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7章 烟 笼 寒 水

素云在绣花巷上学的第一天就结识了两个好朋友。一个是同桌秦月梅,刚从湖南回南京,父亲原也是国军师长,战死在常德会战,现在和孀居的母亲相依为命。一个是月梅的同班好友宗桂芳,宗家原是苏北小户,黄河泛滥时全家逃难至南京,现在开着一家卤货铺子,生意还很不错。一个人的外貌大约能体现出其性格,此言非虚。月梅身材小巧单薄,细眉淡目,五官无甚特别突出之处,但却有一种和谐之美,她的性格也如她的外表般温婉和煦。桂芳念书较晚,所以年龄要大一些,今年已满十九了。她是苏北人,骨格比一般的江南女子要显得粗大一些,皮肤的颜色也要深一些,是一种健康的淡棕色。也亏得这种肤色,才使得她那两道粗黑的眉毛显得不那么突兀。桂芳眉宇间无时无刻流露出一种英武爽朗之气,一如她本人的性格。

秦月梅和宗桂芳本是相见恨晚的闺密,对许多事物总有着相同的喜好。她们也是在陈素云出现在教室的第一瞬,就被这个令人“我见犹怜“的女孩所吸引。这也许就是前生结下的缘吧,她们不知道,自己今后的人生竟会和这个女孩有着挣脱不开的千丝万缕的牵绊----------

青春是最美的花朵,每天下午四点放学时,几十名身着学生装的豆蔻少女从李家花园里鱼贯而出,那是绣花巷一天中最动人的时刻。今天的四点钟却有点不同,那是因为茂良的出现。在门口的香樟树下,他身披一件青色风衣,颈上围着蓝白格呢围巾,风吹衣袂,更显得儒雅和飘逸。女孩们不再象往日般巧笑嫣然,都屏息低头加快脚步走过他身边,待走出十几米远又脚步踟躇,不断回眸偷看。

“良哥哥!”素云招手喊道。“那是你哥哥吗?”月梅问。“是啊。我介绍给你们认识吧。”桂芳正待说好,月梅猛地拉住她:“不了,不了。我,我要早点回家。”她平时羞怯怯地,今天不知怎的,竟有那么大的力气将桂芳拖曳出十几步。“你怎么啦?走这么急干吗?”桂芳挺奇怪。“没,没什么。”月梅边说边悄悄回头看去,香樟树下的黑色轿车已绝尘而去,不知怎的,心里竟觉得有些怅然--------

每座名城都有属于自己的历史积淀之处,于BJ那是气势辉宏的宫殿,于杭州是如梦似幻的西湖。而南京做为六朝古都,其金粉荟萃,烟花繁茂,只有在秦淮河畔才能领略那份别样风情。去过秦淮的人,无不被它水草氤氲的幽远气息所吸引。这里,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栖息之所,未来秦淮,不知何为彷徨;置身秦淮,心不再飘泊。

秦淮河的吸引是全方位的。看,画舫楼阁,临水照影,更有那一串串媚艳的红灯笼流溢出风情万种;听,不知何处画舫传来清冷琵琶声,几处桨拍将乐声震碎,如珍珠般散落四方;闻,空气中除了水草的幽香,还夹杂着一阵淡淡的脂粉香,而且越来越浓郁了。南京的秦淮河与BJ的八大胡同,上海的长三堂子相比,是更历史悠长的风月场所了。彼时抗战胜利,大量政客商贾回流,秦淮河娼业繁荣至鼎盛。晚上七点多,正是妓女们拉客的高潮,莺莺燕燕,娇啼巧笑,好不热闹。不知与妓家比邻而处在夫子庙里的孔圣人会作何感想?

仿佛流星掠过夜空,陈家三个年轻人的出现给这个喧闹之地带来了片刻的寂静。一时间,羡慕的,赞叹的,嫉妒的,垂涎的,无数不同内容的眼光交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处于网中,李丽容泰然自若,素云羞怯难挡,茂良则惴惴不安,于情于理他早该登门拜望,今天父亲的电话让他再也推不过去了。本可以驱车绕道,可是秦淮河边长串的接收大员们的车子堵住了去路,只能步行穿过。茂良双手插进风衣口袋,似乎漫不经心,但他时时瞟向妹妹的眼神又明明透着紧张。他总觉得素云象一朵娇柔而绝俗的白兰花,生怕这污浊的地方玷污了妹妹的洁白。

素云好奇地看着那些斜倚门框,涂脂抹粉的女人们,不由好奇杨公党国元老,怎么会住在这样一个地方?丽容似乎看穿了她的疑问:“杨家本来住在燕子矶那边的洋房里,不是日本人屠城时留下了个万人坑吗?这次回来,怕那边阴气太重不吉利,就搬来老宅了。”素云释然地点点头。

