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暮色中的工厂成了都市最美的风景
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复杂性与艰巨性,主要根源是城市化与都市化的同步进行。以现代工业为例,由于城市规模的差异,有的处于工业化的初级阶段,而有的则提前进入到后工业社会,具体说来:“对于一些比较发达的城市,工业产值比重相对较低。而一些小城市,正处于工业化过程中,工业产值比重比较高。尤其是一些矿业城市,工业产值甚至能达到90%以上。商业方面,一般来说城市规模越大,商业越发达。比如,上海、北京等超大型城市,由于经济总量很大,交易量大,自然商业繁荣。而一些生产性的小城市,往往是外销型的,生产的产品在外地进行交易,自身的商业繁荣程度较低。产业结构方面,大城市特别是特大城市产业部门比较齐全,一些第三产业特别是知识型产业在城市中占据了较大的比重。比如北京第三产业比重已经将近60%,高新技术产业也已经成为经济增长的主要推动力。而一些小规模城市,则往往根据自身优势形成比较单一的产业结构,除了一些旅游城市外,基本上都处于工业占绝对优势的阶段,产业结构还有待升级。”尽管在城市化进程中存在着很大的差异,但对于处于都市化背景下的所有中国城市,由于已经从西方、非洲及亚洲邻国的城市化进程中看到了现代工业本身存在的严重问题,所以它们又别无选择地走新型工业化、城市化的道路。在某种意义上,这意味着它们必须对自身依然依赖的现代工业加以割舍,同时为了与最先进的国家与地区接轨,而被迫从事它们在逻辑上没有办法驾驭的后现代工业。这是中国当代工业化与城市化进程最基本的困境所在。
与现代科学这个难兄难弟相类似,在都市化进程中,现代工业也呈现出两种不同的现实命运:一是边缘化,这是消极的走向;二是景观化,这是积极的出路。如果说,前者可以用“暮色中的工厂在远处闪着光”作隐喻,那么后者则是“暮色中的工厂成了都市最美的风景”。
所谓边缘化,是指现代工业在都市化进程中丧失自身存在的合法性,与辉煌的后现代工业相比逐渐沦落为边缘与配角。现代工业是城市化进程的支柱产业,与之相应,是现代工业占据了现代城市的核心空间与地段,机器轰鸣的工厂、高耸入云的烟囱,成为现代工业城市最重要的城市地理景观,并为现代城市的迅速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与巨大成就。但在都市化进程中,随着后工业社会的来临,现代工业作为人类生活支柱的朝阳时代正在成为历史,不仅现代工业因其产业性质受到严峻的挑战,传统城市以工业、制造业为中心的城市定位也同样在劫难逃,这是工业化的城市空间在都市化进程中必然遭遇的现实命运。以中国为例,当代许多工业城市或城市工业空间的基本困境即所谓的产业结构调整,“改革开放20多年来,我国城市产业虽然在迅速发展,但仍然沿用传统的以高投入、高产出、低效率为特点的增长方式,加之市场机制不完善,致使我国城市产业结构不合理,产业水平落后。……从第二产业看,工业所占比重过高,且自身素质不高:基础工业与加工工业的增长不协调,加工业的发展快于基础产业的发展,造成加工业供过于求;机械工业、电子工业、石油化工、汽车工业等产业的主导地位没有真正形成,不能充分带动经济的发展;工业部门的劳动生产率力比重明显低于发达国家的水平,影响了工业的发展。我国城市第三产业近年发展十分迅猛,但仍相对滞后。目前,发达国家第三产业的国内生产总值比重和劳动力比重分别已达到50%~65%和60%~75%,而中国2000年第三产业的国内生产总值比重和劳动力比重分别仅占33.2%和27.5%,大大低于发达国家和地区水平。”特别值得注意的是,产业调整与都市化进程的内在密切联系。都市化进程意味着中国经济与世界的一体化,以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为象征,这本身也是中国必须促进产业结构更新,发展高级产业结构,走一条超越式的经济发展之路或城市化之路的重要推动机制之一。
