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命运与死亡
有死是人不同于神的最重要的区别性特征。人不是会活,而是因为有死而与神灵“分道扬镳”。所以,在荷马史诗里,moira有时即为moros,经常也就是thanatos(死亡)。moira在thanatos中得到最终和充分的体现,而thanatos也在moira的实践中实现了对人生的最大也是最终的威胁。在这个意义上,moira和thanatos可以合二为一,成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死亡是“凶险的”、“可恨的”、“乌黑的”;命运也一样,可以接受这些词汇的修饰而丝毫也不会显得过分。人之命运的中止即为死亡,而死亡的实现即为兑现了人的命运;命运与死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二者合力主宰着人的生命(的中止),决定着人生的悲苦,以它们的方式无所顾忌地嘲弄着人的渺小。或许是为了有效反映moira与thanatos的同一而又互有侧重、互为关联的“本质”,诗人经常在史诗里连用二者,突出它们以死亡为结点的可怕以及对人生的无法摆脱的胁迫。
帕特罗克洛斯死后,埃阿斯要“啸吼战场的”墨奈劳斯找到安提洛科斯,请后者快步奔跑,把帕特罗克洛斯已死的噩耗禀报给阿基琉斯阿基琉斯。[1]墨奈劳斯只好暂时离开战场,临行前嘱咐两位埃阿斯和墨里俄奈斯全力保护帕特罗克洛斯的遗体,念及“此人敦厚”,生前知晓善待所有的熟人朋伴,“如今死和命运(thanatos kai moira,θάνατοs και` μοíραθάνατοs και` μοíραμοíρα)降临”,[2]夺走了他甜美的人生。帕特罗克洛斯死了,遇会他的命运或死的厄运(moira),死亡和命运在此是同一种东西,表明英雄已战死疆场,永远地告别了人世。在伊萨卡,求婚人逼迫裴奈罗佩改嫁,但后者以必先织完一件披裹为由,白天织布,夜晚拆散,以此拖延时间。裴奈罗佩声称此物乃为老王莱耳忒斯所织,以备当让人伸腿或把人放倒的死亡(thanatoio),当可悲的死之厄运(moir'oloē,μοíρ'ολοη`)把他逮住时,能用此布为他裹尸。[3]求婚人信以为真,被聪明的裴奈罗佩蒙骗了三年。[4]诗人在此使用了moir'oloē…thanatoio(死亡的可悲的死运)这样一个听来有点“拗口”的表述,在一个表示“所有”的语法框架内精妙地实现了对死的双重和等义的表述。裴奈罗佩的做法有它坚实的伦理基础,那就是为了避免邻里的阿开亚女子的讥责,不使她们责备为人媳妇的裴奈罗佩竟让一位青壮年时代能征惯战的老英雄,“死后连一片裹尸的织布都没有”。[5]应该说,裴奈罗佩的借口堂而皇之,使求婚人无法随便找到反对的理由。在《奥德赛》里,莱耳忒斯没有遭遇死亡(thanatos),没有遇会死的厄运(moira),倒是不走运的求婚人最终被浪迹归来的奥德修斯奥德修斯尽数诛杀,死于“神导的命运(moir’…theōn)和自己放肆的行为”,[6]需要家人用织布遮羞他们被枪矛和箭矢捅破的尸躯。我们不便说诗人有意识地在此使用了反讽的技巧,但求婚人确实死得具有讽刺意义,以他们的方式歪打正着地旁证了诗人修辞技巧的高超。
在荷马史诗里,经常可作“命运”解的还有另一个词,即kēr (κη'ρ)。kēr与人的死运相关,因此与表示死亡的moira等义。诗人也用kēres thanatoio,其义与moira thanatoio相同。kēr可指生命的终结(telos thanatoio)。阿基琉斯阿基琉斯告诉前来劝他出战的首领们,母亲塞提斯曾对他透露过有关命运的信息,说是他将带着双重的命运(kēras)遇会死的降临(thanatoio telosde)。[7]如果继续战斗在特洛伊人的城边,他将返家无望,却可赢得永久的荣誉;而倘若返回家园(在当时的语境下,此举意味着不听奥德修斯奥德修斯等人的规劝,拒绝复出战斗),他的荣誉和名声将不复存在,却可怡享天年,死的终期(telos thanatoio,τε'λοs θανάτοιο)将不会匆匆来临。[8]阿基琉斯阿基琉斯提及的两种方式(或选择)均与死亡(kēr)有关,差别在于死期临来的时间。当时的阿基琉斯阿基琉斯或许会倾向于多活几十个年头,不愿因为出战而不得不接受死亡的过早到来,但kēr毕竟是他的命运,即便能活到一百岁,最终也必须与之“会面”,不可能永久避开。