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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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凤 还 巢

离着元旦还差着几天,陈伯钧携妻带女地终于回来了。因浔江的老房子已没什么人住,所以把那边的值钱物件全搬了来,足装了二十多个箱笼,古瓷,字画,善本,玉摆件,不计其数。这一下,全家上上下下闹腾了好几天,才把屋子归置停当。原本空旷的小白楼顿时显得拥挤局促起来。

太太杨兰娣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娇小,皮肤白皙,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总是微微斜睨,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上海女人的傲慢与精明。如果她蒙上面纱,倒可算是个美人,可从眼睛往下看,她的下巴颏过于方正了些,两片嘴唇亦显得细薄了些。娘家的显赫和交际场上的玲珑使得她信心十足,陈伯钧长年征战在外,陈家上上下下都由太太说了算。不要说家中的管家,奴仆,就是少奶奶丽容,亦对她十分恭敬。偌大一个陈家,除了那个怪脾气的二少爷,谁不买她的帐?素云见到这位伯母的第一眼,就感觉她看自已的眼神有些奇怪,似乎在思量着什么,心里不由有些发毛。

“不嘛,不嘛,我就要一个人住。”淑怡扭儿糖似地在母亲怀里撒娇。陈家的房子是两层半,一楼是厅堂,厨房和仆人住的,二楼也住满了,陈伯钧让女儿和素云同住,可她怎么都不肯。

“大伯,把我的房间让给妹妹吧,我到三楼去住。”

“那怎么行?你一个女儿家一个人住楼顶上不会害怕吗?”一番争执,还是茂良主动让出房间,搬到三楼才平息了这场风波。

原本家里只有淑怡一个女孩,仆人们只需叫小姐便罢了。可是素云一来,便不知如何称谓了。大刘管家无意改称了一声“二小姐”,淑怡虽只有十一二岁,脾气却大得很,死活也不要做二小姐。下人们只得以“云小姐”,“怡小姐”来区别,好歹“怡”和“一”谐音,也是独一无二的意思了。

夜幕低垂,白天的喧闹渐渐隐于沉寂。素云在灯下看书,以往,清词之美总能轻而易举地将她的心绪领入诗境,可今天却有些心绪烦乱,看来看去总翻不过那一页。父母皆亡,自已不过寄人篱下,可今天大伯回来第一天,因着自已的缘故,小堂妹已闹了两场了。看得出来,伯母好象也不大喜欢她。日子还长,长得一眼望不到头,今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呢?

茂良“笃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沉思。

“云妹妹,父亲让我来看看你。淑怡她一直任性,被杨姨宠坏了,你不要放在心上。”茂良语气真诚。

“都是我不好,让大伯为难了。”素云低头嗫嚅。

“其实父亲他真的很疼你,刚才特地叫我来安慰你,怕你受了委屈又不肯说。他对我们都从没有这样细心过。”

“良哥哥,你一个人住楼上害怕吗?”“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还怕一人处一楼吗?再说,隔壁就是贮藏室,父亲带回来的书籍箱笼,也方便我就近整理呀!对了,”茂良暼见几上的青瓷瓶里空空如也:“那天采的梅花凋了吗?”

素云叹了口气:“过了这么些天了,焉有不谢之理?”“没事。今天我给你带了枝永不凋谢的梅花。”茂良边说,边缓缓展开手中的画轴。一幅笔力遒劲,骨格清雅的《墨梅图》展现于眼前,枝如铁,干如钢,花如泪。

“咦,这不是彭玉麟的《墨梅图》吗?不是早就被茂富卖了吗?”“父亲这次在浔江追回不少家藏。我们的曾祖做过玉石商人,和彭玉麟有旧,也资助过湘军水师。他为了纪念自已的初恋情人梅姑,立誓画万幅梅花,原先家里有好几幅,只可惜现在只剩下这一幅了。”

“这位彭将军虽做了大官,却是个至情的人。真是难得啊!”“谁说不是呢。听说他晚年调任杭州,不忍撇下梅姑孤坟无人照料,就将她迁葬于西湖畔,于墓旁结草为舍,种百株梅树,相伴终老----------”

寒雪西湖畔,千朵梅花开,一老叟折梅枝插于孤坟前,慨叹今生无缘,相约来世再聚首----------这番景象在素云脑中浮现,不由热泪盈眶:“得此痴情郎,梅姑真是幸福啊!”

