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东 去 南 来
这一晚的后遗症在第二天就显现了。素云比往日晚醒了半个多钟头,当她匆忙洗漱完疾走在上班的路上时,发现看不到一个上学的学生,更加慌乱了。完了!一定迟到了!她早点也顾不上买,小跑着向运河女中的方向赶去。好容易气喘吁吁地赶到校门口,却见那里水泄不通地围了一群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少说有百来人。
她本不是个多事之人,正不欲理会,却听见刺耳而尖厉的谩骂声从圆圈中心传来:“你这不要脸的骚货!不知被多少男人玩剩下,现在又来勾引我老公。也是,要不是你投怀送抱,你那男人早就被当汉奸枪毙了,现在还有模有样一面当着老师,一面做着接收夫人,你想得美!呸!”接着是几声清脆的“啪啪”声,似乎是几记耳光,接着是一阵撕扯衣服的声音。
地上多了几个亮晃晃的白点,下雨了,春天的雨说下就下,越来越密了。“叮铃铃”,上课铃响了,人群一哄而散了。最后走的是杨军长夫人,铁青着脸带着一帮打扮入时的太太们走了,临了撂下一句话:“限你们月底前从徐州消失,否则我见一回打一回。”
地上的小雨点已汇成涓涓细流,空荡荡的校门前只剩素云和皎玉母女。段亦婷跌坐在地上,精致的天青色旗袍沾满泥水,上襟被撕破,整片胸衣一览无余。可她浑然不觉,只是一面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一面拍打着伏在她肩上瑟瑟发抖的女儿。
“娘!为什么?为什么哪里都容不下我们?我们究竟做错了什么?”皎玉声泪俱下地问母亲,段亦婷缓缓将空洞的眼神移到女儿脸上,似乎听不懂她说什么。
“我爹在哪里?要是有爹在,她们还敢这样欺负我们吗?他去哪了?为什么不要我们?”
段亦婷的嘴角痛苦地抽搐着,突然仰头哭喊:“召甫,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留给我们娘儿俩的下场,你毁了我们一辈子啊!召甫!”雷声响起,压沉了她越来越凄厉的哭喊声。
素云去拉她们,却拉不起来,她想找件衣服给段亦婷披上,可自己也只穿一件单衣,如何脱得?忽然一件长袍递到眼前:“来,给段老师披上吧。我叫了洋车,一起送她们回去吧!”是茂良,这是他自己的外衣,现在她只剩内衬的短衬衫了。所谓雪中送炭,亦不过如此了。
“段老师,你真的要带皎玉走吗?”
“当然,现在这徐州城,还有我们母女的立足之地吗?除了离开,我们还有别的路可走吗?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习惯了。”段亦婷轻叹一声,窗处,皎玉正和谢道方一起整理着院中央的大木箱。
“苦了皎玉了,这些年跟着我颠沛流离的。”
“可是,段老师,我------我舍不得你们。”素云说的是真心话,偌大一个徐州城,她只就和这一对母女投缘,现在她们要走了,她心里直发慌。
“行了,云妹妹,人挪活,树挪死,段老师不过是换个地方教书嘛!况且海州虽是个小城市,但也临海背山,别有一番景致。说不定,换了个环境,人生可以从头来过呢!”茂良劝慰道,段亦婷满是感激地说:“陈上尉真是谢谢你了!要不是你推荐,我们还不知到哪里落脚呢!”
“别谢我了,其实是谢道方牵的线,我不过是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一番闲聊后,茂良站起来,不经意地打量起这栋二层小楼:“段老师,这栋房子处理了吗?”
“房子,哦,这是租来的,退给房东就行了。”
“那能帮我联系房东吗?”
“怎么?陈上尉想租下这栋房子?”
“是,家父马上要来徐州了,要替他寻房子。”
“所有将官的处所不是由剿总统一提供的吗?还要自己找房子?”
“这次人太多了,众口难调,后勤处事多怕麻烦,叫我们自己找房子,统一发住房津贴。”
“这样挺好。只是房东我也没见过,听说是抗战后战区接收的伪产,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素云忍不住了:“那房租是怎么交的?”
茂良瞟了她一眼:“不一定要见到房东才交房租的。”素云会意,便不再追问。
1948年五月的徐州火车站,无疑是这个国家最忙碌的一个地方了。整车皮的转运物资,堆积如山的煤炭,从运河岸边,沿陇海线,津浦线汇聚于此,又向四面八方发运。这座始建于晚清的老火车站,就象一个年迈的巨人,昼夜不停地超负荷运转着,已显露出满身的疲态。暮春的绚烂色彩中,只有这一座深灰色水泥建筑,吐露着一片灰蒙蒙的白烟,混杂着粉尘和蒸汽的味道。
灰蒙蒙的烟雾,灰蒙蒙的车站,灰蒙蒙的军服------在这满眼的灰色中,忽然出现了两点干净得令人心痛的琉璃白,那是素云的白色旗袍和茂良的素色长袍。
“良哥哥,你真的租下了段老师的房子?”