kēr的含义既然可以等同于表示死亡的miora(亦即凡人必死的命限)和moros,那么它也就能像moira一样,可与thanatos并立,共同构组死和命运的可怕以及对人的终极威胁。墨罗普斯通晓卜术,曾劝阻儿子阿德瑞斯托斯和安菲俄斯不要赴战伊利昂,以免遭遇不测,无奈他俩不听劝告,执意统兵前往,任凭命运(kēres,κη^ρεsκη^ρεsκη^ρεs)和乌黑的死亡(melanos thanatoio,με'λανοs θανάτοιο)引导。[9]按照荷马的思路,老人的预测并非信口开河,战事的进程应验了他的话,而两位年轻人确实战死疆场,未能回家与钟爱他们的父亲团圆。鏖战中,著名的枪手狄俄墨得斯杀了任凭命运和乌黑死亡领引的他俩(kēres gar agon melanos thanatoio),暴夺他们的灵魂和生命(thumou kai psuchēs,θυμου^ και` ψυχη^s),剥抢了绚美的铠甲。[10]命运并非因为痛恨阿德瑞斯托斯兄弟而见其杀害,终结人的生命只是它的“本能”举动。命运自行其是,一切顺其“自然”,无所谓人的意愿,不在乎(或体验不到)人的感受,也不会为年轻生命的陨灭而感到惋惜。出于叙事的需要,也为了强化诗歌语言的表现力,诗人有时会说命运“驱使”、“引导”或“引领”一类的话,但这些经常并不暗示诗人相信命运有明晰的目的意识和缜密思考的能力,居心叵测地对事态的进程做出刻意的安排。
战场是屠人的地方,所有参战的勇士们都会面临死亡的威胁。阿基琉斯阿基琉斯嘱咐帕特罗克洛斯不可恋战,一旦打退船边的特洛伊人,便要撤兵回返。但是,血战中的帕特罗克洛斯杀昏了心智(或许这也是神导的命运使然),[11]忘却了阿基琉斯阿基琉斯的叮嘱。诗人似乎对此深表惋惜,认为假如他能听从阿基琉斯阿基琉斯的嘱咐,便可逃避凶险的命运(kēra kakēn, κη^ρα κακη`ν)和乌黑的死亡(melanos thanatoio)。[12]显然是出于对帕特罗克洛斯的同情,诗人讲说了此番表示良好意愿的话,虽然带有“马后炮”的意味,或许也含带几许相信凡人有可能侥幸超越命运冷酷控掌的心理。然而,良好的愿望不能代替残酷的现实。事实上,诗人显然知道帕特罗然洛斯不会有那样的好运,可以从死里逃生,因为宙斯的心智(noos,νóοsνóοs)总是强似凡人,他会亲自(autos)激励某人苦战,“一如现在”,在帕特罗克洛斯的心里“激发狂勇”。[13]如果真是宙斯有意发挥作用,干预战事,帕特罗克洛斯即便有十条性命,恐怕也难以抗拒,只能在疯狂冲杀之余一死了之。宙斯的意愿经常也就是凡人的命运。临死前,帕特罗克洛斯没有说宙斯亲自动手(宙斯无需对凡人大动干戈)将他杀倒,而是颇为精准地道出了问题的“症结”:是狠毒的命运(moir'oloē)和莱托之子(即阿波罗)把我杀害。[14]帕特罗克洛斯未能逃脱凶险的命运(kēra kaken),死于阿波罗、欧福耳波斯、赫克托耳赫克托耳与狠毒命运(moir'oloē)的联手攻击。然而,决定帕特罗克洛斯之死的主要还是强悍的命运(kēr, moira)。若非命运使然,阿波罗和赫克托耳赫克托耳等也不能强行违背,超越命运行事,把他置于死地(thanatos)。有趣的是,帕特罗克洛斯于临死前还警告赫克托耳赫克托耳,要他牢记在心,“你自己(autos)亦来日不长,死亡和强有力的命运(thanatos kai moira krataiē,θάνατοs και` μοíρα κραταιη'θάνατοs και` μοíρα κραταιη')已站临你的身边,你将死于阿基琉斯阿基琉斯的手下,他乃埃阿科斯豪勇的后代”。[15]濒临死亡的凡人会拥有某种预言的能力。[16]或许是对生命终止的补偿,奄奄一息的凡人有时会料事如神,告示事态发展的结局或走向。帕特罗克洛斯的预言不久以后便得到兑现,赫克托耳赫克托耳果然被命运抓捕,被替好友报仇的阿基琉斯阿基琉斯杀死。[17]