现代工业城市或工业城市空间之所以在都市化进程中遭遇困难,主要原因有两方面:一是工业用地与厂房占据了在都市化进程中急剧升值的都市中心空间,这不仅直接影响了更多人口向大都市、城市中心的迁移,同时新兴的后现代工业在发展中遭遇到空间资源的严重紧缺。二是传统工业产业所创造的物质财富,已远不能与以现代金融业、文化创意产业等为核心的都市新经济生产相提并论,占据空间资源的巨大,与实际产值的低下,是现代工业必须为后工业社会腾出地盘的根源。这两方面的作用相互交织,共同制造了现代工业这个城市化进程中的巨人在都市化进程中的悲剧命运。以中国为例,近年来几乎所有城市都集体参与了一个重要的活动,就是“工业大搬迁”。作为中国传统工业的基地的上海,由于改革开放以来的经济迅速发展,也就是说更早地迎来了自己的都市化时代,因而在这方面启动得比较早,“改革开放以前,上海的工业大部分布局在中心城区。直到改革开放后的1985年,其中心城区的工业企业数仍占全市的一半多,工业产值占全市的七成多。1990年以来,上海中心城区工业转移疏解力度加大、速度加快,变化非常明显”,以中心城区工厂房屋建筑面积为例,“从1993年到2000年总共减少将近500万平方米,减少幅度为13.7%;其工厂房屋建筑面积占各类建筑面积的比重从25%下降到15.4%,下降了9.6个百分点,降低幅度达38.4%。”
又如北京与杭州例(见前文第一章“五、中国和平发展的重大机遇与挑战”)。
与边缘化的命运不同,另一个积极的出路是景观化。所谓景观化,是指工业生产空间同自己固有的“生产内容”与有限的“实用目的”剥离,在都市化进程中通过文化创意等审美生产程序使自身再生产为新的都市景观。以首钢为象征,尽管其工业功能正在消失或变得一无是处,但它30米或50米高的厂房、纵横的铁路、巍峨的高炉等占据的宝贵的都市空间,正在成为以文化创意为主题的都市再生产的对象。据悉,一份名为《利用首钢工业遗产发展创意产业对策研究》课题近日正式立项,将研究2010年首钢整体搬迁完成后,在其旧址建立创意产业基地的具体问题。具体是以石景山区打造“首都休闲娱乐中心区”为背景,理清首钢搬迁后工厂、仓库、铁路、大型冶炼设备的布局、面积大小等资料,同时针对不同地块,列出适宜发展的创意产业细分行业。届时,首钢旧址内有望建起一个创意产业“梦工厂”。这是只有在都市化进程中才能出现的再生产过程。其美学原理可以西方学者德波(Guy Debord)称的“景象社会”(The Society of the Spectacle)为代表。在他看来,“景象既是现存的生产方式的筹划,也是其结果。景象不是现实世界的补充或额外的装饰,它是现实社会非现实主义的核心。景象以它特有的形式,诸如信息或宣传资料,广告或直接娱乐消费,成为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生活现存模式。景象是对在生产或必然的消费中已做出的选择普遍肯定。景象的内容与形式同样都是现存状况与目标的总的正当理由,景象也是这正当性理由的永久在场,因为它占用了现代生产以外的大部分时间。”这对于美学学科在当代的发展也有重要的启示,也就是说,都市化进程也为美学研究与人类的审美活动提供了新的对象与思路,“传统美学谈及自然时仅限于自然之美,比如大块的乱卷积云、渐行渐远的山脉、静静蜿蜒的林中小溪和早春的野花等。但如果我们将自然的范围扩大到世间万物,美学的内涵也会随之扩展。因为如此审美的感知也将无处不在。19世纪末的艺术已经将表现对象从原先的优美、悦目之物大大拓展,从丑陋到怪诞、奇异甚至恶心,应有尽有。自然美学相应地必须打破自身防线而承认整个世界。所以,各种类型的环境中都有审美因素存在:田园风光有,商业区也有,工业区和山区湖泊一样。”都市化进程的审美再生产,一言以蔽之,即现代工业的实用功能衰退,与此同时带来的是其审美价值的生成。当然,这是一种与农业文明及其田园生活很不相同的东西。
