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林莽四十年精美散文诗选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3章 河流与岸

河流与岸

我走向河

我在黑夜里伸出的手指被灯光灼伤,因疼痛而缩回。

于是便转向了水。

熟悉水性的人说,水最温柔。

我所感知的,却是她彻骨的寒。

寒冷加深了诱惑。

水,一滴水的彷徨,引发我无限的渴。

身不由己,一步步走向了河。

彼岸隐在沉沉的雾里,什么也看不见。

水从水延伸,水从水跨越。

水是幽灵出走时脱下的一件衣裳,

水是幽灵出走时留下的一条锦绣。

这时,那月光又姗姗地来了。

月水交融,一种幽森盈满河身。

我伸出手去,轻轻弹拨。

弹出的仿佛已不是水,而是泡沫。

吟唱的仿佛已不是水,而是月的乡愁。

悠悠,悠悠,悠悠不尽的水,会把我引向何处去呢?

悠悠摇篮曲

我登上了一条船,

河水一波一波,重重叠叠,汹涌向前。

河水哗然流响,击打着岸壁,和船。

河在流吗?

我在船上,感到的却是,船在流。

摇晃,震荡,颠簸。

人在摇篮中,身不由己地漂浮。

紫黑色千疮百孔的船,风灯摇闪,在船夫光赤的背上,画出了幽幽的纹缕。

我看见他吃力地撑着篙,骨瘦如柴的脊背,弯曲为一道可悲的弧。

野雾如烟,昏昏迷迷,前面等着他的,是什么呢?

船歌哼起来了,沉重而低缓。一声声,是岸边女子嘤嘤的哭泣,还是一个老人在叹息?

弯弯曲曲,痛苦的低音符。

河水哗然地流响,击打着岸壁,和船。

是在为这支哀歌作伴奏吗?

迷离,恍惚,忧郁的摇篮曲,总在我耳边回荡着,悠悠不断……

岸上,一个女子在奔跑

岸呢?岸在哪里?

岸在河的两侧,一如匍匐的双翼。拍打着,把船推向前……

岸在退却,岸在退却。

岸上,一个女子在奔跑。她追一条船。

风吹着岸边杨柳树,吹着她披散的长头发,将脸遮住。

遮不住的,是她的呼号,和哭泣。

她在追一条船吗?还是在追一种幻觉?

河上有许多船,船上有许多水手,但是,没有人向她招一招手。

影子在摇晃,幻觉在摇晃,很远,很远。

岸边有一块石头,岁月的风雨侵蚀了它的肌肤,很瘦。多像她那失去的丈夫!

她奔过去,石头因惊恐而颤抖。

夜,垂落。

一个女子在奔跑,河在流。

影子摇晃,几十年,几百年,风吹不散。

影子摇成了石头。

浮舟行

悬棺

两岸高山,劈面而来。

削壁凌空,倒悬着铁松、紫杉。腾云驾雾,一具具悬棺黑马似的高高耸立。

没有生命的生命,

不甘死亡的死亡,

先民们逃离地狱似的遁走。

风化为石,为苔藓之青苍,为紫檀木的凝重,为苍鹰垂翅的翱翔,为一种废墟危楼坍塌前的倾斜。人迹难至的绝壁之上,死亡横空而卧。

谁能打得开那一无缝隙的棺盖?

空空如也,空空如也。

没有灵魂的躯壳,尚有一节无名手指的断骨残留着吗?

失去的生命虚构着一种无。

并不存在的“在者”虚构着一种无。

高高在上,压迫人间。

浮舟

舟子,这时候你浮舟而下了,这时候你正泊舟于危崖之前,这时候你昂立于小小的船板之上,仰望着虚空中那一黑色的孤悬。

你有一种茫然的惊悸,

你有一种空蒙的惶惑,

你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空虚,

你有一种对于死亡的忧惧。

可望而不可即的悬棺,是在那里召唤你吗?

流萤

你的眼睛亮了一下。

一只萤,一只萤翩然而来。从崖壁之上,从空中,从那悬棺的边侧飞来。

一只萤,亮晶晶的眼睛。

一只萤,亡灵棺椁前的一盏孤灯,几千年岁月的幽灵,原始生命的津液,或是高高悬棺边一茎腐草的魂?