“是啊。也不是租,那原本就是绥靖区的公产,只要申报一下就行了。”
“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住呢?家里房子空荡荡的,你们过来也好有个照应。”
“就是为了方便照顾你,才住段老师的房子的。你要是一个人住害怕,可以搬来和我们一起住,等他回来再搬回去嘛。”
“那样也行。”想起父亲来后一家重聚,其乐融融,两人开心不已。
徐州与南京间的往返火车一天打一个来回,趟趟都是满当当的。在站台上满是期盼的目光中,火车缓缓进站了,象一条老态龙钟的病龙喘着粗气,每走一步浑身叮当作响,终于在一声长长的叹息后,趴着不动了。随着铁盖板与厢门刺耳的撞击巨响,绵延不断的人流逶迤而出。终于,素云见到了伯父熟悉的身影,二人忙迎上前去。陈伯钧看起来精神不错,应该已走出丧子的阴霾,只是脊背弯了好些,鬓边的白发也添了不少。再次看到自己最钟爱的这一对儿女,陈伯钧苦涩的内心涌上一丝甜意,也许这就是上天给他的一点补偿,明知是死局,却毅然挺身入局,是军人的愚忠还是儒生的倔强?
“云儿,看起来气色不错,扶松可好?”
“他前几天打了电话,听说父亲要来,高兴地了不得,嘱咐我一定要请您到家里住几天。”
“那就不必了,房子大刘和茂良都打点好了,离你也近。扶松不在的时候,你就回来住吧!一个女孩儿家,一个人住总不让人放心。”
“哎!”素云爽快地答应了。
“郑嫂没过来吗?”茂良问。
“淑怡上中学了,家里也离不开人,就留下来了。”
“父亲,反正我家里也没什么活,要不叫钱姐去你们那边干吧!”
“不必了,我有安排了。”陈伯钧扭头冲车厢口的方向喊道:“下来吧!”
一只穿着墨绿底绣粉桃花的布鞋的细长的脚从车厢门后迟迟疑疑地跨出来,是秦月梅!素云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里象吊了个千斤坠一点点往下沉,世上的人千千万,她最不愿见的就是这一个人。
可茂良的反应比她激烈地多。
“你来做什么?啊?我怎么走到哪你都要跟着,象个阴魂不散的幽灵,你到底想干什么?天哪,我是上辈子欠了你什么呀?------”
他一声厉似一声,秦月梅只是低着头,身子向后避让着,脚步却没有一丝后退。
“你胡说什么?她是你妻子,难道不能来找你?”陈伯钧看不下去了。
“好了,月梅,去托运处看看行李来了没,雇个人拿到站口去吧!”支开了她,陈伯钧正色道:“是我让她来的,你有火冲我发,大庭广众下,象什么样子?”
茂良嘴角撇了撇,便不再出声,陈伯钧缓了缓:“良儿!我知道你不愿我带她来,可月梅她也很难。你知道你兰姨和淑怡的脾气,怎么容得下她?要是留她一个人在南京,我不放心哪,要是再出点什么事,这个家可再经不起折腾了。”
“可是父亲,您就不怕她生出更多的事端吗?”茂良尚不甘心。
“胡说!好歹也是一家人了,她能不为这个家好?你不必再说了,你已经离过一次婚了,要是再离一次,你叫我的老脸往哪里搁?”陈伯钧是动了真气了,手里的拐杖“嘭------”地敲击着水泥站台,素云赶紧上前劝解,茂良这才作罢。
茂良用另一种方式表达了他的倔强。他不再和父亲硬顶,只是仍住在下级军官的集体宿舍,坚持不肯搬回来住。大刘,秦月梅,甚至是素云的规劝都没有用,说的多了,他也只是勉强回去吃个饭而已。其实素云劝的也违心,她本来答应搬过来住的,结果也食言了。这种状况让陈伯钧很是失落懊恼,对自已带儿媳来的决定也深感后悔,后来低估了这一对年轻人之间的问题,想得太简单了。后悔归后悔,他是个倔老头,嘴上是决不服输的,心里却不由得怨怪这个媳妇这么不招人待见,渐渐地,对她也冷淡了。
素云倒是每隔两天便回去看望伯父,老年人最害怕孤独,她何尝不心疼自责?可是想到要和那个人天天共处一个屋檐下,她无论如何迈不过心里那道坎。这天她又是这般怀揣着复杂的心情要离开时,秦月梅从屋里追出来:“素云,你等一下!我有话要说!”
素云转身,二人正好面对面站定,长久以来,她俩一直互相避让对方的目光,也记不清上一次四目相对的是哪一年了。半晌,还是素云先开口:“有什么事吗?我还要回去呢!”
