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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藏原惟人对俄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的接受和解读
由于藏原惟人在留学苏联期间深受苏联20世纪二三十年代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们的影响,无论是岗位派与沃隆斯基派的激烈论战后形成的《关于党在文学方面的政策》的决议,还是“拉普”的“唯物辩证法创作方法”,都对藏原惟人的译介活动和理论接受产生了直接影响,藏原惟人的很多文艺理论主张,都与这一时期的俄国马克思主义文论发展历程密不可分。
一、藏原惟人主张无产阶级的新写实主义文艺,具有阶级功利性,是斗争的武器,同时也主张现实主义是对生活的真实的反映。
其一,藏原惟人认为无产阶级的文艺具有阶级性,功用是宣传,具有提高人们的生活水平并使之趋向一定方向的任务。如其《作为生活组织的艺术和无产阶级》一文认为“艺术在某种意味上是生活的组织”,“艺术是‘感情的社会化’手段”,“一切的艺术,在那本质上,必然是Agitation 是 Propagande”。[85]藏原惟人这种文艺思想的形成,与普列汉诺夫、布哈林等的理论影响有关,同时也与无产阶级文化派波格丹诺夫的思想影响有关。藏原惟人最早在日本介绍普列汉诺夫,其早期的文艺思想活动深受普列汉诺夫的影响。他和外村史郎合译的普列汉诺夫的相关译本,也是冯雪峰译本的底本。在普列汉诺夫的文艺论著中,通过对文学艺术思想内容的本质深刻分析,揭示了文学艺术的阶级功利性本质,同时也对阶级社会中文学艺术的内在特点给予详细的阐述。藏原惟人在其论著中多次引用普列汉诺夫的相关论著证明文艺的社会阶级性,以及艺术的功利主义,如他在日本文艺界争论作品的政治价值和艺术价值时,其文章《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的标准》,就是根据普列汉诺夫的相关文艺思想立论的,文章认为文艺批评首先是分析作品所反映的思想意识,其次是评论作品的艺术价值。藏原惟人的上述文艺功利观的表述同时也深受着无产阶级文化派即波格丹诺夫的组织生活论的影响,藏原惟人在其《作为生活组织的阶级艺术和无产阶级》等论著中多次以波格丹诺夫的理论为基础,来论证文艺的宣传和武器作用。
其二,藏原惟人认为,新写实主义主张真实地描写客观生活,以提高人们的认识。
藏原惟人在其《普罗列塔利亚写实主义的路》中谈到,艺术应客观反映生活,忠于现实,“普罗列塔利亚作家的对于现实的态度必须客观底,必须离去一切主观的构成而观察现实,把它描写出来”[86],“那是现实作为现实,所谓是没有何等主观的构成,主观的粉饰描写出来的态度”[87]。其在《作为生活组织的阶级艺术和无产阶级》中区分了艺术与科学的异同,并进一步谈道:“艺术,第一是生活的认识,艺术和科学同样,是认识生活——艺术和科学同一的对象——就是生活——得到现实。不过科学是分析而艺术是综合。科学是抽象地,艺术是具象地。科学诉诸于人们的脑智,艺术诉诸于感情。科学借概念的助力认识生活,艺术借具象的助力于发生感情的直觉的形式中认识生活。”[88]
藏原惟人的上述认识,其实质来源于苏联沃隆斯基的相关观点,沃隆斯基作为20世纪20年代苏联文艺理论界激烈论战的核心人物,也是当时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和理论家,其重视文艺创作的特殊性,认为“艺术是对生活的认识”,所不同的是前者是分析,后者是综合;前者是抽象的,后者是具体的。沃隆斯基强调艺术家必须认识并掌握这种艺术的特性,并指出自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到普列汉诺夫以及卢那察尔斯基都是这样认识艺术特性的。需要指出的是,虽然沃隆斯基强调艺术的独特性,但也不否认文艺的阶级倾向性,反对不过问政治的“为艺术而艺术”的理论,肯定文学的社会性、阶级性和党性,同时也强调艺术与政治、与作家世界观的密切关系。
总的来看,藏原惟人在定调新写实主义的功能时,始终认为现实主义是无产阶级宣传和鼓动的武器,这是一个根本的理论前提,同时他又认为,文艺的本质是对现实生活的认识和反映,以此作为前者的补充。
二、藏原惟人认为,新写实主义作家必须有明确的阶级观点,尤其是要发挥唯物辩证法世界观的指导作用。