作为传统科学技术主要物质躯壳的现代工业,不仅是人类一种宝贵的历史经验,同时也是工业历史遗留的重要的文化与物质遗产。它与都市化进程的关系也是相克相生的,都市化进程直接否定了现代工业的传统存在方式,但与此同时也给它赋予了更恒久的文化与精神价值。正是在大都市的财富、人口与剩余时间的基础上,占据着庞大都市空间的废弃厂房才能现实地完成新生的历程,化腐朽为神奇,成为商业流通、文化创意与艺术生产的重要空间。甚至它那锈迹斑斑的各种现代工业细节,在都市人特有的精巧创意与艺术设计中,也都得以完好的保存。以后现代城市设计中的“3R”原则——即减少资源消耗(reduce)、增加资源的重复使用(reuse)、资源的循环再生(recycle)为例,“在城市更新过程中,废弃的工厂可以在生态恢复后成为市民的休闲地,这不仅可以节约资源与能源,还可以恢复历史片段,延续城市文脉。如德国景观设计师乐兹(Peter Latz)设计的景观公园(Emscher Landscape Park),就充分利用了原有工厂设施,在生态恢复后,生锈的灶台、斑驳的断墙,在‘绿色’的包围中讲述着一个辉煌工厂帝国的过去。”以中国为例,如昔日烟尘密布的煤城枣庄,如今已成为“天蓝、地绿、水清、气纯”的“和谐人文”之城,主要原因即在于城市发展理念由工业城市向生态城市的转变,形成了独特的循环生态经济产业,“枣庄以企业为单位推行清洁生产,从源头上切断污染源。以行业为单位构筑循环链条,畜禽养殖行业形成了‘秸秆—畜禽—粪便—沼气—发电—照明取暖’循环经济产业链。在面上,形成整个社会资源的循环流动。作为煤城,煤矸石曾是一大害,现在建起了20多家以煤矸石为燃料的热电联产企业,煤矸石变废为宝,转化为清净能源,形成了具有枣庄特色的煤炭—煤化工—火电—建材循环经济产业链。”
工业城市空间的文化艺术再生产,在当代同样具有全球化的性质。在这方面既有国际上成功的范例,如德国西部北威州的鲁尔区:
鲁尔区位于德国西部的北威州,面积有4400平方公里,居住着540万人口,是欧洲最大的经济区。自19世纪起,随着工业革命的兴起,鲁尔区渐渐成为德国的煤和钢铁生产基地,几乎支撑了德国长达150年的发展。但是,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鲁尔区遭遇了“煤炭危机”和“钢铁危机”,不得不缩小煤矿开采的规模并减少钢产量。如今,鲁尔区90%的煤矿厂和炼钢厂都已经关闭,这块在工业膨胀时期吸引过大批来自欧洲其他国家的客籍工人的土地,几乎告别了大工业时代。然而,令人欣喜的是,废弃的厂区,并没有因此成为城市铁锈斑斑的伤疤,而是被州政府成功地与文化产业结合在一起,或改造成景观公园,或是休闲娱乐场所,或是工业博物馆,或是设计与艺术中心……甚至还形成了一条被称为“工业文化之路”的旅游线路,它连接了19个工业旅游景点、6个国家级博物馆和12个典型工业城镇,正如同一部反映煤矿、炼焦、钢铁工业发展的“教科书”,带领人们游历150年的工业发展史。
对于起步较晚的发展中国家与地区,如果说都市化进程的直接伤害是使它们无法再按部就班地走自己的“城市化”之路,尽管现代化建设需要大力发展现代科学与现代工业,但由于这是一条成本太高的城市化模式,所以此路不通已是不言而喻的。此外,也正是借助都市化进程这个更高的发展框架中,特别是现代工业的“景观化”之路,同时也为中国在城市化与都市化的矛盾中实现自身的科学发展提供了重要的思路。近年来城市工厂改造为创意园区,正成为中国工业城市或工业空间重新布局的重要思路。一旦现代工业空间完成了从物质到精神、从实用到审美、从片面存在到全面发展的转变,它们就会迅速成为中国新的现代文化遗产与城市可持续发展的重要资源。现代工业的景观化之路,在当代中国可谓方兴未艾,风景这边独好——
