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人(译文经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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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查洛·戈多伊上校

塞昆迪诺·穆苏斯少尉头发蓬乱,脸色发青,好像绿色的西红柿。身上热气腾腾,散发着一股汗臭。他头戴一顶炭火盆似的草帽。上身穿着衬衣,外面披了一件用面口袋做的外套,口袋上的商标缝在腋下,已经磨得模糊不清了。下面是皮护腿,马刺松松垮垮地挂在马靴上。脚后跟上长满鱼鳞皴。他紧催胯下的小马,沿着崎岖的山路,不前不后地尾随着骑警队长查洛·戈多伊上校,不时地斜睨一眼,窥测上校的脸色。查洛·戈多伊上校火气挺大。上帝保佑,千万别惹着他。

是啊,巡逻队落在后面,谁知道哪年哪月到哪一站才能赶上来。为了这事,队长十分恼火,憋了一肚子气。

少尉是个爱说爱笑的人,可一连几个小时一声也不敢吭。两个人沿着一条怪石嶙峋、僻静荒凉的山路朝山顶攀登。马匹累得呼呼喘气,愈走愈没劲。漆黑的夜色中,骑手啥也瞧不见,心情十分烦躁。有几回,少尉策马赶上队长,斜瞟他一眼。一看队长的脸拉得长长的,赶快勒住马,退了下来。

走着走着,少尉的马一溜小跑,和队长走了个并排。得,等着挨呲儿吧。戈多伊上校发觉有人追上来,扭过头去,两只螃蟹眼直冒火星,当即破口大骂。少尉使劲勒住坐骑,屁股一扭,用脚尖紧紧踩住马镫。

“嚯……勒着点儿!听见响动,我寻思着是巡逻队赶上来了。敢情是你!你也不让马喘口气儿?这帮家伙,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怎么还没上来?八成一路上光顾着吃吃喝喝、游山逛水了。走不了几步就下马,什么肚带松啦,听见怪声啦,把耳朵贴在地上找我们啦。压根儿没打算放开马紧跑几步。我算计着,他们当中有人会说:‘快点吧!头儿在前面呐!’那还得赶上他们没到村里偷鸡摸狗去。等一进村,老娘儿们啊、老母鸡啊,全得倒霉。这帮小子啥也不顾,光想取乐。什么好吃、哪个娘儿们标致,碰上他们全得遭殃。等玩够了,又该说啦:‘快滚吧,冒失鬼、懒虫、混蛋。’准是这么回事。这回他们可上当了。我故意安排下人,看看他们抢了啥东西,谁是领头的。哼,这帮畜生!我这儿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可像乌龟一样地爬。哟,这是什么?红得跟血一样,真漂亮。是什么?我的妈呀。什么玩意儿?”

少尉没有答腔。心里想,上校像山羊撞头似的呜哩哇啦喊叫一顿,大概以为他全听明白了。他把尖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一不是喘气,二不是累得咽唾沫,而是心里有点害怕。他骑的那匹马呼呼地喘气,挺着脖子,马鬃好似一把钢锯。

夜色昏暗,山峦仿佛不停地上升。骑手的眼睛好像蒙上一层阴翳,怪不舒服的。潮湿的夜幕从喧闹的天空上垂挂下来。夜空下,山峰耸立,宛如一把木梳。马蹄叩打在山沟的青石上发出嗒嗒的钢音,好似敲打白镴器皿的铿锵声。在干枯的枝杈和蛛网间,在坚硬的骷髅和被蚂蚁蛀空的枯树间,在被云雾般的飞虫包围的木棉树间,似橡胶一样柔软的萤火虫灵巧地上下飞舞。灰羽毛的小鸟张开小嘴,露出篦齿般的碎牙,咕咕地叫个不停……天蓝色羽毛的小鸟儿蜷曲在翅膀下面酣睡着。还有些小鸟啁啾鸣啭,给沉寂的山谷增添几分生气。

“嚯,这个斜坡真够瞧的!”

“快到山顶了,上校,就剩这一段最难走的路了。我估摸着,那一弯圣栎树就是咱们要去的地方。”

“可是,时间……”

“从山顶下去,就到了人们叫腾夫拉德罗的地方。”

“到那儿以后,咱们等等巡逻队。兴许他们能赶上来。咱们会齐了,一块赶到特朗希托斯村。我最腻烦慢性子人,可偏偏老是碰上这些慢性子,真他娘的活见鬼。”

“特朗希托斯村那地方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一溜土匪特别多。听说,前些日子有人把萨卡通一家子的脑袋全砍下来了。那一家子人全是蠢货,上校。明知有危险,硬是不知道躲一躲。他们在冰凉的土地上种出玉米,要么穷死,要么让人杀死。我看这是土地借印第安人的手处罚他们。那儿收成不好,干嘛非在那儿种地呢?到大海边去种玉米,该有多好啊,人一到,桌子上早摆好吃食了,用得着下那么大的力气?”

“腾夫拉德罗不远了……”

“是啊,我看是不远了……”

“月亮快出来了……”

“是啊,我看快出来了……”

“哼,婊子养的,你就会顺风扯旗。”

“我是您的传令兵,上校……”

“瞧我怎么拿鞭子抽你,贱骨头。你一天到晚跟在我屁股后头,愣会不知道我的脾气,真是怪事!你说这些蠢话,这不叫尊敬长官。说瞎话,耍嘴皮子,那是对付老娘儿们的玩意儿。学校出身的军人光知道军事条令,学得一身女人气。要是神父光会照《要理问答》说话,弄音乐的光会照乐谱拉琴,军人光会按军事条令行动,这种人一钱不值,我根本看不上眼。要想步步高升,你就得记住这一条。宗教、音乐、军事不是一码事,可也有相近的地方。三种东西全部靠天生的本事。懂的人就算懂了,不懂的人一辈子也学不会。”

说着,上校猛地勒住他那匹马,大吼一声:

“熊马!”

然后,又接着说:

“蠢货!……好,我刚才说,有的人白出一身臭汗,也弄不懂自己干的那行当,可又硬要唱弥撒、上台表演、指挥队伍。《要理问答》、乐谱、军事条令就是专为他们发明的。他们不是自己悟出来的,是旁人教出来的。拿军事来说,这是艺术中的艺术,讲的是先发制人,克敌制胜。打仗就是打仗。军事是我的专行。我压根儿没学过,可我能把别人拨拉得团团转。”

两个人攀上山顶。鲜红的月亮放射出炭火般的光辉。看上去,马匹宛如凌空飞翔的风筝。山谷深处,时断时续的溪流和黑黝黝的山包隐约可见,丛杂的树木好似翠绿的鹦鹉时隐时现。

“向右看,穆苏斯少尉!”上校大声喊道。迎着溶溶的月光,两个人一先一后登上一个陡坡。“月亮向我们行军礼呐!”

塞昆迪诺朝着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的血红的大圆盘瞟了一眼,回答说:

“月亮知道到了生火的时候啦,上校,所以才变得红通通的。要不,就是因为天热……”

“少说废话,叫你向右看,赶快举手还礼。”

一句话把少尉噎了个倒呛脖。队长说过,服从是军人的天职。少尉只好把手举到帽檐上,冲着月亮行个礼。接着,兴冲冲地说:

“哎呀,这把火把天都染红了,上校。月亮上八成在打仗吧,好多人受了伤……像是在打仗……”少尉心不在焉地重复了一句,两眼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大森林。树林宛若一条巨蟒,窸窸窣窣地蜿蜒在群山间。这就是人称腾夫拉德罗的地方。

堂·查洛·戈多伊饱经风霜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提起打仗么,那可是他的老本行。

“我打心眼里喜欢这个时辰,”上校口气和缓地对副官说,“我想起好多事。在这个钟点,看见野火就像观看一场打仗。干柴烧得叭叭乱响,好像阵阵枪声。山顶上烟雾弥漫,火光闪闪,像是在开炮。烈火急速蔓延开来,好似军队在推进。一刮起顶头风,又像军队在撤退。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游击战好比是烧荒的野火。东边堵住了,从西边冒出来。西边堵住了,又从南边冒出来。和游击队打仗好比是玩火。我能打败加斯巴尔·伊龙,是因为我从小就学会了跳火堆。每逢圣母受孕节前夕和圣胡安日,我总要去跳火。这个加斯巴尔·伊龙,真是个鬼精灵……”

“是这么回事,上校……”

“他一会儿一个主意,谁也捉摸不透,就跟烧荒的野火似的,忽东忽西,忽南忽北。他到处点火,咱们只好跟着他到处灭火。他是个大活人,打起仗来主意多得很,谁能扑灭得了呀?”