一只萤飘然而来,

死亡的终极是死亡,

生命的幻化是生命。

在悬棺与浮舟之间,在死亡与生命之间,在时间与空间永恒的流动之间穿行。

一只萤,

翩翩而飞,翩翩而舞,翩翩而行。

越过

一泓激浪横拍高岸,

一抹闪电耀目如箭。

前面又是险滩——

你奋然而立,发出一声沉雷似的呼唤。

(有生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壮阔的呼唤。)

倾出全身之力,撑起手中巨竿,

抵住那岸,抵住那岸,

浮舟越过了险滩,飘然而去,飘然而去了。

那一只萤还在江面上翱翔,翱翔,点燃生命的亮色,为你引航。

江岸怀古

悬棺垂挂的崖壁,关闭了窗。立方之内,禁锢着亡灵之灰。祖先的祖先,还在注视。

水的翻涌,人的行走。蚂蚁们搬家,龙在游。

子孙的子孙,是醒着,还是沉睡?

古道盘旋,弯弯曲曲。

游出了古栈道青色的黎明。草梦纠结,岁月的胡须,飘飘欲仙。

陶罐上的刻痕已然昏眩,无法释放那一瓮死去的清泉。

山石以火焰向上的姿态,升腾,攀越,辉耀着江岸莽莽的前额。

峭壁如削,挟持着一江秋水,频频波动的蓝眼睛,闪烁,闪烁。

舟子们水疾滩险的搏击,赤身如铜。愤怒的号子呼唤荆楚之魂。悲壮的船歌渐趋沉寂。

切不断的江水,哗然流出了银灰色的衣蜕。

浓荫遮天的深谷,阴影摇晃。黄桷树染黑了白昼的眼睑。叶隙间筛下了点点银光,闪闪烁烁。

潮湿的水声,溅在青石板上,哀猿之声已断。神女峰边,摇荡着月色的轻烟。

一种不可复制的清凉之美,无法搬迁。

水手•石榴和岸

水手

水手水手,走上岸来。

举着红罂粟、饮过粗粝的海之风的浪游人,胸脯长着茁壮的毛。那是,

土地肥沃的庄稼地,阳光结出的果子,生命力蓬勃的旗。

水手水手,放荡不羁。

阳光海岸体魄健壮的儿子,狂热的阔叶树,

二十三岁,二十三岁的美男子,

你的头发是最柔软的草地。

石榴

右岸码头,沿石壁而升的堤岸,木栅栏。那儿有一排石榴树。

矮矮的石凳,遮阴于低低的树丛,叶子披覆在你脸上。隐着五月阳光六月阳光炽热的抚摸。

阳光在石榴中结晶,留下光和热。爱情的火种,一粒一粒。

绷得紧紧的石榴,如小山丘,摸上去坚韧,光滑而圆。

她将一枚石榴送到你手中。

“只能吃一粒,酸的籽。”她说。

握住那圆的球,紧紧握住,那水手。

(粉红宝石,蓝色闪电,什么样的摇篮颠簸,什么样的磁盘碎裂?)

(少女露出牙齿,男人的唇围城般旋转。)

月光

月光的晚上,水银泼在海上,水银泼在沙上。

“你还记得吗,那牙齿。”她说。

他记得,但是没说。

石榴的嘴张开,牙齿如闪光的微笑。

(啮住他的唇,咸的唇,充满海风与盐的唇。)

波浪起伏,如船晃摇,如柔软的梯。

然后便是,

贝壳开启。左岸和右岸,左舷与右舷。水手靠岸,柔软与滑腻的岸,非泥土的岸。

一根桅杆升起……

水手

“水手是没有家的。”你说。

水手没有家园。

汽笛的召唤,海的召唤,远洋轮的召唤。蝉声在树上,蟋蟀在洞口。

“把爱留在梦里吧。”你说。

爱只有一次,岸的回归只有一次。

柔软的绿草地,贝壳和贝壳的开启。

幸福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潮声

月光把桅杆的影子留在了沙上。夜夜,你来寻觅。

水银泼在海上,水银泼在沙上,一个残酷的证人。

走的时候,他说,漂泊无依。

目光淡淡的,凝注,如一尾潜水之鱼。

“人生本就是这样,这样的漂泊无依。”他说。

那时候没有月,那时候夜很黑。那时候看不见你暮色苍茫的脸,野草丛生的胡须,看不见你的鱼。

摸索着,摸索着,找到我的唇,我的牙齿,石榴。

我闭起眼,双颊上流淌着两条滚烫的河,你的和我的。

潮声。潮声的脚步,似远来人,去了,又来,来了,又去。

一遍遍拍打着断崖,沙滩。

(脚印已荡然无存。)