kēr和thanatos经常是同一种东西,二者中的任何一个降临凡人,便足以使人毙命。诗人有时连用二者,既为迎合(诗歌)格律的需要,也有表示强调的用心。命运是“凶险的”(如kēra kakēn),[18]死亡亦然。同样,“乌黑的”既适用于修饰死亡(比如melanos thanatoio),[19]也适用于形容命运(亦即死的命运或厄运)。普里阿摩斯之子鲁卡昂命运险恶,可谓多灾多难。他被阿基琉斯阿基琉斯抓过,卖作奴隶,历经艰辛后回到家乡,却又和阿基琉斯阿基琉斯在战场上狭路相逢。懵里懵懂的他意欲抢抱对方的膝盖求饶,心想侥幸“躲避凶险的死亡(thanaton te kakon)和乌黑的命运(kēra melainan)”,[20]再次绝路逢生。他悲叹自己“一定受到父亲宙斯的憎恨”,让狠毒的命运(moir'oloē)“又把我送到你的手上”。[21]注意鲁卡昂用了moira一词,含义完全与上文提到的kēra(即kēr)相同。稍后,倒霉的鲁卡昂又称自己逃不出阿基琉斯阿基琉斯的手心,“既然某位神灵(daimōn)把我带到你的身旁”。[22]看来,普里阿摩斯的这个儿子似乎无意明确区分神(daimōn,δαíμωνδαíμων)和命运(moira, kēr),慌乱中不假思索却也不致引起误解地把二者当做是同一个实体的不同说法。[23]阿基琉斯阿基琉斯劝他别再抱有侥幸存活的心想,告诉他其时与自己(指阿基琉斯阿基琉斯)照面的特洛伊人都将死去,所以大可不必如此悲伤。帕特罗克洛斯“远比你出色”,而此人已经死亡。[24]阿基琉斯阿基琉斯还提到自己的出类拔萃,并称即便如此,他也逃不脱死亡(thanatos)和强有力的命运(moira krataiē),最终将战死疆场。[25]命运经常就是死亡;它是强有力的(krataiē),连人中战力最强的豪杰阿基琉斯阿基琉斯也只能在它面前俯首就擒,无法与之抗衡。阿基琉斯阿基琉斯没有像鲁卡昂那样分别称死亡和厄运为“邪恶的”和“乌黑的”,[26]但他肯定熟知,并且会赞同这样的提法。命运是“强健的”、“乌黑的”,这一点对于所有的人都一样。鲁卡昂和阿基琉斯阿基琉斯都并列使用了命运和死亡,不同之处在于鲁卡昂用了两个饰词,而阿基琉斯阿基琉斯只用了一个(并且用krataiē“取代”了鲁卡昂的melainan)。此外,鲁卡昂用了kēr,而阿基琉斯阿基琉斯的用词则为与之等义的moira。作过一番“解释”后,阿基琉斯阿基琉斯拔出利剑,杀了鲁卡昂。[27]鲁卡昂遇会了自己的命运。这层意思的另一种表达方式是,阿基琉斯阿基琉斯顺应命运既定的“安排”,把鲁卡带到了生命的结点。阿基琉斯阿基琉斯“帮助”鲁卡昂兑现了自己的命运。挚友帕特罗克洛斯之死使阿基琉斯阿基琉斯杀人近乎疯狂。他扬言要把战场上的特洛伊人斩尽杀绝。即便有河神护佑,特洛伊将士也全都难逃被宰的下场,用阿基琉斯阿基琉斯的话来说便是,“你们都将死于凶险的命运(kakon moron)”。[28]特洛伊人将被阿基琉斯阿基琉斯诛杀,但英雄却说他们都将死于邪恶的命运,由此我们可以看出他已把自己放在了“代表”命运发威的位置,至少是部分地把自己的战功归到了命运的名下。此外,鲁卡昂和阿基琉斯阿基琉斯都认为神力在暗中编排并掌控战事的进程,[29]由此我们还可以看出命运和神灵隐隐约约的联手,看到在人生的凡人难以窥测的深层,神和强有力的命运(以各自的方式)忽明忽暗地操纵着人的充满艰辛和多灾多难的生活。[30]通过人物的感受,诗人告诉我们这样一个“事实”:除了命运和死亡的并列,至关重要的还有命运与神或神力的并立。当命运有效发挥作用时,诗人希望人们也意识到命运的展开和兑现不是“孤立”的现象,不会没有若隐若现的强大神力或神意的支持。
命运执拗、倔顽、强悍,加之全程和同步伴随人生,所以一般不能超越。但是,命运的武断并没有发展到绝对的地步,并没有唯我独尊、我行我素到不能容忍例外。在荷马看来,命运是武断的,可恨的,不能公开与之讨价还价的,但也是顺应“自然”的,有必要存在且可以暂时或局部地容忍逆转和被抗违的。上文谈到,出于同情,诗人认为帕特罗克洛斯本该听从阿基琉斯阿基琉斯的嘱咐,见好就收,不要恋战,如此许能躲避“邪恶的命运和乌黑的死亡”。[31]尽管战事的进展没有按照诗人的意愿进行,但他的良好愿望表明凡人有可能,或者说有微弱的可能,在危急关头凭借自己的睿智和超常的努力,暂时和局部地摆脱命运的制约,以与己有利的方式暂时改变自己的命运。可惜恶战中的帕特罗克洛斯已处于神志不甚清醒的状态,[32]既没有想到阿基琉斯阿基琉斯的劝告,也不可能对自己的处境做出明智的判断。他以一位悲剧英雄的超强勇敢,强劲地推动着自己悲苦命运的兑现,以最大的决心和毅力做着违反自己根本利益的蠢事,以非常积极的态度帮助命运结束自己按其本意来说不愿结束的生命。他不顾一切地奋勇冲击,在实践自己悲苦命运的同时,误以为能够攻破特洛伊城楼,愚蠢地做着违拗命运的傻事。阿波罗喝令他退回去,因为由他破袭城池不是命运的既定。[33]帕特罗克洛斯显然已经掉入了心智迷惘的陷阱。他的愚笨是双重的:一方面身不由己地积极配合自己的命运,主动索取死亡,另一方面又违逆战争发展的进程,试图提前迎来特洛伊城的命运,在一个不可能破城的时机,以错误人选的身份(特洛伊城不该由他攻破)发疯似地攻城。帕特罗克洛斯愚蠢,但蠢得“可爱”,蠢得让人同情。在本文第五节里,我们将从另一个角度入手,解析他抗争命运的勇气和意义。
