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其他温州人提供的故事
林熙载与木待问是《夷坚志》中提供故事最多的温州籍人士。此外提供温州故事的温州人还有戴宏中、诸葛贲、王十朋、林亮功、张阐、徐辉仲孙女、叶适与薛季宣等八人,他们各自提供了一则故事,仍可以分为报应、命定与鬼怪这三种类型。
(一)报应故事
戴宏中的《炽盛光咒》和徐辉仲孙女的《徐辉仲》是两则报应故事。
温州瑞安人戴宏中,字履道,绍兴十二年(1142)与林熙载同时考中进士,曾任饶州乐平丞。王十朋于隆兴年间出知饶州,他在《祭戴履道文》称“我守番阳,君丞外邑。联事期年,莫克会集”,说明两人在饶州与乐平任上的时间有所重合。洪迈在隆兴元年(1163)因罢官退居乡里,戴宏中隆兴年间可能在饶州与洪迈相遇。但一般认为《夷坚志》甲志是绍兴三十一年(1161)以前完成,戴宏中提供的故事《炽盛光咒》收录在甲志卷七,可能是在临安向洪迈提供的故事,时间或在绍兴十二年两人在临安参加科举时,也可能是绍兴十五年、绍兴二十八年至绍兴三十一年洪迈在临安期间,由于戴宏中履历不详,具体时间无从推断。戴宏中提供的《炽盛光咒》讲述瑞安士人曹瑴诵“炽盛光咒”祛除家传顽疾(传尸)的故事:
瑞安士人曹瑴,字觉老,少出家为行者。其家累世病传尸,主门户者一旦尽死,无人以奉祭祀,瑴乃还儒冠。后数年亦病作,念无以为计,但昼夜诵“炽盛光咒”。一日,读最多,至万遍,觉三虫自身出,二在项背,一在腹上,周匝急行,如走避之状。瑴恐畏,不敢视,但益诵咒。忽顶上有光如电,虫失所之,疾遂愈。(郡人戴宏中履道说。)
炽盛光佛是释迦牟尼为教化众生所现的忿怒相,由于毛孔发出炽盛之光明而得名。密教有炽盛光佛顶法,凡灾疫流行、鬼神暴乱、异国兵贼入侵,或世人遭受厄难、为怨家陵逼、恶病缠绵等,皆可修此法以祛除之。唐代僧人不空译有《炽盛兴大威德消灾吉祥陀罗尼经》,北宋天台宗高僧遵式撰有《炽盛光道场念诵仪》,故事中曹瑴所诵“炽盛光咒”当即指此。“传尸”之名始于魏晋,原指人死后尸气传染之疾,五代以后则认为生前亦可相传。中医称体内寄生虫为“三虫”,道教中“三尸”亦称“三虫”,“三尸”是寄生于体内之魂魄鬼神,可监视人的善恶行为,亦可在体内作祟而致人病死,求仙之人需去“三尸”,积众善而后成。故事的核心无非是诵经消灾,是一则典型的佛教灵应故事。戴宏中与曹瑴有可能是同学的关系,这个故事应该就发生在温州。故事中曹瑴曾一度出家“为行者”,后为防止家中绝嗣而还俗服儒冠,出家、还俗、服儒冠、诵“炽盛光咒”等表面上是宗教活动,其实都与谋生、疾病、传嗣等世俗生活密切相关,戴宏中对曹瑴的个人与家庭生活都比较熟悉,应该是一则熟人间的故事。
补卷六的《徐辉仲》是一则轮回报应的讨债鬼故事:
永嘉徐辉仲,往丹阳,诣大驵贷钱千缗。未及偿而驵死,既无契券,徐不告其家而归。后生一子,极俊敏,八岁而病,父母忧之,召医市药,所费不可胜计。病子忽语其所亲尼温师曰:“我欲归去!”尼怪问之曰:“父母怜汝如此,汝复何归?”曰:“我乃丹阳人,昔徐公贷我钱百万,幸我死不偿,故自来取之。今已偿足,我当归矣!”言毕而逝。辉仲孙女为朱亨甫子妇言之。
