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阳 关 三 叠
转眼过了十五元宵,素云也出院了。扶松不放心留她一人在徐州,便带她到新安镇住下,好一面照顾她,一面不耽误军务。新安镇,位于徐州和新浦之间的运河桥边,不过一个小镇,却驻扎了将近三个军的人马。冬末春初,风沙乍起,灰色的房屋,灰色的街道,灰色的炮楼,灰色的工事,以及漫天扬起的灰尘,把这个古老的小镇变成了个灰色的世界。只有运河桥边几棵垂柳,露出一点点新绿。
葛扶松的临时住处就在镇上的一座普通小院里,有两进院子,前一进作为旅部办公场所,后一进便是他的起居之所。对于素云这场病,扶松始终心头有愧,为了让她安心养病,特意请了一位下属的妻子来照料她。每隔几日,还亲自下厨炖鸡汤给她补身子。这样无微不至,素云的身体恢复得很快,不过半月,脸色红润了,面庞也丰圆了些,曾经枯瘦的身体重又凹凸有致。
每天傍晚,扶松都会带她去运河边看日落,那是新安镇一道独有的风景。每到那时,人们会停下手里的事,只期待着看她纤丽的身影,偶有一日不见,便怅然若失,变着法儿打听出了什么事情。直到第二天看到她挽着扶松的臂膀娉婷漫步,人们才安心,期待着下一次再见。
可是这段贫病交困的生活在素云心中留下的隐痛,那是人们所不知道的。她已十八了,该是成年了,却从来都是靠别人的给予生活。从前靠父兄,现在靠扶松,如果哪一天他不要她了,怎么办呢?若自己只是个不识字的传统女性,倒也罢了!可不是。
她永远记得吴校长的校训“厚生”,一个人只有运用所学回馈社会,人生才会因此而丰厚充实。可如今,自己的人生是多么单薄而苍白啊!每天扶松不是在前边办公,就是到练兵场巡检,再不然就是到兵团总部开会办事,忙到晚饭时才回来。家务有钱嫂,她是个农村妇女,投奔丈夫来随军的,可交流处甚少。素云每日最大的爱好便是午饭时扔些残渣骨头在院里,然后看蚂蚁成群结队地合力拖曳,不几日也烦了。她从来没这样空虚过,人也懒了,连心爱的“凤梧”也不愿弹了。葛扶松渐渐觉察了她的变化。
这天,素云起得早些,看到钱嫂已买好菜回来,沉甸甸地两个篮子,鱼肉蛋菜装得满满的。
“钱姐,怎么买这么多回来?今天要请客吗?”
“太太,旅长没告诉您吗?今天晚上要请黄司令吃饭,顺便也给您过生日。”
“哦?我的生日?”素云恍然,原来今天又是她的十八岁生日了,想女大的同学们大多数也是在这个年纪进校求学的。唉!她的心事又被触动了,只默默回房坐在窗前发呆。钱嫂觉得没趣,这位小夫人年纪不大,心事挺重的,看来有文化的人就是活得累呀!
原来新安镇的这三个军新组建成一个兵团,黄军长亦升任兵团总司令,手下的军官都相应得擢升,葛扶松的旅也得到了补充,不但新补了炮团,还配备了四辆装甲车,他本也也兼任副师长。又正逢素云生日,双喜临门,想着办个家宴和上司同僚聚聚。
日落时分,一位年轻的军官先来了,素云觉得很面熟,他先开口了:“葛太太不记得了?您和旅长大婚时我来过,您哥哥还跟我是联大的同年呢!”
葛扶松忙介绍:“这是兵团情报处谢主任,年轻有为啊!”
“哪里比得上你老兄啊!”二人寒暄不提。
过了一会儿,杨军长携夫人驱车赶来,到了掌灯时分,黄司令和夫人最后才到。黄夫人戴着眼镜,谈吐斯文优雅,让素云想起女大的教员,不由倍感亲切。
眼见客人都到齐了,素云帮着钱嫂布菜摆盏,安排妥当后亦挨着扶松坐下。客人们见她进退有礼,谈吐大方,不由暗自称赞。他们之所以来赴宴,一半是冲着葛扶松的面子,一半是好奇他这位小夫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开始多起来了。
谢道方见人人皆有佳眷,唯自己形单影只,不觉多喝了几盅:“葛兄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新嫂嫂来这么久了,你也从不给我们引见,难道是怕我们说错话吗?”