从帕特罗克洛斯的不幸,我们会联想到赫克托耳赫克托耳的固执(和事后的叹悔)。阿基琉斯阿基琉斯复出战斗前,特洛伊智囊普鲁达马斯曾劝他撤兵城内,在墙头以逸待劳,迎战并击退阿基琉斯阿基琉斯的攻击。[34]然而,赫克托耳赫克托耳自恃强悍,不听忠告,拒绝撤兵,[35]失去了保存自己和有效护卫城邦的良机。当决斗的时机来临,赫克托耳赫克托耳将不得不与阿基琉斯阿基琉斯在特洛伊城前分出高低时,可怜的他心里忐忑,后悔当初没有听从普鲁达马斯的劝告,嗟叹“否则该有多好”(polu kerdion)。[36]能在城里居高临下抗击阿基琉斯阿基琉斯的进攻,不失为一种良策。连赫克托耳赫克托耳不懂军事的娘亲也劝他这么去做,[37]但作为统兵首领的赫克托耳赫克托耳却一意孤行,坐失良机,既害了自己,也使城邦蒙受了损失。当时没有神力或命运在赫克托耳赫克托耳身边或“心里”发挥作用,从相关的上下文来看,他之所以留在城外完全是出于一种自主的决断。[38]诗人没有说赫克托耳赫克托耳退回城里是抗拗命运;他若真的撤兵城里,或许还可能顺从了命运在那个时候愿意提供的机会,至少是积极回应了它所提供的一种可能。[39]如此,尽管赫克托耳赫克托耳最终还会顺应命运,被阿基琉斯阿基琉斯击杀,但他至少还能多活几时,亦可为特洛伊保存更多护城的有生力量。赫克托耳赫克托耳是可以有所选择的,命运似乎并没有强制他留在城外。遗憾的是,英雄选择了即时与阿基琉斯阿基琉斯对抗并由此提前遭遇死亡的厄运,未能以足够的睿智,尽可能地利用命运有限的弹性,坚持到没有进一步“商量”的余地,也就是必须死的时候才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赫克托耳赫克托耳后悔了,他后悔得并非没有道理。如果及时退回城里,哪怕是在听了父母的劝告后行动,他就可以避免与阿基琉斯阿基琉斯对阵的尴尬,并进而侥幸超越(当然只能是暂时的)在那个时刻战死的命运。不过,赫克托耳赫克托耳毕竟比帕特罗克洛斯幸运。他知道后悔并且也体会到了后悔带来的心智上的明晰,不像帕特罗克洛斯那样被神力搅乱了自己的心智,迷迷瞪瞪地只顾杀人,不仅未能推迟乌黑死亡的来临,而且也没有给后悔留下一丁点儿的时间。
[1] 《伊》17.651以下。
[2] 《伊》17.671—672。命运的结点即为死亡。在荷马史诗里,moira常与thanatos连用,经常给人二者是意思上没有明显区别的同义词的印象。参考M. Clarke结合moira等词汇对“死”所作的研究(Flesh and Spirit in the Songs of Homer: A Study of Words and Myths,第231—243页)。荷马史诗无疑比《奥耳甫斯奥耳甫斯诗颂》古老,它所描述的世界也远比后者“阳光”。然而,希腊思想虽然丰富多彩,却不乏某些共通的东西,比如在认定命运与死亡贴近乃至可以合二为一这一点上,奥耳甫斯奥耳甫斯文学与荷马史诗的基调接近,可谓异曲同工(参考O. Ken,Orphicorum Fragmenta, no.32以下)。命运(moira)与死亡“划一”的倾向在《奥》里有所减弱。
[3] 《奥》2.99—100。详见2.89—110。但是,在《奥》里,“致死者”意义上的moira的出现次数远少于《伊》。在全部六十一个见例里,moira单独与死亡相关的例证仅为九个(见本章注19所引Dietrich的著作,第231页)。moira…thanatoio(《荷马诗颂》5.269)。thanatou(荷马史诗作thanatoio)moira出现在埃斯库罗斯埃斯库罗斯的《波斯人》917和《阿伽门农》1462里。“织布的故事”(《奥》2.93—110)大概取材于当时民间流行的趣谈——一位少女以织布为由“委婉”拒绝了一位卤莽小伙子的求爱。参考本章注6所引Thompson的著作,K 1227。关于对裴奈罗佩织布一事的评说,参考W. J. Woodhouse,The Composition of Homer's Odyssey, 第147页以下;D. L. Page,The Homeric Odyssey, 第120—121、132—133页;W. Büchner, “Die Penelopeszenen in der Odyssee”, Hermes 75 (1940), 第129—136页。另参考F. M. Combellack, “Three Odyssean Problems”,California Studies in Classical Antiquity 6 (1973), 第17页以下。