“把爱,留在梦里吧。”你说。

而梦,又被潮声击打,无穷无尽,击成了破碎的陶罐。

纤夫和大佛

三江口,两山夹壁,端坐着一尊大佛,俯视人间。

路从这里伸出:一条蠕动的蚕。沿着江,曲曲弯弯。

脚印的历史,重叠多少层?变成青草,变成绿苔,变成紫色的疮疤。

枯了的芦苇叶子,被风梳剪成碎片。却仍在背负,背负软弱的肩。

软弱的肩,永恒的九十度曲线,弯曲,弯曲,可悲的孤影。六个人,一条绳索,六株蠕动着的枯萎的树。

弯曲,痛苦的低音符。

悠缓的江,不慌不忙地展开岁月,一首柔软的歌。

漫长的岸:草坪,芦苇荡,甘蔗田,慈竹和电杆;鸭群戏水,牧童的小曲。

卧着的牛,一片浓荫属于它,甩尾的悠闲。

纤夫,你呢?

佛在岸上,看你弯腰,看你低头,看你往返来去几千回,泰然作壁上观。

一条大江,一只小船,六个背纤人,两千年流去,纤路依然。

佛看倦了,打一个呵欠。南无阿弥陀佛,他也累。

水湄

弱水三千,绕过多少沟壑,才牵引出九道清流,银光闪闪地,亮着:剑之魂。

谁为水命名?

忍渴的汉子,长满黑胡须,茁壮而粗。

没有水罐,也无瓢盆。

弱水三千,忍渴的汉子,俯下身去,做一回牛饮。

水那岸,从枯水之乡跑来的女子,正解下衣襟,濯洗她盈盈的裸肩。

那汉子饮罢了水,短短的胡须上挂满浑圆的水珠。

他看见了那女子肌肤的至柔。

九水正潺潺地流着,流走了一个人的渴望。

桥,不属于岸,而属于水。

桥是一次波浪的起伏。

时间的曲线,空间的曲线,在岸与岸之间搁浅。

(爱情从桥上走过去吗?)

月光是手指,引渡一种温柔,于你男性的坚毅的唇,燃起熊熊篝火。

(爱情从桥上走过……)

永恒的白色的汹涌,流水乃有了少女的姿色。

(风吹不断,逝者如斯。)

那女子竟随流水去远去远。不再有黑发的波涛,翩翩于桥畔。

月光不来,七粒微小的星子在波涛间跌落。

蓝色的星子,是撕裂了的爱情的碎片吗?

桥上有一盏灯,长满了红胡须白胡须,眼睛寂寞。

被爱情遗弃的桥,在岸与岸之间裸露,任一双双陌生的脚,冰冷地踩过。

水手无言

水手登岸,来寻一条梦中小路。

还是那个岛,石头上爬满记忆的蜗牛,每一枚都有青青的壳。

岸边小酒店,木质椅晃晃悠悠,一盏灯被尘埃罩满。

变了质的乌贼鱼,酷似褪色的童年往事,咬在齿间,细细咀嚼。

一晚上的螺角杯里,落满了酸楚的雨。

这杯酒,怎能够一饮而尽?

古堤坝远远漂浮,石头与石头,长出许多白胡须。

一只孤鸟盘旋。声音穿越波涛,无法追踪。碎裂了的昔日耳语,一句也寻不到了。

波涛,波涛,一望无际,远和更远。

航程无极限,地球,是一个圆。

只有那大海还在说话,喋喋不休。

水手无言。

浪子黑衫

古老而贫寒的江水,颤颤。那水手,永远的流浪汉,随船飘远。

背水上岸的女子,将他穿黑衣裳的影子取回家去了。

多雨的岸,渐渐模糊,牧羊的孩子进入栅栏,渡口落日,一枝小叶槐摇落残花,那是谁家的小院?