“哪里哪里,只是她一直生病,不便见客,这不刚好一些就赶紧请客陪罪吗?”葛扶松是海量,虽喝了不少,依然清醒。
杨太太活泼一些:“谢主任莫不是羡慕葛旅长吧!不如好好敬葛太太一杯,好叫她介绍些漂亮姑娘给你呀!”
“羡慕是真羡慕!你们只见到葛太太一人,我可是在昆明和她兄长同过校的,这才知道,人才相貌原是有遗传的。当年陈茂良号称‘联大第一书生’,他选修的考古学,本是个冷门,只有廖廖十几个学生,可自打他选修了这门课,全校呼拉拉一下报了六七十个,结果换到大教室都坐不下呢!”
“哦?真的?”杨太太很好奇,转问素云:“葛太太,你兄长哪天来可要通知我们呀!”
杨军长瞪她一眼,素云看了看扶松说:“我哥哥在南京,一般不会来徐州的。”
黄夫人说:“西南联大是全国第一的名校,听说葛太太也上过金陵女大,可真是家学渊源啊!”
“夫人惭愧了,我并没有毕业。”
“毕业证不能说明什么的,能力更重要。”黄司令笑着说:“你们是校友知道吗?她也是金陵女大毕业的,是第一届的学生。”
“真的吗?”
“是啊。我和吴校长同届,只是不同班。”素云十分惊喜。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音乐。”
“是专修什么的?”
葛扶松插道:“古琴。我第一次见她,就是被她的琴歌声打动,真的是可比天簌,这么些年一直缭绕于心呢!”
客人们见他说得真切,不由撩起了兴,一个劲儿要听素云唱奏一曲,葛扶松十分欣然。素云推辞不过,只得从里间墙上取下“凤梧”,轻轻调拨试音。黄夫人见古琴通体油光泛红,包浆极厚,料年代久远,问及由来。素云只淡淡说是家传,她想了一下,多日不曾弹拨,只能奏一曲最熟的《阳关三叠》。
《阳关三叠》,一唱三叹,一段完全相同的旋律重复三次,每一次在听者心中激起的感受皆不相同。第一叹,是淡淡的离愁轻怨;第二叹,是人生沉重的悲苦哀伤;第三叹,是看破世事的淡定从容-----
“清和节当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霜夜与霜晨。遄行,遄行,长途越渡关津,惆怅役此身。历苦辛,历苦辛,历历苦辛宜自珍,宜自珍。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无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参商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日驰神,日驰神。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芳草遍如茵。旨酒,旨酒,未饮心已先醇。载驰骃,载驰骃,何日言旋轩辚,能酌几多巡!千巡有尽,寸衷难泯,无尽的伤感。楚天湘水隔远滨,期早托鸿鳞。尺素申,尺素申,尺素频申如相亲,如相亲。
噫!从今一别,两地相思入梦频,闻雁来宾。”
好的音乐不是人力所造,是天地生成的精灵,它能荡涤浮世躁动的心灵,引领灵魂到一个纯净寂寥的世界。《阳关三叠》最后一个音符奏完,时空仿佛已经凝滞。听众却还不愿从那美丽的意境中回到现实。半晌,还是葛扶松首先鼓掌,众人醒过神来,才纷纷喝彩。
“哎呀!听了葛太太这一曲,以往听过的音乐都成了污耳的噪音了。”谢道方感慨道,杨军长夫妇亦颔首称是。
“葛旅长,您太太有如此的琴技歌喉,看得出来民乐造诣颇深。就这样埋没在家中实在可惜了,没想过让她出来工作吗?”黄夫人问。
素云心头一动,只听扶松答道:“她这样天天闷在家里我也不忍心,有工作做当然好了。只是她大学学业并未完成,也难找合适的事做。”
“我们女中现在正缺音乐老师,要是葛太太愿意,下周就可以来我们学校代课。只是,工资不高,不知-------”
素云心头不胜欣喜:“我不介意钱多钱少,只是我没有经验,又没上完大学,就怕会误人子弟。”
“怎么会呢?只怕我们那么个小学校委屈了你才是真的。”
“扶松哥,你真的赞成我出去工作吗?”送走客人,素云悄悄问。
“当然,这还有什么可问的?”
“可是,你不怕别人说吗?别人都把太太放在家里养着,我却出去抛头露面,你不会有想法吗?”
