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鲁达(二 )
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时遇初冬天气,智深久静思动。当日晴明得好,智深穿了皂布直裰,系了鸦青绦,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坐在鹅颈懒凳上,寻思道:“干鸟么!俺往常好酒好肉每日不离口;如今教洒家做了和尚,饿得干瘪了!赵员外这几日又不使人送些东西来与洒家吃,口中淡出鸟来!这早晚怎地得些酒来吃也好!”正想酒哩,只见远远地一个汉子挑着一副担桶,唱上山来,上面盖着桶盖。那汉子手里拿着一个旋子[1],唱着上来,唱道: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顺风吹动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鲁智深观见那汉子挑担桶上来,坐在亭子上看。这汉子也来亭子上,歇下担桶。智深道:“兀那[2]汉子,你那桶里甚么东西?”那汉子道:“好酒!”智深道:“多少钱一桶?”那汉子道:“和尚,你真个也是作耍?”智深道:“酒家和你耍甚么?”那汉子道:“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直厅、轿夫、老郎们,做生活的吃。本寺长老已有法旨:但[3]卖与和尚们吃了,我们都被长老责罚,追了本钱,赶出屋去。我们见关[4]着本寺的本钱,见住着本寺的屋宇,如何敢卖与你吃?”智深道:“真个不卖?”那汉子道:“杀了我也不卖!”智深道:“洒家也不杀你,只要问你买酒吃!”那汉子见不是头,挑了担桶便走。智深赶下亭子来,双手拿住扁担,只一脚,交裆踢着。那汉子双手掩着,做一堆蹲在地下,半日起不得。智深把那两桶酒都提在亭子上,地下拾起旋子,开了桶盖,只顾舀冷酒吃。无移时[5],两桶酒吃了一桶。智深道:“汉子,明日来寺里讨钱。”那汉子方才疼止,又怕寺里长老得知,坏了衣饭,忍气吞声,那里敢讨钱?把酒分做两半桶挑了,拿了旋子,飞也似下山去了。
鲁智深在亭子上坐了半日,酒却上来;下得亭子松树根边又坐了半歇,酒越涌上来。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来,把两只袖子缠在腰里,露出脊背上花绣来,搧着两个膀子上山来。看看来到山门下,两个门子远远地望见,拿着竹篦,来到山门下,拦住鲁智深便喝道:“你是佛家弟子,如何噇[6]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着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决打四十竹篦,赶出寺去;如门子纵容醉的僧人入寺,也吃十下。你快下出去,饶你几下竹篦!”鲁智深一者初做和尚,二来旧性未改,睁起双眼,骂道:“直娘贼!你两个要打洒家,俺便和你厮打!”门子见势头不好,一个飞也似入来报监寺,一个虚拖竹篦拦他。智深用手隔过,揸开五指,去那门子脸上只一掌,打得踉踉跄跄。却待挣扎,智深再复一拳,打倒在山门下,只是叫苦。鲁智深道:“洒家饶你这厮!”踉踉跄跄扌颠入寺里来。监寺听得门子报说,叫起老郎、火工、直厅、轿夫,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从西廊下抢出来,却好迎着智深。智深望见,大吼了一声,却似嘴边起个霹雳,大踏步抢入来。众人初时不知他是军官出身,次后见他行得凶了,慌忙都退入藏殿里去,便把亮槅关了。智深抢入阶来,一拳、一脚,打开亮槅。三二十人都赶得没路。夺条棒,从藏殿里打将出来。监寺慌忙报知长老。长老听得,急引了三五个侍者直来廊下,喝道:“智深!不得无礼!”