徐辉仲是温州永嘉人,故事的提供者是徐辉仲的孙女,也即朱亨甫的儿媳。因此这不仅是温州人讲述的当地故事,还是一则自己家庭内部的故事,故事情节即使有所夸张,为病子耗费巨资的基本情节应该并非虚构。徐辉仲生子八岁得病而亡,徐辉仲既有孙女,自然另有生育,而且可以推想此事给其他后人造成了经济上的影响。故事以生死轮回讲述鬼讨债故事,又出现了“尼温师”这样的佛教人物,具有一定佛教色彩,但鬼讨债故事与佛教没有必然联系。有研究者将唐人牛僧孺《幽怪录》中的《党氏女》作为这类鬼讨债复仇故事的原型。《党氏女》有“天帝”而无佛教,道德说教色彩浓厚。与《党氏女》中出现天帝劝善惩恶的视角不同,《徐辉仲》主要表现个人的报复行动,徐辉仲对于鬼讨债的行动毫无抵制的能力,是典型的报应故事。
与前述林熙载、木待问提供的故事一样,这两则温州人讲述的报应故事,同样发生在温州,而且明显是熟人之间的故事。用报应的观念去阐述本地或者熟悉人群之间的怪异故事,是《夷坚志》温州故事的一个规则。
(二)鬼怪故事
温州人讲述的温州故事还有林亮功的《绛县老人》、张阐的《应梦石人》以及叶适的《叶氏庖婢》。这些故事均有鬼怪的色彩,故事人物均与游宦有关。
甲志卷六的《绛县老人》讲述温州人周公才的故事,由温州同乡林亮功转述于洪迈。周公才政和二年(1112)考中进士,绍兴十六年(1146)在临安去世之前曾邀请同乡林亮功共餐。周公才向林亮功诉说他平生经历,其中包括这个故事所讲述的政和二年绛县县尉任上的奇遇。当时周公才因为公务由绛县前往晋州(治临汾),沿途路过道教胜地姑射山,先后遇见自称为青羊的老树精以及已修道成为地仙的古绛县老人。老树精预言周公才仕途不顺,而绛县老人多次款待周公才,并赠予仙桃,“食此,当终身无病”,又相约“后八十年相会于罗浮山”。周公才在民家接受款待时,因“周连引满,颇醉,不觉坐睡”,醒时绛县老人早已离开,这时民家才告诉绛县老人的真实身份,而周公才“始悔恨”。这是一则道教修仙故事,但周公才并没有因此走上修仙之路,倒是反映了科举官僚对仕途患得患失的心理。从地域角度讲,这个遇仙而错失的故事可以理解为对陌生环境的奇异幻想,虽然有别于鬼怪故事所反映的恐惧心理,但同样表现了陌生环境中生活的不确定。林亮功是温州永嘉人,宣和中为太学生,绍兴五年(1135)登第。绍兴二十二年至二十三年(1152~1153)林亮功任福州闽县丞,当时正值洪迈福州教授任满前往广州,他们在福州应该有相遇的机会。
叶适是永嘉学派的代表人物,他任湖北安抚使司参议官是在淳熙十六年至绍熙元年间(1189~1190),当时发生了所谓的庖婢孕育土鬼事件。《夷坚志》有两则故事记载此事,一是支乙卷四的《叶氏庖婢》,二是支庚卷一〇的《叶妾廿八》。《叶氏庖婢》没有说明故事的提供者是谁,但通过《叶妾廿八》可以了解这是当时官场上广泛流传的怪异事件,叶适本人也参与了这个传播的过程。《叶氏庖婢》记载:
永嘉叶正则为湖北安抚参议官,有庖婢忽怀妊,疑其与童仆私通,而此婢为人村戆,持身甚谨,置不问。已而满十月生子,暗中不作声,扪其体,冻冷无气,亟取火烛视,则泥塑所成者。持而掷弃之,一老翁踉跄而至,连呼曰:“吾儿也,不可杀。”就地抱抚,挟之而去,乃知其为土地祠中鬼物云。叶氏亦不复扣所以。
《叶妾廿八》则记载:
叶正则庖婢事,载于支乙。陆子静知其详,云:“叶之父朝奉君买侍妾,仍其在家排行,只称为廿八。来累月矣。一夕闻窗外有呼廿八者,认其声不审,未应。忽曰:‘汝不应我,自入来。’俄一美丈夫至。妾惑之,遂共寝。自是乘间必至,已而有孕。十月免身,乃生泥子二,真土偶也。又生车螯鲫鱼各二枚,皆活。叶老不胜骇,亟投诸江中。此怪往来犹如初,迨正则罢官东归,将及京口,始绝迹。”子静言之于王顺伯、黄雍父,云:“此乃正则作平江幕官时事。所生儿入地缝中,遣兵持锄掘之,闻其下曰:‘尔何人,要来寻我?’乃止。”雍父审其事于正则,曰:“然。”