“是这么回事,上校……”

“说真格的,有一回,我亲眼看见他硬是把一棵李子树连根拔了出来。站在边儿上看看,就能觉出他力大如神,很有主意。他抓起李子树,像拿把笤帚扫院子一样把我手下人扫得东逃西散。什么当兵的啊、马匹啊、弹药啊,像垃圾堆一样一扫而光……”

“是这么回事,上校……”

“对这块地方,我一直心里没底,”堂·查洛说着话,两眼盯住那条通往腾夫拉德罗的下坡路,路上布满乱石和枯黑的干树叶。“有个古老的传说,说是在这一带山里,就是咱们现在经过的地方,有一天,地动神拿着瓢,舀水喂山鱼。乌拉坎[28]乘他没有防备,把大山拔起来,带到地狱里去拍卖。听说就是这片像蜂巢一样的山群。从这儿可以看见,山一直伸到海边。”

“看见了,上校……”

“群山盼着钻回卡夫拉坎[29]的背袋里去。这些山其实全是胡蜂。胡蜂打算回老家。可海风呼呼地吹,不放他们过来。这些山沟都是大山被刮走后留在蜂巢上的窟窿。一只胡蜂是一座大山,一座山刮走后,留下一条山沟。”

狂风吹过松林,在崇山峻岭、深沟险壑间响起一阵潮水般的轰鸣。两个人乘坐的马匹随着从腾夫拉德罗传来的松涛声不停地摇晃着耳朵。迎面刮来一阵浑厚、单调、深沉的声音,战马立时支楞起耳朵,朝前竖着。松涛声绕着“8”字形打旋,战马的耳朵突然转向后面。树林中啄木鸟的笃笃声、螽斯的喧闹声、杜鹃鼓翼的扑棱声以及暗影中两名骑手的喊叫声汇成一片,宛如在奔腾咆哮的大河两岸此呼彼应。这时,声音嘈杂,方向不定,惹得战马把一只耳朵朝前竖着,一只耳朵朝后扭着。

“每次经过这这这这这这里……我老有点害害害害害害怕!”

“我可不懂什么叫害害害害害害怕!你说说什么叫叫叫叫叫叫害怕!告诉诉诉诉诉诉我!”

少尉假装没听见,心想装聋作哑混过去算了。可是,走在前面的堂·查洛勒住坐骑,大发脾气。他憋足气力,鼻子里一个劲地哼哼,扯开嗓子喊道:

“告诉诉诉诉诉诉我……我,我,我,告诉诉诉诉诉诉……嗯,嗯,嗯,告诉诉诉诉诉诉我!”

“走在别别别别别别人后面,心里不不不不不不踏实!”

“我还以为走在前前前前前前面的人心里不踏实呢!”

“那得看看看看看看!”

“看什什什什什什么?”

“看打算朝哪边儿逃逃逃逃逃逃跑!走在后边害怕的,那是要朝前前前前前前跑!”

“走在前边后边都害怕呢,就得拉拉拉拉拉拉……屎啦!”

说罢,上校哈哈哈一阵狂笑。笑声仿佛凝固在空气中,一点儿也听不见,只能看见他满面笑容。猛地,上校一踢马刺,战马随即欢跳起来,好似领悟了主人的心思,也在哈哈大笑,差一点把上校从马背上掀下去。随着马匹的纵跳,上校的身体悬空而起。他连忙一挺身,踩住马镫,才算稳住身体,继续前进。

穆苏斯少尉傻呆呆地落在后面。他的脸色发青,好像绿西红柿,身着白布衣服。只见他张开两只惊恐的眼睛,瞪着稀疏的灌木丛,有时又把目光朝四下里溜来溜去。狂风呜呜怒吼。鲜红的月亮像煞一团凝聚的血块。漫天乌云翻滚,星斗黯然无光。幽暗的山林中飘荡着一股马身上的臭气。

“一个人算不了什么,没什么了不起,”穆苏斯边走边自言自语地说。他说话的声音很大,似乎在跟旁人交谈。“在马背上过一辈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又冷又饿,成天揪着个心,不知道啥时候命就没了。这还不算,到头来两手空空,啥也落不下。整年东跑西颠,连老婆都讨不到。我指的是自个儿的老婆,是囫囵个儿买下来的。要说娘儿们,哪儿没有啊?走到这儿能找一个,走到那儿也能找一个,那是拆开零卖的。有了老婆才谈得上生儿育女,安家立业,然后,再弄上把吉他,一弹哗㘄哗㘄的,好像用瓢舀肉汤。再来一条绛紫色的大块丝围巾,往新做的外套领子上一围,用铜环儿或是带孔的孪生豆种子把围巾往喉结下一系,嘿……开小差?谁知道呢?我倒不是不想走。我不走,谁也不会撵我走。也许生命像四脚蛇的尾巴,砍下一截儿还能长出来,长出来还可能被砍掉。谁知道呢?命丢了也就丢了。不能再抽芽。那是另一码事。”

狂风从山顶吹向腾夫拉德罗谷,呼呼价山响,连少尉也没听见自己在说些什么。

两名骑士走在低矮的灌木林中,半拉身子露在树顶上面,仿佛两个孤鬼游魂。山林沐浴在红艳艳的月光里,谁晓得月亮里通红的火焰是不是炼狱里的恶火。风声减弱了,可以听到昆虫飞来飞去的嗡嗡声,好似一锅滚沸的开水。青蛙在山沟的水洼里东跳西跳,发出扑通扑通的溅水声。知了尖声鸣叫。昏暗中,知了的天敌咬开它们的肚皮,将它们生吞活剥。这时,知了叫得越来越急促、凄厉。月亮悬挂在崇山峻岭和深邃的暗蓝色的天空之间,泛着紫色的光辉,照得周围暗幽幽的。

堂·查洛的上半身时而隐没在灌木林中,时而又显露出来。穆苏斯目不转睛地盯住上校时隐时现的身体,看见他的影子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既不能丢掉他,又不能跟得太紧。上校要是发觉他走近了,准会大发雷霆,赏他几鞭子。巡逻队没跟上来,上校窝了一肚子火,说不定会拿他出气。

堂·查洛绷着脸,面部肌肉一动不动,两眼凝视前方。昏夜中,在血红的月光照耀下,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涂上一层暗绿色,仿佛生了锈似的。上校紧紧地闭住嘴巴,好似两扇紧闭着的大门。掩口胡须横在嘴唇上,像是一道门闩。他一边走一边回忆起往事。事情过去了,有什么好回想的?然而,他还是颠来倒去地思忖着。常言说得好,好汉做事好汉当。可是,哪一个好汉承担得了上校干下的那些事啊?酋长加斯巴尔·伊龙中毒以后,印第安人群龙无首,而且在野宴上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无法抵抗,再加上当时夜色浓重,军队又是突然袭击,他那套想法——吓唬吓唬印第安人,而不是把他们斩尽杀绝——本来很容易付诸实现。可是骑警队像冰雹砸在玉米田里一样袭击了印第安人,把他们杀得一干二净。“好汉做事好汉当。”把印第安人杀得精光,也许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后来,酋长跳进大河,用河水浇灭燃烧在五脏六腑里的致命的凶焰,洗净肚子里的毒药。好家伙,他差点把河水全部喝光!第二天,加斯巴尔·伊龙战胜了毒药。倘若他手下的印第安人还活着,他一定会率领他们和军队拼个你死我活。

