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火枪手(套装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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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事情漸漸複雜起來了

拜訪過德·特雷維爾先生以後,達爾大尼央陷在沉思之中,挑了最遠的一條路回家。

他這樣繞道,望著天上的星星,時而嘆氣,時而微笑,在想什麼呢?

他在想博納希厄太太。對一個見習火槍手來說,這個年輕女人幾乎可以說是一個理想的戀愛對象。她漂亮,神秘,熟悉幾乎所有的宮廷秘密,因而給她的嫵媚的容貌添上了那麼迷人的一種嚴肅表情。她看上去不像是一個冷漠的人,這對情場上的新手來說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況且,達爾大尼央把她從那些想要搜她身,想要折磨她的魔鬼手裡解救出來,這次事關重大的效勞在她和他之間奠定了一種感恩的感情,而這種感情是很容易產生出一種性質更加溫柔的感情的。

美夢由幻想的翅膀載著,飛得那麼快,達爾大尼央已經看見年輕女人派了一個信使來到他身邊,交給他一封約他幽會的短信,還有一根金鏈條或者一粒鑽石。我們前面說過,當時的年輕的騎士們會毫不感到恥辱地從國王手裡接受財物;現在讓我們再加以補充:在那個社會風氣敗壞的時代裡,他們在他們的情婦面前也沒有什麼羞恥感。情婦們幾乎不斷地送給他們珍貴的、耐久的紀念品,好像她們是在試圖用她們的禮物的堅固來克服他們的感情的脆弱。

當時的人靠了女人發跡並不感到臉紅。那些除了自己的美貌以外一無所有的女人付出她們的美貌,毫無疑問下面這句諺語就是從這兒出典:“世上最美麗的姑娘也只能付出她之所有。”有錢的女人另外還付出她們的部分錢財,我們可以舉出不少那個風流時代的英雄,如果沒有他們的情婦掛在他們的馬鞍架上的、多少裝著些錢的錢袋,就不可能先是小立戰功,然後是在一次次戰役中大獲全勝。

達爾大尼央一無所有。外省人的猶豫不決的心情只不過是薄薄的一層清漆、生命短暫的花朵、桃子皮上的絨毛,在聽了三個火槍手作為朋友向他所作的那些不符合正統觀念的勸告以後,就像給一陣風吹得無影無蹤了。達爾大尼央按照當時的離奇的習俗,把自己所在的巴黎看成是一個戰場,完完全全就像在佛蘭德斯[103]:那兒是西班牙人,而這兒是女人。到處都有需要去攻打的敵人,到處都有需要去征收的軍稅。

不過我們應該說,達爾大尼央此時此刻還是受著一種比較高尚、比較無私的感情左右。服飾用品商曾經告訴年輕人他很有錢;年輕人不難猜到,跟像博納希厄先生這樣一個傻瓜生活在一起,可以肯定是妻子掌管錢財。但是這一切對見到博納希厄太太后產生出來的感情沒有絲毫影響,金錢利益差不多仍然跟這剛萌發出來的愛情毫不相干,雖然說起來這剛萌發出來的愛情還是貪圖金錢利益的後果。我們說“差不多”,是因為想到一個美麗、和藹、聰明的年輕女人同時又有錢,非但不能削弱這剛萌發出來的愛情,反而能夠加強它。

生活在富裕中的女人有許許多多對儀表上的要求,有許許多多高雅的愛好,和她的美麗非常相配。一雙精美的白襪子,一件綢連衫裙,一件鑲花邊的無袖胸衣,腳上一雙漂亮的皮鞋,頭上一根鮮艷的緞帶,不會使一個醜女人變得漂亮,但是可以使一個漂亮女人變得越發美麗,更何況還有一雙被這一切襯托得秀美無比的手:手,特別是女人的手,需要一直閑著才能一直保持美麗。

再說,達爾大尼央,我們沒有向讀者隱瞞他的經濟情況。因此正如讀者所知道的,達爾大尼央不是一個百萬富翁。他當然希望有一天能變成這樣的人,但是他自己為這個幸運的轉變所定的時間是相當遙遠的。眼下呢,眼看著一個心愛的女人希望得到女人們用來構成她們的幸福的那許許多多的小玩意兒,而自己卻不能把這許許多多的小玩意兒提供給她,這有多麼讓人絕望啊!如果女的富有而情夫並不富有,他不能向她提供的東西,至少她可以自己向自己提供;雖然她通常是靠了丈夫的錢獲得這種快樂,但是她丈夫卻很少會為此而受到感激。