杨家果然和那觥筹交错的秦淮妓家隔得很近,仅是一街之隔。这是一座有着三进院子和东西两跨院的中式宅院,传说以前曾是抚台大人的官邸。熟悉的青石甬路,半月拱门让素云一下了仿佛回到了浔江的陈宅。杨公已年近六旬,梳着当时风行的中分发型,微胖的圆脸上架一副黑边圆框眼镜,深棕色的缎子马褂似乎已快罩不住他发福的身体。

“丽容啊,茂功怎么没来?”对这个年轻有为的继外孙,杨公总是高看一眼。“他还在豫南呢,说是有军务。我就纳闷了,日本人都要走光了,哪来那么多军务啊。”“这你就不懂了。委员长早就说过‘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外寇已除,该是安内的时候了。”“不是和共党的和谈已经差不多了吗?”“嗯,这个嘛,”他略一迟疑:“瞧我,一家人相聚,还是莫谈政事的好。”他转向茂良:“茂良的差事有着落了吗?”

被他这么突然一问,茂良一怔脱口而出:“还没呐。”“你从西南联大毕业也有些日子了。现在国府还都在即,正是用人之际,最近行政院好象有些职位空缺,老夫可以替你关照一下。”未及茂良反应,丽容急忙说:“那还不是杨姥爷一句话的事。谁不知道您在党内的地位,党政军界没您说不上话的地方。”“多承杨老爷的美意了。可是我学的是历史,对从政实在没什么兴趣。我的老师说过等国府还都,要推荐我去中央图书馆,我觉得还是那里比较适合我。”这个软钉子一碰,杨公的脸色有些不大好了,丽容气得咬紧了嘴唇。

杨公毕竟久历宦海,涵养非凡,他瞥见一直低头不语的素云:“这是伯钧的侄女吧?”素云站起来,低声答了句:“是。”“坐吧,坐吧。都是一家人,不要生分了。”听他语气亲切,素云胆大了些,缓缓坐了下来,头也略微抬起来了些。她那如明月般皎洁的脸庞似乎比白炽灯还要明亮,杨公不由“咦”了一声。

“杨姥爷见过素云吗?”丽容奇怪地问。“的确是有些面善。小姑娘是不是在北平有什么亲戚呀。”素云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回答。说是吧,委实要把母亲的故事抖搂一下;说不是又象在撒谎,茂良不忍妹妹为难解围道:“叔父从前在北平盘桓过一段日子,或许有些朋友,但没什么亲戚在那里。”此话颇有深意,杨公会意,“嗯”了一声,便调转了话题。

寒喧了一会,气氛变得有些尴尬,丽容面有愧色,于是带兄妹二人告辞。待三人走远,杨公紧蹙眉头,努力在记忆中搜寻那张俏脸。“老爷,您忘记了,皇姑屯那事后,您不是去东北公干,路过北平时--------”见他如此,一时在旁伺候的亲随提醒道,杨公如梦方醒:“是她!对对对,‘北方有佳人’。怎的长得如此相像?”“老爷,陈二爷那时也在北平,听说是迷上了个名妓。天下哪有这么凑巧的事,莫不是----------”“哎,这小姑娘容貌气质都不俗,若真的出身娼门,也是可惜啊。”一时唏嘘不已。

丽容重重地将手挎的皮包摔在沙发上,双臂交叉在胸前坐了下来。即使在心里有气的时候,她也保持着大家少奶奶的风度,可是她的性格不容她把话吞下,即便是夜已深,她还是觉得有必要和小叔子谈谈。

“茂良!你是怎么回事?行政院是多好的差事,多少官家子弟挤破头都想进去。你倒好,送上门的好前程不要不说,还当面让杨姥爷下不来台,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大嫂,我对从政一点兴趣也没有,只想修撰历史,埋头做点学问。再说,家里有大哥支撑着,我有没有出息都无伤大雅,你们就随我去吧。”

“你大哥是你大哥,你是你。你原先在昆明上学的时候不是这样的,不是还参加过‘三民主义学会’吗?现在怎么变成这样了?”茂良脸色突然有些苍白,猛地别过脸说:“大嫂别说了。”

丽容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我也管不了你了。可是父亲对你希望很大,你可不能太伤他的心了。”

“我知道。叫大嫂为难了,都是我的错。”茂良的歉意是真诚的。叔嫂二人的争执让素云很不自在,想劝又不知该怎么说,想走开又似乎不太好,这时见二人缓和下来,终于舒了口气:“大嫂,良哥哥他不是有意的,你不要生他的气了。”这怯怯的语气中饱含着娇嗔,丽容爱怜地捋了捋素云前额的刘海:“只顾着争论,把素云妹妹晾一边了。也罢,天晚了,都睡去吧。好在父亲年前会回来,我也好卸下这监护人的责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