在荆棘丛生的密林深处,水珠从树木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在山楂色的月亮照耀下,周围一片橙黄。狂风中树叶哗哗作响。风吹过荒芜的茅草地,泽兰、牛至、黑莓宛如层层波浪,扑打在骑士身上,毛莨好似浪花上的泡沫。浓云低垂,紧紧压在加拉巴木和其他枝叶繁茂的参天大树上。

林中有些响动,战马惊得撒开四蹄,奔跑中顺口叼起一把落叶。野兽纷纷从树上跳下来,咚咚地落地有声。有的摆出一副进攻的架势,有的像流水一样悄悄地潜入草丛。鸟兽跳到地上,霎时间四下散开,有的甩动尾巴匍匐爬行,有的猛一转身跳跃奔跑,有的眨动绿荧荧的眼睛凌空飞翔,有的又攀上树木,在枝丫间边跳边发出吱吱的叫声。鸟兽没有睡觉,它们或者在顽皮地耍闹,或者吓得瑟瑟发抖。

穆苏斯胯下的枣红马跑得疲乏不堪,在黑森森的树林里一个劲打瞌睡,跑着跑着突然停下了,四蹄钉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无论穆苏斯怎样吆喝,或是用马刺踢它,全都无济于事。穆苏斯一仰手,撅下一根树枝,猛抽几下,催动坐骑快向前跑。

临近腾夫拉德罗谷的时候,狂风愈刮愈猛了。少尉两只耳朵嗡嗡直响,好似服用了大量奎宁。他脑海里浮现出种种可怕的事情,大风吹得枝丫来回乱晃,树木相碰发出啪……啪……哗啦哗啦的声音。听到树木的碰撞声,穆苏斯不禁想起拨弄枪支的声音。有一回碰见一个盗马贼。他们在贼人背后端起枪,啪的一声,那个家伙像条口袋似的倒在地上……啪……啪……哗啦哗啦……这帮捣蛋鬼,这些盗马贼,杀起人来,鸡犬不留。也叫他们知道知道官府的厉害。

少尉掏了掏耳朵,打算把风吹树叶的哗啦哗啦……啪……啪……声从耳鼓里掏得干干净净,把树木碰撞时发出的干巴巴的刺耳的啪……啪……哗啦哗啦声掏得干干净净。

树枝扎了他一下,他连忙甩掉手里的树枝。还是找根藤条吧。少尉小心翼翼地试着抓住一根缠在树上的藤子,生怕又让树枝扎着。穆苏斯使劲一拽青藤,树枝随着晃动起来,沾在树叶上的露珠刷刷地溅落在他的后背和帽子上。后背一着夜露,直觉得遍体生凉,心里想的话不由得脱口而出。他抓着藤条,大呼小叫地吓唬那匹枣红马:

“嘿……!熊马!再不走,我可要拿藤条抽你了!”

飓风摇撼着参天古树,大地咔咔作响,仿佛水缸破裂时发出的呜咽声。断裂的枝丫哭哭啼啼地跌落在黑黝黝的大片荆棘丛中。枣红马吓得毛发倒竖,扎得塞昆迪诺两腿发痒。腾夫拉德罗大地不住颤动。每逢狂风吹过,大地摇晃,塞昆迪诺立即用两腿紧紧夹住坐骑。幸亏他久惯骑马,两腿好似木叉一般。枣红马跑起来,好像木船般地晃晃悠悠,只有收紧两腿才能稳住身体。战马穿过树林,阴影像土块一样朝少尉脑壳砸过来,好似高楼坍塌,山岳崩裂。但是,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风暴渐渐缓和下来,风力愈来愈小。狂风终于平息了。枝丫慢慢失去烈火般的活力,扭结在一起的富有弹性的树木分开了。月亮高挂中天,宛如一个燃烧着的大火球。在炭火般的月光照耀下,漆黑的夜色泛着幽暗的亮光。昏暗中,万物渐渐平静下来,静悄悄的,显得那样纤弱。地面上尽是被风刮断的湿漉漉的树冠,地底下还在隆隆作响。清冽的山泉潺潺流动。落叶堆积如山。风起处,落叶被卷起,蝗虫似的漫天飞舞。

穆苏斯坐在暗褐色的马鞍上,觉得很不舒服。挪了挪屁股,两腿还是用力夹住坐骑,两眼紧盯住队长的身影。走着走着,队长往后一仰身,躺在马背上,尽情欣赏着松树间的空隙。透过高高的树冠上的天窗,璀璨的月光像喷泉,不,像牤牛一样射进密林。此时,月亮已然蜕去通红的外壳,失去玫瑰色的光泽,洗净鲜红的血污。

队长仰卧在马背上,瞅着天上的云朵和在忽隐忽现的亮光照射下临空摇曳的松影。副官两眼盯住队长的身影,不时仰起头,遥望明净的苍穹。如果说主人在大口大口地畅饮这杯醇酒,他只能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饮。原先他们两个人全神贯注地观察道路的变化,现在对那片绊手绊脚的灌木林连想也不愿想了。眼前的路好似一条用干松的针叶铺成的地毯,月光下又像一条乳白色的溪流。两侧是光秃秃的山坡,周围环绕着松树,颇像一个木囚笼。松林中,愤怒的风又发起狂来,树枝的阴影不停地跳跃,好似被藤条抽打得惊恐万状的野兽。

黑夜看起来好像白昼。天地间空旷寂寥。匍伏在乱石嶙峋的山路上的花草散发出阵阵雾气。松鼠摇动着灰褐色的蓬松松的尾巴。鼹鼠像流动的火山熔岩一样东钻西钻,寻觅藏身之所。巨大的岩石有的像陶瓷的花朵,有的像雪白的棉花。松树的球果好似用来祭神的纤巧的小鸟儿,蹲在颤抖的树枝上一动不动。风扫落叶,不住发出沙沙声。冷月凄清,高挂中天,闪射着淡黄色的光芒。在铺满干松的针叶的密密松林中,道路消逝不见了。再往前是个陡坡,山路又展现在眼前。地面上东一个鼠洞,西一个鼠洞。月光穿过树木的枝丫,闪闪烁烁地洒落在两名骑士的身上。月色如水,仿佛可以听到噗嗤噗嗤的击水声。过了铺满松叶的那段平地,沿陡坡而下,前面林木茂盛,莽莽苍苍,绵延不断,形成一条漫长的隧道。密林中,道路影影绰绰,看上去宛如蟒蛇的鳞皮。

银白色的月光花花搭搭地洒落在上校那匹战马身上,马晃了晃脑袋。圆圆的光点,大大小小的冷峭的光斑穿透了密匝匝的盘绕交错的枝杈搭成的黑魆魆的凉棚。战马看见惨白的月光,甩动起短毛尾巴,扫了扫臀部,然后扬起尾巴连放了几个屁,又拉了一泡屎。上校听见响动,眨眨眼睛。光亮和暗影相互嬉戏,照在少尉手上,仿佛几只蜘蛛在他手上爬动。上校揉了揉鼻子。少尉把牙齿咬得嘎吱嘎吱响。眼瞅着手上的亮光和暗影,直觉得手指间的疥疮奇痒难捱。

“卡斯蒂蒂蒂蒂蒂蒂利亚的毒蛇!”少尉高声喊道。“谁长疮,千万别去惹它。”

“它一直在给咱们照照照照照照亮!”

“好像像像像像像是!”

“用你的喊叫声让它变得更亮吧!”

“发光光光光光光的怪物!邪恶的怪怪怪怪怪怪物!”

“更亮一些吧!”

“兴许是吧,”上校自言自语地说,“兴许是吧,塞昆迪诺·穆苏斯。卡斯蒂利亚毒蛇能把牲口变成独眼龙,把孩子变成两眼瞎,把女人变成斜眼,让聋子更听不见。谁身上长疮又不赶快躲远点,谁就会长一身疙瘩。这都是千真万确的事!”