智深虽然酒醉,却认得是长老;撇了棒,向前来打个问讯,指着廊下,对长老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撩拨他们,他众人又引人来打洒家。”长老道:“你看我面,快去睡了,明日却说。”鲁智深道:“不看长老面,洒家直打死你那几个秃驴!”长老叫侍者扶智深到禅床上,扑地便倒了,齁齁地睡了。众多职事僧人围定长老,告诉道:“向日徒弟们曾谏长老来,今日如何?本寺那容得这等野猫乱了清规!”长老道:“虽是如今眼下有些罗唣,后来却成得正果。没奈何,且看赵员外檀越之面,容恕他这一番。我自明日叫去埋怨他便了。”众僧冷笑道:“好个没分晓的长老!”各自散去歇息。
次日,早斋罢,长老使侍者到僧堂里坐禅处唤智深时,尚兀自[7]未起。待他起来,穿了直裰,赤着脚,一道烟走出僧堂来。侍者吃了一惊,赶出外来寻时,却走在佛殿后撒屎。侍者忍笑不住。等他净了手,说道:“长老请你说话。”智深跟着侍者到方丈。长老道:“智深虽是个武夫出身,今赵员外檀越剃度了你,我与你摩顶受记,教你:一不可杀生,二不可偷盗,三不可邪淫,四不可贪酒,五不可妄语。此五戒乃僧家常理。出家人第一不可贪酒。你如何夜来吃得大醉,打了门子,伤坏了藏殿上朱红槅子,又把火工道人都打走了,口出喊声?如何这般所为!”智深跪下道:“今番不敢了。”长老道:“既然出家,如何先破了酒戒?又乱了清规?我不看你施主赵员外面,定赶你出寺。再后休犯!”智深起来,合掌道:“不敢,不敢!”长老留在方丈里,安排早饭与他吃;又用好言语劝他;取一领细布直裰,一双僧鞋,与了智深,教回僧堂去了。
鲁智深自从吃酒醉闹了这一场,一连三四个月不敢出寺门去;忽一日,天气暴暖,是二月间时令,离了僧房,信步踱出山门外立地,看着五台山,喝采一回,猛听得山下叮叮当当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智深再回僧堂里取了些银两揣在怀里,一步步走下山来;出得那“五台福地”的牌楼来看时,原来却是一个市井,约有五七百人家。智深看那市镇上时,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面店。智深寻思道:“干呆么!俺早知有这个去处,不夺他那桶酒吃,也自下来买些吃。这几日熬得清水流,且过去看有甚东西买些吃。”听得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间壁一家门上写着“父子客店”。
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三个人打铁。智深便问道:“兀那待诏,有好钢铁么?”那打铁的看见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短须,戗戗[8]地好渗濑[9]人,先有五分怕他。那待诏住了手道:“师父请坐!要打甚么生活?”智深道:“洒家要打条禅杖,一口戒刀。不知有上等好铁么?”待诏道:“小人这里正有些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但凭分付。”智深道:“酒家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待诏笑道:“重了。师父,小人打怕不打了,只恐师父如何使得动?便是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智深焦躁道:“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那待诏道:“小人据常说,只可打条四五十斤的,也十分重了。”智深道:“便依你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的。”待诏道:“师父,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依着小人,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与师父。使不动时,休怪小人。戒刀已说了,不用分付,小人自用十分好铁打造在此。”智深道:“两件家生要几两银子?”待诏道:“不讨价,实要五两银子。”智深道:“俺便依你五两银子。你若打得好时,再有赏你。”那待诏接了银两道:“小人便打在此。”智深道:“俺有些碎银子在这里,和你买碗酒吃。”待诏道:“师父稳便。小人赶趁些生活,不及相陪。”
智深离了铁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见一个酒望子挑出在房檐上。智深掀起帘子,入到里面坐下,敲着桌子,叫道:“将酒来。”卖酒的主人家说道:“师父少罪。小人住的房屋也是寺里的,本钱也是寺里的。长老已有法旨:但是小人们卖酒与寺里僧人吃了,便要追了小人们本钱,又赶出屋。因此,只得休怪。”智深道:“胡乱卖些与洒家吃,俺须不说是你家便了。”那店主人道:“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智深只得起身,便道:“洒家别处吃得,却来和你说话!”
