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未央之民国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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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夹 竹 桃

四七年的冬天到了,整整一个月了,葛扶松杳无音信,素云只能从其他太太们那里探知些消息。听说打得很不顺,更是忧心,既担心他的安危,又不停想着若他回来会怎样对自己。日夜辗转思虑,苦不堪言,竟受了寒,咳嗽不止,尤其是夜里整夜咳喘,吐出的痰竟带些许血丝。

黄军长太太无法,只得给陈伯钧打电话,请他速派人接素云回南京调养。素云这才得知,家里有两件大事发生:头一件,大嫂生了个男孩,已满月了;第二件是她无论如何想不到的,秦月梅搬进了小白楼,成了陈家的二少奶奶。

当第一场冬雪降临时,素云回到了小白楼。陈伯钧见她形容消瘦,满脸病容,忙请洪医生上门看诊。好在肺炎症状初显,打了几天吊针,病情稍缓,若发展成痨症,后果不堪设想。素云很想和月梅谈谈心,可是她似乎故意不给她单独相处的机会,只有在有人在的时候才会在她房间出现。她只能从其他人的话语中得知这场婚事的缘由。

兰娣说:“就在你们去杭州的那晚,茂良一晚都没回来,我们正急得四处找,这个秦月梅拿着条带血的床单找上门来了,非要茂良娶她,对她负责。问茂良吧,他说他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醒来就是睡在她家里,做过什么也不知道。你说可气不可气?我听说她家困难,已经从女大退学了,我说我们家可以给她一笔钱完成学业,婚事以后再说。谁知她竟死活不肯,还跟她那个寡妇娘找上门来寻死觅活的,非嫁给茂良不可。见过不要脸的,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真是开了眼了!”

“所以,良哥哥还是和她结婚了对吗?”

“呸!什么东西?还要三媒六聘的不成?她爱赖在这儿就由她,我们家现在虽然不如往昔,但凭我们茂良的人品才貌,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她算什么?”一种巨大的愧疚感抓住了素云,那天湖畔落日下青衫飘逸的良哥哥怀揣的是怎样一颗破碎的心哪-------

丽容的话较委婉,不过听得出来,她对这件事亦是颇不以为然的。

“我看得出来,秦小姐她一直喜欢茂良,以前她看梦琳的眼神恨得什么似的,我就知道了。只是,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捆绑成不了夫妻’,茂良根本不愿意,勉强在一起能有什么好结果?”

“良哥哥他不愿意吗?”

“唉!自从秦小姐搬来,茂良就到‘在水一方’住去了,从没踏进她房门半步。秦小姐也可怜,熬几日受不了,就去茂良那里找他,他把她赶了出来,还跑到秦淮河过夜去了。”

“啊?什么?良哥哥怎么会去那种地方?”素云惊愕不已。

“从此后,他要么在妓院过夜,要么带乱七八糟的女人到‘在水一方’,就是怕秦小姐找他。”

“那伯父也不管吗?”

“知道他心里苦,父亲也随他去了。茂良也可怜,两次婚姻都不幸福,打击接二连三,人心都是肉做的,谁受得了哇!”素云的心在受刑一般,她只能低头抚弄刚出月的宝宝,小睿安十分可爱,不时发出“哦——咿——”的叫声。

“素云,赶紧自己也生一个吧!”丽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素云心一沉,忙转移话题:“大嫂,听父亲说你要带孩子去香港,是吗?”

“是。我父亲和哥哥已经把船运公司的资产转到了香港,上海的产业该卖的都卖了,等天暖些,我就要带孩子走了。”

“父亲也同意吗?这可是他唯一的孙子。”

“父亲同意的。现在哪都在打仗,为了孩子的安全,我必须走。”

“难道?南京又会沦陷?”素云只觉得后背心发凉。

“我只是说,香港毕竟是英国人的地盘,怎么也不能打到那里去,你别想多了!”

邱美娜的评论比之兰娣,有过之而无不及。素云以前去过甘家,这才懂得什么叫深宅大院,那阴森潮湿的片片雕花门窗隐隐泛出霉味,邱美娜天生就是一只在阳光下的花丛中飞舞的蝴蝶,怎么能在这样的环境下呆得下去呢?

果然提起自己的婚姻,她满腹苦水:“我现在才知道他们家为什么那么急着要娶媳妇,原是为老太太冲喜来着。真是落后的老封建,现在居然还有这样的人家!自打嫁过去,每天早上五点就要起来到厨房准备早饭,再给公婆请安,他们吃饭时我还不能上桌子,只能站一边看着,伺侯着。然后就在老太太病榻前听他们讨论老太太的病,到厨房端药。你闻闻,我头发丝里都是中药味呢!”

素云有点庆幸,好在扶松没有长辈,转而又觉得有点对不起邱美娜:“天哪!你要一直过这样的日子吗?”