“卡斯蒂利亚毒蛇”把细碎的光斑倾泻在树枝搭成的黑洞洞的隧道里。景色凄迷,朦朦胧胧。只有风在骑者头顶上吹过,斑驳的月光下树影婆娑,才给人某种现实感。山路弯弯曲曲地向下伸展开去,在白色岩石间越来越逼仄,最后仅容一马通过。松树的树干在白石上投上条条黑色的斜影,显得那样挺拔,富有弹性,高高的树冠不住地抖动。

两名骑者觉得眼前猛地一黑,不由自主地连忙闭上眼睛。接着又睁大两眼,几乎把眼珠努出眶外。他们拔出刀子,抽出手枪,打算胡乱抵挡一阵,赶快逃跑——勇士有时也会逃跑的。定睛一看,原来是月光下松树树干的阴影一条条地扑打在他们脸上,遮住了视线。两个人侧了侧身子,躲过树影闪电般的袭击。松林中,月亮的清辉从树干间照射过来,照得戈多伊上校那匹战马的深褐色鬃毛闪闪发亮。松树的暗影印在穆苏斯少尉那件面口袋做的衣服上,变成一条条的黑道道。骑者一路走来,直觉得空气和土地全都折成许多明暗相间的皱褶。在忽明忽暗的变化中,岩石、小树像蚱蜢似的不停地跳动。

骑手和马匹从明处走进暗处,又从暗处走进明处,人影、马形忽明忽灭,忽动忽静。暗影袭来,眼前一团漆黑,四下里的东西变得恍恍惚惚,似有若无。随即突然一亮,亮过之后又是一片黑暗。

一路上,上校心情颇为不佳,愈走火气愈大。天晓得巡逻队能在什么地方赶上他们,上校心里十分恼火。

进入腾夫拉德罗谷,眼前还是一片密密层层的树林。月光照进松林,松树的条条黑影编织成一个樊笼。马匹在松林中行走,仿佛是带银色条纹的斑马。少尉的白色粗布衣服上印着黑道道,看上去他像是马戏团的小丑,或是囚犯。黑夜好似一层轻柔透明的薄雾,骑者对黑夜并不在乎。地上的枯枝堆积在松树之间,在葱茏的树木间形成一道密密的阴影,仿佛是月亮和深沉的黑暗间的一道屏障。

狂风低沉地呼啸着。月光下,枝柯刚劲的科纳卡斯特树、树干粗壮香气馥郁的雪松、结满棉球般的圆形蒴果的古老的木棉、野黑樱、乌檀以及愈疮木挤来挤去,愈靠愈近,垒起一堵堵青枝绿叶的高墙。有些树根裸露在地面,动物抛下的旧巢穴和寄生的植物随处可见。狂风怒吼,尘土飞扬。山路每隔几步就被无尽无休的黑暗笼罩住。月光全然消逝时,树身的晃动看不清了,只剩下一层层乳白色的轻雾。森林深处轰隆轰隆地响,好似大海在咆哮。

密林中伸手不见五指。两名骑者还在策马赶路。暗影中像有什么虚幻的东西在林木间流动。脚下的隆隆声响个不停,头顶上的树叶小鸟似的纷纷扬扬地坠落下来,有时,稍低的枝丫或折断的树杈又像螃蟹爪一样冷不丁地擦过骑手的面庞。

“吁……畜生!吁……畜生!”

上校的喊叫声压过穆苏斯少尉的轻轻的呼哨声。哟,不是什么呼哨声,而是随着他的喘息发出的轻若游丝的咝咝声。一根树枝险些挂掉穆苏斯少尉的帽子。他停下口哨声。伸手抓住帽子,气咻咻地说:

“嘿……讨厌鬼!干什么?还想抓走我的帽子!没门儿……!”

坟墓中死者的骨殖放出绿荧荧的鬼火。在黑黑的夜色中,两名骑者望见迎面晃晃悠悠地过来一道亮光,宛若开天辟地以来被人遗忘的一盏长明灯。神秘莫测的亮光是从哪儿来的?不知道,说不清楚。走到跟前,才看明白,原来是数百万个亮灼灼的小光点聚集在一株和橡树一样高大的树木上。

穆苏斯紧催坐骑,赶上队长,本想告诉他;“上校,您瞧,萤火虫在调情呐……!”但他没说出来,只把尖尖的鸡蛋般的喉结在蜡黄色的脖子上骨碌了一下,挣扎地说了一句:“队长,您瞧!”

雌萤火虫攀附在高高的枝头上,爬来爬去,好似在无边的黑暗中晃动着几百万个小光点,几百万盏小灯笼。她们在召唤自己的独眼情郎。雄萤火虫恰似热恋中的小伙子,使尽浑身气力,呼呼地把身上那盏钻石般的小灯笼燃得更亮。他们顺着树干、枝杈、树叶、花朵一直朝上爬,看上去好像一道璀璨的蓝晶晶的血流。欲火难捱的雄萤火虫喘吁吁地把身上的灯笼吹得更亮,越爬越近了。此时,正值妙龄的雌萤火虫越发显得光彩夺目,摆出千百种妩媚的姿态,逗引着雄萤火虫。双方结合后,亮光渐渐暗淡下去,长明灯变成一个昏暗的斑点,好似银河流过,只余下一棵曾在梦境中化作启明星的大树。

月亮又出来了。两名骑者来到一个火山口边上。火山口好似一个广场、一个空荡荡的大广场,周围是巉峻的悬崖。“天镜”般的明月在略呈橘红色的岩石上洒下如水的光流。黑黢黢的神秘的暗影在怪石间左右晃动。他们终于沿着山路——冬季干涸的溪道——来到腾夫拉德罗腹地。这里更加神秘莫测。腾夫拉德罗谷好像一个浴满清辉的硕大的饭碗。劲风吹动森林的树叶发出的哗啦哗啦声在谷底里神奇地消逝了,耳边听到的只有马蹄叩打着青石的铿锵声。干枯的树叶结成烟雾般的蛛网,马匹踏着枯叶直奔谷底。三五株角豆树一掠而过,树叶沙沙发响,好像游泳者在陆地上用手划动空气的声音。山路旁,美洲豹的尖利爪迹清晰可见。两名骑者沿着山路疾奔腾夫拉德罗谷底。

神秘的黑影中,青石得得作响。四下里一片静谧,用不着扯着嗓子讲话了。骑者勒住坐骑,打算在这里等候巡逻队的骑手,然后一块去特朗希托斯村。吃的东西全在巡逻队手里,等他们到来之后,可以喝点咖啡、奇拉特汤[30]、甘蔗酒。一路上两匹战马跑得十分疲劳,浑身直冒热气,也该凉快凉快,用夜露洗洗汗水。马匹刚缓过气来,就猛地打个倒退,差一点把骑者从脑瓜儿顶上甩出去,闹个嘴啃泥。

横穿腾夫拉德罗的得得作响的石板路上,摆着一口棺材,离开上校他们只有一箭地远。

“别开……枪!”上校一声断喝。从腾夫拉德罗谷底朝山顶攀登时,少尉双手端起毛瑟枪,准备朝棺材射击。缰绳一松,枣红马一甩尾巴,扫了上校那匹马一下。上校那匹马打了个盘旋,一弓背,猛地纵跳起来,喘吁吁地闪到一旁。上校的手枪挎在腰间。他连忙勒住呼哧呼哧喘粗气的战马。幸亏上校喊得及时,不然的话,少尉早就开枪了。狂风吹过,落叶纷纷打在他们脸上,立即把他们埋起来。真是莫大的安慰啊!骑者走在荒凉的腾夫拉德罗,似乎死神随时都会把他们抓去。在这个节骨眼上,哗哗作响、震耳欲聋的碧绿的树叶给他们披上衣服,使他们与外界隔绝,把他们保护起来,真是莫大的安慰啊!树叶在树枝上簌簌发抖,人面长尾猴吱吱哀叫,野兽东跳西蹿。彗星拖着明晃晃的血红的尾巴坠落在遥远的天际。夜空上流星一掠而过,好似鸡雏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太空中。美洲相思树经受不住狂风的袭击,像绝望的殉道者似的颓然倒下。上校和塞昆迪诺离开腾夫拉德罗,走近在方圆几公里地内撼天动地的狂风的旋涡当中。然而,他们心里反而踏实了。一个人离开险境,和各种兽类混在一起,和成千上万川流不息的生物一道朝前走,心里总是踏实的。