“呵呵,我这可是为了你能开心啊!你每天呆坐在院子里发呆,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人毕竟不是动物,只要吃饱穿暖即可,那只是生物层次的需求。工作不仅是为了安身立命,也是为了实现自身的价值,这是人的社会需求。云儿,你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新女性,我怎么忍心把你关在家里围着锅台转呢?你应该有你自己的世界的。”
这最后一句话让素云心里一紧:“我自己的世界?难道你要离开我了吗?”
葛扶松咧嘴笑了,他洁白的牙齿在月光下闪耀着如贝之光:“当然不是,你怎么想的?我的云儿若是一只鸟儿,我就是你栖身的那片松林;若是一片云,我就是你飘游的那片天空。无论你飞得多高,飘得多远,都不会离开我的怀抱,明白吗?”
他是多么懂我,又是多么值得爱啊!素云感动之至,在徐州积下的那点不快早抛到九霄云外了。我必定要抓住他,再也不能让他离开,我们要做长长久久的夫妻------然而,当她的眼神越来越炽热时,葛扶松却躲闪了:“云儿,已经很晚了,你回房睡去吧!”
“不!”素云一把揪住他胳膊:“扶松哥,从那次以后你就一直躲着我,宁愿去纪香那里也从不碰我一下,可我知道你心里明明是爱着我的,这究竟是为什么?”
葛扶松好象被她的话定住了一般,半晌才悠悠地说:“云儿,我怕呀!我怕再被你拒绝,男人的自尊心是再也伤不起的,你懂吗?”
“可是,难道我们一辈子都这么过吗?”
葛扶松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素云只好将自己的心意尽量挤进眼中希望他能看懂。
“云儿,你是真的想和我做真夫妻,只是你对自己仍然没有把握,是吗?”素云使劲点头。
葛扶松长叹一声:“好吧,你跟我来。”
他倒好一杯水,拿到房中,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纸包慢慢打开,原来是一包白色的粉末。他将粉末倒入水中,拿汤匙搅拌匀了,说:“云儿,这是------一种药,可以让你忘记从前发生的一切。我也不瞒你,这是纪香给我的,但我不想那么做,更不想伤害你。云儿,说实在的,我非常渴望能拥有你,但我不想勉强你。然而你的心魔一直无法驱除,我就只好一天天无望地等下去。我今年三十六了,也是快四十的人了,多年飘泊,我多么希望能和你生儿育女,有个幸福的家。可是要等到什么时候?云儿,你决定吧,若你喝下去,我便不必再等;若你不肯,我也不怪你,还会接着等下去。我先出去,等会儿再进来。”他轻关上房门。
素云看着那杯水,明白那是什么------佛罗蒙-------就是秦月梅的蛇蝎之心和这样的一点粉末葬送了她的清白。她恨透了它,可是------她该如何选择?是心怀芥蒂地保全自尊,还是放下这些拥有扶松,她必须选择。上一次她在那样的情况下拒绝他,让他的自尊如此受伤,险些失去这个深爱自己的男人,今天还要让他失望吗?一直以来,都是扶松在付出,为她遮风挡雨,包容她爱她,为什么她不可以为他付出一点呢?打定主意,素云一仰脖子将整杯水一饮而尽。
不知何时,葛扶松进来了,看到空杯子和两颊绯红的她,不由愧疚难当:“云儿,对不起,我不该给你压力的。我发誓,一辈子对你好,至死不变。”
素云在刺眼的晨光中醒来,只觉得浑身酸痛,看看自已身上一丝不挂,不觉羞愧。葛扶松在身边发出轻轻的鼾声,也许是昨夜太累了,他脸上现出满足的微笑。凌乱不堪的床单,四散的衣物,都在告诉她昨夜的疯狂。看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他笑得多甜,大约是个美梦吧!她用手轻抚扶松的嘴角,心里想着。葛扶松抽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见是她,微笑着将她赤裸的娇小身躯揽入怀中,温柔地抚摸着。
“哈哈哈,谁让我的云儿生得这么美,我都忍了半年了,熬太久了。”
他缓缓收起笑容:“云儿,你以后不会怪我吧。用这样的方式,我觉得有点卑鄙。”
“不,扶松,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不会怪你。有些坎总是要迈过去的,不管用的什么方式,迈过去才能接着往下走。何况,我不想把你推到别的女人怀里,毕竟你是我的丈夫。”
“唉!云儿,我是个正常的男人,总是需要女人的。但是云儿,没有谁可以和你比,从前你只是占据了我的心。现在,你是把我的身心全占据了,从今往后,我只能拥有你一个人而已。”
“为什么?”
“明知故问吧,小妖精!”真奇怪,听到这个名词她居然不生气,反而有点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