自从段亦婷走后,合唱团就是素云一个人的事了,每天回的比别人晚,她的确有些乏了。秦月梅嗫嚅了几下嘴唇,用极细微的声音说道:“我想------你能不能劝茂良回来住?他只听你的。”
“我不是已经劝过了吗?再说你们才是夫妻,你劝都没用,何况是我?”
秦月梅的声音更小了:“我们是什么样的夫妻你又不是不知道-----”
“夫妻还是假的?我还真不知道。”素云句句带刺,看到她难受,觉得挺解气的。
好在秦月梅没有往下接茬:“其实,我只是想让你转告他,我明天就搬走了,他可以回来住了。”
“搬走?你要到哪儿去?”这倒让素云有些吃惊。
“本来我到徐州来,只是想好好照顾他,照顾父亲。没想到,却弄得你们父子骨肉不能团聚,我-----”秦月梅说这话时眼中隐现泪光,她抬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吸了一下鼻子接着说:“我前几天到战区医院报了名,他们已通知录取我了,明天我就搬到医院的宿舍去住。”
“父亲知道吗?”
“知道。所以我想让你告诉茂良一声。”
“你干吗自己不找他说?”
“他------他根本就不见我。”
“好吧,”素云语气缓了缓:“我会告诉良哥哥的。只是,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不干脆回南京去呢?”
秦月梅脸上泛起一点红晕:“这里,毕竟离他近啊!”
“这样的婚姻你还不放弃,有什么意思呢?”
“我不放弃,放弃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坚守下去或许将来会有一丝转机。”
秦月梅回答得很坚决,素云觉得言尽了,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道:“你不后悔吗?这样不择手段得来一份有名无实的空壳婚姻,人得不到,心更得不到。值得吗?”
“值得。因为他是茂良------”
“值得?包括伤害朋友,毁掉别人的一生,也值得?”秦月梅怔怔得不知如何回答,素云已愤愤地刮上大门。所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就是讲这个女人了,她是条毒蛇,断不能对她有半点怜悯之意,不然就是对自己残忍了。
秦月梅前脚刚走,茂良就拎着箱子搬回来了,素云让钱嫂带着孩子住在松楼,自己也搬过来了。眼见身边热闹起来,陈伯钧高兴之余,颇有些愧意,因而每到周末都叫月梅回来吃个饭。每到这时,素云总是表现得如主人般假意殷勤,和父兄亲如一体,让她秦月梅时时刻刻感到自己的多余。其实,她本是个善良的人,看到秦月梅那副委屈样,她是既解气又难受,方知恨一个人进而报复一个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五月中过后,沿津浦线南下的军列隔天便送来百余名伤兵,迅速填满徐州的各大医院,人手不够时,各大中院校都分派了义务看护的任务,军队还派了专业人员到各个学校进行临时培训。运河女中也进行了这样的全员培训,每周各有三天各班轮流到陆军医院做看护。本来素云一力肩负带团劳军演出的任务,曹校长没安排她带队的任务,但她还是主动申请参加了。
这天又轮到她了,一到医院她就带着同学们投入到紧张的工作中了,拆绷带,洗绷带,换吊瓶,给伤员喂水喂饭------带血粘脓的绷带,周围乱舞的蚊蝇,散发着恶臭流脓的伤口------很多女孩子都吐了,素云也有些恶心,但她强忍着,面带微笑地面对这一切。她总觉得这些伤兵太可怜了,她要尽一切能力去帮助他们。
不知不觉午饭时间到了,学生们有的去食堂吃饭,吃不下的就在休息室坐一会儿。素云也想去吃点儿东西,忽听走廊边传来“啊——”地一声惨叫,她一惊,本能地向两边看去。右手边的小房间关着门,门上一个小窗口安着玻璃,里边一个伤兵正在做截肢手术。医生正在用一支明晃晃的东西来回割着他那血淋淋的小腿,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吱——吱——”声,那是金属和骨头的摩擦声。麻药似乎用得不足,伤兵不时发出惨叫,最终,那段已支离破碎的残肢总算是割下来了。协理护士将它“咚”地一声扔进墙角一个满是污血的桶子里——
十分钟后,医生缝合完伤口,护士褪下手套,显然手术做完了。她推着已昏迷的伤兵出来时,取下了口罩,原来是秦月梅。看到素云,她一惊,倒是素云先说话:“他怎么样?”
“晕过去了。”
“没事吧?”
“没事,截肢不是什么大手术。”她口气很平静,似乎就象是刚剪了个指甲一般无关痛痒。
“你,每天都要做这样的事?”
“是,每天至少有七八台截肢手术,都习惯了。”看着伤兵那年轻而苍白的脸,素云心生悲凉:“我们到底为什么要打仗啊?”秦月梅摇摇头,露出一丝凄凉的苦笑。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素云心中的恨意不觉消减了很多。有一句话说的是,要想在别人心上插把刀,先得在自己心口插把剑,而她陈素云天生不是那么心狠的人,心里顶多能插双筷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