出得店门,行了几步,又望见一家酒旗儿直挑出在门前。智深一直走进去,坐下,叫道:“主人家,快把酒来卖与俺吃。”店主人道:“师父,你好不晓事!长老已有法旨,你须也知,却来坏我们衣饭!”智深不肯动身。三回五次,那里肯卖?智深情知不肯,起身又走,连走了三五家,都不肯卖。智深寻思一计:“不生个道理,如何能够酒吃?”远远地杏花深处,市梢尽头,一家挑出个草帚儿[10]来。智深走到那里看时,却是个傍村小酒店。
智深走入店里来,靠窗坐下,便叫道:“主人家,过往僧人买碗酒吃。”庄家看了一看道:“和尚,你那里来?”智深道:“俺是行脚僧人,游方到此经过,要买碗酒吃。”庄家道:“和尚,若是五台山寺里的师父,我却不敢卖与你吃。”智深道:“洒家不是。你快将酒卖来。”庄家看见鲁智深这般模样,声音各别,便道:“你要打多少酒?”智深道:“休问多少,大碗只顾筛来。”约莫也吃了十来碗。智深问道:“有甚肉?把一盘来吃。”庄家道:“早来有些牛肉,都卖没了。”
智深猛闻得一阵肉香,走出空地上看时,只见墙边砂锅里煮着一只狗在那里。智深道:“你家见有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庄家道:“我怕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因此不来问你。”智深道:“洒家的银子有在这里!”便摸银子递与庄家,道:“你且卖半只与俺。”那庄家连忙取半只熟狗肉,捣些蒜泥,将来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吃得口滑[11],只顾讨,那里肯住?庄家倒都呆了,叫道:“和尚,只恁地罢!”智深睁起眼道:“酒家又不白吃你的!管俺怎地?”庄家道:“再要多少?”智深道:“再打一桶来。”庄家只得又舀一桶来。智深无移时又吃了这桶酒。剩下一脚狗腿,把来揣在怀里;临出门,又道:“多的银子,明日又来吃。”吓得庄家目瞪口呆,罔[12]知所措,看他却向那五台山上去了。
智深走到半山亭子上,坐了一回,酒却涌上来;跳起身,口里道:“俺好些时不曾拽拳使脚,觉得身体都困倦了,洒家且使几路看!”下得亭子,把两只袖子掿在手里,上下左右使了一回,使得力发,只一膀子搧在亭子柱上,只听得刮刺刺一声响亮,把亭子柱打折了,坍了亭子半边。门子听得半山里响,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扌颠抢上山来。两个门子叫道:“苦也!这畜生今番又醉得不小可!”便把山门关上,把闩闩了。只在门缝里张时,见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把拳头擂鼓也似的敲门。两个门子那里敢开?智深敲了一回,扭过身来,看了左边的金刚,喝一声道:“你这个鸟大汉,不替俺敲门,却拿着拳头吓洒家!俺须不怕你!”跳上台基,把栅刺子[13]只一扳,却似撅葱般扳开了;拿起一根折木头,去那金刚腿上便打,簌簌地,泥和颜色都脱下来。门子张见道:“苦也!”只得报知长老。智深等了一会,调转身来,看着右边金刚,喝一声道:“你这厮张开大口,也来笑洒家!”便跳过右边台基上,把那金刚脚上打了两下。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尊金刚从台基上倒撞下来。智深提着折木头大笑。