“傻瓜,没瞅见那儿在给死人守灵吗?”少尉听见上校这句话,才没开枪。

两名骑者纵马飞奔。狂风吹得他们紧闭双眼,张开嘴巴和鼻孔,冻得两只耳朵发木。为了减少阻力,他们把脸紧贴在马脖子上。战马十分镇定,生气勃勃,身上散发出一股盐口袋的气味。把脸贴在马身上,就像在险境中找到了做伴儿的,心里有一种渺茫的安全感。

一口气跑上山顶,两个人才停下脚步。站在山顶上回想了一下方才那股劳累劲儿,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戈多伊上校解下系在脖子上的湿漉漉的围巾,揩干净脸上的汗水。

一只猫头鹰栖息在穆苏斯眼前不远的地方。他连忙耷拉下眼皮,不愿看它。猫头鹰沐浴在月光中,翅膀上仿佛镶上一道银白色的细边。少尉心里说:“真丧气,又是夜猫子,又是棺材!不是好兆头!”

“上校……”穆苏斯咕哝了一句,下巴似乎僵住了,嘴唇张不开,话都卡在嗓子眼儿里。

戈多伊上校也闭着嘴巴,学着他的腔调唔唔哝哝地说:

“哼,上校……是啊,说真格的……哼,上校……”

“盗马贼给死人守灵……”

“是啊,说真格的……是盗马贼给死人守灵……”

“这回不装死了,放了口棺材。”

“他们也学乖了。你听我说,上回有个傻小子躺在芦席上装死,周围还点上四根蜡烛。这回,他们又想出新点子,干脆把棺材往当道一放。我估摸着,他们大概想,过往的行人看见棺材,谁也不肯朝前走。趁这个工夫儿,他们把偷来的牲口赶走,一路畅行无阻。”

“上校老爷,您不是亲手处决过一个叫阿波利纳里奥·奇霍洛伊的人吗?他是个残废,偷不了牲口,常装死人。”

“你知道这件事?”

“是他们告诉我的,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那一回,伊龙酋长中了您的圈套。我们都准备好厮杀一场。为了让大家伙儿知道知道您什么时候打定了主意,就从来不手软,便讲了这件事。我记得,先是把那个黄毛兔子化身的酋长引进山里,趁他在河里洗肠子,把他的手下人杀得一干二净。我亲眼看见骑警队拥上去,印第安人被杀得血肉横飞。这是六年前的事儿啦,直到今天人们还谈论呐。”

“今年是第七个年头了,”上校当即接下去说,“我记得很清楚,那些臭印第安人说什么,被剁成肉酱的萤火法师判处我死在第七次烧荒里。照他们的话,今年该轮到我被烧死。想在今年要我的命,见他妈的鬼去吧!”

“阿波利纳里奥·奇霍洛伊是您亲手枪毙的最后一个人。”

“是啊。我给了那小子一枪,干得可漂亮了。我是从路边开的枪,离他很近。那天,我躲在一片杂木林子里,林子边上是悬崖。我就是从那儿滚下去的。等到他的同伙赶来报仇的时候,我早就溜之大吉了。那个倒霉鬼躺在一张毛烘烘的山羊皮上装死,周围点着四支蜡烛。有一支已经灭了,我怕另外三支也灭了,连忙开了一枪。那小子中弹以后,只把身子蜷了蜷,就玩完了。”

“巡逻队怎么还不露面?”

“只好等一等。没有大队人马,千万不能回去,太危险了,千万别莽撞。这些盗马贼比谁都厉害。他们可机灵了,太机灵了。整天干的是掉脑袋的活儿,一个个练得耳朵尖,眼睛也尖。哪儿扎手,哪儿不扎手,他们差不多一猜就中。”

“这帮盗马贼本事可大呐。狮子老虎大蟒蛇有什么本事,他们就有什么本事。来无踪,去无影,跟林子里的疾风一样。”

两个人光顾着说话,没听见马蹄声。一群人影冲到跟前,差一点撞在他们身上。上校和少尉当即停止谈话,朝刚才拴马的地方跑过去。两匹马拴在近处,正在伸着嘴舔树上的露水,啃啃青草聊以充饥。上校用力一拉缰绳,把拴马的小树连根拔了出来。少尉连忙砍断了缰绳。

来的是巡逻队,一共十七个人。一个个风尘仆仆,浑身浴满月光。唉,真没有一个像样儿的骑士。谁敢说不是?临阵杀敌也好,谈情说爱也好,骑士总该有骑士的派头,可惜,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像样的。

当骑警队长冈萨洛·戈多伊上校站在士兵面前,准备率部行动时,这个想法倏地掠过脑海。他命令士兵分散开来,从四面包抄上去。

戈多伊上校一行快马加鞭,准备同盗马贼较量一番。为了驱赶寒气,排遣郁闷,他们一起鸣枪示警。腾夫拉德罗谷的波涛汹涌声听起来真瘆人啊。骑警队员肩并肩一起下到停放棺材的地方。月光下,那口粗糙的、没有上漆的白松木棺材仿佛生出许多光刺儿。棺材反射月光,四周围现出一道明亮的光环。

穆苏斯少尉率领几名骑警队员把守住腾夫拉德罗谷的入口,防备有人突然袭击。他们一个个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穆苏斯直觉得口干舌燥。作为一个战斗队的指挥员,少尉本想发发号令,结果只是干干地“吭哧”了一声。腾夫拉德罗谷好似一座斗牛场。少尉和士兵们居高临下地观看谷底里发生的事情。只见上校翻身下马,朝棺材走过去,士兵们端着枪,跟在后面,随时准备开枪射击。上校用手枪的枪管急匆匆地连敲了几下棺材。啥也没有,一口空棺材。他刚才就和士兵们说过了:“准是口空棺材。”这是盗马贼的新花招。放口空棺材,既可以偷运牲口,又用不着从团伙里找个什么人装死装活的。上次有人装死,还不真的被打死了?

堂·查洛又用枪管恶狠狠地敲了敲棺材盖,这回更有把握了。啥也没有。一口空棺材。他又敲了一下,还是啥也没有,根本没人答腔。

上校一声令下——顺带说一句,上校下令有时只是把目光一扫,或是甩一下下巴颏——两名士兵走向前去,掀开棺材盖。棺材盖一打开,大家连忙倒退几步,差点撒腿就跑,只有队长纹丝未动。原来棺材里躺着个人,身穿白衣白裤,脸上盖着一顶草帽。一股冷汗顺着上校的后脊梁直往下淌。这是什么人?

战马和骑者的身影映在橘红色的岩石上,黑黑的影子仿佛不是停留在岩石表面,而是深深地嵌入岩石里面。

上校用枪管挑下盖在那个人脸上的草帽。月光一照,躺在棺材里的人睁开眼睛,吃惊地挺身起来,跳到棺材外边。上校倒退了一步,旋即又站到原来的位置上。难道真是闹鬼,死人又复活了?这个家伙究竟是谁?是人还是鬼?说不清!上校赶忙命令手下人摆成扇面形,直逼上来。这时,他问道:

“你是人还是鬼……”

“我是赶脚的,老爷,”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回答说。乍醒过来,他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叫唤。

上校定睛一看,不是他杀过的人,这才觉得脚下站稳了,心里有底了。于是又问:

“搬什么东西?”

