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卜繁星喜欢海。
爱它自由、爱它宽广、爱它演绎到极致的蓝。
自由于她而言不是身体,而是心。她的心早在十一岁那场意外中被禁锢,也许今生都没有挣脱之日。
甄文静:“繁星,快过来!甲板上风好大、好凉快!”
老早在旅游杂志上,卜繁星就对蔚蓝市附近的一座岛屿惊鸿一瞥,打定了主意要毕业后来看看。只是她快餐店打工的钱只够报一个廉价团,全程都坐船,她有点晕。
离开家门前,卜光耀悉心嘱咐她各种海上注意事项。
不愧海军出身,嘱咐的东西怪严肃也怪有理。提到那片大海,男人眼里还是掩不了向往的光。
末了,那光慢慢平复,实在地将刚领到的抚恤金塞给卜繁星,怕她途中委屈自己。
卜繁星其实比同龄人明理,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和卜光耀较劲。
他付出爱的时候,必然觉得幸福,她就成全。
这可能也是自己目前唯一能为他做的事情。
只这破船上的一包小话梅都卖十元,和抢没区别了,卜繁星宁愿晕到吐。
甲板上人的确蛮多。
拖家带口的、小情侣、分手疗伤的、还有好几个类似她和甄文静这样的学生,拿着家里奖励的照相手机,兴匆匆地比V留念。
甄文静也有这样的手机。
她拉来卜繁星比怪相,拍了一张就破功:“你连皱眉头都这么上镜!哼!”
卜繁星的美承自母亲周文秀。
这个出了名的美人胚子,当年也不知怎么看上卜光耀的。偶尔从叔叔婶婶嘴里听说,还挺惊天动地。女人灵动的眉和眼,完全给了卜繁星。眸子里像真住了星星,这也是她名字的由来。
但她那小叔叔成日嘴里没句真话。每句都是为了从卜光耀手里骗更多的钱,也信不得。
唉。
诸多破事儿一想到就惆怅,连天气都感知了这股惆怅,悠悠飘来黑云。
不多久,黑云面积扩大,并呈不断下降的趋势,能见度也眼瞧着不断下降。
导游说可能遇见阵雨,招呼客人回舱。大家懒懒散散地、要动不动,还留恋甲板上别样壮观的风景。
卜繁星被想起卜光耀的话,“在海上,任何天气变化都是杀手,必须听从专业安排。”她立马危险意识很强地将甄文静拽回船舱,差点弄掉对方的手机。
刚进去没多久,船身开始摇晃。
一阵强过一阵的风被隔绝了,仍能透过船舱玻璃看见开始翻涌的浪。
那浪头越来越大,拍得船颠簸不已,叫毫无防备的甄文静一下子歪到卜繁星身上。卜繁星绷一面扶着她,一面直了腿去钩靠椅的脚,极力稳住下盘,两人这才没摔倒。
儿时的卜繁星和卜光耀感情极好。
曾经还发誓说以后也要考军校,做女军人,和父亲一起为国效力。那会儿卜光耀老趁着探亲时间教她拳脚功夫,尤其马步扎特稳,今天派上用场。
“文、静!没事吧?”
摇摆不定的船身里,说话声都破碎了,开始有小孩尖叫和哭闹。
方才还留恋风景的人群乌泱泱地涌进来,感叹说:“外面的坐垫都被风卷跑了,忒吓人!”
卜繁星直觉不太好,但不敢吓甄文静,只好全程牢牢捏着她。
甄文静没见过这阵仗,倚着卜繁星瑟瑟发抖,好像她是唯一的依靠。
“都坐下、别乱动!那抱小孩儿的!”
场面混乱,哪一句是谁说的已然分不清,唯有广播声音断断续续地响彻船舱——
“蔚蓝市、迎来强台风登陆……风速……”
一则播报让整艘船的人都疯了,包括一些年轻没经验的船员。
老船员跳出来指挥,岂料自己没站稳,被打得九十度栽倒。
真就一瞬间的事,有激浪冲上甲板,顺着奔涌进船舱,四面八方都起潮。偏偏他们这条船规模不大,船身不重,如果台风持续,极有掀翻的可能。
屋漏偏逢连夜雨。忽有人喊,“驾驶舱着火了!”
再有人骂:“擦!有人跳海,开着备用艇跑了!”
接着一堆成熟的大人开始哭天抢地,责备自己为什么会开启这趟旅行。
眼见情势危急瞒不住了,求救信号灯常亮不息,滴滴滴的警告声音与哭喊抱怨声混为一体。
卜繁星也快哭了。
她并非什么出尘绝世的高人,也不是真的心如止水。
这一刻她得承认,所有的恶意嚣张都是伪装,否则她没办法捍卫那个老实巴交的男人。
她很确定,当日那群寻衅敲诈的小年轻真敢动手,卜光耀就是瘸着腿也能跳起来和对方干架,哪怕再瘸一条腿,但那一定不是他想成为的模样。
他这一辈子,都在做老好人。总把“吃亏是福”“一切为了人民”这样的字眼挂在嘴边。
他怎么能打人民?
曾经宁愿用生命去保护。为了他的人民,还赔上了她的母亲……
不知是否真的大难临头,卜繁星的记忆竟在混乱中变得清晰。脑子里有个哭不停的十一岁少女,铺在一块白布上,眼里的星星碎成粉,手下是猩红印迹。
有人叫她,“星星、星星……”
她像听不见似地。
一如此刻,
“繁星?繁星!”
