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见过麻雀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绿色玻璃球

黄昏时分,我们村被血红的夕阳涂抹成了一块红色疙瘩,大道两边的梧桐树下面盘旋着一群麻雀,它们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似乎心中憋着一口怨气,这些杂乱的声音汇聚在一起便形成了一股隐蔽的强盛的黑色力量,瞬间就钻进了地缝里与蚯蚓呀,臭虫呀融在了一起,地面隐隐在动,又似乎未动,而就在这种动与不动的悬浮状态中,我看见回归向我走了过来。我不喜欢他,他于香港回归那年出生,因此他娘给他起名叫回归,他喜欢跟在我屁股后面,而我很讨厌他,这主要的原因当然不止我那颗神秘的玻璃球。

我们那里的孩子都喜欢玩玻璃球,这种玻璃球不大也不小,如羊粪豆般大小,我们在地上踢,往往几个人一起玩,这样玩最有意思了,而我不喜欢一起玩,我更愿意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将玻璃球踢过来,然后又踢过去,我在这简洁的线段之间寻找着乐趣。夕阳很晃眼,将回归的脸颊照成了金黄色,他肯定好些天没有洗脸了,裤腿上沾满了土,衣服领油腻地泛着透彻的光亮,这样看上去他便显得有些滑稽,当然主要是他的眼神,我总觉得他的眼神有些奇怪,里面夹杂了某些看不透的东西,像怜悯,又像另外一些透明的东西。

回归小我两岁,他总是叫我哥哥,这对我而言简直有些冒犯了,他凭什么将我叫哥哥?他和我有血缘关系吗?想到这些,我的牙齿便咬得咯嘣响,脑瓜子后面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很多次我想狠狠地将他猛揍一顿,然而我没有这样做,我忍着。我有些怕父亲,如果要让他知道我揍了回归,他肯定会以同样的方式将我狠揍一顿的,这早已不是新鲜的事情了。回归有一点跟我挺相似,就是不喜欢和村里那些孩子一起踢玻璃球,他除了一个人玩便是跟着我,而他跟在我后面的时候,我总想猛转过身在他的屁股上狠狠踢几脚。

我忍着。我毕竟没有这样做,但我相信有一天我一定会这样做的,我一定会在他死死跟着我的时候突然转过身将他摁倒在地上,然后打得他流出鼻血来。我这样想的时候,回归便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了。他似乎有些害羞,微微抬起头看看我,然后有些紧张地说:“二毛哥哥。”我将目光对着旁边的电线杆,不看他,嘴里轻哼了一声。他继续说:“二毛哥哥,你弄啥哩?”我这回低下了头有些蔑视地看了看他:“谁让你把我叫哥哥?不许叫我哥哥听见没?”他又低下了头,我看见他的脸红了,他嘴好像没动,我却听见他说了句:“俺娘让我叫的。”一提他娘我就更生气了,我最讨厌别人在我跟前提回归他娘,更何况这回是回归本人在我跟前这样说。

现在正是槐花盛开的季节,周围的槐树上密密匝匝地挂满了一串又一串洁白的槐花,那股清香在我看来是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没有比它更香的味儿了。天渐渐暗下来了,槐花看起来便有些模糊,但那雪白的亮色还在空气中突兀着,散发着芬芳与素雅的香味。我骂了句:“你娘让你叫你就叫呀?那你娘叫你吃屎你吃不?”骂完了这两句,心中一股怒火冲上来,压得我的脖子有些灼热,我盯着回归看,他的脸开始有些扭曲,接着我看他的眼睛周围竟然闪出了几颗晶莹的泪花。他没有哭出来,我想,要是别的孩子一定会大哭起来的。

我突然有些后悔起来,觉得刚才骂得有些狠,但我不能表现出来,我的眼睛里依旧憋着一股火。回归抬起了头来,一颗透明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了下来,我心里突然有些软,他再次轻轻叫道:“二毛哥哥。”我说:“你还叫!”回归是我见过最固执的孩子,他脑子里似乎只有一根筋在转,我无论怎么骂,他依旧不改。我有些失望,不再理他。我自己蹲在土墙跟前,手里捏着一块土坷垃,我的手一用力,土坷垃就被我捏得粉碎,我用大拇指和食指将粉碎的黄土颗粒一点一点从指缝间揉搓了出去,等手里没有土坷垃了,我再捡起一块接着揉搓起来。回归也在我的旁边蹲着,他也学着我的动作,学一会儿还看一眼我。