而且,準備做最溫柔體貼的情夫的達爾大尼央,暫且還是忠實可靠的朋友。他在針對服飾用品商的妻子做著各種愛情的打算時,並沒有忘掉他的朋友們。博納希厄太太那麼漂亮,是完全可以在阿多斯、波爾朵斯和阿拉密斯的陪同下,領到聖德尼[104]平原上或者聖日耳曼集市上去散步的女人,達爾大尼央能在他們面前炫耀炫耀被自己征服的女人將會感到驕傲。散步的時間長了以後,饑餓就會來到;達爾大尼央注意到這一點已經有好一會兒了。那麼就共進那種小型的可愛的晚餐,在這種晚餐上可以一邊碰碰朋友的手,一邊碰碰情婦的腳。最後,在緊急的時刻,危難的關頭,達爾大尼央還可以成為接濟他的朋友們的救星。

還有博納希厄先生呢,達爾大尼央曾經高聲否認和他有關係,把他推到警探的手裡,可是又曾經悄聲答應過救他。這個博納希厄先生又怎麼樣呢?我們應該向讀者承認,達爾大尼央根本就沒有想到過他,或者說,即使想到過他,也是為了對自己說,不管他在哪兒,只要他待在那兒就行:愛情是所有情感中最自私的一種。

然而我們的讀者可以放心;如果說達爾大尼央忘記了房東,或者在不知道他被人帶到哪裡去的借口下,假裝把他忘記了,而我們呢,我們並沒有忘記他,我們知道他在哪裡;不過暫且讓我們像墜入情網的加斯科尼人一樣把他忘了吧。這位可敬的服飾用品商,我們以後還會回過頭來談他。

達爾大尼央一邊考慮他未來的愛情,向黑夜傾訴著,朝星星微笑著,一邊沿尋找中午街,或者按當時的叫法,沿獵取中午街,朝上坡走去。因為他當時是在阿拉密斯居住的街區裡,所以他想到了去拜訪一次他的這個朋友,解釋解釋他剛才打發普朗歇去找他,要他立刻去捕鼠籠的原因。普朗歇去時,如果阿拉密斯在家,那麼他毫無疑問會趕到掘墓人街去,也許那兒除掉他的兩個伙伴以外什麼人也找不到,可以肯定他們誰也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因此這次對他們的打擾需要解釋,這就是達爾大尼央高聲自言自語的內容。

接著他又暗自心裡想,對他說來這是一個談談他的漂亮的博納希厄太太的機會,如果不是在他的心裡,至少在他的腦子裡已經充滿了她。對自己的初戀,並沒有必要守口如瓶。初戀總是伴隨著無比巨大的快樂,必須讓這種快樂往外流,否則會把您憋死。

巴黎在兩個小時以前就已經是黑黝黝的了,而且變得十分冷清。聖日耳曼區的所有大時鐘都同時敲響了十一點的鐘聲,天氣很暖和。達爾大尼央沿著一條小街走去,這條小街坐落在今天的阿薩街的位置上。他呼吸著被風從沃吉拉街吹來的馥鬱的香氣,那是在傍晚的露水和深夜的薄霧下變得清新涼爽的花園裡散發出來的。散落在平原上的幾家小酒館裡有人在喝酒,遠遠地傳來了他們的歌聲,不過因為厚實的護窗板關著,歌聲變得不太清晰了。到了小街的盡頭,達爾大尼央朝左轉。阿拉密斯住的那所房子就坐落在首飾箱街和塞爾旺多尼街之間。

達爾大尼央剛剛走過首飾箱街,就已經認出他的朋友住的那所房子的大門,房子隱藏在一叢桐葉槭和鐵線蓮下面,桐葉槭和鐵線蓮的枝葉在房子上面形成了一圈青蔥翠綠的天篷。這時他突然發現一樣東西,好像是個人影,從塞爾旺多尼街出來。這個人影裹著一件披風,達爾大尼央起初以為是個男人;但是從身材的矮小,步伐的遲疑不決和邁步的困難上他很快就認出了這是個女人。而且這個女人好像不能肯定這所房子是她要找的房子,抬起眼睛來辨認,停下來,往回走,接著又重新朝前走。達爾大尼央感到有點兒奇怪。