藏原惟人认为,无产阶级的写实主义达成,普罗作家必须拥有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站在战斗的普罗的立场上才能发现社会中真实的东西、典型的东西,才能成为真正的写实。如他在《无产阶级文学和目的意识》一文中谈道“获得作为无产阶级的目的意识,是无产阶级文学者的最起码,最要紧的资格”,“我们必须接受无产阶级训练”[89]。1930年4月,藏原惟人在《战旗》上发表《纳普艺术家的新任务向确立共产主义文艺迈进》一文,进一步要求作家首先是一个“共产主义者”,用“前卫”的观点来创作,“必须离去一切主观的构成而观察现实,把它描写出来。而在这意味上他必须是写实者,并作为站在正在抬头着的阶级的立场上,惟他能算得是在现在的写实主义的唯一继承者”[90]。布尔乔亚写实主义和小布尔乔亚写实主义都是旧的写实主义,而普罗列塔利亚作家“对于现实的态度,是彻头彻尾地客观的现实的”,并且他们“不可不首先获得明确的阶级的观点”,因此,“普罗列塔利亚”写实主义才是唯一的真正的写实主义。用“拉普”的一句名言来说,就是“作家要用无产阶级前卫的眼光来观察世界,来描写世界”。
藏原惟人尤其强调唯物辩证法世界观的指导作用。藏原惟人认为,现实主义是与哲学上的唯物论相一致的。从唯物论出发,新写实主义是与浪漫主义相对立的,浪漫主义是唯心主义的反动的,在其《普罗列塔利亚写实主义的路》一文里,藏原惟人区分了写实主义和理想主义(浪漫主义),认为两者是相对立的,浪漫主义是没落阶级的艺术。藏原惟人认为:“在艺术论上所谓写实主义是和理想主义对立的东西,理想主义的艺术是主观底,空想底,观念底,抽象底,写实主义的艺术是客观底,现实底,实在底,具体底而且一般地讲,那末可以说理想主义是在没落下去的阶级的艺术态度,反之,写实主义是正在勃兴着的阶级的艺术态度。”[91]以此为基础,藏原惟人对以现代主义为代表的资产阶级文艺也持否定态度,在他看来,“现代主义是服务于反动的资产阶级的”,“现代主义问题有首先作为历史的政治问题而提出的必要”,这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现实主义创作中个性存在的空间和价值,也为其理论建构的矛盾性埋下了隐患。
藏原惟人将无产阶级的唯物辩证法等同于创作方法,要求作家“揭示出现实发展的内在规律”,“描写生活要摒弃一些烦细、偶然的东西”,“揭开失误的‘本质’的帷幕”。如在其关于无产阶级写实主义的论文《再论新写实主义》中,藏原惟人就普罗列塔利亚写实主义的特征讲道:“但从这事出发的普罗列塔利亚写实主义,以为是照样地蹈袭没有何等观点地罗列着现实的琐屑的细事的某时代的过去的写实主义的那样想,那末这是极大的谬误。普罗列塔利亚写实主义和像这样表面底的琐屑底的写实主义根本底地不同着。它是拿着观察现实的方法。所谓这方法是唯物辩证法。”“唯物辩证法是把这社会向怎样的方向前进,认识在这社会上什么是本质的,什么是偶然的这事教导我们。普罗列塔利亚写实主义依据这方法,看出从这复杂无穷的社会现象中本质的东西,而从它必然地进行着的那个方向的观点来描写着它。换句话说,普罗列塔利亚写实主义是握着在进行中的这社会,把它必然地向普罗列塔利亚脱的胜利方面前进的这事,用艺术的地,就是形象的话描写出来以外没有别的。在这意味上假使把过去的写实主义说是静的写实主义,那么我们可以称这是动的或力学的现实主义。”[92]
藏原惟人这种对作家世界观的强调,一方面是其继承了日本无产阶级文艺运动的目的意识论的结果,同时也是苏联“拉普”文艺思想影响的结果。“目的意识论”是日本无产阶级文学运动前期最重要的理论家青野季吉、林房雄等提出的。1926年9月青野季吉发表了《自然生长和目的意识》《再论自然生长和目的意识》等文章,指出:“无产阶级文学运动,是给自然发生的无产阶级文学,植入目的意识的运动,并由此参加无产阶级全阶级的运动。”[93]所谓“植入目的意识”,就是灌输社会主义的(真正无产阶级的)目的意识。承袭着日本左翼革命文学这种“目的意识论”,藏原惟人也要求作家把握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性、具有前卫眼光。同时,藏原惟人的唯物辩证法的强调也与当时俄国文坛的现状有关。当时“拉普”总书记阿维尔巴赫认为:“谁要不懂得马克思主义世界观就是掌握现实的方法,那他就什么都不懂。”他又说:“作为认识生活的艺术的最重要的职能之一的艺术方法(及其发展道路),毫无疑义同科学方法是相近的……艺术家和学者是同样地认识生活。”[94]阿维尔巴赫甚至提出,方法就是“作家的艺术方法完全从属于他的思想立场”[95]。1930年11月,国际革命作家联盟在苏联哈尔科夫召开代表大会,赞同并推行“拉普”提出的“唯物辩证法的创作方法”。藏原惟人也参加了这次会议,从苏联参加哈尔科夫回国后,藏原惟人转而提倡苏联“拉普”的“唯物辩证法的创作方法”。
三、在文艺批评标准上,藏原惟人主张政治价值与艺术价值的统一,但更加强调作品的政治价值。