“搬棺材。把棺材送到村里去。”

“说实话。不然,我叫你脑袋开花……”

“我说啦,我是赶脚的……我说过啦。到村里去卖棺材。昨儿个,库兰德罗死了,正等着入殓呐。就在岭上边,在特朗希托斯村。”

骑警队渐渐围拢上来。印第安人拿着草帽,上身穿一件短袖白衬衣,下身穿一条白布裤子,裤腿长抵膝盖。整个人像煞一块青铜色的岩石。

“等卖了棺材,就轻省了。走到这儿,有点犯困。我想躺下睡一觉。这地方净是野猪、毒蜘蛛、吃人的野兽。钻到棺材里睡觉保险点儿。”

“哼,你也罢,棺材也罢,全是哄弄人的玩意儿,准是有人在这儿偷牲口。”

“兴许有。可跟我没关系,跟棺材也没关系。偷马的看不上印第安人,说我们是孬种,是小狗子。”

“就是嘛。所以他们才把你硬拉到这儿来。他们说了,死上个把印第安人,根本算不了一回事。把你知道的盗马贼的事儿一古脑全端出来,现在还不晚。我估摸着,他们正在周围转悠呢。要不,你就再钻到棺材里去。”

在冷峭的月光映照下,透过衬衣可以看见印第安人身上的根根筋骨。戈多伊上校用枪顶住他的左肋,逼得他步步倒退,几乎跌进松木棺材。

“说,你的西班牙语讲得不错嘛。”

“我不进去,棺材是给库兰德罗用的。要杀就杀吧,把我埋在这儿,千万别把我放进库兰德罗的棺材里。要不,到了阴间我更得倒霉了。你干脆给我一枪,再叫他们把棺材送到特朗希托斯村去。”

“谁接这口棺材?是死鬼吗?……”上校打趣地说。他心里很清楚,这个印第安佬不过是盗马贼玩的花招,他们借他作掩护,好在附近活动。过去上校也遇到过类似的事,谈笑间就查清了事实真相。“死鬼准会拥抱你,对你说:‘你给我送来最后这件换洗的衣服,上帝会报答你的。’他大概是个穷鬼,这件衣服八成是最后一件照他身量裁剪的吧。我敢说,他们一定把尺寸告诉你了。”

“是啊,老爷。接寿材的是守灵的人。”

“寿材!新做好的棺材,外面上漆,里面加衬,才叫寿材呐。你背的不过是口破松木棺材!守灵的有谁?”

“老娘儿们……”

“老爷儿们呢?”

“老娘儿们居多。”

“库兰德罗死了,是怎么死的?叫人害死的?”

“老死的。”

“好吧,甭管怎么说,先留你一条狗命。我们得查查你说的是真是假。得先把你绑上,让我的副官穆苏斯少尉带上五个人跟你走一趟。你要是说瞎话,哄弄我,他们就把你塞到棺材里去,钉上盖儿,往树上一挂,连棺材带人一块用枪打。打完了,把你扔进坑里。”

脚夫捡了一条命,连忙举起棺材,背在背上,三步并作两步走开了。上校那双淡蓝色的眼睛像燃烧的玻璃球似的灼灼放光。巡逻队跟在上校后面,走过环绕着火山谷的乱石堆。穆苏斯少尉按照戈多伊的命令,带领五名心狠手辣的巡逻队员朝特朗希托斯村方向走去。脚夫倒剪双臂,走在前面,棺材用皮带绑在他的背上。一行人消逝在沙沙的树叶声中。

多少年来,特贡家的大妈两手不停地料理家务。多少年啊!用黄澄澄的玉米面烙辣玉米饼,用婴儿指甲般鲜嫩的玉米粒煮雪白的玉米粥,烧制红得吓人的辣椒汤。多少年啊!烧柴禾熏得她面色黧黑,痛苦的汗水顺着脖梗子、头发、前额直往下淌。额头上的皱纹朝外凸着,那是常用脑袋顶篮筐硬压出来的。压在她身上、头顶上的是多么沉重的担子啊!

长年累月的操劳像副沉重的担子压在老年人的头顶上,肩膀压塌了,腰压弯了,膝盖半屈半伸,勉强撑住身体,仿佛眼前摆着什么值得虔敬的东西,他们准备双膝跪倒似的。

特贡家的大妈——娅卡老太太——听见外面一阵马蹄声,一直响到大门口。她用焦炭般黢黑的手捂着胸口(自从她儿子舍死忘生地破了蛐蛐咒以后,她一直这样走路),另一只手举着松明,走到门口,打算看看是谁这么一大早就来了。屋子外面,空气潮湿,一片漆黑。老太婆强睁着那双小蛇眼。啥也没瞅见。她站在门口,嘴里嘟嘟囔囔的。儿子、孙子都没在家。她明明听见有人骑着马来了。

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倏地一下子把老太婆围在当中。他们手拉缰绳,牵着马走到茅屋跟前。一个个赤着脚,衣服各不相同,全都系着皮带。

“老太太,请原谅。”领头儿的说。他不是别人,正是穆苏斯。“劳驾请您告诉我们,库兰德罗住在哪儿。是这么回事,我们那儿有个病号,病得挺厉害。库兰德罗不去瞧瞧,就活不成了。”

背着棺材的印第安人站在暗影里,离开茅屋相当远。一个名叫贝尼托·拉莫斯的士兵看着他。

“噢,在这儿呐,进来瞧吧……”老太婆唔唔哝哝地回答说。说着话,手举松明走进茅屋。屋里的泥土地上,停放着库兰德罗的尸体,周围洒满野花和柏树枝子,飘散出一股幽香。

穆苏斯是个奴性十足的人,一有机会就要仿效戈多伊的动作。他朝库兰德罗的尸体走近几步,用枪口一杵巫医的小肚子。库兰德罗身穿的那件褴褛的旧衬衣往下一陷,显出了凹下去的肚皮。

“他是怎么死的?”穆苏斯问。他一直担心库兰德罗会从地上爬起来,像刚才那个印第安人从棺材里站起来一样。

“老死的……”老太婆说,“千病万病,老了才是病,准死没跑儿。”

“您怎么样,也够呛吧……”

“上年纪了。”老太婆又说。她把身子往里挪了挪,松明还举在库兰德罗的尸体上方,准备万一骑警队的人要验尸。卡利斯特罗在乱石堆中把库兰德罗拖回来的时候,他已经一命归阴了。卡利斯特罗就是那个疯子,眼下已经好了。多亏鹿眼石的神力,他才恢复了理智。真是交了双重好运啊!一则用鹿眼石蹭了蹭卡利斯特罗的太阳穴和脑瓜顶,他的病就好了。再则骑警队到来之前,他们哥儿几个离开了家。要是再贪饮几杯加血的可可,就坏事了。

特贡家的大妈一边想心事,一边招呼着客人。她一直举着松明,免得招惹麻烦。说不定他们认为库兰德罗不是自然死亡,而是被人谋害。这样一来,他们会不容分说地把全村人统统绑上带走。

“是啊,各位都瞧见啦……”穆苏斯少尉冲手下人迟迟疑疑地说。他用手搔了搔脑袋。在草帽底下,他的脑袋活像一颗长了毛的大椰枣。队长嘱咐过他,必要时可以把那个脚夫枪毙。把他装进棺材,盖上盖儿,立好了……开枪!眼下脚夫得救了,他心里很不自在。