“我是不是主動去幫幫她的忙?”他想,“從她的步伐可以看出她很年輕;也許她還很美麗。啊!當然美麗。不過一個女人這個時候在街上奔走,肯定是出來會她的情夫。哎喲!如果我去打擾了他們的幽會,那才是找錯了和她結識的門呢。”

這時候年輕女人一邊數著房子和窗戶,一邊繼續朝前走。其實這並不是一件需要很長時間和很困難的事。在那一邊街上一共只有三所住宅和兩扇朝著這條街的窗子;一扇是和阿拉密斯的房子平行的房子的,還有一扇是阿拉密斯本人的房子的。

“見鬼!”達爾大尼央忽然想起了那個神學家的侄女,對自己說,“見鬼!這隻深夜還在外面飛的小鴿子,如果找的是我們的朋友的房子,那才有趣呢。不過,憑良心說,還真像是這麼回事。啊!我親愛的阿拉密斯,這一次我非弄弄清楚不可了。”

達爾大尼央盡可能把身子縮攏,躲進這條街的最暗的一側,藏在墻龕裡的一條石凳旁邊。

年輕女人繼續朝前走;除了她的輕盈的步子泄露出她年紀很輕以外,她剛剛還輕輕咳嗽了一聲,嗓音再清脆沒有了。達爾大尼央想,這聲咳嗽該是個暗號。

這時候,也許是有人用一個相同的暗號回答了這聲咳嗽,使得這個在夜間尋找的女人不再猶豫不決,也許是在沒有外來幫助的情況下,她自己認出了她這趟奔走的目的地,只見她果斷地走到阿拉密斯的護窗板跟前,用她的彎曲的手指間隔相等地連續敲了三下。

“她找的正是阿拉密斯,”達爾大尼央低聲說,“啊,偽君子先生!這下子可讓我撞見您是在怎樣學神學了!”

三下剛敲過,裡面的窗子就打開了,燈火從護窗板的玻璃上透出來。

“哈哈!”不是在門邊而是在窗邊偷聽的人想,“哈哈!裡面的人在等著她來。現在護窗板就要打開了,這位女士就要爬進去了。很好!”

但是使達爾大尼央大吃一驚的是護窗板一直關著。燈光亮了片刻也消失了,一切恢復到黑暗之中。

達爾大尼央心裡想,不可能一直就這樣持續下去,他繼續張大了眼睛看,豎起了耳朵聽。

他沒有想錯:幾秒鐘以後,裡面響起了連敲兩下的篤篤聲。

街上的那個年輕女人只敲了一下作為回答,護窗板微微打開了一點兒。

我們可以判斷出達爾大尼央是不是在貪婪地看,貪婪地聽。

不幸的是燈被轉移到另一間屋子裡去了。但是年輕人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況且,加斯科尼人的眼睛,有人深信不疑地說,像貓眼睛一樣,具有在黑夜裡看見東西的本領。

達爾大尼央因此看見了年輕女人從口袋裡掏出一樣白蒙蒙的東西,迅速地把它展開,樣子看上去像一條手絹。這樣東西展開後,她要她的交談者看它的一個角。

這使達爾大尼央想起了在博納希厄太太腳邊拾到的那條手絹,而那條手絹曾經使他想起在阿拉密斯腳邊拾到另一條手絹。

見鬼,這條手絹可能表示什麼意思呢?

達爾大尼央在他那個位置上看不到阿拉密斯的臉,可年輕人毫不懷疑從裡面和外面的女人對話的是他的朋友。因此好奇心戰勝了謹慎心,他趁著我們搬上舞臺的兩個人物看那條手絹似乎看得十分專心之際,從躲藏的地方出來,像閃電一樣迅速,但是不發出一點腳步聲地過去貼在一個墻角上,從那兒他的眼睛可以一直看到阿拉密斯的房間裡面。

到了那裡,達爾大尼央差點兒大吃一驚地叫出來:和深夜來訪的女人談話的不是阿拉密斯,而是一個女人。可惜的是他只能夠分辨出她的衣服的式樣,卻不能看清楚她的容貌。

在這同一瞬間,房間裡的女人從口袋裡掏出第二條手絹,和剛剛讓她觀看的那一條做了交換。接著在兩個女人之間匆匆交談了幾句。最後護窗板又關上了;窗子外面的那個女人轉過身來,一邊把披風上的兜帽拉拉低,一邊在離達爾大尼央四步遠的地方走過去;但是她採取這種預防措施採取得太晚了,達爾大尼央已經認出她是博納希厄太太。

博納希厄太太!當她從口袋裡掏出手絹時,他心頭已經有過懷疑是她的念頭;但是博納希厄太太曾經打發他去找德·拉波爾特先生,為了讓德·拉波爾特先生把她領回羅浮宮;她怎麼可能晚上十一點半鐘,冒著第二次被綁架的危險,單獨一個人在巴黎的街上奔走呢?

