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导论
不管基于什么目的,也不管道路有多曲折,只要我们开始研究神经症,就一定会发现:人格的混乱与冲突,是一切神经症的根源。我不是第一个发现这件事的人,任何心理学研究最终都会指向这一点,所以,这算是一次再发现,每个时代的诗人和哲学家都很清楚,内心宁静、知行合一的人,是不会得精神疾病的,只有内心冲突不断的人,才会饱受精神疾病之苦。用现代的语言来说,就是,无论症状是怎么表现的,神经症的本质都是人格的混乱,牵扯着人际关系的扭曲。正因如此,无论我们是做理论研究,还是做临床治疗,都要好好了解神经症的性格结构。
弗洛伊德的伟大创举,也是围绕着这一点而展开的。尽管,他在自己的本能理论中并没有进行清晰的描述,但是他的传承人,也是他的研究者弗朗茨·亚历山大、奥托·兰克、威廉·赖希、哈罗德·舒尔茨·汉克等人,却对神经症的性格结构做出了明确的定义。然而,他们对性格结构的本质,及其引发原因的解释,我却无法认同。
在研究了弗氏的女性心理学假说后,我发现弗洛伊德小看了文化对人的影响,事实上,文化对人的影响非常深远,比如,一般人脑海中之所以会有“男人应该威武,女人就该温柔”的观念,就在于文化因素对我们产生了影响。而弗洛伊德对文化因素的忽视,必然会导致结论的偏差。在过去的15年中,我对该问题的兴趣愈来愈浓。与埃里希·弗罗姆共事时,他对社会学和精神分析的丰富知识,让我更加意识到社会文化对我们的影响,绝不仅仅局限在女性心理学方面。1932年,我来到美国,越发坚信这一观点。在这里,我看到美国人的神经症与欧洲人的很不一样,可见文化因素起到了莫大的作用。在《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一书中,我阐述了自己的这一观点:神经症,是由文化因素引起的。更具体地说,神经症,是由文化中人际关系的扭曲和紊乱带来的。
在写成《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之前的那几年,我还进行了一项研究:神经症的驱动力是什么。这项研究最初遵循一些假说,比如,最先解答这个问题的弗洛伊德认为,是具有强迫性的驱动力,驱动出了神经症,这种驱动力属于人类本能,人们用它来获得满足感,回避挫败感。既然是人类本能,这种驱动力就不仅仅存在于神经症患者身上,而且会存在于所有人当中,因此,人人都会患上神经症。但是,如果按照我的观点,神经症是因为人际关系的扭曲和失调引起的,那么,弗洛伊德“神经症的驱动力是人类本能”的假说,自然也就不成立了。在这个问题上,我的结论是:只有神经症患者有强迫性驱动力,它是由孤独感、无助感、恐惧感和敌对感而引发,是患者应对世界的方式;它的首要目的,不在于获得满足感,而是为了得到安全感;它的强迫性,来自于内心的焦虑。在《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中,我详细阐述了两种最明显的神经症驱动力——对他人的依附和对他人的操纵。
我其实一直很赞同将弗洛伊德的基本理论,但是,当我想要深入研究其精髓时,却发现自己必须走上一条与之相反的路。如果那么多弗洛伊德认为的“生物本能”,其实都受到文化因素的影响,如果那么多弗洛伊德认为的“力比多”(原欲),其实只是神经症患者对情感的病态需求,它们是被焦虑引发的,目的在于与他人相处时感到安全,那么弗洛伊德所说的“力比多”理论,显然就站不住脚了。
童年的经历固然重要,但我们应该从全新的角度来解读,因此,我有必要将我与弗洛伊德的不同思想,明确阐释出来,这份阐释写在了《精神分析新方向》中。
我对神经症驱动力的研究,在此期间仍在继续,我将其称作“神经症倾向”。在一本书中我详细描述了它的十种类型,并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性格结构,是神经症的核心。在我看来,性格结构就像是一个宏观的世界,由许多相互作用的微观世界组合而成,而每一个微观世界的核心,都有一种驱动力,即神经症倾向。这种观点有一个实际的作用,就是当我们面临困境时,精神分析将不再一味地把困境与过去的经历相联系,而是努力弄明白当下自己的性格中,正在相互作用的每一种驱动力。这样一来,只需要借助心理医生的一点点推力,甚至无须他们的帮助,就可以认清自己,改变自己。今天人们对于心理治疗的需求越来越大,能从中切实得到帮助的却少得可怜,这种情况下,自我分析成了最好的补救。由于这本书中大篇幅讲了如何自我分析,有什么局限性,以及自我分析的几种方式,所以,我取名为《自我分析》。