印第安人连拖带拽地把棺材送进茅屋里。这当儿,巡逻队正准备离开特朗希托斯村,返回腾夫拉德罗,和戈多伊上校会合。临行前,穆苏斯又装模作样地学着上校的口吻说:这口棺材是库兰德罗的“最后一帖膏药”。说罢,翻身上马,离开了茅屋。其余的士兵也纷纷跳上马背,疾驰而去。老太婆递上几支玉米叶卷烟,士兵们没来得及抽,把烟卷叼在嘴边上,没有点着。只有贝尼托·拉莫斯例外。他跟魔鬼订过契约,只要烟卷一到嘴边,立刻会自动点燃。贝尼托·拉莫斯是个十分古怪的人。根据契约,他吞下了魔鬼的一根头发。打从那儿以后,人变得干瘦干瘦的,皮肤灰不溜秋,两眼漆黑,好像煤块。魔鬼答应他,他老婆一有二心,他立刻就能察觉。结果呢,他啥也不知道,因为他老婆和魔鬼合起伙来哄弄他。贝尼托·拉莫斯的女人长得很漂亮,一身雪白的肉,两条长辫子,那双眼漆黑闪亮,好像是牛油煎的黑豆。光是看看她的眼睛,就顶得上吃一顿早餐。

骑兵快马加鞭,一个跟着一个跑进絮絮低语的树林。山路陡然下降。真走运啊!照这样,用不了多大工夫就能赶到腾夫拉德罗的腹地,也好睡上几个钟头。黑暗中,带刺的树木净跟他们捣乱,不时钩住他们的衣服。这不是山风吹动树枝,而是树木成了精似的自己伸出枝杈。只有贝尼托·拉莫斯例外。他那双黑炭般的眼睛能够透过夜幕,看清周围的东西。他走在最后边。是吗?是他走在最后面吗?是的,他总是殿后,好似骑警队的尾巴。贝尼托·拉莫斯比犹大更要狡猾。

天空渐渐布满繁星。黑压压的森林向远处伸展开去。从特朗希托斯村到腾夫拉德罗谷,山路在悬崖峭壁间蜿蜒而下。一路走来,直觉得黑黢黢的森林就在他们脚下。马匹仿佛着了凉,呼呼地直喘粗气。在皎皎的月光下,远处传来野狼的嗥叫声。松鼠的哧哧声不像是啃东西,倒像梦见了什么喜事,高兴得发笑。在沙沙作响的丛林中,夜鸟不时撞在树木上,发出阵阵长鸣。

巡逻队行进在密林深处。月亮带着淡淡的清辉,从苍穹上坠落下去。晨露滴落,宛若老天的眼泪。骑者似有若无,似动非动。看上去,一个个仿佛生了锈,苍白的皮肤往下耷拉着。鞍马劳顿,彻夜不眠,搅得他们心烦意乱。狡狯的树木不停地颤抖。清寒的星辉透过凌乱的枝丫,洒落在条条山溪里。碎镜般的水光波影闪烁在崚嶒的乱石之间。骑兵们神色凄然,苦涩着脸,马不停蹄地赶路。下坡愈来愈陡,马匹探着脑袋,撅着屁股,一步一陷地朝前走。骑者只好仰着身体,平躺在马鞍上,帽子碰着鞍子的后环。腾夫拉德罗的林海哗哗乱响,仿佛成千上万只胡蜂在四周飞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松节油味儿。空气中不时飘来一股股呛人的硝烟。烟雾中仿佛浮动着各种各样的病魔、野兽的碎皮烂肉、蛤蟆的眼球。山坡陡峭,旅途劳顿,整夜不得合眼,士兵们全都昏昏沉沉的。这还不算,还得加上刺鼻的松节油味和鞭子似的山风。山风呼呼地刮过去,有时还挟带着刀子似的树叶。

士兵们先是闻到一股森林着火的焦糊味。气味不大,几乎察觉不出来。可是,他们鼻子很尖。返程前听了贝尼托·拉莫斯的一番话,都有某种预感。贝尼托的话不多,他不是那种多嘴多舌的人,也许是他不想让大家过于伤心吧。和撒旦订下契约就有这么个好处,事事全能未卜先知。

在特朗希托斯村的时候,贝尼托·拉莫斯对大家说:瞧啊,哥儿们,那边就是腾夫拉德罗谷。你们留神看,腾夫拉德罗谷像个漏斗,一个特别大的漏斗,周围的石头仿佛涂了一层釉子。甭管山风多么厉害,一到腾夫拉德罗就变成哑巴。八成是风刮不进去,下不到谷底。什么乌云啊、落叶啊、山风卷起来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啊,到那儿全都没了。树林子里可不一样。那么多树枝子、树叶子,响起来赛过奔腾的大河,能把人耳朵震聋了。你们要是偶尔穿过哗哗乱响的树林子,来到漏斗口上,一看那儿没一丁点动静,准能吓一大跳。外面是狂风暴雨,那儿鸦雀无声。外面是大风大浪,那儿没一点声音。外面是急遽的旋风,那儿风平浪静。看到这儿,就像脑袋上挨了一棒子,耳朵立时就聋了。各位都到过腾夫拉德罗的谷底,都知道腾夫拉德罗是个漏斗形的大窟窿。这个洞在天底下,不在地底下。地洞里黑咕隆咚,那儿可不一样,总是蓝幽幽的。各位先别提问,听我说完。大伙儿心里都明白,该说的我一定说,绝不多说一句。你们会看见戈多伊上校带着手下人,站在漏斗谷里。上校在抽雪茄,想喝碗马齿苋汤。他问,能不能找到这种野菜。有人回答说,吃那个东西有危险,顶好还是凑合着吃点干粮吧。拿出来,热一热就行了。上校说,要吃干粮就凉着吃,无论如何不许点火。等明儿个,把野菜带到特朗希托斯村煮汤喝。想吃马齿苋嘛,也没什么不好的。可他偏要在那儿吃,那个地方压根儿就不长这种野菜。上校不让点火,他害怕手下人生火煮咖啡,热咸肉干和玉米饼子。他让大家从驮筐里拿出东西来,只能凉着吃。马齿苋这个东西是死人吃的。这种野菜是露在地面上的绿火。人死之后,埋在地底下,身上就会发出这种微微的火光。甭管是谁,只要身处险境,想吃马齿苋就不是好兆头。拿上校来说,巫师判他死在第七次烧荒当中。正在上校和当兵的说话的时候,身边的战马一个劲地摇晃耳朵,甩打尾巴,一只蹄子乱踢另一只蹄子,好像做梦似的朝远处跑。马匹迷迷糊糊的,像在做梦,梦里面撒开蹄子,打算逃离险境。马懂什么事?凭着本能要逃跑,可实际上还是留在原地,动弹不了。总而言之,上校和当兵的为干粮的事在谷底里吵得不可开交。战马稀里糊涂地打瞌睡。就在这工夫,漏斗谷四周慢慢出现了三道包围圈,像三顶死人头上的王冠,三只铁环,三个没有中轴、没有辐条的车轮子。从里往外、从下往上算,第一道包围圈是夜猫子的眼睛。成千上万只冷冰冰、圆彪彪的夜猫子的眼睛死死盯着谷底里的人。第二道包围圈是没有躯体的巫师的脑袋。成千上万个脑袋悬挂在空中,没有身体,也没有支撑的东西,就像月亮挂在天上。第三道包围圈,就是最外面的一圈,是数不清的丝兰花环。火焰中,丝兰叶子活像是鲜血淋淋的匕首。最外这一圈杀气腾腾,像一锅滚沸的开水。靠里面那一圈夜猫子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在上校身上。每只眼睛像根钉子似的钉进上校的毛孔。上校像一张钉在宽大木板上的牛皮,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落臭不可闻的血水。在第二道包围圈上,巫师们泥塑木雕似的呆呆望着上校,龇着金牙,张开枪口般的鼻孔,瞪起牛蛋子眼睛,模样十分奇怪。没有躯体的脑袋从鹿皮帐篷里飞出来。身子变成萤火虫,到了冬天,四处飞舞,一会儿亮了,一会儿又灭了。巫师默默地数着烧荒的次数:一次、两次、三次、四次、五次、六次。第七次烧荒就在腾夫拉德罗。第七次烧荒的时候,夜猫子从眸子里喷射出火焰,喷射出金黄色的火焰。在最后这次烧荒里,先来一场霜冻,随后花草树木渐渐枯黄。最后,夜猫子喷射出金黄色的火焰。这种火其冷无比,遇见什么烧什么。那些和戈多伊上校呆在一起的当兵的先是觉得耳朵垂儿不舒服。他们用手摸,用手抓。糊里糊涂地用右手胡噜左耳朵,用左手胡噜右耳朵,这么着能够舒服一点。当兵的冷得难受,两手交叉着,一手抓住一只耳朵,搔啊,挖啊,差点儿把耳朵揪下来。搔啊,挖啊,直到把耳朵扯碎,好像弄碎一块玻璃。当兵的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只见从耳朵里突突地冒出一股又一股的鲜血。这些全都顾不上了。眼皮也变得像玻璃似的,一碰就碎。他们把眼皮也抓挠下来了。大眼珠子露在外面,被夜猫子喷出的火焰烤得通红通红的。扔掉眼皮,又去抓嘴唇。把那块带毛的皮肉抓掉了,露出牙齿,好像横排在赤红的玉米棒上的玉米粒。惟独上校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夜猫子的眼睛死死地盯住他,穿过毛孔把他钉在一块木板上。上校耳朵不动,眼睛不动,嘴唇不动,就连嘴里叼着的雪茄烟灰也不往下掉。只见两只黑黢黢的手挥动匕首,硬要他自刎。其实那是上校自己的手,是他的手映在丝兰花环上的黑影。一粒子弹飞过去,在上校的太阳穴上撞碎了,掉在地上。可是,几只黑手举起他的身体,把他放在马背上,然后连人带马一起往下压,压缩成二寸长的小糖人的模样。丝兰花环乱摇乱晃,挥动着大火映红的匕首和匕首柄。

