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教和截教的爱恨情仇

关于《封神演义》还有一个重要问题，那就是“阐教”和“截教”到底指什么？

这两个教派的名字，是作者独创的，在历史上没有任何痕迹。所以，也是一个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这两个名字是怎么来的？阐截二教具体指哪两个宗教？尤其是“阐”和“截”这两个字，都不是很常用的字，所以很多学者都在上面开过脑洞。

最早是鲁迅先生。他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说：“助周者为阐教即道释，助殷者为截教。截教不知所谓。”他把道教和佛教都归到“阐教”里面了；而截教是什么，依然“不知所谓”。

有人就想：既然道教分全真和正一两派，那么是不是阐教和截教代表这两派呢？这也是一个开脑洞的角度。只是根据这个角度开出来的脑洞，不同的人竟然截然相反。例如陈辽先生，他就认为：阐教代表正一，截教代表全真。《封神演义》大概是正一派道士写出来攻击全真派的。理由呢？因为阐教里面很多人物是娶妻的，例如姜子牙、土行孙。而现实中全真派道士是出家清修，不娶妻生子的。正一派却是可以娶妻生子的，即“火居道士”。

这个说法，其实并不靠谱。因为截教人物里，也不是没有娶妻生子的。例如截教门徒洪锦，他就娶了龙吉公主。看来，是不是娶老婆，并不是判断两教区别的根本标准。

那么反过来行不行呢？阐教是全真，截教是正一。全真教出家，正一教不出家。这是胡文辉先生的看法。他认为，“截”字，就是“正一”两个字快读的合音。然而这也有问题，例如破十绝阵的化血阵时：

孙天君叫曰：“谁来会吾此阵？”乔坤抖擞精神曰：“吾来了！”仗剑在手，向前问曰：“尔等虽是截教，总是出家人，为何起心不良，摆此恶阵？”

可见截教高层人物也不是不出家。而阐截二教的门徒，都有或出家或不出家的，正如少林寺既有出家弟子，也有俗家弟子。

那么从法术上能不能看出两教的不同呢？同样不行。因为两派斗法，一样的祭法宝，一样的用遁术。同样是放火，很难说太乙真人的九龙神火罩和罗宣的五龙轮本质上有什么区别。大概只是一个九条龙，一个五条龙。一个是封闭式微波炉，一个是开放式烧烤架，功率上不太一样而已。

况且书中所谓的“五行道术”，人人会玩，动不动就借土遁来来往往。哼哈二将郑伦和陈奇打仗，书中说“五行道术皆堪并，万劫轮回共此生”。闻太师被云中子的神火柱困住，说：“离地之精，人人会遁。火中之术，个个皆能，此术焉能困吾？”说明这些五行之术本来是两教通用的。那些诅咒巫术更一样了，姚天君咒姜子牙，陆压同样咒赵公明。就像枪炮子弹一样，敌人能用，我们也能用。

那么，阐截两教除了一个帮周朝，一个帮商朝之外，还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其实阐截两教的仇怨特点是：底层少，高层多；开头少，后来多。例如最早出现的两个会道术的人：郑伦和崇黑虎，郑伦是阐教神仙度厄真人的徒弟，崇黑虎是截教某神仙（书中并没有说名字）的徒弟，两人狠狠打了一架，然而也仅限于此而已。既不曾听说两人在战场上提出“我们代表两教来打仗”，也不曾听说度厄真人和崇黑虎的师父后来又找场子，结梁子。

而郑伦身为阐教门人反去攻打西岐，崇黑虎身为截教门人却早早归顺大周。足见这些底层人物，就像今天的大学毕业生，毕业之后各自谋生去也，各自的母校闹矛盾，实在波及不了这么远。

真正开启阐截两教矛盾的，是太乙真人和石矶娘娘。太乙真人动手前就明确告诉石矶娘娘：“你乃截教，吾乃阐教。”这是第一次提起二教之分。他还说：

吾师（元始天尊）命我教下徒众，降生出世，辅佐明君。奉的是元始掌教符命。

石矶娘娘在《封神演义》里虽然是个小人物，但如果仔细研究一下她的来源，就会发现，她在民间传说里来头并不小。在《三教源流搜神大全》的哪吒故事里，她的身份说得很明白，她是群魔之首！