因此這一定是為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什麼才是一個二十五歲的女人的重要事呢?愛情。

不過,她冒這樣的危險是為她自己呢,還是為另外一個人?這正是年輕人向自己提出的問題。嫉妒的惡魔在咬他的心,就像他已經是正式的情夫似的。

有一個挺簡單的辦法可以查清博納希厄太太上哪兒去:這就是跟蹤她。這個辦法如此簡單,因而達爾大尼央十分自然地,而且是出自本能地使用了。

但是博納希厄太太看見年輕人像一尊雕像離開壁龕似的離開墻壁,又聽到在背後響起一陣腳步聲,便低低地叫了一聲,朝前逃去。

達爾大尼央跟在她後面追。對他說來,追上一個披著披風行動不便的女人,不是一件難事。因此他在她逃進的那條街的三分之一處就把她追上了。不幸的女人筋疲力盡,不是因為太累,而是因為害怕,當達爾大尼央的手放到她的肩膀上時,她一條腿跪倒在地,用哽住的嗓音叫喊:

“如果您願意,就把我殺了吧,您什麼也不會知道的。”

達爾大尼央伸出胳膊抱住她的腰,把她扶起來;但是他從她的重量上感覺到她就要昏過去了,於是急忙用一些效忠的保證來使她放心。這些保證對博納希厄太太說來毫無意義,因為懷有世上最壞的意圖的人也可以作出這樣的保證;但是嗓音的作用巨大。年輕女人相信聽見過這個嗓音,她睜開眼睛,朝那個把她嚇得半死的人望了一眼;她認出了達爾大尼央,發出一聲高興的叫喊。

“啊!是您呀,是您呀!”她說,“謝謝,我的天主。”

“不錯,是我,”達爾大尼央說,“是天主打發我來照看您的。”

“您就是抱著這個愿望跟著我的嗎?”年輕女人賣弄風情地微笑著說;她的略微有點愛開玩笑的性格重新又佔了上風,從她認出她原來以為是敵人的人是一個朋友的那一時刻起,她的恐懼已經完全化為烏有了。

“不是的,”達爾大尼央說,“我承認,不是的;我是偶然和您走到同一條路上來的;我看見一個女人敲我的一個朋友的窗子……”

“您的一個朋友?”博納希厄太太打斷他的話,問。

“當然,阿拉密斯是我最要好的朋友。”

“阿拉密斯!他是誰?”

“得啦!您是不是要對我說您不認識阿拉密斯?”

“我還是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

“這麼說您是第一次來到那所房子?”

“當然。”

“您不知道那兒住著一個年輕男子?”

“不知道。”

“是一個火槍手?”

“根本不知道。”

“這麼說您不是來找他的了?”

“絕對不是。況且,您也看清楚了和我談話的是個女人。”

“確實如此,不過這個女人是阿拉密斯的朋友。”

“那我就一點也不知道了。”

“既然她住在他的家裡。”

“這與我無關。”

“不過她是誰呢?”

“啊!這就不是我本人的秘密了。”

“親愛的博納希厄太太,您很可愛;但同時您也是最神秘的女人……”

“是不是我因此就不好了呢?”

“不,您反而更值得崇拜了。”

“既然如此,讓我挽著您的胳膊。”

“樂意效勞。現在做什麼?”

“現在送送我。”

“送到哪兒?”

“送到我去的地方。”

“可是您去哪兒呀?”

“您會知道的,因為您要一直把我送到門口才分手。”

“需要等您嗎?”

“不必了。”

“這麼說您單獨一個人回去?”

“也許是,也許不是。”

“不過以後陪伴您的,是一個男人呢,還是一個女人?”

“我還一點也不知道。”

“我呀!我能知道!”

“怎麼知道?”

“我等您,看著您出來。”

“如果這樣的話,那就再見了!”

“為什麼?”

“我不需要您。”

“可是您曾經請求……”

“一個貴族的幫助,而不是一個暗探的監視。”

“這個詞兒有點嚴厲了。”

“對那些違背他人意愿而跟在他人後面的人怎麼稱呼呢?”