在南京市白下区,一些五六十年代的旧厂房正在改造为艺术街区。旧厂址包括建于1967年的南京无线电七厂、1958年建的南京汽车仪表厂和始建于1958年的无线电元件四厂。建成之后,将是南京首个具备专业特色的创意产业集聚区。园区将为入驻的创意产业提供包括生活服务、创意展示、艺术长廊、主题活动等在内的配套服务,使之成为多种艺术形式的行为艺术街区。另外,这里还会集中广告、建筑艺术、古董市场、时尚设计、电影与录像、软件、动漫、音乐、博物馆等多种产业,建成全南京的艺术集市。
无锡茂新面粉厂旧址,全面修缮后将成为“中国民族工商业博物馆”;无锡县商会旧址全面保护、修缮;惠山泥人厂内建立了无锡民俗民间艺术博物馆;北仓门原中国蚕丝公司无锡分公司仓库得到全面保护和修缮,成为艺术展示中心;纸业公所旧址,在江尖渚已按原样修复,成为江尖公园一景;永泰丝厂将建立无锡丝绸博物馆;古运河沿岸“米无锡市”遗址规划为开放式的蓉湖公园……
798厂,原本是北京国营电子工业的老厂区,现在正在成为北京城内最牛的艺术文化新区。工厂是50年代初由苏联援建,东德的技师负责设计建造的重点工业项目,典型的现代主义“包豪斯(ban-haus)”风格,整个厂区规划有序,建筑风格简练朴实,巨大的铸浇机构和明亮的天窗为其他建筑少见。2002年,在徐勇等几位国内知名当代艺术家的挈领下,一批艺术家和文化机构进驻这里,开始了集体的LOFT生活方式,成规模地租用和改造空置厂房,逐渐发展形成了一个具有国际化色彩的SOHO式艺术新区。……如果说什刹海是北京七百多年近代人文历史的展现,那么798则是新中国历史的浓缩,这里将当代艺术,建筑空间,文化产业与历史文脉及城市生活环境有机地结合,正在成为一种最新的国际化的艺术典范。
位于杭州城北的杭印路49号,本是一个单纯的废弃的工厂,已经成为LOFT49,即杭州创意型产业的聚集地。……目前旧厂房的出租面积已达两万多平方米,吸纳了20多家单位,涉及工业设计、室内装饰设计、广告策划、服装设计等多个创意领域,聚集了上百位设计、创作人员。在2002年起步,仅仅两年多的发展时间,2004年LOFT49创意园实现营业收入2.4亿元。预计5年后,LOFT49创意产业园营业收入将达到4亿多元。这些数字都表征了LOFT文化中所蕴含的不可小觑的强大商业驱动力,而它所营造的人文精神和无污染产业是城市发展中最为夺目的新亮点。
1990年代初,登琨艳来到上海。他最早意识到这些老厂房的价值,多年来孜孜不倦地提醒大家不要忽视这些城市的“绿叶”。他说:“这些工业建筑是上海城市发展的主要历史,没有这些工业遗产就不会有南京路淮海路漂亮的租界和外滩的金融建筑群,我们没有权利全面把它推倒。”于是登琨艳不厌其烦地告诉大家这些建筑如何美丽,甚至在苏州河边上租下了一个老货仓,将之改造成设计公司。他花钱把这个城市拆石库门时留下的老门和瓦片一一买回来,重新赋予了它们生命。他要告诉大家,老建筑只要经过包装,还是能散发新的活力。2004年10月28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把亚太文化遗产保护奖颁给了他。
一切都不会消失,在人类历史上曾经起到重要作用的现代科学与工业技术,作为人类物质与精神两方面宝贵的财富与遗产,不仅不会消失,而且可以相信,还将会像古希腊艺术一样保有其“永恒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