两个门子去报长老。长老道:“休要惹他,你们自去。”只见这首座、监寺、都寺并一应职事僧人都到方丈禀说:“这野猫今日醉得不好!把半山亭子、山门下金刚,都打坏了!如何是好?”长老道:“自古‘天子尚且避醉汉’,何况老僧乎?若是打坏了金刚,请他的施主赵员外自来塑新的;倒了亭子,也要他修盖。这个且由他。”众僧道:“金刚乃是山门之主,如何把来换过?”长老道:“休说坏了金刚,便是打坏了殿上三世佛,也没奈何,只得回避他。你们见前日的行凶么?”众僧出得方丈,都道:“好个囫囵竹[14]的长老!门子,你且休开门,只在里面听。”
智深在外面大叫道:“直娘的秃驴们!不放洒家入寺时,山门外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众僧听得,只得叫门子:“拽了大闩,由那畜生入来!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门子只得捻脚捻手拽了闩,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众僧也各自回避。
只说那鲁智深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扌颠将入来,吃了一跤;爬将起来,把头摸一摸,直奔僧堂来。到得选佛场中,禅和子正打坐间,看见智深揭起帘子,钻将入来,都吃一惊,尽低了头。智深到得禅床边,喉咙里咯咯地响,看着地下便吐。众僧都闻不得那臭,个个道:“善哉!”齐掩了口鼻。智深吐了一回,爬上禅床,解下绦,把直裰、带子,都咇咇剥剥扯断了,脱下那脚狗腿来。智深道:“好!好!正肚饥哩!”扯来便吃。众僧看见,把袖子遮了脸。上下肩两个禅和子远远地躲开。智深见他躲开,便扯一块狗肉,看着上首的道:“你也到口!”上首的那和尚把两只袖子死掩了脸。智深道:“你不吃?”把肉望下首的禅和子嘴边塞将去。那和尚躲不迭,却待下禅床,智深把他劈耳朵揪住,将肉便塞。对床四五个禅和子跳过来劝时,智深撇了狗肉,提起拳头,去那光脑袋上咇咇剥剥只顾凿。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此乱唤做“卷堂大散”。首座那里禁约得住?
智深一味地打将出来。大半禅客都躲出廊下来。监寺、都寺,不与长老说知,叫起一班职事僧人,点起老郎、火工道人、直厅、轿夫,约有一二百人,都执杖叉棍棒,尽使手巾盘头,一齐打入僧堂来。智深见了,大吼一声;别无器械,抢入僧堂里佛面前,推翻供桌,撅了两条桌脚,从堂里打将出来。众多僧行见他来得凶了,都拖了棒退到廊下。智深两条桌脚着地卷将来,众僧早两下合拢来。智深大怒,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只饶了两头的。
当时智深直打到法堂下,只见长老喝道:“智深不得无礼!众僧也休动手!”两边众人被打伤了数十个,见长老来,各自退去。智深见众人退散,撇了桌脚,叫道:“长老与洒家做主!”此时酒已七八分醒了。长老道:“智深,你连累煞老僧!前番醉了一次,搅扰了一场,我教你兄赵员外得知,他写书来与众僧赔话;今番你又如此大醉无礼,乱了清规,打塌了亭子,又打坏了金刚;这个且由他,你搅得众僧卷堂而走,这个罪业非小!我这里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千百年清净香火去处,如何容得你这等秽污!你且随我来方丈里过几日,我安排你一个去处。”智深随长老到方丈去。长老一面叫职事僧人留住众禅客,再回僧堂,自去坐禅;打伤了的和尚,自去将息。长老领智深到方丈歇了一夜。