“冒失鬼。”

“這個詞兒太溫和了。”

“好啦,太太,我明白了,一切都必須照您所希望的去做。”

“為什麼您不能立即照我所希望的去做呢?”

“難道就不可以後悔了嗎?”

“您真的後悔嗎?”

“我自己還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的是,如果您讓我護送您,一直護送到您要去的地方,我答應您做您所希望做的每一件事。”

“然後您就離開我?”

“是的。”

“不在我出來的時候偵察我?”

“是的。”

“以名譽保證?”

“以貴族的人格保證!”

“挽住我的胳膊,讓我們走吧。”

達爾大尼央把胳膊伸給博納希厄太太,她緊緊地挽住,雖然她有說有笑,身體卻還在顫抖。兩個人走到了豎琴街的地勢高的一頭。到了那裡,年輕女人顯得猶豫不決,就像她在沃吉拉街上已經表現過的那樣。然而她似乎從一些特征上認出了一扇門;她走到這扇門前,說:

“現在,先生,我就是來這兒;非常感謝您的高尚的陪伴,使我免遭我單獨一個人走會遇到的所有危險。但是執行您的諾言的時刻到了:我已經到了我的目的地。”

“在回去的路上您什麼也不再害怕了嗎?”

“我只有強盜好害怕。”

“難道這不要緊嗎?”

“他們能搶我什麼呢?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

“您忘了那條飾有紋章的繡花手絹。”

“哪一條?”

“我在您腳邊找到,放回到您口袋裡的那條。”

“住嘴,住嘴,壞東西!”年輕女人叫了起來,“難道您想毀掉我?”

“您清楚地看到對您說來還存在危險,既然一個詞兒就能嚇得您發抖,而且您也承認如果有人聽見這個詞兒,您就會給毀掉。啊!聽我說,太太,”達爾大尼央握住她的手,用火熱的目光盯住她,叫了起來,“聽我說!請您更大方一點,請您信賴我;難道您沒有從我的眼睛裡看出我的心裡有的只是忠誠和同情嗎?”

“看出了,”博納希厄太太回答,“因此請您問我個人的秘密吧,我會說給您聽的,但是別人的秘密,那是另一回事了。”

“好吧,”達爾大尼央說,“我會發現的;既然這些秘密會影響到您的生命,就應該讓這些秘密變成我的秘密。”

“千萬不要這麼做,”年輕女人叫了起來,嚴正的態度使達爾大尼央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啊!千萬不要插手那些與我有關的事,千萬不要想方設法在我要完成的那些事裡協助我。以您被我引起的對我的關懷的名義,以您給予我的、今生今世我不會忘掉的幫助的名義,我要求您這樣做。您應該相信我對您說的話。不要管我,對您說來我已經不存在,就像您從來沒有見過我一樣。”

“阿拉密斯也應該跟我一樣做嗎?”達爾大尼央問,他被激怒了。

“您向我提到這個人名已經有兩三次了,先生,然而我曾經對您說過,我不認識他。”

“您敲那個人的護窗板,卻不認識那個人。得了吧,太太!別以為我這個人太容易輕信別人。”

“老實承認吧,您編出這段故事,造出這個人物,是為了使我說出真相。”

“我什麼也沒有編,太太,我什麼也沒有造,我說的是沒有半點虛假的事實。”

“您說您有一個朋友住在那所房子裡?”

“我還要說,而且第三遍重復說,那所房子裡住著我的朋友,這個朋友就是阿拉密斯。”

“這一切以後會弄明白的,”年輕女人低聲說,“現在呢,先生,把嘴閉上!”

“如果您能夠一直看到我完全向您敞開的心房裡,”達爾大尼央說,“您會看到那麼多的好奇心,您就會可憐我,您會看到那麼多的愛情,您就會立刻滿足我的好奇心。對愛您的人沒有什麼可害怕的。”

“您太快地談到愛情,先生!”年輕女人搖著頭說。

“這是因為愛情朝我來得快,而且是第一次來,要知道我還不滿二十歲。”

年輕女人偷偷看了他一眼。

“請您聽好,我已經掌握了一些蛛絲馬跡,”達爾大尼央說,“三個月前我差點兒為了一條手絹跟阿拉密斯決鬥,這條手絹和您給待在他家裡的那個女人看的那條手絹一個樣,而且我可以肯定,上面有著相同的標志。”

“先生,”年輕女人說,“我向您發誓,您拿這些問題煩我已經把我煩得受不了啦。”

“可是您,那麼謹慎,太太,好好想想,如果您帶著這條手絹被逮捕,如果這條手絹被搜出來,您不就受到它牽連了嗎?”