“二毛哥哥,你有几颗玻璃球?”回归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突然问了我这么一句。我看了看他,天已经黑了,但我还是可以看得清他的脸,脏兮兮的,我心里有些犹豫,我不愿将我的秘密告诉给他,说真的,我很讨厌他。可回归每次快哭了的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他肯定想要看看我的玻璃球,然后又问我要上一颗,这怎么可能?简直就是白日做梦,我怎么能将我亲爱的玻璃球给他一颗?尤其那颗绿色的玻璃球,我对它更是喜爱有加,那是从街道的货郎手里买到的,花了我所有的零花钱,这颗绿色玻璃球很透亮,闪着光,仿佛天上的神仙丢下的宝石一般,得到后我便将它每天装在自己的口袋里,偶尔还要用手摸摸,生怕丢了。

我说:“你说啥?”回归用手挠了挠脑袋,天虽然黑了,但我还是能够看得清他的一举一动。他说:“二毛哥哥,你有几颗玻璃球呢?”我有些生气,无来由的。我说:“问这干啥?”他说:“我想看看,二毛哥哥,能不能给我看看你的玻璃球?”我脑子里再次嗡了一下,我说:“你没有吗?”这时他有些兴奋地说:“俺听花球说你有一颗纯绿色的玻璃球呢!”我有些愤怒,便说:“花球的话你也信?”他沉默了几秒然后抬起头看着我说:“信呢!花球从不骗人。”我对他这样很是无奈,想揍他却又有点不忍心,不揍他吧,他却一直问,能把我烦死。我捏碎了一块土坷垃,然后说:“那我就给你看一眼,但你得保证以后不许把我叫哥哥。”

他明显激动了起来,情绪跟着高昂起来,语调都提升了,不住地点头。我往口袋里摸了摸,玻璃球还在,我轻轻掏了出来,但我没有直接给他看,我在手心里紧紧攥着。他说:“二毛哥哥,快让我看一眼。”我说:“你说啥?你刚叫了啥?”他有些不好意思,然后说:“啊哈,二毛,赶紧让我看看。”我说:“这还差不多。”我将玻璃球递给他,他拿在手里仿佛拿的不是玻璃球而是一颗夜明珠,玻璃球在月色下闪着绿光,周围的玻璃上仿佛染了一层透亮的粉末,恍恍惚惚的气流中现出薄薄的雾气,我看了看回归,他的眼睛也同样发着光,玻璃球上的光传递到了他的眼睛里,他便变得有些虚幻缥缈,我讨厌这种感觉,一把从回归的手里夺过玻璃球。回归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沉迷状态中缓过来,他说:“二毛哥哥,你干啥?”

“你说干啥?你已经看了玻璃球了还想干啥?”我朝着他大声说道。他显然还没有看够,但我绝对不能再给他看一眼了,刚才他那发光的眼神让我惧怕,如果他再看一眼,估计能将玻璃球吞进肚子里,我必须谨慎点为好。他说:“二毛哥哥,那我回去了。”接着他便走了,留下我一人蹲在土墙跟前。我不必现在就回去,父亲肯定不在家,他一定去回归家了,我讨厌这个家,我恨我的父亲,我更恨我的母亲。她在我两岁的时候就离开我们去了城市,此后便再也没有回来,她是个狠心的母亲,有时候我对她的恨甚至超过了父亲。

自从母亲走后,父亲就有些癫狂了,他经常喝酒,喝醉了就打我,他用火棍打,用玉米秆打,用一切可以打的东西打我,打完了就去回归家。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父亲是去找回归娘,回归娘叫毒辣椒,这是她的外号,村里的多嘴女人给她起的,说哪个男人要是跟她睡觉,肯定要被她毒死,然而父亲却不怕,他总是去回归家。回归跟我的处境挺像,我没有娘,他没有爹,他爹在有了他后就走了,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有时候我也挺同情回归,可我只要想起父亲,想起毒辣椒,我就忍不住地恨,我的恨似一堆燃烧的火,越烧越旺,我知道它一定会将我自己烧死的。