仰游的云,漂流若裸女,坠入深山。

整个夜晚都盈满水声:波动,恍惚,颠簸。

汲水上岸的女子,捧着水罐,饮那动荡的幻影,饮那黑衫……

这海,是温柔的吗?

风在崖边树上,

在海里,

在礁石的边上,

吹着。

狡猾的小鱼,将最后一缕夕照的余晖衔走之后,这海,一下子便暗了下来。

冷的海,因铁索的哗然抖动而呈现凛然的节拍。

一片片青色的瓦被掀翻,顿然间夷为废墟。

(这海,是温柔的吗?)

月光淡淡的。一缕缕薄雾在回旋。夜之海,便有了神秘的美。

什么地方,划桨声时隐时现,却不见那一叶小舟。

不远处的黑礁石上,坐着一个少女。

月光下的少女,穿的却是黑衣裳。

(是一件丧服吗?)

远处传来螺号的哀鸣,一声声,凄厉而悠远,

在呼唤风暴中散失的船。

寂寞的波涛,打开了掩藏已久的古墓。

那些荡平又隆起的波涛下面,掩映着多少闯海人的白骨……

冷的海,螺号声渐渐隐没。

冷的海,马蹄声已经去远。

竹叶型波涛,风的瘦小的唇,又在诉说些什么?

悄悄话,绵绵细语,旷世难寻的无比温柔。

日出彩图

海的大理石上,蒙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她在睡。

晓风如低飞的鸥鸟,轻轻掠过,她竟一无所知。

冷浪拍打崖壁,发出的丝绸撕裂之声,很细。

岩石上琴弦颤颤,蠕动而至的朝阳,一点点跃出光斑。

黑色小木船如同被遗弃的鞋,扔在潮退了的沙滩上。

夜的逃亡者,是从这里登岸而去的吗?

栗色小马群,昂首驰过海平面,鬃毛抖散出万道金光。

铜鼓在敲击。

骚动

动荡与喧嚣,涨潮时的海。

滚沸之波,每一粒水珠都焦灼不安。

斗牛士的广场,搏击与角逐。

红瓦顶敲响岸边的闹市。红红绿绿的灯的耳语,释放着

色彩的螺旋。

巨浪横奔。掀掉一切的拥挤,一切的负荷。掀掉青色的瓦的

顶盖,白色的雪的桂冠。

骚动:

生命力之狂野的奔放,

坦荡的胸脯,无拘束无顾忌无遮拦地展开展开……

而在骚动之外,漩涡之外,交响乐之外,

黑礁石的残躯,

碎裂了的海螺的壳,

失群的孤鸥脱落之毛羽,

和解了体的沉船。

色彩的黄昏

海滩上拾贝的孩子,直起身子望天。夕照灼亮了他的双眼,多像两枚青色的贝!

(两枚青色的贝,被他带走了。)

浑圆的鹅卵石,还留在潮湿的沙上。

这是谁的一排洁白的牙呢?

鸥鸟在飞。一只,一只,驮负着落日的余温,早已蜕尽了血色。

鸥鸟在飞。茫茫岸壁间,要为夕光寻一处家园。

当她找到了安放的巢穴,落日却不见了。

海呢?海总在磨一面青铜,日日夜夜地磨着。

不是愈磨愈亮,而是愈磨愈暗了。

海以苍苍的暮色为美。

古铜色的凸起和凹陷,匍匐着小山丘。

一种原始的苍茫感,在黄昏时分,回归于古典。

舞者之衣

舞者之衣,飘然而至。

舞者之衣,若海上青青波涛的一角,有节奏地摆动。

舞者之衣,似淡淡的烟岚环绕,远飞之鹰的翅膀隐没。

(一只小船颠簸于幽幽的青色之中。这一片青色,好远。)

如此苍茫,落寞。舞者之衣,如此孤单无依地漂泊……

破碎的船板飘过来了,折断的臂膀飘过来了。

水寒伤骨,幽灵逃逸,舞者之衣成为这一悲怆的唯一抖动,传送着生的依恋。

笛声响起来了,低回着,凄然如雨的绵延。

是水上孤魂躲在哪一角礁石后面呼救?

是低低的风在搜索哪一条飘散的船?

是招魂曲吹送着异域之海不安的喘息?

听着,听着,倚在崖边的望归人,那一角青衫袖,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