穆苏斯少尉硬着头皮往前走。森林大火的焦臭味儿直钻鼻孔,呛得他不得不停止前进。手下人说:

“味儿真大大大大大大!好像大伙儿都在抽抽抽抽抽抽烟!”

远处近处一片啪啪声。那是有人用手、用帽子拍打衣服的声音。大概是他们身上着了火,要扑落身上的火星子。在一片海涛般的声响中,响起了呼隆呼隆的声音:不是我……别找我……不是我们……焦臭味是从对面来的……我是叼着烟头呐,可早就灭了……今儿晚上这么潮,小小的烟头哪能引起大火……只有水才能把火压下去……快撒泡尿吧……嗯……我才不想下马撒尿呢……看看火星子,好大的味儿……

说话间,有人勒住坐骑,翻身下马,吭吭哧哧地撒尿。听见响动,另一个人说:“这股味能呛死你!”

话音刚落,焦臭味腾地一下变成熊熊烈火,这是烧荒的大火,毁林的大火。

马上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知道底下出了什么事吗……队长把雪茄夹在耳朵上睡觉,引起一场大火,怕就怕……腾夫拉德罗怎么下起雨来了……下雨也不管用,上帝护着大火呢,水也烧着了,什么都烧着了……不……是空气……树叶子……是空气……树叶子……树叶子……空气……

火光一亮,士兵们被照得清清楚楚。事情来得很突然。他们互相望了一眼。人都在。都在一起。一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每个人的眼睛、每匹马的眼睛都是通红通红的,好像熔化的玻璃。士兵们当即四下散开。本打算朝山上跑,可一个劲地往下滑。浓烟中,他们像堆垃圾似的拼死拼活地爬啊、爬啊。到处都是丝兰花环和鲜血淋淋的匕首。浓烟滚滚,烈焰腾腾。跑啊!穆苏斯下的最后一道命令也是:“散开!”

只有贝尼托·拉莫斯一个人伫立在丝兰花环当中。他和魔鬼早有契约,大火根本碰不着他。贝尼托·拉莫斯一抖缰绳,任凭胯下的战马朝远处飞奔而去。浓烟熏得萤火虫纷纷跌落下来。梅花鹿脱弦箭似的一个挨一个跑过去,臭气烘烘的黑胡蜂从灰白的蜂巢里逃出来。蜂巢散落在地上,是蜂巢又是蚁穴。

左近的山头上,有几条人影兴致勃勃地欣赏着从腾夫拉德罗四处升起的火焰。火舌在空中蹿动,好似沾满鲜血的手。鲜血从手上滴落下来,那是在望玉米弥撒时屠宰的母鸡的鲜血。几条黑影头顶草帽,身着玄色粗呢衣服,嘴里叼着像大荨麻一样辣丝丝的小雪茄。他们蹲在地上,像烤饼一样蜷曲的双脚支住屁股。他们是卡利斯特罗、欧塞比奥、卢佩托、托马斯和罗索·特贡。几个人边抽烟,边低声交谈。说起话来,语气平缓,不紧不慢。

“乌塞比奥[31],”卡利斯特罗说,“跟那只七戒梅花鹿谈过话。听说,它躺在地底下,求他把它刨出来。他把它刨出来以后,它就开口说话,讲的话和我们说的一模一样。听说梅花鹿叫了乌塞比奥一声,一边把左蹄钩钩着,像把铲子似的,好像要从地下扒出什么东西来……”

“梅花鹿没这么跟我说话,”欧塞比奥·特贡打断了他的话头,“是这么回事:我把梅花鹿从坑里刨出来,它立刻坐在一块像椅子似的青石上。刚坐上去,只见在座位、靠背上开了许多带白斑的棕色鲜花,几只长犄角的虫子爬过来爬过去。有绿眼虫子,有红眼虫子,还有黑眼虫子。虫子的眼睛里闪着火星,后来慢慢地不动了。在梅花鹿和石椅子之间铺了一块厚实的长毛绒。梅花鹿往那儿一坐,两腿交叉着,像个大村长,冲着我笑眯眯的。它一笑,月光就照进它嘴里去,照亮满口像古巴树脂一样没有光泽的牙齿。它冲着我笑,眼皮不住眨动,好像眼里钻进一只金头苍蝇。它说:‘乌塞比奥,告诉你说,这是我的第七次火劫,我本该在这次火劫中死去然后重生的,因为我和猫一样有七条命。骑警队追上加斯巴尔·伊龙那会儿,作为萤火法师之一,我刚好在场。那工夫,我第一次死里逃生,接下来又是五次脱险。第七次我是死在你的手里。你端着枪,耐心地紧盯着河汊那里,等我从那里经过。很好。死在你手里我不后悔。这次我之所以复活,只是想要揪出第七次火劫将要降临到他头上的那个人。’”

“那么这次是……”卡利斯特罗、托马斯、乌佩托和罗索(或者像女人们那样管他叫罗森多,男人都叫他罗索)异口同声地惊呼道。

“当然了,”欧塞比奥小心地说。这当儿,火焰继续从腾夫拉德罗谷底翻滚上来。他又接着说:“梅花鹿没再说什么,搔了搔耳朵,把左蹄伸给我,随后朝岭下跑去了。过了一会儿,只见大火……”

“你抓住它左蹄,把它制住……”

“别说话,小伙子们,留神瞧着点,别让他们溜走了。刚才我把他们甩在茅屋那边儿了,让他们问咱娘,库兰德罗是不是真的死了……”罗索·特贡粗声粗气地说。

话音未落,响起一阵暴雨般的枪声。几支猎枪几乎同时开火。嘭、嘭、嘭、嘭……他们随即默不做声地注视着情况的变化。在腾夫拉德罗谷底,丝兰花环挥动着致人死命的匕首,烈焰熊熊,好似望玉米弥撒时宰鸡的血手。

在腾夫拉德罗谷底,好多士兵把特贡兄弟错认作是穆苏斯的人了。他们拼命奔上来,但求保住一条命。结果纷纷被打落马下。穆苏斯带领的人还没走到特贡兄弟隐身的地方,听到枪声,慌里慌张地又折回原路。哼,无论如何他们也难逃活命,干脆放他们逃回松林小路去吧。到那儿,再向他们讨还血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