“怎麼會呢,姓名開頭字母不就是我的姓名開頭字母嗎:C·B·,康斯坦絲·博納希厄。”

“或者是卡米耶·德·布瓦特拉西[105]。”

“別作聲,先生,再說一遍,別作聲!啊!既然我為我自己所冒的危險不能阻止您,那就請您想想您可能冒的危險!”

“我?”

“是的,您。認識我會有進監獄的危險,會有生命危險。”

“那我就再也不離開您。”

“先生,”年輕女人雙手合掌懇求說,“先生,以上天的名義,以一個軍人的榮譽的名義,以一個貴族的謙恭的名義,請您走吧,瞧,午夜十二點的鐘聲敲響了,有人等我的時刻到了。”

“太太,”年輕人鞠了一個躬說,“像這樣對我提出要求的人,我什麼也不能拒絕她;放心吧,我走了。”

“不過您不會跟著我,您不會偵察我吧?”

“我立刻回自己的家。”

“啊!我原本就知道,您是個正直的年輕人!”博納希厄太太大聲說,她把一隻手伸給他,另一隻手放到一扇幾乎嵌在墻裡面的小門的門環上。

達爾大尼央抓住伸過來的那只手,滿腔熱情地吻著。

“啊!我真希望從來沒有見過您,”達爾大尼央態度粗暴地叫起來;這種天真的粗暴態度,女人往往比彬彬有禮的矯揉造作的態度更喜歡,因為它暴露出真實思想,它證明了感情勝過了理智。

“不!”博納希厄太太用幾乎是溫存的嗓音說,同時握緊達爾大尼央的手,達爾大尼央的手一直沒有放開她的手,“不,我不會跟您一樣說;今天不成功,將來就未必不成功。誰知道將來有一天我自由了,我會不會滿足您的好奇心呢?”

“您對我的愛情也作出同樣的許諾嗎?”達爾大尼央快樂到了頂點,叫了起來。

“啊!這方面我不願意作出保證,這取決於您以後能在我心裡激起的是什麼感情。”

“那麼,今天呢,太太……”

“今天,先生,我還只有感激之情。”

“啊!您太可愛了,”達爾大尼央傷心地說,“您辜負了我的愛情。”

“不,我利用了您的好心,僅此而已。但是,請您務必相信,跟有些人打交道,一切都有可能重新獲得。”

“啊,您使我成為最最幸福的人。別忘了今天晚上,別忘了這個許諾。”

“放心吧,在適當的時間和場合我會記起一切的。好!您就走吧,以上天的名義,走吧!有人在午夜十二點整等我,我已經遲了。”

“遲了五分鐘。”

“是的;但是在某些情況下,五分鐘就是五個世紀。”

“當一個人在愛的時候。”

“喲!誰對您說我不是在和一個戀人打交道?”

“等您的是一個男人?”達爾大尼央叫了起來,“一個男人!”

“瞧,爭論又開始了,”博納希厄太太說著,臉上露出了帶著不耐煩的、淡淡的笑容。

“不,不,我這就走,我這就離開。我相信您,我希望我的忠誠能得到您的充分信任,哪怕這種忠誠近於愚蠢。再見,太太,再見!”

達爾大尼央就像感到自己非得猛下決心,才能放開他握住的那只手似的,急匆匆地跑了。這時候博納希厄太太就像敲護窗板那樣慢慢地、間隔均勻地敲了三下。後來,達爾大尼央跑到了街角,回過頭來看看:門打開又關上,漂亮的服飾用品商的妻子不見了。

達爾大尼央繼續走他的路,他曾經許下諾言不去偵察博納希厄太太;即使她的生命全靠她去的那個地方或者將陪伴她的那個人來決定,他也要回家去,因為他已經說過要回家去。五分鐘以後他到了掘墓人街。

“可憐的阿多斯,”他說,“他鬧不清是怎麼回事了。他不是等我等得睡著了,就是已經回到他自己家裡去了;如果回到家裡他會聽說有一個女人來過。一個女人在阿多斯家裡!總之,”達爾大尼央繼續說下去,“在阿拉密斯家裡也有一個女人。這一切太離奇了,我真想知道知道這件事怎麼了結。”

“糟透了,先生,糟透了,”有人回答;年輕人從聲音上聽出是普朗歇;因為他一邊像憂心忡忡的人那樣高聲自言自語,一邊已經走進了一條過道,通往他的房間的樓梯就在這條過道的盡頭。

“怎麼,糟透了?蠢貨,您這是什麼意思?”達爾大尼央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各種各樣的不幸。”

“哪些不幸?”