次日,真长老与首座商议,收拾了些银两赍发他,教他别处去,可先说与赵员外知道。长老随即修书一封,使两个直厅道人径到赵员外庄上说知就里,立等回报。赵员外看了来书,好生不然,回书来拜复长老,说道:“坏了的金刚、亭子,赵某随即备价来修。智深任从长老发遣。”
长老得了回书,便叫侍者取领皂布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长老道:“智深,你前番一次大醉,闹了僧堂,便是误犯;今次又大醉,打坏了金刚,塌了亭子,卷堂闹了选佛场,你这罪业非轻,又把众禅客打伤了。我这里出家,是个清净去处。你这等做作,甚是不好。看你赵檀越面皮,与你这封书,投一个去处安身。我这里决然安你不得了。我夜来看了,赠汝四句偈言[15],终身受用。”智深道:“师父教弟子那里去安身立命?愿听俺师四句偈言。”长老道:“遇林而起,遇山而富,遇州而迁,遇江而止。”鲁智深听了四句偈子[16],拜了长老九拜,背了包裹、腰包、肚包,藏了书信,辞了长老并众僧人,离了五台山,径到铁匠间壁客店里歇了,等候打了禅杖、戒刀,完备就行。寺内众僧得鲁智深去了,无一个不欢喜。
鲁智深不则一日来到东京,入得城来,但见街坊热闹,人物喧哗。来到城中,陪个小心,问人道:“大相国寺在何处?”街坊人答道:“前面州桥便是。”智深提了禅杖便走,早进得寺来。东西廊下看时,径投知客寮内去。道人撞见,报与知客。无移时,知客僧出来,见了智深生得凶猛,提着铁禅杖,挎着戒刀,背着个大包裹,先有五分惧他。知客问道:“师兄何方来?”智深放下包裹、禅杖,唱个喏。知客回了问讯。智深说道:“洒家五台山来。本师真长老有书在此,着俺来投上刹清大师长老处讨个职事僧做。”知客道:“既是真大师长老有书札,合当同到方丈里去。”知客引了智深,直到方丈,解开包裹,取出书来,拿在手里。知客道:“师兄,你如何不知体面?即刻长老出来,你可解了戒刀,取出那七条坐具信香来,礼拜长老使得。”智深道:“你如何不早说!”随即解了戒刀,包裹内取出信香一炷,坐具七条,半晌没做道理处。知客又与他披了袈裟,教他先铺坐具。
少刻,只见智清禅师出来。知客向前禀道:“这僧人从五台山来,有真禅师书在此。”清长老道:“师兄多时不曾有法帖来。”知客叫智深道:“师兄,快来礼拜长老。”只见智深却把那炷香没放处。知客忍不住笑,与他插在炉内。拜到三拜,知客叫住。将书呈上。清长老接书拆开看时,中间备细说着鲁智深出家缘由并今下山投托上刹之故,“万望慈悲收录,做个职事人员,切不可推故。此僧久后必当证果。”清长老读罢来书,便道:“远来僧人且去僧堂中暂歇。吃些斋饭。”智深谢了,扯了坐具七条,提了包裹,拿了禅杖、戒刀,跟着行童去了。清长老唤集两班许多职事僧人,尽到方丈,乃云:“汝等众僧在此:你看我师兄智真禅师好没分晓!这个来的僧人原来是经略府军官,为因打死了人,落发为僧,二次在彼闹了僧堂,因此难着他。——你那里安他不得,却推来与我!待要不收留他?师兄如此千万嘱咐。不可推故;待要着他在这里,倘或乱了清规,如何使得!”知客道:“便是弟子们,看那僧人全不似出家人模样。本寺如何安着得他!”都寺便道:“弟子寻思起来,只有酸枣门外退居廨宇[17]后那片菜园,时常被营内军健[18]们并门外那二十来个破落户侵害,纵放羊马,好生罗唣。一个老和尚在那里住持,那里敢管他?何不教此人去那里住持,倒敢管得下。”清长老道:“都寺说得是。”教侍者:“去僧堂内客房里,等他吃罢饭,使唤将他来。”