毒辣椒是个肥胖的女人,大屁股大奶,可模样却像个城里女人,村里的男人对她虎视眈眈,可没有人敢接近她,因为她是毒辣椒,会毒死一切想接近她的人,除了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不怕被她毒死。我诅咒我的父亲,更诅咒我的母亲。我将绿色玻璃球捧在手上,它微微发着绿光,显然没有回归捧着时那般亮光闪闪。我想这可能是回归的眼睛里有光,这些光亮交织一起,就变得有些耀眼了。他一定想拿走我的绿色玻璃球,不然他看到玻璃球时眼睛里怎么也能发出绿色的光亮?我有些疑惑,但我不能给他,你无法理解年少时的那般执着,这确实是很奇怪的事情。其实不仅仅是回归,就是我的父亲要这颗玻璃球,我也不会交给他。

那天夜里,我没有回家,我躺在村子南头的小树林里,虫子在周围叫着,头顶的树枝在风中哗哗作响,我喜欢这些温柔的声音,有时候我觉得它们的确很烦,但有时候它们听起来却是那么美妙,尤其是夜晚的时候。绵长的空气中夹杂着某些黏稠的胶状的细碎物体,它们相互之间紧紧围在一起,几片叶子掉了下来,掉在了我的脸上,痒酥酥的,我用手在脸上揉了几下,舒服的感觉便迅速传遍了我的身体。我知道这样的夜晚必然会发生些什么,比如正在忘我交媾着的青蛙,比如赶路的黑色甲虫,再比如我的父亲和回归他娘,这一切似乎都很正常,就像天黑天亮一样有着可循的规律。

我平躺着,右腿往上斜拉着,我将绿色玻璃球放在眼睛跟前,我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它,似乎它已变成了我身体中的一部分,似乎融进了我的血液里面,我看着它,它也同样看着我。它的眼神明亮,我的眼神非常暗淡,这是上天赋予我们不同的脾性和筋络。月亮已升至中天了,月光大面积洒下来,在小树林中形成了大大小小的光斑,这种光斑不同于阳光留下的光斑,姑且将其称为月光斑吧。月光斑林林总总,到处晃动着影子,这些影子让我感觉到虚幻的一切,我总偏执地认为会有另外一个世界,可能是黑色的,也可能是绿色的,但它一定要虚幻一点,摇摇晃晃的,容易令人产生错觉,这样我才能安全地睡在里面。

渐渐地,我进入了幻境当中,绿色玻璃球已经飘了起来,我也跟着飘了起来,我的影子不见了,我知道虚幻的人一定是没有影子的,他的影子被月光吃了,被奔跑的蜗牛藏起来了。绿色玻璃球模模糊糊,已不是那般明亮晃眼了,它的表面好像黏着一些琐碎的东西,欲坠却不坠的样子,我将眼睛凑到跟前,我的眼珠子也显示在了其中。令我惊讶的是,我竟然在上面发现了一张模模糊糊的脸,它确实很模糊,不那么清晰,似乎被什么隐秘的力量轻轻地拽着。它开始慢慢离开,我也随着它的足迹轻跑了起来,我追着它,企图认清它到底是谁的脸,然而结果令我很失望,我快接近它的时候,它便会远离,我们之间永远有一段狭长的漆黑的距离,我紧张得流下了眼泪,我的耳朵周围也流出了透明的液体。

我开始在心里做出种种猜想,我猜它是一个女人的脸,因为它旁边有着凌乱的长发,她会是谁呢?是那个肥屁股的毒辣椒吗?不可能,不可能,我首先否认了这个猜想,如果是毒辣椒,那我宁愿现在就醒来。那会是谁呢?是奶奶吗?也显然不可能,奶奶去世很久了,她头上没有一根黑发,脸上到处爬满了皱纹,显然也不是奶奶。是母亲吗?这个猜想吓了我一跳,我的心立即就悬了起来,我的喉咙附近已经能够感到某些灼热的气流了,心脏开始怦怦狂跳了起来。是母亲吗?我再次问我自己。可我对母亲并没有印象,我只模糊地记着某个不太灿烂并且有些虚弱的笑容,它真的是母亲的脸吗?