“首先是阿多斯先生被逮捕了。”

“被逮捕了!阿多斯!被逮捕了?為什麼?”

“有人在您家裡找到他,他們把他當成您了。”

“是誰逮捕他的?”

“是被您趕跑的那些黑衣人找來的衛隊。”

“他為什麼不說出自己的名字?他為什麼不說他跟這件事無關?”

“他不肯說,先生,相反的他走到我跟前,對我說:‘這時候需要自由的是您的主人,而不是我,既然他知道一切,而我什麼也不知道。別人以為抓的是他,這樣他就可以有充分的時間;三天以後我再說出我是誰,他們只能把我放掉。’”

“好樣的,阿多斯!高尚的心胸,”達爾大尼央低聲說,“只有他才會這樣!那些衛士做了些什麼?”

“四個人不知把他帶到什麼地方去了,也許是帶到巴士底獄,也許是帶到主教堡。兩個人跟那些黑衣人留下來。到處都搜遍了,帶走了所有的文件。還有兩個人在那些人搜查時,到門口站崗放哨。等一切都結束以後,他們走了,留下了門窗大開的空房子。”

“波爾朵斯和阿拉密斯呢?”

“我沒有找到他們,他們沒有來。”

“但是,您曾經讓人轉告他們我在等他們,他們隨時都有可能來吧?”

“是的。先生。”

“好,別離開這兒;如果他們來了,就把我遇到的事告訴他們,讓他們到松果酒店去等我;這兒會有危險,房子可能受到監視。我馬上趕到德·特雷維爾先生家裡去,把這一切向他報告,然後我上那兒去找他們。”

“好的,先生,”普朗歇說。

“不過您得留下,您用不著害怕!”達爾大尼央又折回來鼓起他的跟班的勇氣。

“請放心,先生,”普朗歇說,“您還不了解我這個人;我想到要勇敢,就會勇敢;問題在於我想到要;況且我是庇卡底人。”

“那就說定了,”達爾大尼央說,“你寧可讓人把你殺了也不要離開你的崗位。”

“是的,先生,為了向先生證明我對先生的忠誠,沒有什麼事我不能去做。”

“好,”達爾大尼央心裡說,“看來我針對這個小伙子使用的方法肯定是正確的;以後遇到機會我還要使用。”

達爾大尼央一天奔走下來,兩條腿已經感到有點累,然而他還是邁開雙腿,以最快速度朝老鴿籠街奔去。

德·特雷維爾先生不在府邸;他的隊伍在羅浮宮值班,他跟他的隊伍在一起。

必須找到德·特雷維爾先生;重要的是讓他知道發生的事。達爾大尼央決定試試進入羅浮宮。他身上穿著德·艾薩爾先生部隊的衛士服裝,對他說來,應該算是一張通行證。

因此他沿著小奧古斯丁街往下坡走,又順著沿河街往上坡走,一直朝新橋走去。有一瞬間他曾經想到乘渡船過河,但是到了河邊,他無意識地把手伸進口袋,發現他沒有付渡船艄公的錢。

當他走到蓋內戈街附近時,他看見有兩個人結伴從王太子妃街出來,他們的外表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兩個結伴同行的人,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

女人的身材與博納希厄太太一樣,男人和阿拉密斯像得簡直毫無區別。

而且女人披著的那件黑披風,達爾大尼央眼前似乎還浮現著它出現在沃吉拉街的護窗板前和豎琴街的大門前的情景。

此外,男人穿著火槍手的制服。

女人的兜帽拉得很低,男人拿著手絹遮住臉。這種雙重的預防措施也表明了他們兩人全都不希望自己給人認出來。

他們走上了橋,就是達爾大尼央走的那條路,既然達爾大尼央是到羅浮宮去。達爾大尼央跟著他們。

達爾大尼央還沒有走滿二十步,就確信這個女人是博納希厄太太,這個男人呢,是阿拉密斯。

就在這同一瞬間他感覺到所有那些由嫉妒引起的懷疑都在他心裡折騰開了。

他受到了他的朋友和他已經像愛情婦那樣愛著的女人的雙重背叛。博納希厄太太曾經發誓賭咒說她不認識阿拉密斯,在她向他發了這個誓以後才一刻鐘,他又遇到她挽著阿拉密斯的胳膊。