[4] 《奥》2.89。
[5] 《奥》2.101—102。参考并比较《伊》24.580—581、587—588。赫克托耳赫克托耳死后,“躺倒在弯翘的船边”(22.508)。安德罗玛刻大概以为特洛伊人不太可能赎回丈夫的尸体,所以把他的衣衫全都付之一炬(22.508以下)。“你再也不会穿用它们,无需用来包裹尸躯。”(22.513)
[6] 《奥》22.413。
[7] 《伊》9.411。kēra的单数主格形式为kēr(kη'ρ)。kēr或许与动词keirō(我切割)同源(参考B. Snell等学者编纂的Lexicon des frühgriechischen Epos,GÖttingen, 1979)里的相关词条。参考赫西俄德的观点:Moirai和Kēres都是黑夜的女儿,主司对错恶,或神和人的僭越行为的报复(《神谱》217—222)。荷马在《伊》9.411里用了kēr的复数宾格形式kēras。kēres 〈κη^ρεsκη^ρεs〉可指多种(或一种以上)形式(如战死、病死等)的死亡。凡人一经出生,他们的命运便已经注定,moira或aisa控掌他们的生死,kēr则几乎是单一地指对他们的死亡(参考《伊》9.411)。帕特罗克洛斯知道,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可恨的kēr便已决定了他将来的必死无疑(《伊》23.78—79)。kēr是司掌死亡(或与死亡“相随”)的神力,可能是远古时候的一位死神。kēr与人有死的命限相关(参考本章注63所引Onians的著作,第339—410页;参阅D. J. N. Lee的文章,载Glotta, 39 〈1960〉, 第191—197页;比较W. Krause的相关论述,文载Glotta 25 〈1936〉, 第146—147页)。该词在不同的上下文里意思会有所出入(R. Garland, The Greek Way of Death, 第19页),“非常难译”(J. Griffin, Homer on Life and Death, 第43页)。当赫克托耳赫克托耳处于被阿基琉斯阿基琉斯逼赶的危险境地时,宙斯拿起金质的天平,压上两个表示(死亡)命运的秤码(duo kēre tanēlegeos thanatoio,《伊》22.210),提起中端称量,但见赫克托耳赫克托耳的命运沉重,往下垂压,指向哀地斯掌管的冥府,于是放弃了拯救他的想法。阿波罗亦顺从命运的定导,断然撇下爱将赫克托耳赫克托耳,不再帮他(22.211—213)。kēr可以等同死亡(thanatos, 11.360)。kēr的复数为kēres,可作拟人化的“精灵”(或“死之精灵”)解(12.326,《奥》14.207)。
[8] 《伊》9.412—416。看来,阿基琉斯阿基琉斯似乎可以选择自己的命运。然而,事实上,塞提斯早就知道儿子是“世间最短命的凡人”,并因此请求宙斯赐他荣誉(1.505—506)。阿基琉斯阿基琉斯或许只在形式上拥有选择的自由;在实际操作中,他只能按照宙斯和命运的安排,身不由己地朝着战死在特洛伊的方向迈进,不太可能循走另一条(即以荣誉的失缺换取长寿的)路子。正如神马珊索斯所说,阿基琉斯阿基琉斯的死期取决于“一位了不起的神明和强有力的命运”(theos te megas kai Moira krataiē, 19.410)。theos megas (θεós τε με'γαs)指宙斯,但也可能指阿波罗(参考《伊》22.359—360)。
[9] 《伊》2.834。kēres…melanos thanatoio, 直译作:乌黑的死之命运。参考:kēr…tanēlegeos thanatoio(《奥》9.171)。比较:phonon kai kēra(死亡〈或毁灭〉与命运,4.273)。phonos直译作“流血”、“杀害”解(G. Autenrieth, A Homeric Dictionary, 第286页)。参考:phonos kai moira(φóνοs και` μοíραφóνοs και` μοíρα,“死亡和命运”,《奥》21.24)。
