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势观风:近代中国的记忆、舆论与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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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想象的父亲?

曾国藩在晚近的魅力,可能很大程度上蒋介石(1887—1975)与毛泽东(1893—1976)早期的品评有关,二人当时对曾氏的事功与人格极为推崇,尤其是蒋介石,对于曾国藩及其湘军可谓再三赞赏。毛泽东早年极为推崇曾国藩,这已经为近代史学界与中共党史学界所熟知。不过,此处倒是很想结合蒋介石、钱穆(1895—1990)的经历,尝试着来谈曾氏影响的另一种可能,即在父亲或父爱缺位之时,由于家训中往往是温言细语如炉边谈话一样的诱导,曾氏家训或许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父亲的角色。

钱穆早年丧父,自幼聪慧过人,当时其故乡无锡及周边的读书人对曾国藩颇为敬重,学堂讲授曾国藩的文章,比如《原才篇》〔11〕。高中时的钱穆还读过曾国藩的《求阙斋记》,“常念当自求己阙。如袁绍多疑少断,自念余亦多活动,少果决。因自每晨起,必预立一意,竟日不违。日必如此,以资练习”。〔12〕当时的钱穆因参与集会,要求学校改变课程设置不果而退学,转学钟英中学。正处于现在所谓青春叛逆期的钱穆,所在班级常常联合反对老师,因看谭嗣同《仁学》愤而剪辫。自幼遭遇丧父之痛,他赴外就读中学与家中联系不多,即使退学家中似乎也并未知晓。

钱穆接触《曾文正公家训》即在此时:

余在三年级时,星期六上午上唱歌课,教室中无桌椅,长凳数条,同学骈坐。余身旁一同学携一小书,余取阅,大喜不忍释手遂觅机溜出室外去另一室读之终卷,以回书主。然是夜竟不能寐翌晨早餐前竟出校门上街去一书肆。时店肆皆排列长木板为门,方逐一拆卸。余自板缝中侧身窜入,见书店主人,急问有《曾文正公家训》否。盖即余昨晚所读也。店主人谓有之,惟当连家书同买。余问价付款,取书,即欲行。店主人握余臂,问从何处来。余答府中学堂。店主人谓,今方清晨,汝必尚未早餐,可留此同进餐,亦得片刻谈。余留,店主人大赞余,曰:“汝年尚幼,能知读曾文正家训,此大佳事。此后可常来,店中书可任意翻阅,并可借汝携返校阅后归回。”自后余常去。〔13〕

由此可见,钱穆当时阅读《曾文正公家训》后狂喜的心情。上述加着重号处,其急切之情溢于言表,而买家训要连同家书一同购买,这做实了钱穆读的是《曾文正公家训》这一事实。联想到少年钱穆在学堂的彷徨与冲动,而曾国藩写给儿子的家训,很可能就填上了幼年丧父的这一空白。为什么不是曾国藩的其他文章或写给父辈、兄弟的家书,而是他写给儿子的家训,令少年钱穆如此痴迷,以致近七十年后尚记忆犹新?笔者以为,透过《曾文正公家训》,曾文正公很可能在少年钱穆心中充当了“不在场的父亲”,尽管书店主人的情谊也颇值得追怀。

后来钱穆在《略论中国教育学》中提及,“道、咸之际,有曾国藩家书家训,乃以书信亲教其弟与子,此乃一种家庭教育”〔14〕,不知钱穆写到此处,头脑中是否出现上述狂喜的一幕?

与钱穆一样,蒋介石也是幼年丧父,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蒋介石早年跟随老师顾清廉读书,顾氏“平日教弟子,务变化其人气质”〔15〕,以先秦诸子与曾文正集课之。这是蒋介石接触曾国藩论著较早的记录。此后曾国藩家训、家书、日记与文集成为蒋氏的必读书,时常进行温习〔16〕

蒋经国早年与蒋介石聚少离多,蒋介石常仿照曾国藩家训写信教育儿子。1924年5月1日,蒋介石致函蒋经国:“曾看《曾文正家训》否?每日学字几个?均须一一告我,并把最近所学的字,寄我几张,看有进步否。”〔17〕其下手处,与曾国藩有一拼,不过语气的缓急却差异颇大。

蒋经国从苏联归国后,蒋介石让他“读《曾文正公家书》和《王阳明全集》,尤其对于前者特别注意”。蒋介石曾言:“曾文正公对于子弟的训诫,可作模范,要我们体会,并且依照家训去实行。”倘因事忙,蒋介石对于蒋经国的问候书信,“有时来不及详细答复,就指定曾文正公家训的第几篇代替回信”,要求他细细去参阅,偶尔蒋经国去信报告身体有病,蒋介石就回信责其“没有好好地读曾文正公家书的缘故;因为那书里面对于如何保持健康,是说得很详尽的”〔18〕。蒋介石的心中,曾国藩俨然成了神圣不可违抗的严父,而且包治百病,殊不知曾国藩与其子曾纪泽并不长寿。

蒋介石此处对于蒋经国的教育,与其指挥打仗颇为相似,即事必躬亲。可能是有意效仿曾国藩,蒋介石对于蒋经国读三民主义、经史子集乃至学习英语、数学都耳提面命,在家书中一一指点,又在做人方面一一点拨,让其修齐、诚信、谦逊,不断反省。蒋经国自称无时无地不将蒋介石的训示作为座右铭,“随时随地自加警惕”,完全接受乃父“所信仰的革命的宇宙观和人生观”。〔19〕

有人指出,蒋介石在“围剿”红军时,“曾大量印行《曾胡治兵语录》颁发给他的部下研究;提倡‘礼义廉耻’的‘新生活运动’,更是根据曾国藩《原才》一文的理论——在一二人的倡导下,可以使天下移风易俗,拨乱为治;抗战以来,蒋经国在赣州,每两星期必须写一封长信给他(指蒋经国),而且一定要写楷书,这是刻意摹仿曾国藩家书,尤其明显。”〔20〕

此处姑且不论蒋介石的“曾氏教子法”成效如何,但其做派的确相当于让曾国藩成了蒋经国归国后不短的时间内“精神上的父亲”,而蒋介石或许也一定程度上认为曾氏家训正有此妙用。

如果钱穆阅读《曾文正公家训》的记忆极为愉快,那么蒋经国的类似经历估计就近乎不断灌输,可能毫无趣味可言。这与蒋介石的性格或许无关,他给蒋经国所找的“精神上的父亲”与他自己的做派其实差距颇大,其效果是否真如蒋经国自说的那么“随时随地”,其实或许有不小的想象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