達爾大尼央僅僅沒有考慮到他認識漂亮的服飾用品商的妻子才不過三個小時,除了因為他把她從那些打算綁架她的黑衣人手裡解救出來,她應該對他有點兒感恩之情以外,她什麼也不欠他的,而且她什麼也沒有答應過他。他卻把自己看成一個受到侮辱,受到背叛,受到嘲笑的情人;血和怒火涌上了他的臉,他決定把一切弄弄清楚。

年輕女人和年輕男人已經發覺有人跟著他們,他們加快了步伐。達爾大尼央開始奔跑,超過他們,接著正好在他們到了撒馬利亞女人水塔前面時,又回過身來朝他們走了回來,一盞路燈照亮了撒馬利亞女人水塔,還把燈光投在這一部分橋面上。

達爾大尼央在他們面前停住,他們也在他面前停住。

“您想做什麼,先生?”火槍手往後退了一步問,用的那種外國人的口音向達爾大尼央證明他的部分猜測是錯誤的。

“這不是阿拉密斯!”他叫了起來。

“是的,先生,不是阿拉密斯;從您的驚呼聲我看出您把我當成另外一個人了,我原諒您。”

“您原諒我!”達爾大尼央大聲嚷道。

“是的,”陌生人回答,“讓我過去,既然您不是找我打交道。”

“您說得對,先生,”達爾大尼央說,“我不是找您打交道,是找這位太太。”

“找這位太太!您並不認識她呀,”外國人說。

“您弄錯了,先生,我認識她。”

“啊!”博納希厄太太用責備的口氣說,“啊!先生!我得到過您作為軍人的保證,作為貴族的諾言;我希望我能夠信任它們。”

“我呢,太太,”達爾大尼央局促不安地說,“您曾經答應過我……”

“挽住我的胳膊,太太,”外國人說,“讓我們繼續走我們的路。”

但是達爾大尼央已經被他遇到的事弄得暈頭轉向,不知所措,他一直抄著手,呆呆地站在火槍手和博納希厄太太面前。

火槍手朝前走了兩步,用手把達爾大尼央推開。

達爾大尼央往後跳了一步,拔出了劍。

在這同時,那個陌生人也迅如閃電地拔出了劍。

“以上天的名義,米羅爾[106]!”博納希厄太太一邊叫喊,一邊沖到兩個毆鬥者中間,兩隻手抓住了兩把劍。

“米羅爾!”達爾大尼央叫了起來,一個想法突然在他的腦子閃現,“米羅爾!請原諒,先生;難道您是……”

“米羅爾白金漢公爵,”博納希厄太太小聲說,“現在您可能把我們全都毀了。”

“米羅爾,太太,請原諒,請多多原諒;但是我愛她,米羅爾,因此我嫉妒了;您知道愛是怎麼回事,米羅爾;請原諒我,並且請告訴我怎樣才能為公爵大人獻出我的生命。”

“您是一個正直的年輕人,”白金漢說著朝達爾大尼央伸出一隻手,達爾大尼央恭敬地握了握,“您提出為我效勞,我接受;隔著二十步跟著我們,一直跟到羅浮宮;如果有人偵察我們,把他殺了!”

達爾大尼央把拔出劍鞘的劍夾在腋下,讓博納希厄太太和公爵先走了二十步以後,才跟著他們,準備嚴格地執行查理一世[107]的這位高貴的、優雅的大臣的指令。

不過,幸運的是這個年輕的狂熱親信沒有機會來向公爵證明他的忠誠。年輕女人和英俊的火槍手從梯子街的邊門進入羅浮宮,沒有遇到任何麻煩。

至於達爾大尼央,他立刻到松果酒店去,找到在那兒等他的波爾朵斯和阿拉密斯。

但是,他沒有解釋他為什麼打擾他們,僅僅告訴他們,他一度以為需要他們干預的那件事,他已經單獨一個人處理完畢了。

現在我們已經被我們的故事吸引住了,那就讓我們的三個朋友各回各的家;我們呢,就跟隨著白金漢公爵和他的向導進入羅浮宮,轉彎抹角地朝前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