[10] 《伊》11.332—334。
[11] 参考《伊》16.684—691以下。帕特罗克洛斯本人显然会赞同诗人的观点。他认为,是宙斯和阿波罗给了赫克托耳赫克托耳杀死他的光荣(16.845)。
[12] 《伊》16.686—687。
[13] 《伊》16.688—691。阿波罗的确在现场助阵(16.698以下),但宙斯即便有意帮助,也不会亲自出马,身临战场。阿波罗可以充当宙斯的“代理”(16.666以下)。
[14] 《伊》16.849。比较16.687:kēra kakēn。帕特罗克洛斯何以得知阿波罗在现场助战?莫非他能认出此神?阿波罗是以自己的形貌出现,还是变取了某个特洛伊人的形象?
[15] 《伊》16.851—854。比较赫克托耳赫克托耳临死前对阿基琉斯阿基琉斯的警告(22.359—360)。
[16] 参阅色诺芬色诺芬《居鲁士的教育》8.7.21,柏拉图柏拉图《申辩篇》39C,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片段10,西塞罗《论神性》(De Divinatione)1.63。
[17] 详见《伊》22.320以下。“神明(theoi)终于要我死去”(22.297)。另参考22.301—302。比较天鹅预示死亡的绝唱(参考埃斯库罗斯埃斯库罗斯:《阿伽门农》1444—1445,柏拉图柏拉图:《斐多篇》84E)。
[18] 《伊》16.687。kakos的基本含义是“坏的”,与agathos或esthlos(好的)形成对比。
[19] 《伊》16.687。
[20] 《伊》21.65—66。
[21] 《伊》21.82—83。鲁卡昂同时点到了宙斯和可恨的命运。参考阿基琉斯阿基琉斯的观点(21.103—104)。
[22] 《伊》21.92—93。daimōn有可能是个前荷马词汇,U.von Wilamowitz-Moellendorf和M. P. Nilsson等学者的考证比较令人信服地证明了这一点。daimōn的原初含义许为“给予者”(Zuteiler)或“给予份额者”(参阅Wilamowitz,Der Glaube der Hellenen,volume I, 第356页以下)。参考Nilsson的Minoan-Mycenaean Religion and its Survival in Greek Religion,第373页以下。在荷马史诗里,daimōn作“神”、“神灵”或“精灵”解,有时可与theos(神)互通。鲁卡昂的用词是daimōn(δαíμωνδαíμων,《伊》21.93),而阿基琉斯阿基琉斯的用词是theos(θεósθεós, 21.103),在这一点上(细读本章注101所示行次),两位英雄的见识大致不谋而合。在《伊》6.115里,daimones是接受丰盛祭品的神灵;在3.420里,daimōn指女神雅典娜。史诗人物会用daimōn指某位无法或不便予以确定的神灵(比如15.467),这一倾向在《奥》里有所发展(比如,参考14.386,15.261,16.64)。丹麦学者O. Joergensen较早注意到了这一现象(文载Hermes 39 〈1904〉);美国学者G. F. Else的文章分析透彻,举例翔实,颇具启发性(参阅“God and Gods in Early Greek Thought”,Transactions and 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logical Association 80 〈1949〉, 第26页以下)。A. Hoestra认为,在史诗里,“所有无法解释的事变,都可以被归结为这位经办者〈即daimōn——引者〉的操控”(A. Heubeck and A. Hoekstra,A Commentary on Homer's Odyssey, volume II, 第221页)。daimōn的含义有时不如theos“明晰”,却比moira具体,或具备较高程度的拟人化的个体性。比较E. R. Dodds的观点(The Greeks and the Irrational, 第58页)。daimōn的直接来源为动词daiō(分配),其来路可与kismet(命运)同比,后者亦为名词,出自阿拉伯语动词qasama(分、分割)(参见注74所引Janko的著作,第5页)。神性(the daimonic)或神性意识弥漫在古希腊人的生活之中。对于古典时期的雅典人,“daimōn是一种活跃和相当强劲的力量,有如电力在我们的时代”(R. Padel,In and Out of the Mind: Greek Images of the Tragic Self,第114页)。