《叶妾廿八》中提及数位这个故事的传播者:陆子静即陆九渊;王厚之,字顺伯,其先临川人,后徙诸暨,乾道二年(1166)进士,授温州平阳尉,绍熙五年(1194)知临安府,后提点江东刑狱(治鄱阳);黄雍父即黄唐,《南宋馆阁续录》载“长乐人,上舍释褐出身,治《易》。十五年三月除,十六年八月知南康军”。这个故事或许只是为掩饰叶适家丑敷衍而成,但官员们传播这则故事时,重点是渲染遭遇鬼怪的惊骇之情。不过故事的描述,无论是“一老翁踉跄而至,连呼曰:‘吾儿也,不可杀。’就地抱抚,挟之而去,乃知其为土地祠中鬼物云”,还是“所生儿入地缝中,遣兵持锄掘之,闻其下曰:‘尔何人,要来寻我?’乃止”,鬼怪形象都显得猥琐懦弱,相对于叶适等人处于弱势地位。当然从地域角度讲,与前述《项宋英》《绛县老人》一样,《叶氏庖婢》《叶妾廿八》也是讲述温州游宦在陌生环境遭遇鬼怪的故事,只是讲述者主要表现出惊骇之情,而不是恐惧或幻想。
最后一则由温州人提供的温州故事是丙志卷九《应梦石人》,故事提供者是温籍官员张阐。张阐,字大猷,宣和六年(1124)进士,累官工部尚书,隆兴二年(1164)卒。洪迈撰述丙志时间在乾道三年至七年(1167~1171),当时故事提供者张阐已经去世。故事中的席益,绍兴元年(1131)知温州,绍兴五年至七年知成都府,绍兴九年卒于永嘉,距洪迈记载此事将近30年。
《应梦石人》讲述知成都府席益早年曾知温州,母亲去世后,“将葬于青城山”,但却梦见两位伤者告知其母应葬于温州徐家上奥,并请求迁葬后能帮他们疗伤。于是席益“具舟东下,并奉其父中丞柩归于温”,辗转找到徐家上奥,果然有吉穴虚位以待,墓地所有人愿意无偿向席益提供阴宅,条件是为其儿免除差役。安葬双亲之后,席益又为自己准备寿茔,结果发掘出两具穿孔石人,于是为其修补立祠,“榜曰‘应梦石人’云”。《应梦石人》展现了游宦与任职地的一种特殊关系。游宦与任职地的关系既可能是紧张、嫌恶,也可能相当和谐、亲近。《夷坚志》有不少官员在地方毁淫祠的故事,就属于前一种情况。官员亲近任职地的极端表现就是迁居,《应梦石人》讲述托梦迁葬的故事,其实是席益意欲迁居温州的一种心理反应。这种心理反应在梦境中仍表现为鬼怪故事,虽然作为鬼怪的石人在席益面前表现得相当谦卑,其形象与提供墓地而有所请求的温州民类似,但在席益的潜意识中,仍是通过鬼怪与陌生环境建立起联系。
(三)科举命定
王十朋的《乐清二士》、诸葛贲的《诸葛贲致语》是两则温州籍人士讲述的科举梦占故事。这类故事结构单一,无非是科举士人“得失之心颇切”的心理在梦境中的表现,无论科举成败,都用命定的观念去解释梦境与科举结果的关系,因此出现了各种牵强附会的解释。如乙志卷四《乐清二士》中居住在乐清城东的贾如愚梦见解榜有“陈七”,结果被解释成为“邑东第七”;三志壬卷九《诸葛贲致语》中诸葛贲梦见“金牛杂剧仍逢斗,芍药花开偶至明”,竟被解释成:
其叔祖母戴氏生辰,相招庆会,门首内用优伶杂剧。过四更,报捷者至,其日为辛丑,下直斗宿,方悟梦中上句之验。友生为言,芍药开时,正当集注,必得明州差遣,果注奉化尉。
其曲折离奇,未免滑稽。然而科举士子乐此不疲,无非反映了宋代科举命运的偶然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