母亲的脸,简直有些可笑了,一个没有印象的女人的脸,怎么会出现在我的这颗绿色玻璃球上?我将手伸了出来,我想够到那张悬浮在我面前的脸,结果令我很失望,向后退却了一小段的距离。我的眼泪再次顺着脸颊流了下来,淌进了我的嘴里,咸咸的味道,多么熟悉呀,父亲每次暴打我后我就会尝到这种味道。我闭上了眼睛,那张脸还没有离我而去,它还在我的眼前浮动着,我不愿再去想它,我知道它在捉弄我,它将我当成了玩物,就像我将这颗绿色玻璃球当作我的耍货一样,我紧紧闭上了眼睛,眼眶周围有些发潮发湿。

这是一块未知的区域,那些隐秘的、徜徉的、奔跑的、娇软的、模糊的黑色的脸,预示着我的秘密,我合上双手,将它们统统装进了绿色玻璃球里,玻璃球瞬间就像魔力附体一样,发出阵阵细碎的声音。只有我能听得到,也只有我能感受得到,阴暗的秘密,四处流浪的秘密,在某个黑色领域里,我知道很多念想在试图破解它们,让它们裸露出本来的面目,让它们裸着身子,光屁股光奶,就像和我父亲睡在一起的毒辣椒一个样子。当秘密以它特有的面目出现时,我总是这般手足无措,我总是变得如此紧张,如此害怕与恐惧。那张脸,我忘了,也可以说我正在尝试着忘记,相比这颗绿色玻璃球而言,它更具有蛊惑我的能力。

等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黏着的干草和尘土,然后走向了村子。有狗在叫唤,拼命地嘶叫,它肯定跟我一样,具有某种分辨不出的秘密,不然它怎么会整天汪汪地叫唤?父亲刚回来,摇晃着身子要进家门,他看见我也走了过来,便停住了脚步说:“兔崽子,昨晚没回家?”我将头偏向一侧,冷冷地说:“你不也一样吗?”他突然就生气了,脱下布鞋就在我的屁股上狠狠扇了三下,啪啪的声音很脆亮,我没有动,也没有哭,我习惯了。当仇恨形成一股力量的时候,你对一切难以忍受的东西都会很轻松地忍受下来。他扭曲着脸大骂道:“敢跟老子犟嘴?看我不抽死你!”

我瞪着眼睛看他,他也看着我,持续几秒钟后,他进了家门,刚走几步突然停了下来,好像记起了什么事情。他说:“二毛,你是不是有一颗绿色玻璃球?”我没有回答,我仍站在原地,嘴唇不住地抖动着,我感觉到嘴唇肯定已经发青了,这是八岁孩子很容易出现的情况,比我们大几岁的孩子将其称为“气死病”,我不知道是谁要将谁气死,但这种“气死病”来临的时候,我的嘴唇肯定要发紫,而且不住地抖动起来,就跟秦腔演员唱到高潮时那哗啦啦抖动着的手一模一样。父亲再次骂道:“妈的,问你话呢!你是瓷锤啊?”我就是瓷锤,我就是不愿回答,我要让他为他刚才用布鞋猛抽我的屁股而付出代价。

他朝我走了过来,这次眼神更加凶狠,他说:“老子问你是不是有颗绿色玻璃球?”我仍是没有回答。他边骂着这次非要抽死我的话,边脱下了布鞋提在手里,我没有回答,倔强已经成为一股力量黏在了我的心里。他提起我开始狠狠地抽,边抽边骂,唾沫星子像一群飞翔的小苍蝇胡乱撞到我的脸上,我的脸便红了,应该是黑红。我的屁股显然已经开花了,我闭上眼睛,忘了一切,这时那张模糊的脸竟然再次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有些惊喜,我忘记了屁股。我看着那张脸,它也看着我,我们互相沉默着,但我知道已经有很多话传递了过去。

随着一下接一下的往复运动,父亲显然抽累了,他的脑门上冒出了一颗颗汗水,他抽的节奏慢了下来,我始终闭着眼睛,我已经记不清他是不是在抽打我的屁股了。因为那张脸,那张神奇的,贴满了各种标签,具有魔幻力量的黑色的脸,它早已缠住了我的身体,像一条冰凉的青蛇一样轻轻缠住了我。父亲终于不抽了,他将我扔在土堆上,继续大骂道:“妈的,你是不是个死人?”我这回睁开了眼睛,我的双唇不住地抖动,鼻翼终于发了酸,眼泪猛地涌了出来,你要知道涌和淌绝对不是一回事。我满脸泪水,我朝着他大喊:“我就是个死人!”父亲扔下布鞋,然后穿上,他提高嗓音骂道:“兔崽子,把你那破玻璃球给我。”