邱美娜抚摸了一下平平的小腹:“好在老太太的丧事办完了,我又怀上了孩子。现在我娘家要搬去上海了,那里机会多些,随便囤点货都可以发财的,比做实业强多了。我跟他说了,我要去上海,非去不可!”

“那他们家会答应吗?”

“不管。不让我去,他们就别想抱孙子,大不了他跟着我去呗。我房子都租好了,就是你们家在东斯文里的房子!”

“是吗?兰姨宝贝得什么似的,也舍得租?”

“不租钱不是白扔在那吗?房子也荒废了不是?再说你们家现在在上海也没什么事业了嘛!”

说完自己的事,邱美娜心头畅快了不少,她是个嘴闲不住的主儿,对秦月梅自是有话说:“素云,看到秦月梅做了你二嫂,吓一跳吧?”素云低头不语。

“她呀!别看平时不声不响,可怜兮兮的样子,其实心里城府深得很,我早看出来了。她不但来这儿闹,还去中央图书馆闹过,还故意让小报记者去拍,可谓‘精心做局,用心良苦’啊!”

素云很是惊讶:“是真的吗?不会吧?”

邱美娜急了:“怎么?你还不信?我有个堂姐夫在报社,他说的还有假?而且,你哥哥为什么辞职?你想想吧。她可真是不要脸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扔人堆里就看不见的模样,怎么配得上你哥哥?想想就痛心,你知道吗?那条床单现在成了全南京城的笑柄了,叫良公子怎么出去见人?真是,这样的女人,谁沾上谁倒霉!”

素云咳嗽的症状虽说有所缓和,可总也去不了根,夜里总要咳醒好几次。洪医生说她这是自幼做下的病根,要么到冬天好生保养不让它发作,要么一旦发作,只能待来年春暖方能痊愈,且不能过于忧心。可是谈何容易,一面忧心茂良,一面忧心扶松,她如何宽得下心?这日初雪已融,冬阳尚冷,她便独自一人到湖边走走。

雪已化尽了,只在枫树根处还残留着一簇簇残雪,晶莹剔透。冬天的玄武湖,真是静,没有一点声响,湖水凝滞,苍老的枝桠光秃秃地站在那里,什么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素云算是体会到了。悠悠地,远远的,这愀然的寂静被一曲《长相思》打破,那声声箫吟如湖底困龙的低诉,拨动着素云的心丝,除了良哥哥还能有谁?也该和他谈谈了,或许能帮他打开心结,从此释然,岂不是好?

“在水一方”还是老样子,一应家具摆设都没改变,仿佛自己从未远离,只是“凤梧”之处空了。茂良还是住在一楼靠窗的小床上,被褥叠得很整齐,床单平平整整,素云心略宽,看来良哥哥还是那么爱干净。见被盖的一角有些微翘,素云忙伸手去抚平,谁料想竟摸到一个硬梆梆,圆溜溜的东西,拿出来一看,原来是个和田白玉雕的睡美人。那美人斜躺着,头靠玉枕,体态纤薄,一双细弯眉下,眼眸半闭,似睡非睡,十分生动。素云觉得这面目十分熟悉,再一细看,竟潸然泪下,这不是自己吗?良哥哥居然一刀一刀刻凿出自己的形像,这么长不足一掌的玉美人,他怎么竟雕得这般精细,连发丝都这样清晰。

“云妹妹!”茂良下楼亦是一惊:“你怎么出来了?早晨寒气这么重,你才好些,当心着凉了!”

素云忙把睡美人胡乱塞回到原处:“良哥哥!我听到你吹箫,来看看!”

茂良放好丹箫,招呼素云坐下,一时二人相对无言。半晌,还是茂良打破沉闷:“云妹妹!你,过得好吗?扶松哥他,对你好吗?”

素云点点头:“好!”

“可是,你们------一直分房住吗?”

素云一惊:“谁?谁说的?”

“上次阿强来时,我问他知道的,是真的吗?”他真多嘴!素云心念。

“是真的?为什么?他向父亲求亲时不是信誓旦旦说不介意从前的事吗?为什么出尔反而?”茂良怒从心起。

“不不不,不是扶松哥的错,是我的错。”素云急忙辩护。

“你?难道是你自己不愿意和他在一起?莫非,莫非你还------”茂良的声音激动地有些发抖。

“不,不是这样的。是因为我忘不掉那天的事,良哥哥你别多想!”

茂良平静下来:“那,你们打算怎么办?一直这样下去吗?”

“会过去的,我相信这个坎总会迈过去的。别总说我的事了,良哥哥,你呢?”

茂良俊逸的面庞罩上一层阴霾:“你是说月梅吧?云妹妹,唉------那是一个错误。和梦琳结婚是错,这一次,分明是个更大的错误。”

“良哥哥!我知道月梅的做法很难让人接受,但我知道她一直,一直很爱你,他做这一切都是因为太爱你了!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就不要再责怪她了,就好好和她过吧!这样你才会幸福。”

突然,她不敢再说下去了,因为茂良看她的眼神变得很奇怪,有痛心,更有压抑不住的愤怒:“良哥哥!怎么了?我说错什么了吗?”