在这部书里，哪吒的故事是这样的：

因世界多魔王，玉帝命降凡，以故托胎於托塔天王李靖。母素知夫人生下长子军叱，次木叱，帅三胎那叱。生五日，化身浴於东海，脚踏水晶殿，翻身直上宝塔宫。龙王以踏殿故，怒而索战。帅时七日，即能战，杀九龙。老龙无奈何而哀帝，帅知之，截战於天门之下，而龙死焉。不意时上帝坛，手搭如来弓箭，射死石记娘娘之子，而石记兴兵。帅取父坛降魔杵，西战而戮之。父以石记为诸魔之领袖，怒其杀之以惹诸魔之兵也。帅遂割肉刻骨还父，而抱真灵求全於世尊之侧。世尊亦以其能降魔故，遂折荷菱为骨、藕为肉、丝为胫、叶为衣而生之。

《封神演义》里，哪吒也有招惹石矶娘娘的情节。只不过射死的不是石矶娘娘的儿子，而是她的一个童儿。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截教的石矶娘娘有一个暗含的身份：“诸魔之领袖”。虽然这在《封神演义》里已经改得不明显了。

但这个痕迹暴露了封神故事的一个框架：神魔斗争。哪吒下凡是有任务的，因为“世界多魔王”。而他最终惹到了石矶。惹了石矶，就等于与整个魔界为敌了（这简直是命中注定的）。

李亦辉先生有一篇文章《玄帝收魔故事与〈封神演义〉》，我觉得讲得很好，但是大众不太了解，不妨在这里概述一下。

宋代之后，真武大帝信仰兴起，产生了一种神魔斗争故事，即真武大帝除魔故事。

道教经典里一个非常普遍的说法是：在这个世界上既有天尊、神仙这些代表着光明的势力，也有许多魔王代表着恶势力。道教经常说有十种魔：天魔、地魔、人魔、鬼魔、神魔、阳魔、阴魔、病魔、妖魔、境魔。天魔就是上天派下来试探人的修行的，鬼魔就是冤魂恶鬼，病魔就是疾病缠身。

这些魔王有一个非常大的据点，在北都罗酆山，山上有六座天宫，住着好多六天魔王，在一定的时候，比如下界的君主残暴不仁，他们就会下凡，搅乱世界，让人民横死，怨鬼出没。这就是道教所谓的末世。而商朝末年就是这样的“末世”。

既然有诸魔乱世，上天就要收魔。宋元时期有关真武大帝的道教经书里，经常说真武大帝在纣王时下凡过一次：

下世帝纣，淫心失道，矫侮上天，遂感六天魔王，伤害九地黎庶之故也。元始乃命昊天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合真体道金阙玉皇大天帝制诏，降于北极省施行。阳助周武伐纣，平治社稷。阴遣太玄大将（真武大帝）降魔，间分人鬼。

也就是说，纣王时发生了一场有计划的神魔斗争，这并不是《封神演义》的原创，而是从宋元时期就有了：纣王荒淫无道，使得六天魔王纷纷下界，伤害老百姓。于是元始天尊设计了一套计划，命玉帝下达命令，真武大帝执行。明着帮助武王伐纣（阳助周武伐纣），暗中整肃人间（阴遣太玄大将降魔），搞一场大清洗。

这件事在《武当福地总真集》里说得更清楚：

至开皇终劫，下界生灵，承平之盛，骄奢矫侮，去实务华，劫数欲更，暴君污吏，魔鬼妖孽，杂处阴阳之界。商纣主世，残害酷虐，六天魔众，各现形迹，妖祥迭起，人鬼不分，盘结恶毒，伤害黎庶。时元始上帝说法于八景天宫上元之殿，黑毒血光秽杂之气上冲天门。妙行真人叩请威光，亲行收除。上帝宣昊天帝尊，正天历数，乃劫天一之神，降生西土姬姓之国，名发，为周武王，使平治天下。……右侍玉童，持符往召玄帝，被旨上朝天颜，恭领帝命……齐到下方，恭行天讨……七日之中，天下妖魔一时收断，计奏定录，锁于北酆。复诣清都，上朝金阙，上帝抚劳，乃命昊天进封仙品。

这个计划更宏伟：不但真武大帝下凡了，连昊天上帝（有时是玉帝，有时是玉帝的化身）也奉元始天尊之命下凡了，托生成周武王姬发。成功之后，依然加封。

所以《封神演义》里阐教和截教斗法的时候，众神仙一般不在帅府里待着，而是在外面搭一座芦棚，开始和摆阵的截教人物斗法，斗完就撤，之后再由正规军正面交锋。这很像前面说的“阳助周武伐纣，平治社稷。阴遣太玄大将（真武大帝）降魔，间分人鬼”的模式。