我说:“我就不给。”他怒视着我喊道:“你不乖乖交出来看我不抽死你。”我说:“你要玻璃球干啥?”他这时声音终于小了下来,我猜他肯定不是因为我声音小而变小的缘故,而是他刚才抽累了,昨晚也肯定没睡好觉,你看他那布满血丝的似乎钻了一股火苗的眼睛就会明白。他说:“回归那兔崽子要。”我停止了哭泣并说:“我就知道他想要我的玻璃球,可我就是不给。”父亲对我犟驴般的脾气很不满意,他肯定还想接着抽打我的屁股,可我已经不惧怕他了。他说:“你这个驴脾气跟你那该死的母亲一模一样。”他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我的心中缓缓炸响,我的心肺被炸得到处都是碎片,我没有说一句话就跑进了家,跑到后院的猪圈里。他还在后面骂:“你要是不把玻璃球给我,小心我晚上抽死你。”

我跳进了猪圈,和猪趴在了一起,这头猪是我喂大的,父亲从来没有管过,我每天打猪草、和食,现在猪长大了,我很喜欢猪。中午的时候我在厨房找了两个馒头吃了,父亲又去毒辣椒家里了,他每天都这样,回来的时候,偶尔会给我捎带几个馒头。我坐在猪圈里,将那颗绿色玻璃球捧在手心里看着,猪在旁边不停地哼哼唧唧,它显然无法明白我在做什么,我用手捏了捏猪鼻子,它的头左右摆了摆,我想猪身上最敏感的地方肯定就是鼻子了,不然收猪人用铁钩子挂住猪鼻子时,它怎么一点儿也不反抗,反而乖乖地跟着走呢?

就在这个时候,回归来了,他跑到我的跟前不停地叫我二毛哥哥,我不理他,就因为他父亲才揍了我,我怎么能不讨厌他呢?他肯定不知道父亲揍了我,不然的话他也不敢来我跟前。他说:“二毛哥哥,把你绿色玻璃球让我看看嘛。”我翻了他一个白眼,而正是这一回头,我看着父亲也来了,他站在猪圈门口对我大声喊:“二毛,把你的玻璃球给回归耍耍,听见没?”我始终怒视着回归,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般低着头,鼻涕吸溜吸溜的,我说:“我不给。”父亲拿起猪圈门口的棍子朝我这边走了几步,又喊道:“兔崽子,你今天要是不把玻璃球给回归,看我不把你腿打断!”我故意伸出一条腿,我说:“你打呀,有本事你打断。”父亲对我很失望,这从他低沉的目光中便可以看得出来。他说:“兔崽子,你别逼我。”

我没有接话。父亲扔下棍子朝我跟前走过来,他踢了猪一脚,猪吓得立马跑开了,我也跑到猪跟前,他说:“今天老子把你扒光了也要找出玻璃球。”我知道其实父亲并不是为了玻璃球,他怕我的倔强,他也怕我的脾气,我是个野孩子,以后说不定会干出什么捅天的大事,如果他不怕我,那他一定不会揍我。他已经贴到了我的跟前,那一刻,我相信我一定会输,但我绝对不能将绿色玻璃球送给回归,我讨厌他,我讨厌他娘毒辣椒,我讨厌一切,讨厌父亲。就在我焦急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猪,我二话没说低下头拍了拍猪脖子,猪哼哼唧唧时嘴张了开来,我将绿色玻璃球快速送到它的嘴边,一使劲,玻璃球便滚进了猪嘴里,我顺势拍了一下猪脖子,猪便把绿色玻璃球咽进了肚子里。

我说:“这下玻璃球不在我手里啦。”说完我笑了起来,而我这一笑却激怒了父亲,他可能觉得我玩弄了他。他出了猪圈,又拾起那根木棍子,进了猪圈就打猪,猪被吓得到处跑,可怎么也躲不过父亲手里的棍子,父亲打一棍子骂一句,我看见回归被吓哭了,几棍子下去,猪便有些不行了,躺在圈门口发出哼哼的哀叫声,我跑到猪跟前,跪了下来,一下一下摸着猪肚子。这时我看见猪肚子竟然发出了绿闪闪的亮光,啊,那肯定是那颗绿色玻璃球的魔力,我的眼泪掉在了猪肚子上,猪肚子越发透亮了。我泪眼蒙眬,一直盯着猪肚子,猪肚子上开始缓缓现出了那张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是那个女人的脸,我没有印象的女人的脸,跟我不知道有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的脸,我眼睛一使劲,一颗眼泪又掉了下来。父亲走到跟前,推开了我,然后一棍子下去,猪被打死了,那张脸瞬间就碎了,永永远远地碎了。

2015.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