“云妹妹!你太善良了,不知道人性有多复杂阴险。算了!也该让你知道真相了,看看这个吧!”

他拿出一个小瓶子,很普通的玻璃瓶,里面装着些淡紫色的液体,素云接过一闻:“这不是香根鸢尾吗?你怎么会有的?”

“我在秦月梅家拿回来的。”

“哦,那是我给她的,没想到她一直留着。”素云释然。

“云妹妹你坐好,慢慢听我说。无论你听到以,都不要激动,好吗?”看着他一脸严峻,素云惶惑地点点头。

“你和扶松婚礼那天,我就闻到这股香水味,知道是月梅的,有点奇怪,却没深想。第二天,她来找我,说她的异母哥嫂到家里来闹重分田产,我去帮她处理了。她们留我吃饭,无意中发现这个小瓶子装着香根鸢尾。我很奇怪,为什么要换个瓶子装呢?原来的瓶子呢?就带回来了。那天在湖边送你走后,我心里很痛,不知如何排遣,就到图书馆旁边的酒馆喝酒,不知喝了多少,后来她来了,把我扶到她家,还给我酸梅汤醒酒。的确,我的酒是醒了不少,但是------一切就这样发生了。之后,她指着床单上的血迹说从此要跟着我,我脑子很乱,什么也没说就走了。我记得自己那夜的状态,似乎自己的意识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这不是正常的,我很怀疑。于是就到洪医生那里抽血化验,因为结果出来要一周,所以我一直没对她承诺什么。谁知她竟搞得满城风雨,为了父亲,为了家里的声誉,我只能和她匆忙结婚,还登了报。也是造化弄人,就在注册的那天下午,我拿到了化验单,我血液中除了酒精,还有千分之二的佛罗蒙成份!”

听到“佛罗蒙”三个字,素云的脑中如闪过一道霹雳------一瓶装着佛罗蒙溶液的香水瓶------茉莉银针------虚掩的房门------沙发上的顾维礼------扔进厨房垃圾中的空香水瓶,不,这不是真的!

一切都连贯起来了,素云大骇:“不,这不是真的!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茂良声音不大,但在素云听来如天雷一般:“她要阻止我和梦琳结婚,也许最初她是计划是梦琳和陆家铿,或是我,但可能没机会吧!所以只能在你身上下手罢了!”

素云不知是怎么走出“在水一方”的,她的步履沉重,目光呆滞,漫无目的地在湖边走着。在她近十八年的成长经历中,对她真心好的人很多,父亲,伯父,大嫂,良哥哥,赵大刚,扶松;厌恶她,排斥她的也不少,大娘,茂富,兰姨,淑怡------可是,他们都是对她好就是好,对她坏就是坏,明里和她好,跟蜜里调油似的,称姐道妹,背地里却这样不遗余力地设局害她的,秦月梅是第一个。

为什么?为什么?我对她那样掏心掏肝地她,她为什么这样害我?这世界还有真心吗?拜她所赐,失去女孩儿家最重要的清白,身败名裂;辍学还家,前程尽失;作为妻子,不能给自己丈夫奉献一个干净的身子。秦月梅!恨不得把你的心掏出来看看是什么颜色。

“当当当”,一阵钟声将她从无尽的愤恨中拉回现实,原来她已走到鸡鸣寺外,当日正是元旦前夜,已有不少香客在寺外排队,等着烧新年头一柱香。寺外的巨大香炉已插满香烛,青烟袅袅。闻着那佛国的气息,听着那呢喃的梵音,素云满是愤怒恨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她血管里奔流的是来自那个北方游牧民族的血液,它是坚毅的,也是冷静的。毕竟过去的一切已无法改变,怎么面对未来才更重要。

新年钟声敲响了,在萧杀的瑟风中,1948年来了。清晨,陈伯钧接到好消息,力决战结束,各部都已回驻地,素云执意要立刻回到徐州,谁也拦不住。她走当晚,茂良在“在水一方”的书案上发现了一封信。

“兄长亲览:

妹人在京陵,无一日不记挂吾夫,匆忙别离,兄勿见怪。今大嫂将赴港,父亲已年近花甲,小妹稚幼,家事日艰,全赖兄长一人支撑。望兄长莫有挂碍,一心为家谋算,则妹心安。前日所言之事,切勿对他人言讲,妹亦守口如瓶,经月以来,吾家风浪连绵,再经不起折腾。忆昔栖霞签语,夹竹桃虽貌不惊人,食之有毒,兄长务须当心,审慎行事。妹每日望南而念,祈望兄长平安康健!

妹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