侍者去不多时,引着智深到方丈里。清长老道:“你既是我师兄真大师荐将来我这寺中挂搭[19],做个职事人员,我这敝寺有个大菜园在酸枣门外岳庙间壁,你可去那里住持管领,每日教种地人纳十担莱蔬,余者都属你用度。”智深便道:“本师真长老着洒家按大刹讨个职事僧做,却不教俺做个都寺、监寺,如何教洒家去管菜园?”首座便道:“师兄,你不省得:你新来挂搭,又不曾有功劳,如何便做得都寺?这管菜园也是个大职事人员。”智深道:“洒家不管菜园;俺只要做都寺、监寺!”知客又道:“你听我说与你:僧门中职事人员,各有头项。且如小僧做个知客,只理会管待往来客官、僧众。至如维那、侍者、书记、首座,这都是清职,不容易得做。都寺、监寺、提点、院主,这个都是掌管常住财物。你才到得方丈,怎便得上等职事?还有那管藏的唤做藏主,管殿的唤做殿主,管阁的唤做阁主,管化缘的唤做化主,管浴堂的唤做浴主;这个都是主事人员,中等职事。还有那管塔的塔头,管饭的饭头,管茶的茶头,管东厕的净头与这管菜园的菜头;这个都是头事人员,末等职事。假如师兄,你管了一年菜园,好,便升你做个塔头;又管了一年,好,升你做个浴主;又一年,好,才做监寺。”智深道:“既然如此,也有出身时,洒家明日便去。”
清长老见智深肯去,就留在方丈里歇了。当日议定了职事,随即写了榜文,先使人去菜园里退居廨宇内挂起库司榜文,明日交割。当夜各自散了。次早,清长老升法座,押了法帖,委智深管菜园。智深到座前领了法帖,辞了长老,背了包裹,挎了戒刀,提了禅杖,和两个送入院的和尚直来酸枣门外廨宇里来住持。
菜园左近有二三十个赌博不成才破落户泼皮[20],泛常在园内偷盗菜蔬,靠着养身。因来偷菜,看见廨宇门上新挂一道库司榜文,上说:“大相国寺仰委管菜园僧人鲁智深前来住持,自明日为始掌管,并不许闲杂人等入园搅扰。”那几个泼皮看了,便去与众破落户商议道:“大相国寺差一个和尚,甚么鲁智深来管菜园。我们趁他新来,寻一场闹,一顿打下头来,教那厮伏我们!”数中一个道:“我有一个道理:他又不曾认得我,我们如何便去寻得闹?等他来时,诱他去粪窖边,只做参贺他,双手抢住脚,翻筋斗扌颠那厮下粪窖去,只是小耍他。”众泼皮道:“好!好!”商量已定,且看他来。
鲁智深来到退居廨宇内房中安顿了包裹、行李,倚了禅杖,挂了戒刀。那数个种地道人都来参拜了,但有一应锁钥尽行交割。那两个和尚同旧住持老和尚,相别了尽回寺去。
智深出到菜园地上东观西望,看那园圃,只见这二三十个泼皮拿着些果盒酒礼,都嘻嘻的笑道:“闻知师父新来住持,我们邻舍街坊都来作庆[21]。”
智深也却好去粪窖边,看见这伙人都不走动,只立在窖边。智深道:“你们既是邻舍街坊,都来廨宇里坐地。”张三、李四便拜在地上不肯起来;只指望和尚来扶他,便要动手。智深见了,心里早疑忌道:“这伙人不三不四,又不肯近前来,莫不要扌颠洒家?那厮却是倒来捋虎须[22]!俺且走向前去,教那厮看洒家手脚!”智深大踏步近众人面前来。那张三、李四便道:“小人兄弟们特来参拜师父。”口里说,便向前去,一个来抢左脚,一个来抢右脚。智深不等他上身,右脚早起,腾的把李四先踢下粪窖里去;张三恰待走,智深左脚早起;两个泼皮都踢在粪窖里挣扎。后头那二三十个破落户惊的目瞪口呆,都待要走。智深喝道:“一个走的一个下去!两个走的两个下去!”众泼皮都不敢动弹。只见那张三、李四在粪窖里探起头来。原来那座粪窖没底似深。两个一身臭屎,头发上蛆虫盘满,立在粪窖里,叫道:“师父!饶恕我们!”智深喝道:“你那众泼皮,快扶那鸟上来,我便饶你众人!”众人打一救,搀到葫芦架边,臭秽不可近前。智深呵呵大笑道:“兀那蠢物!你且去菜园池子里洗了来,和你众人说话。”