甄文静使尽浑身解数摇她,她方才如梦初醒。
醒来船舱里几乎没人了。说有支部队在附近海域训练,回程时发现他们的求救信号,已靠近搜救。大家忙着求生,谁还管船舱里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
看卜繁星六神无主,甄文静赶紧又推她一把,两人这才连歪带爬地出到了甲板。
风真的大,得亏那场雨还没下,减少了救援难度。
卜繁星艰难地在割裂的风里睁眼,瞥见一群身姿巍然的年轻小伙。他们无不头戴作训帽,身着绿蓝晕染的作训服,是卜光耀如今还藏在衣柜里的几件套。
看见官方救援来了,群众秩序更乱,都撞破了头想先走。
为首那小伙指挥下得很到位,吼起人来气势非凡。他要老弱妇孺先站过来,一个命令一个准地,喊着分秒不差的节奏口号,让大家挨个儿往救生艇上跳。
她们报的应该是家私人旅行社,公司不知从哪里扒拉的这条船,设计不太合理,船身体积不大,但高度斐然。有抱小孩儿的不方便,只能将绳子先绑小孩身上,往下挪。
轮到卜繁星,后面还有等候的人。她瞧了瞧深不见底的颜色,迟迟不敢跳。
接手她的队员看过去很年轻,也就二十来岁的模样,出头不了多少。卜繁星怕他没经验,更不敢跳了。
“我、我有恐高症!”她难得认怂,对着下方喊。
可后面的催促已经越来越响。
那年轻队员微一愣,两道剑眉没聚拢,反而展开,“是吗?拿出来看看!”
危机时刻,加上恐高犯了,卜繁星压根没反应过来,“???”
“不是有恐高证么?把证儿拿出来,拿不出就是骗人的。”
噗嗤。
甄文静比卜繁星先笑场。
大哥,人命关天好吗,还有心情开玩笑!
可反观,卜繁星面上的惧色终于稍有减弱,肌肉松了些。
很久以后,霍召吊儿郎当对她讲,“你最落魄的时候都让我掌眼了,还敢跟我这儿豪横?”
卜繁星觉得有道理,干脆不在他面前装了。
于是她把脆弱给他,依赖给他,爱情给他……她什么都给了,最后忘记要回来,包括铠甲。
彼日。
狂风巨浪前,卜繁星被霍召逗得失了防备,没瞧见他和甄文静交换眼神。
等到肩头传来不可抗的推力,她整个身子已经扑了下去。
尖叫未来得及收,人已经落到一个怀抱里,实实在在。
鼻端并没有属于谁的专属香气,都是咸腥的海水味道。卜繁星脑子木了许多秒,察觉霍召把她往救生艇后方推,熟料橡皮筋卡在了他制服纽扣上。
非常时期,霍召也不管她礼貌不礼貌了,当机扬手扯断皮筋,任她一头乱发散下,拍得脸生疼。
甄文静不恐高,跳得比卜繁星顺畅。
这是她唯一一次赢对方,劫后余生了老拿出来炫耀。
一系列措施完毕,救生艇驶向最近的小岛。艇上有罐头、面包等充饥食物,是日常训练备用的,现下被挨着发给受灾游客。
然而食物不够多,大人小孩儿都一个样,惊吓后胃口大开,霍召把自己的那份也让了出去。
他给,游客就负责收,没谁问一句“你怎么样”,好像对方穿上那身衣裳,就该用自己的命换他们的命、就该掰扯自己的人生,去弥补他们的缺憾,一切都理所应当。
当信仰和“应该”二字扯上关系,着实招人厌烦。
卜繁星见到这场面就勾起不好的回忆,全程淡着表情忍耐饥饿。
她太安静,霍召终于又注意到她,并且有了闲暇打量。
女孩一双手应该经常干活儿,能看出痕迹。除此以外,其他地方都细皮嫩肉,透露着属于十八岁的朝气。
卜繁星:“送给你。”
察觉到霍召的打量,她想起什么,从破了洞的背包里翻出仅剩的一本书,递过去:“虽然部队纪律严明,但一本书而已,应该无伤大雅?”
霍召明白,她在表达谢意。
身处一众只知道伸手要的人当中,卜繁星到底有些特别,不由地令他心下一动。
“《小王子》……”
青年队员将作训帽熟稔地捏手里,露出板寸头和轮廓深刻的五官,不假思索念书名。
世界名著,霍召不陌生。他的书柜里曾经也躺着这本书,是霍母买来的。他妈一心想培养他做文学家,奈何霍召不爱看书。打小皮得很,成日往外跑。
后来那本书被谁拿走,再也没还回来。
人和书或许都讲究缘分。注定要相遇的,就算错过了,终有日还是会相遇。
霍召随手翻开第一页,发现写了女孩名字:繁星。
再翻,窥见小小的一段——
第五颗行星非常奇怪,是这些星星中最小的一颗。行星上只容得下一盏路灯,与一个点灯的人。
他爽朗地笑,鬼使神差问:“这里面谁是路灯?谁是点灯人?”
卜繁星被他笑得怔忡,甩掉一个唐突的、不该有的念头。
霍召不明所以,摁住她摇晃的脑袋,胳膊沉稳有力:“这孩子,别是傻了吧。”紧接着从作训裤里掏出一根黑色橡皮筋,正是被他情急下弄断的那根。
他当着卜繁星的面,钝手钝脚地重新接好。打的结很难看,但勉强能用。
霍召:“规定说了,不能损坏群众财物。”他半开玩笑。
卜繁星彻底不淡定了,素素白白的一张脸翻起颜色,甚至莫名奇妙地想起语文摘抄本上的某句话来——
当暴风雨过去,你不会记得自己是如何度过的。你甚至不确定,暴风雨是否真正结束了,但你已不再是当初走进暴风雨里的那个人了,这就是暴风雨的意义。
那么,霍召的出现,于她而言究竟是暴风?
还是救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