么都不带的,这是我妈让我带的,她说您喜欢吃苹果,叫我多买点,二婶是什么时候买的电饭锅?”
“你妈真是瞎操心,想吃我不会自己买吗,电饭锅是你大伯买的,平时干活忙,回家也晚,没时间生火做饭,就买了一个。”妇人走到大灶前,往灶里添加柴禾,“你身边的这个小伙子是你们同学么,长得一表人才咧!”被当作劳工的我终于被提及了。
何文洁拿起立在木柱旁边的高粱扫帚,扫着地,边说道:“嗯,你看他一脸颓废样子,一表人才个鬼喽,刚才在过来的路上,见他在街上跟个流氓似的,怕他要做什么坏事,就拉他来给我提东西,我们平时教他狗蛋,二婶你也可以这么叫他。”然后何文洁对我说,“是吧,狗蛋。”
“瞎说。”妇人嗔怒何文洁一眼,对我说道:“小伙子,找个地方随便坐,把这里当成自己家一样。”
“好的,谢谢婶婶。”我随手拉来一张板凳,靠着柱子坐下来。
“哟,真当这是你家啊!”何文洁拉起刚坐下的我,说道:“真要把这当你家,那给我去砍猪菜去。”
“啊?”我吃惊的看着何文洁,这台词不应该是班主任的吗,她怎么能够随便乱用呢?这涉嫌侵权,是犯法的行为。
“老母猪去年就卖了,现在没母猪了,只养了几头肥猪,那些菜是用来喂牛的。”妇人把一些碾碎的粮食倒进灶上大锅熬猪食,“再说了,哪儿能让客人动手。小伙子,你坐着就好,文洁就会瞎胡闹,在学校里她是不是也是这样?”
我说道:“还……好啦,何文洁在学校很听话的。”
“婶,这猪食好吃吗?”何文洁走到灶旁,看着看起来很是美味可口的菜汤。
“哟,小时候吃得起劲,现在还想吃啊?”妇人搅动着锅里的玉米浆,笑着说道,“那时候你才四岁不到,一转眼十几年过去了。”
何文洁说道:“额……没有,就好奇想问问,世间过得是真的快,一转眼我家房子也荒废得五六年了。”
妇人说道:“你们煮饭吧,米就在那里,我出去一趟。”说着解下围裙,放在一旁的柴禾堆上。
“好的,二婶你忙去吧。”何文洁仿佛知道她二婶出去干嘛一样,也不问去干嘛。
何文洁二婶退掉大灶里的火,站起身,用铲子将灶里的火炭引到小灶里,然后走出了家,临到门口,坐着晒太阳的老人也不忘炫耀道,“你看这个帽子好看吗?”
何文洁就找来一口锅,熟练地淘米煮饭,完了之后,说道:“你把灶火点燃,我去陪我奶奶。”何文洁真就这样子出去门口陪她奶奶聊天。没一会,我把灶火点燃,她奶奶不知是戴了帽子还是看到了屋里小灶的火燃了,就回到屋内。老人八十来岁,但就像一个活脱脱的小孩子,重复的话不知道问了多少遍,想什么“香儿去哪儿了?”“你是谁?”“敬松去哪儿了?”“你们两个吃饭没?”“来我家做什么?”等等。期间何文洁不厌其烦的一一回答,但在我这里就觉得特别烦躁,因为我没那么优秀的耐心,她的这个耐心,不是正常人该有的。
一会儿后,何文洁的婶婶拎着一块从村口买来的猪肉回来了。何文洁见此,也不与她寒暄客套,直接来了一句,“呀,婶,还记得我最爱吃五花肉呢,还买了这么多,吃不完就让我带走吧。”
“行,早知道我就多买点,让你也带过去给你妈妈尝尝,今天杀的猪还是黑猪,很好吃。”妇人笑得很开心。
之后就是做菜吃饭,打包好一份准备待会送到地里去给何文洁大伯去,我们就坐下吃饭,吃完之后,寒暄几句之后我们就回来了。很多细节我都已经想不起来,那时候自己的内心很是忐忑,也感觉很难熬,尤其是与老人坐在一起聊天,和她们一起吃饭。与她在一起的一点一滴,已经渐渐地从我的回忆之中抹去,只是淡淡的记得她和她奶奶聊了很多话,给她夹了很多肉,她们仨都笑得很开心,吃到一半我就赶紧溜到门口去看着春雨。
回到县城之后,我和何文洁去了她读初中的学校。何文洁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一把钥匙,我们进入她呆了三年的初中教室,她给我说了好多初中时候的很多故事,但当时很无聊的我却连一个也没记得,只记得她坐在一个座位上发呆了好久,好久。
我很害怕和何文洁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在我的心底渐渐地消退,虽然我很努力地记着,但她给我的回忆和深刻的印象会随着时间变淡,是不可争辩的事实。脑海中,她的身影就这样渐渐地被遮天蔽日的大雾弄模糊,很久之后,就消失在雾里,再也不见。正是因为这样,弄得我很担心,很害怕,怕她最终也成为我心底深处,不可想,也无法想,不可说,也无法说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