但是，为什么《封神演义》里面没有真武大帝什么事呢？其实很好理解：第一，它毕竟不是一部真正的道教经典；第二，有一个现成的人物姜子牙，不必另引入主角。所以真武大帝的很多功能，转移到了姜子牙身上。

在《武王伐纣平话》里，姜子牙只是一个普通术士，没有什么背景。到了《封神演义》里，姜子牙忽然成了元始天尊的徒弟！元始天尊是多高的身份，而把姜子牙和其他十二仙并列实在是不相称。所以，只能理解为作者故意拔高，要让他和元始天尊扯上关系。

在《封神演义》之前，还有一部《北游记》，这部书讲的就是真武大帝下凡降魔的故事。比较一下就可以发现，《封神演义》里的姜子牙，和《北游记》里的真武大帝有很多相似之处。

比如在道经和《北游记》中，真武大帝在武当山修行四十二年；在《封神演义》中，姜子牙在昆仑山学道四十余年。

在《北游记》中，真武大帝经常被打死打伤，比如曾被一把成精的沙刀杀死；在《封神演义》中，姜子牙有七死三灾。这种主角中途死亡的事是很少见的。

《北游记》和《封神演义》里，真武大帝和姜子牙都拿旗。真武大帝用一把“断魔雄剑”，“长七尺二寸，应七十二候；抚三辅，应三台；重二十四斤，应二十四炁；阔四寸八分，应四时八节”。《封神演义》中，子牙使打神鞭，该鞭“长三尺六寸五分，有二十一节；每一节有四道符印，共八十四道符印”。

两人就连住的地方都差不多。《封神演义》里元始天尊住在“玉虚宫”。真武大帝收魔功成后被封为“玉虚师相”，明永乐年间，在武当山始建“玄天玉虚宫”。另外，《封神演义》里元始天尊经常对姜子牙说“你与我代劳，下山封神”，这口气和真武大帝受元始符命也正好一样。

这样看，我们就可以理解《封神演义》里的阐教和截教了。阐截之争，从某种角度看其实是神魔之争。阐教约略等同于奉上天旨意的神仙一方，而截教约略等同于魔王一方。

所以截教的妖魔鬼怪特别多，比如通天教主座前的乌云仙和龟灵圣母，都是乌龟王八成精，灵牙仙是白象成精，虬首仙是狮子成精，石矶娘娘是石头成精。难怪阐教经常嘲笑截教一味滥收，不分人畜，他们其实更接近魔。

那么，阐教和截教的名字是从哪里来的呢？其实仍然可以从真武大帝信仰的道经里找出处，因为这些经书经常说真武大帝“阐扬正教”（《玄帝灯仪》），“阐扬正法”（《真武妙经》）。所以“阐教”其实就是“阐扬正法”之教。

至于截教，也应该是从真武大帝信仰的经文中来的，其中有一句：

愿阐威灵临有截，下方魔鬼悉消除。

“有截”是什么意思呢？它来自《诗经》的一句“相土烈烈，海外有截”，本义是“商族首领相土威名赫赫，四海诸侯整齐截一”。因为古人对这句诗很熟，就经常取“有截”两个字借指天下九州。例如：

有截之内，皆蹈德而咏仁。

无私天雨露，有截舜衣裳。

从《诗经》里取“有截”两个字表示天下九州，就像从《论语》“友于兄弟”中取“友于”两个字借指兄弟友爱一样。

《封神演义》的作者，就取了这个“海外有截”的字面意思，有意理解为“海外有个截教”。而用“威灵”去临制、压服它的，正是“阐扬正教”之“阐”。

所以我们看到，截教和阐教的最大差别，乃是阐教人物多数住在山上，截教神仙多数住在岛上。王魔四兄弟住在西海九龙岛，十天君住在金鳌岛、白鹿岛，三霄娘娘住在三仙岛，吕岳住在九龙岛，罗宣住在火龙岛。甚至金吒、木吒智取游魂关，也要谎称自己在“东海蓬莱岛”出家。殷洪本来跟着太华山赤精子学艺，被策反后，反倒谎称是“海岛高人将吾救拔”。这大概都是“海外有截”的设计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