当然,我的理论也并不是完美的。比如,对于个体倾向的解释我就不是太满意,我将这些倾向各自进行了详细论述,但是由于列举方式过于简单,很容易给人造成错觉,认为它们是孤立存在的,淡化了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其次,我看到了神经症患者异常地需要情感,需要强制性地表现出谦虚,需要畸形地与“伴侣”相处,但我没看到的是,这些需求叠加后,会形成一种对待他人和自己的态度,即一种独特的生活哲学,而他们这些特点,正是我们现在所说的“讨好他人”的性格类型。同时,我还看到,对权力和威望的强迫性渴望,与神经症患者病态的“雄心壮志”之间存在很多共同点,而这些共同点大致构成了“对抗他人”的性格类型。此外,迫切需要“获得赞美”和“追求完美”,虽然符合所有神经症倾向的特征,并且会影响到患者与他人的关系,但是,它们首先且主要影响到的,还是患者与自己的关系。还有,神经症患者需要“利用他人”,但这种需求似乎不像需要情感和权力那样,属于基本需求。
我的种种思考、质疑和灵光一闪,后来都被证实是正确的。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我将关注的重点,转移到了“冲突”在神经症中的作用上。在《我们时代的神经症人格》中,我曾说过,神经症是通过不同倾向之间的冲突和碰撞产生的。在《自我分析》中,我也说过,神经症中这些相互矛盾的倾向,不仅增强了彼此的存在,也造成了冲突的出现。尽管如此,长期以来,冲突仍然被视为是一个次要问题。弗洛伊德虽然意识到了内在冲突的重要性,但他却把这些冲突看作是一种压迫与被压迫之间的较量。而我所理解的冲突,则是另一种概念,它们在一些相互对立的倾向之间短兵相接,最初的冲突,体现在人们对待他人的矛盾态度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冲突越来越广泛,逐渐延伸到了人们对待自己的矛盾态度、矛盾的人格,以及矛盾的价值观。
通过对神经症患者的观察,我越来越认识到冲突的重要性,起初,最让我感到震惊的是,患者对自身的明显矛盾视而不见。当我指出这些时,他们变得闪烁其词,看起来似乎不愿意让我继续分析下去。后来,接触的患者多了,我才发现,他们之所以对内心的冲突含糊其辞,是因为他们极度反感捕捉到自己身上的矛盾。当我点破这点时,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内心的冲突,立刻就会变得恐慌,我与他们打交道,就像是在接触“炸弹”一样,而这些“炸弹”完全有可能把他们炸得粉碎。正是由于害怕这一点,患者才会支支吾吾,极力逃避。
随后,我发现,患者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智力,想方设法“解决”内心的冲突,更确切地说,是通过否认冲突的方式“解决”冲突,制造出一种虚假的和谐,完全不承认冲突的真实存在。[1]
这些患者主要使用四种方法,来“解决”内心的冲突。
第一种是掩盖一部分冲突,把对自我的控制权,拱手交给对立面,并将对立面提升至主导地位。
第二种是“疏远他人”,保持孤独。现在,我们对神经症的疏远功能有了新的见解。疏远是由基本冲突引起的,但同时,也意味着患者尝试通过疏远,让自己与他人在情感上保持一定的距离,以此来“解决”冲突。所以,神经症患者的疏远,是病态的孤独。
第三种是“远离自己”,让真实的自己变得不再真实。这些患者会在心中假想出一个理想化的自我形象,将冲突的每一个部分都粉饰一番,让人们误以为他们内心的冲突是自身人格丰富的表现。理解了这一点,就能够帮助我们看清许多神经症问题,这些问题曾经令我们感到棘手,难以理解,更不用说治疗了。譬如,过去有两种神经症倾向难以进行整合、分类,现在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追求完美的患者,其实是想努力达到理想化形象,而那些渴望获得认可的患者,其实是需要外界肯定他就是自己的理想化形象。但这种理想化形象距离真自我越遥远,这种需求就越难以满足。在所有“解决”冲突的方法中,理想化形象可能是最重要的一个,因为这种理想化形象,会对整个人格产生深远的影响。但问题是,理想化形象与现实中的真自我存在着一条鸿沟,鸿沟越深,内心的冲突就越激烈,因此需要进一步修补。