1946年的新年元旦这一天,陈家的晚宴备办得特别丰盛,川菜系有辣子鸡丁,麻婆豆腐,沪菜有糖醋鱼,糖醋排骨,赣菜有鱼香肉丝,霉干菜烧肉等,一家人倒是各取所需。家宴上除了自家人,还来了一位客人,就是顾家千金梦琳小姐。

顾梦琳二十有一,女子以七为周,她正处在一个女孩最美丽的芳年。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顾盼生辉,睫毛长而浓密,在灯光投射下,眼睑上方投下两排忽闪的阴影。齿如玉贝,唇如含丹,纤纤十指如春葱,指尖的寇丹红如血。灵动的双眸,年闪的睫毛,清脆的笑声,让她整个人显得活泼而艳丽,就是拿来和胡蝶相比亦毫不逊色。素云自忖:难怪大家都当她是哥哥的女友了,真的是万里挑一的人才。

晚饭过后的个把钟头,总是一天中最温馨的时光。淑怡站在沙发后,拨弄着梦琳如缎般闪亮的乌发上的彩钻发夹,兰娣喝斥了女儿。看得出来,从梦琳踏进家门始,她一直有曲意逢迎之意。梦琳父亲在国防部身居高位,是国府举足轻重的人物,如果这门亲能结成,就再好不过了。

“梦琳啊,淑怡她就是喜欢你。连梳头的样式,穿的衣服都是跟你学,你看吧,明天她保证要闹着烫头了。”

“表姨,淑怡越长越象你了,长大一定是个美人。对了,淑怡,你钢琴学得怎么样了?”“在浔江这几月都玩疯了,我们都没时间管她,回来也不听话。淑怡,弹一曲给梦琳姐姐听。”

淑怡坐在三角钢琴前,弹了一曲《蓝铃花》,音符有些停滞,果然生疏了不少。不过女儿这一弹奏倒勾起了陈伯钧的兴致,陈家本就热谙音律,淑怡这曲《蓝铃花》成了一场小型音乐会的开场。杨兰娣弹了曲《献给爱丽丝》,SPB上读了四年外文的丽容亦弹唱了曲《卡萨布兰卡》,连陈伯钧也在太太的伴奏下唱了首《满江红》。叮咚的钢琴声和着歌声在大厅里回旋,音乐象无所不在的空气般在每个人心中弥漫着。

“梦琳,该你露一手了。”“表姨,你知道我只会跳舞不会唱歌的,别让我出丑了。”“那就让茂良请你跳一曲吧。”兰娣说着就要放留声机。“我和梦琳都毕业了,今天就唱一首校歌来怀念母校吧。梦琳,你说呢?”知他喜静不喜动,梦琳含笑应了。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厥,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绝檄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千秋耻,终当雪。中兴业,须人杰。便‘一城三户’,壮怀难折。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嗯,你们这校歌词作的不错,虽然战争结束了,但国耻不能忘啊。”陈伯钧感叹,一时众人一阵静默。“对了,云妹妹那儿可是有一把好琴的。今儿个西风也刮够了,也该转个风向,听听这古韵悠长是什么滋味。”丽容的话引起众人的响应,和声一片,素云推道:“多日不弹了,难免手生,不要让梦琳姐笑话了。”“梦琳不是外人。云妹妹就别推托了,我们可是都献丑了,抛出几块破砖头也该引出你这块美玉了。”“这样吧。我和云妹妹前几日和过一曲,今天就‘彩衣娱亲’了。”茂良解围,素云无法,只得回房取了“凤梧”,置于厅中,和哥哥交换了个眼色,以簘为引,《阳关三叠》曲声响起。

弦萦之行于世也,其声艳而可悦也。独琴之为器,焚香静对,不入歌舞场中;琴之为音,孤高岑寂,不杂丝竹伴内。清泉白石,皓月疏风,翛翛自得,听之者游思缥缈,娱乐之心不知何去。在素云纤指或揉或拨下,百年古琴“凤梧”意韵悠长,清扬淡远的乐音在厅内回旋不止,伴着茂良婉转低回的簘声,直把每个人带入远离红尘的清净世界。素云轻启朱唇,唱道: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湍行,湍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无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参商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曰驰神,曰驰神。------------“

“西出阳关”一唱三叹,素云哀婉的歌声象清泉般流淌进每个人心里。“四弦一划如裂帛,此时无声胜有声”,一曲终了,人人似有意犹未尽之意,独陈伯钧和李丽容面有悲戚之色。

“云妹妹这把‘凤梧’古琴音色绝佳,其音清冷,若能置于水榭亭台中,与涛声共鸣,那是再合适不过了。”茂良很是兴奋,陈伯钧看着侄女,似乎在认真思索儿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