两个泼皮洗了一回,众人脱件衣服与他两个穿了。智深叫道:“都来廨宇里坐地说话。”智深先居中坐了,指着众人道:“你那伙鸟人,休要瞒洒家:你等都是甚么鸟人,到这里戏弄洒家?”那张三、李四并众火伴一齐跪下,说道:“小人祖居在这里,都只靠赌博讨钱为生。这片菜园是俺们衣饭碗。大相国寺里几番使钱要奈何我们不得。师父却是那里来的长老?恁的了得!相国寺里不曾见有师父。今日我等情愿伏侍。”智深道:“洒家是关西延安府老种经略相公帐前提辖官。只为杀得人多,因此情愿出家。[由]五台山来到这里。洒家俗姓鲁,法名智深。休说你这三二十个人,直甚么!便是千军万马队中,俺敢直杀的入去出来!”众泼皮喏喏连声,拜谢了去。智深自来廨宇里房内,收拾整顿歇卧。
次日,众泼皮商量,凑些钱物,买了十瓶酒,牵了一头猪,来请智深。都在廨宇安排了,请鲁智深居中坐了,两边一带坐定那三二十泼皮饮酒。智深道:“甚么道理叫你众人们坏钞[23]!”众人道:“我们有福,今日得师父在这里,与我等众人做主。”智深大喜。吃到半酣里,也有唱的,也有说的,也有拍手的,也有笑的。正在那里喧闹,只听得门外老鸦哇哇的叫。众人有叩齿的,齐道:“赤口上天,白舌入地。”智深道:“你们做甚么鸟乱?”众人道:“老鸦叫,怕有口舌。”智深道:“那里取这话?”那种地道人笑道:“墙角边绿杨树上新添了一个老鸦巢,每日直聒到晚。”众人道:“把梯子去上面拆了那巢便了。”有几个道:“我们便去。”
智深也乘着酒兴,都到外面看时,果然绿杨树上一个老鸦巢。众人道:“把梯子上去拆了,也得耳根清净。”李四便道:“我与你攀上去,不要梯子。”智深相了一相,走到树前,把直裰脱了,用右手向下,把身倒缴着;却把左手拔住上截,把腰只一趁,将那株绿杨树带根拔起。众泼皮见了,一齐拜倒在地,只叫:“师父非是凡人,正是真罗汉!身体无千万斤气力,如何拔得起!”智深道:“打甚鸟紧!明日都看洒家演武使器械。”众泼皮当晚各自散了。从明日为始,这二三十个破落户见智深匾匾的伏[24],每日将酒肉来请智深,看他演武使拳。
[1]旋子——温酒的器具。
[2]兀那——那个,这个。兀,发语词。无实意。
[3]但——只要,但凡。
[4]见关——拿着,收着。关,领取。见,表示被动。下文“见住”同理。
[5]无移时——不多一会儿。
[6]噇( chuánɡ)——吃喝无度。
[7]尚兀自——即尚自,尚且还是之意。兀,是助词,无实意。
[8]戗戗( qiànɡ)——原意是支撑。这里形容胡须硬而直的样子。
[9]渗濑——丑恶可怕,令人生惧。
[10]草帚儿——小酒店充作店招的幌子。
[11]口滑——指吃东西(喝酒)失去控制。
[12]罔( wǎnɡ)——不。
[13]栅剌子——栅栏。也作“杉剌子”。
[14]囫囵竹——比喻不通、糊涂。竹竿中每一节是相隔的,没有凿眼儿是不通的。囫囵,“完整”、“整个儿”的意思。
[15]偈( jì)言——佛语,义为“颂”,佛经中的唱词。
[16]偈( jì)子——佛经中的唱词。
[17]廨( xiè)宇——官吏的办公处。廨,官署。
[18]军健——士卒。
[19]挂搭——和尚寄住别的寺庙时,把随身物品挂到禅房的挂钩上。有时也作“挂褡”、“挂单”。
[20]泼皮——无赖,流氓,二流子。
[21]作庆——贺喜。
[22]捋虎须——喻做冒险的事。
[23]坏钞——破费。
[24]匾匾的伏——服服贴贴。匾匾,顺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