藏原惟人反对将艺术价值与政治价值分开来理解,强调作品的思想意义和社会价值。如其在《普罗列塔利亚艺术的内容与形式》一文中谈道:“我们常常听到某作品有着艺术底价值的,或没有这样说。而在某场合,没有社会底,道德底,教育底等等价值但有着艺术底价值,这样的讲法,恰像被说这‘艺术底价值’是能和其他的价值对立着似的了。这是不正确的,而谬误的。更认为艺术作品所具有的价值是社会底价值,然后是其艺术性作为基础。”[96]这里,藏原惟人虽然强调了艺术特性对于革命文艺的重要作用,但其理论落脚点还是文艺的政治价值。如他进一步谈道:凡是对无产阶级发展和胜利有利有益的,就是有价值的。作品的宣传鼓动效果即决定文艺作品的艺术价值,“艺术作品具有的价值,通常就是社会的价值,不可能有抽象的艺术价值”[97]。可以说,藏原惟人的这些认识,在一定程度上肯定着政治价值的优先地位,强化着文学是阶级斗争的工具、思想宣传的武器。
藏原惟人的这种文艺政治观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了他所译介的俄国文论思想的影响,如他在其所译介的俄国的《文艺政策》序言里谈道:
我们将这和速记录一同阅读,便可以明白俄国共产党的文艺政策。是正在向着怎样的方向进行。而且对于我国的无产阶级文艺运动的阵营内。正在兴起的以政治和文艺这一个问题为中心的论争的解决。也相信可以给与或一种的启发。[98]
四、关于“同路人”问题。
日本左翼文坛纷争不断,也出现了所谓“同路人”的问题。受俄国沃隆斯基一派“同路人”主张的影响,藏原惟人也反对日本左翼文坛上的无休止争斗,主张建立文艺的广泛统一战线。
藏原惟人认为,的确需要对资产阶级文学进行毫不妥协的斗争,在理论上克服资产阶级的“反社会的艺术至上主义”,但同时也提醒要认识到资产阶级文学存在的“多种分化”[99]:
我们一概而论而称作资产阶级艺术的文学其实存在许多分化。我们应该看到存在动摇的小资产阶级分子。对于后者我们的态度应该区别于已经顽固不化的反动艺术家。动摇的小资产阶级艺术家因其社会地位的不稳固有时会倾向于革命。我们要努力促进、利用这种倾向,渐渐地使他们成为无产阶级解放运动的“同路人”。有时我们必须利用像已经死去的芥川龙之介这样典型的小资产阶级作家的作品。
为此,他主张建立广泛的统一战线,并提出了具体的联合条件:
1.以现存的无产阶级艺术团体为中心包括所有农民艺术家团体、左翼小资产阶级艺术家团体。
2.加盟同一联合的各团体保持各自的组织上和意识形态上的独立。
可以说,藏原惟人之于“同路人”的宽容态度是利于日本左翼文坛的团结与合作的,为日本无产阶级文学的繁荣创造了条件。同时,藏原惟人的这种理论示范在一定程度上也启示了冯雪峰对于该理论的运用。
五、藏原惟人文艺思想所呈现出的矛盾性。
藏原惟人作为早期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其文艺思想也呈现出某种局限性,有着无法克服的内在矛盾,即现实主义文艺的宣传鼓动与客观写实之间的矛盾。
在艺术的本质和功能上,藏原惟人认为艺术是对生活的组织,宣传鼓动是其本质。但同时又认为艺术是对生活的认识,“是把这现实正确地、客观地、而且具体地描写出来的艺术”,是“现代生活之客观的‘叙事诗的’展开”[100]。而实际上这两个观点是存在内在矛盾的。在一定条件下,现实主义确实能够客观真实地反映社会生活,能够达到一定的宣传鼓动效果。然而二者是不能完全画等号的。如果作家把艺术的阶级功利性或宣传性放在第一位,为完成现实的政治宣传任务,作家很可能为实现某种预设的功利效果,直接或间接地歪曲现实,无法反映生活的真实,从而使得现实主义文艺失去了根基。另外,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努力达到客观写实目的的艺术,很可能就不能成为很好的阶级宣传的武器。藏原惟人这种左右兼顾的努力,想把二者调和在一起,却回避了二者可能存在的矛盾。同时藏原惟人指出:无产阶级作家对现实生活的态度,必须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用社会学的观点来看待现实。在这种论述中其实也存在着一定的矛盾性,有了正确的世界观或无产阶级的世界观也未必能够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这是显而易见的文学事实。如果强行将无产阶级的世界观或唯物辩证法等同于真实地反映现实生活或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又可能导致从观念出发来要求文学,作家被这种观念所预设、所规定,从现实中去发现和主观相符合的内容,对现实进行筛选过滤。这必然导致艺术创作上的概念化、公式化,偏离了现实主义艺术的基本追求,即真实和客观地反映现实生活。
总的来看,藏原惟人对俄国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的各种观念进行接收时,主要以“拉普”的观点为理论框架,在这个框架内,吸收了沃隆斯基的观点,这就导致他的现实主义理论不可能彻底克服“拉普”文艺观的缺陷,理论本身存在着不可克服的矛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