[23] 《伊》21.93。鲁卡昂或许知道,事关他的厄运,moira和daimōn的作用可以异曲同工。阿里斯托芬阿里斯托芬并立使用了二词(《妇女的节日》1047)。像moira一样,daimōn伴随人的一生。“从每一个人出生的时刻起,身边就站着一位daimōn”(美南达〈Menanderos〉片断550)。这种意义上的daimōn,经常是“厄运”和“灾祸”的同义词(参考J. C. Hogan,A Commentary on the Plays of Sophocles, 第13页)。参考索福克勒斯《特拉基斯妇女》1025。克鲁泰奈斯特拉说过挥之不去的“家里的精灵”(埃斯库罗斯埃斯库罗斯《阿伽门农》1569)。《阿伽门农》1568—1576里的daimōn,是个“半具实体的存在”(J. Jones,On Aristotle and Greek Tragedy, 第92页)。参考并比较《奥》5.396,10.64,12.295。daimōn的含义非常复杂,当然不完全对等moira。在埃斯库罗斯埃斯库罗斯的《波斯人》157—158里,daimōn的神性含量“小于神(god),却肯定大于命运”(“destiny”, R. P. Winnington-Ingram,Studies in Aeschylus, 第5页)。
[24] 《伊》21.104—107。帕特罗克洛斯的战力或许在赫克托耳赫克托耳之上(参考16.845—848)。说及已经死去的英雄时,奈斯托耳把帕特罗克洛斯与阿基琉斯阿基琉斯和埃阿斯相提并论,称之为神一样高明的“谋士”(mēstōr,《奥》3.109—110)。用theophin mēstōr atalantos形容帕特罗克洛斯,不见于《伊》。帕特罗克洛斯不以多谋善断著称,诗人或许沿用了一种定型的程式化表述。但是,帕特罗克洛斯有能力,并且似乎也应该为阿基琉斯阿基琉斯排忧解难,提出明智的劝告(参考《伊》11.788—791)。
[25] 《伊》21.108—112。赫克托耳赫克托耳知道,阿基琉斯阿基琉斯将遭受阿波罗的“打击”,死于特洛伊的斯凯亚门前(22.359—360)。命运把一批最出色的英雄放入了一个先杀然后被杀的可怕的连环套里。帕特罗克洛斯击杀萨耳裴冬后被赫克托耳赫克托耳所杀,而赫克托耳赫克托耳也在杀死帕特罗克洛斯后遭到阿基琉斯阿基琉斯的报复。阿基琉斯阿基琉斯本人会在不久的将来倒死在斯凯亚门前。有趣的是,杀死他的(显然,此举替赫克托耳赫克托耳报了仇)竟是赫克托耳赫克托耳生前非常讨厌的兄弟帕里斯(当然是因为有阿波罗的帮忙)。
[26] 阿基琉斯阿基琉斯扬言,被他追赶的特洛伊人都将死于凶险的命运(kakon moron,《伊》21.133)。比较“强有力的命运”(moira krataiē, 21.110)。“强有力的”(krataiē)与“命运”(moira, 而非moros)形成了一种固定和颇多见例的搭配。
[27] 《伊》21.116—119。
[28] 《伊》21.133。moros也是阿基琉斯阿基琉斯自己的命运。他曾带着“强烈的愤烦”对神马珊索斯说过:为何预言我的死亡?我自己十分清楚,我将注定死在这儿(moros enthad’ olesthai, 19.420—421)。命运(kēr)或死的命运(moira thanatoio)可以是一种具备“主动”意识的力量,抢夺人的性命(参考《奥》3.238、410)。参考本章注16。
[29] 分别参见《伊》21.93和103—104。既如此,战死或被杀的一方便能从命运和神的“既定”中找到慰藉(勇士们至少可以这么认为:死去并非完全因为自己的低劣或无能),而获胜的一方也不致因为成功而夸大自己的作用。由于引入了神和命运的参与,使高傲的希腊英雄们在这一点上表现出罕见的谦卑。阿基琉斯阿基琉斯当然比赫克托耳赫克托耳强健,但他在威胁后者时却说帕拉斯·雅典娜“将借助我的枪矛”,杀除你的性命(22.270—271)。比较赫克托耳赫克托耳的悲叹:神(theoi)终于要我死去(22.297)。这句话的等义表述是:命运终于要我死去(参考6.487)。