第四种是通过“外化作用”,修补心理裂缝。很多时候,神经症患者会通过外化作用,把内心的冲突,当成是外面发生的冲突,将内部矛盾转化为外部矛盾。理想化形象,意味着远离了真自我,而外化作用则能修补这一心理裂缝,但也不可避免会引发出新的冲突,或者说,放大了原来的冲突,其中最突出的就是,夸张地放大了自我与外界之间的冲突。换言之,患者内部的冲突越激烈,他与外部的矛盾就越尖锐。
我将上面这四种尝试,称为神经症患者试图“解决”内心冲突的主要方法。它们在形形色色程度不同的神经症中,都有规律地发挥着作用,给人格带来了深刻的变化。当然,这四种方法并不是全部,还有其他一些方法,却不具有普遍性。譬如,用“武断”的策略,来消除所有内心的疑虑;用严格的自我控制,来支撑一个已经被撕裂的人;用愤世嫉俗的态度,在贬低所有价值观的同时,消除关于理想的冲突。
原来,我对这些尚未解决的冲突所造成的后果,并不了解,现在却知道,各种各样的恐惧,空耗精力,道德沦丧,以及对感情纠葛深深的绝望等,都是尚未解决的内心冲突所带来的后果。
理解了神经症的绝望的重要性之后,我也明白了虐待倾向的内涵。神经症的绝望,是对真自我的绝望,正是因为他们无法成为真自我,所以才试图通过替代性的方法来解决内心的冲突,而这种替代性的方法是对不能成为真自我的一种报复。心理健康的人不会虐待别人,只有被虐待过的人才会虐待别人,因为他对“做自己”已经感到彻底绝望了。在他看来,“做自己”就是被虐待。所以,这些人会强迫性地产生出一种永不满足的报复心理。由于缺乏一个更好的术语,我们称之为“虐待狂”。
至此,一套关于神经症的理论获得了发展,该理论认为,基本冲突是神经症的核心驱动力,分为三种:讨好他人、对抗他人、疏远他人。为了“解决”人际关系的冲突,患者从一开始就付出了艰辛的努力,试图调和内心的冲突,保持自我的完整,不愿意遭受人格被分裂的痛苦。他们用自己的方法,虽然可以制造出一种假象的平衡,但新的冲突却会不断产生,需要他不断补救。所以,神经症患者是在绝望地“解决”问题,越“解决”,越绝望。他们每一次想要统一自我的尝试都是作茧自缚,只会让自己变得更加怀有敌意,更加绝望,更加恐惧,更加远离自己和他人,最终的结果是,内心的冲突更尖锐,病情更严重,真正的解决办法越来越少。当患者感到绝望之后,为了得到补偿,他们只能采取虐待狂的行为,这反过来又增加了新的冲突,让他们变得更绝望。
神经症的发展和它所导致的性格结构,构成了一幅令人沮丧的画面。面对这样的情况,为什么我还会认为我的理论是有建设性的呢?首先,它消除了那些不切实际的乐观态度,认为我们可以用荒谬的简单方法来“治愈”神经症,同时,也推翻了神经症非常难治的悲观态度。称它为建设性的,是因为它能够让我们第一次一针见血地抓住并化解神经症的绝望,不仅能缓和,还能实际化解内心的冲突,有效地整合人格。不弄清楚这些理论,我们就不明白,为什么神经症患者努力“解决”内心冲突的尝试,最终都会遭遇失败,不但徒劳,而且有害。但是如果能够将性格中造成冲突的倾向,在真诚的平台上进行改变,努力成为真实的自己,就能真正解决内心的冲突,做到知行合一。一个人绝望、恐惧和敌视的病态心理,完全可以通过精神分析在接纳的基础上获得改变,同时还可以降低患者与自己,与他人的疏离程度。
弗洛伊德认为,神经症的治疗是悲观的,这源于他并不看好人类的善良天性,更不看好人类的发展前景。在他的观念中,人类是被本能驱使的,这种本能是无法控制的,充其量只能“升华”,注定要遭受痛苦或毁灭,所以,他对神经症及其治疗不抱太多希望。但我的看法是,人有能力和意愿发展自身的潜能,变得更加优秀,对此我深信不疑。不过,如果他与他人的关系,以及与自己的关系,持续受到干扰和破坏,情况就会变得糟糕起来。随着认识的深入,我越来越坚信这样一个观点:只要人活着,就能不停地改变。
注释
[1]原注:全书中,我都将使用“解决”一词,表达神经症患者为摆脱冲突而做出的尝试性努力。严格来说,由于患者潜意识中拒绝承认冲突的存在,所以,他的努力并不是要去“化解”冲突,而是为了“掩盖”冲突,逃避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