[30] 参考《伊》19.410,16.849。此外,人的作用也不可低估。阿基琉斯阿基琉斯声称特洛伊人将死于凶险的命运(21.133),但他同时也清楚,具体执行并大开杀戒的是他本人(21.103—105)。阿基琉斯阿基琉斯坚信自己的勇力,只要能以正常的水平发挥,特洛伊人就不可能在他面前逞能。他自以为(事实也是这样)远比帕特罗克洛斯强健(22.333—334)。
[31] 《伊》16.686—687。“命运”(kēra)在此等同于“死亡”(thanatoio)。帕特罗克洛斯事实上未能躲避“死的命运”。命运(moira)还可作另一种解释,即命定或必定会发生的事态。帕特罗克洛斯或许命里注定不会或不该听从阿基琉斯阿基琉斯的忠告,在杀退特洛伊人的进攻后撤出战场,从而引出阿基琉斯阿基琉斯的复仇,顺推故事情节的发展。如此理解的命运,自然不会,也不能对等死亡(thanatos)。
[32] 《伊》16.685。
[33] 《伊》16.707—708。帕特罗克洛斯顺应自己的命运,却背拗了特洛伊城的命运,即在该城不该被破毁(也不应由他建功)的时刻试图攻破城池。对于帕特罗克洛斯,这一“顺”和一“背”同样意味着死亡,促成他与死亡(kēr或thanatos)的相会。kēr是命里注定的thanatos。
[34] 《伊》18.254以下。在当时的情况下,普鲁达马斯的提议是最可取的上策。
[35] 《伊》18.285—309。赫克托耳赫克托耳已被宙斯暂时的支持冲昏了头脑,显然根本不了解大神的真实用意。他在临死前悟出了宙斯的规划(22.301—303),但为时已晚。耐人寻味的是,赫克托耳赫克托耳的错误决断得到了特洛伊将士们的热烈拥护(18.310),而普鲁达马斯的精辟见解却受到冷落(18.313)。诗人或许会由此联想到大多数人的意见有时并不代表正确,而正确并能够体现真知灼见的观点,则会在错误主张的干扰下被认为是谬误(或下策),得不到公众的拥护。赫克托耳赫克托耳固然要为由此酿成的后果负责(参考他的愧疚,22.100—104),但特洛伊民众或许也应对自己的不明智(尽管诗人称他们在那个时刻被雅典娜夺走了心智)而感到羞愧。
[36] 《伊》22.103。不过,赫克托耳赫克托耳没有责怪宙斯或别的神祇,也不认为此乃命运使然。赫克托耳赫克托耳敢于承担责任,在这一点上他似乎比阿伽门农更让人敬佩。参考阿伽门农对自己抢夺阿基琉斯阿基琉斯床伴行为的辩解(19.85—90,但比较9.115—116)。
[37] 《伊》22.84—85。早在第六卷里,安德罗玛刻即已请求赫克托耳赫克托耳退守城内(431—434)。然而,他若真的在那时退防,就不可能获得以后的一系列战功(当然也是荣耀〈klea〉),且会与宙斯的安排相违背。安德罗玛刻深居简出,却熟悉战况(435—439),颇谙战术(433—434),这一点似乎与她的身份不符。
[38] 当时并无神力“作祟”。不过,宙斯对战事的进程早有安排(《伊》8.471—476,15.61—71);此外,命定的“必然”亦可能在暗中发挥作用,阻止赫克托耳赫克托耳做出明智然而却违背命运进程的决断。尽管如此,赫克托耳赫克托耳在此毕竟没有提及神或命运,没有说命运注定他不能撤回城里。当安德罗玛刻劝他退守城里时,他也不认为此事违背命运,只是有碍于责任和荣誉感的约束,才决定返回战场,和置身前排的特洛伊勇士们一起战斗(6.441—446)。
[39] 阿基琉斯阿基琉斯可以在两种命运之间做出选择(《伊》9.410—416),赫克托耳赫克托耳大概亦可以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手握属于自己的那一点主动。即便是宙斯和命运注定他必将死在阿基琉斯阿基琉斯手里,他似乎也可以暂时退回城里,推迟与对手会面(亦即战死)的时间。诗人没有明说赫克托耳赫克托耳有选择的权利,但他的用词遣句表明,此人其实也像其他一些史诗人物一样,有过在关键时刻做出抉择的机会(参考并比较6.431—432,18.254以下,22.8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