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火枪手(套装上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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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博納希厄先生

在這整個事件中,讀者能夠注意到,有一個人物盡管處境不妙,大家卻對他並不關心。這個人物就是博納希厄先生,政治陰謀和愛情密謀的可敬的受害者。在那個富有騎士精神,同時又充滿了風流韻事的時代裡,政治陰謀和愛情密謀總是錯綜複雜地互相交織在一起。

幸好,讀者記得也罷,不記得也罷,幸好我們曾經答應過不把他忘掉。

逮捕他的那些打手把他直接送到巴士底獄,到了巴士底獄以後,他被押著,渾身顫抖地在一小隊正在給火槍裝彈藥的士兵前面經過。

接著他被帶進一條一半陷在地下的長走廊裡,遭受到來自押送他的那些人的最粗魯的辱罵和最野蠻的對待。打手們看到與他們打交道的不是一個貴族,於是把他當成真正的鄉下佬對待。

差不多半個小時以後,來了一名書記官,下令把博納希厄先生帶到審訊室去,這一來雖然結束了他受到的折磨,但是沒有結束他的擔心。通常審訊犯人都是在犯人的牢房裡,但是對博納希厄先生就不必這樣客氣了。

兩個衛士抓住服飾用品商,押著他穿過一座院子,進入一條有三名衛兵守衛的走廊,打開一扇門,把他推進一間低矮的房間,房間裡只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名審判官。審判官坐在椅子上,正忙著在桌子上寫著什麼。

兩個衛士把犯人帶到桌子前面;根據審判官的一個手勢,他們退到聲音能聽到的距離以外的地方去。

在這之前,審判官的腦袋一直俯在紙上,這時抬了起來看看站在面前的是怎樣一個人。這個審判官相貌可憎,尖鼻子,黃顏色的高顴骨,眼睛雖然小,但是銳利有神,他的樣子像櫸貂,同時又像狐貍。他的腦袋由一個活動的長脖子支撐著,從他的寬大的黑長袍裡伸出來,不停地晃動,有點像烏龜把腦袋伸出甲殼後的動作。

他一開始先問博納希厄先生的姓名、年齡、職業和住址。

被告回答說他叫雅克米歇爾·博納希厄,五十一歲,退休的服飾用品商,家住掘墓人街十一號。

審判官沒有再問下去,而是長篇大論地向他談到參與國家大事對一個地位微賤的市民會有多麼危險。

他接著開始一段敘述,使他的這番開場白變得複雜起來;在這段敘述裡他談到了紅衣主教先生的權力和他的所作所為;這位無與倫比的大臣,這位擊敗了過去的大臣們的勝利者,這位未來的大臣們的楷模,沒有一個人能夠反抗他的權力和行為而不受到懲罰。

在他的長篇大論的第二部分以後,他一邊用他那老鷹般的目光盯住可憐的博納希厄先生,一邊要博納希厄先生好好考慮考慮自己的情況的嚴重性。

服飾用品商的考慮早已經成熟:他詛咒德·拉波爾特先生想到讓他娶他教女的那一瞬間,特別詛咒這個教女同意做王后的內衣保管女侍的那一瞬間。

博納希厄老板性格的基礎是和可鄙的吝嗇混在一起的極端的自私,另外再加上過分的怯懦。他的年輕妻子在他心裡激起的愛,完全是一種次要的感情,根本敵不過我們剛才一一列舉的那些原始的感情。

博納希厄確實考慮了剛才對他說的話。

“不過,審判官先生,”他冷靜地說,“務必請您相信,我比任何人都知道而且敬重無與倫比的法座的功勛,在他的統治下我們感到無比榮幸。”

“真的嗎?”審判官用懷疑的口氣問,“如果真是這樣,您怎麼會在巴士底獄裡呢?”

“我怎麼在這兒,或者不如說,我為什麼在這兒,”博納希厄先生回答,“這正是我完全不可能說給您聽的,因為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可以肯定,不是因為冒犯過,至少不是故意地冒犯過紅衣主教先生。”

“然而您一定犯了罪,因為您在這兒被指控的罪名是叛國。”

“叛國!”博納希厄嚇了一跳,叫了起來,“叛國!一個厭惡胡格諾派、痛恨西班牙人的服飾用品商,怎麼會被指控犯了叛國罪?請您考慮考慮,先生,這件事實際上是不可能的。”

“博納希厄先生,”審判官說,同時望著被告,就像他那雙小眼睛有一直看到別人內心深處的能力似的,“博納希厄先生,您有一個妻子嗎?”

“是的,先生,”服飾用品商渾身打著哆嗦回答,他感覺到這樣一來他的事情要變得複雜了,“換句話說,我曾經有過一個。”

“怎麼?您曾經有過一個?如果您現在沒有了,您把她弄到哪裡去了?”

“她給人綁架了,先生。”

“她給人綁架了?”審判官說,“啊!”

博納希厄從這個“啊”裡感覺到事情越來越複雜了。

“她給人綁架了!”審判官接著說,“您知道綁架她的人是誰嗎?”

“我相信我認識他。”

“他是誰?”

“請您注意,我什麼也不能肯定,審判官先生,我僅僅是有所懷疑。”

“您懷疑誰?好,痛痛快快地回答吧。”

博納希厄先生完全不知所措了;他應該什麼都不說呢,還是什麼都說出來?什麼都不說,別人會以為他知道得太多不能招認出來;什麼都說出來,他就表現出了誠意。因此他決定什麼都說出來。

“我懷疑,”他說,“一個高個子、棕色頭髮的人,態度傲慢,看上去像個貴族大老爺。我在羅浮宮邊門前等我的妻子接她回家時,我覺得有好幾次他跟著我們。”

審判官好像感到了幾分不安。

“他的名字?”他問。

“啊!至於他的名字,我就一點不知道了;不過,如果我遇見他,我一下子就可以認出他,我可以向您保證,哪怕是在一千個人中間。”

審判官的臉色變得陰沉了。

“您說,您在一千個人中間也認得出他來?”他問。

“我是說,”博納希厄回答,他看出自己走錯了路,“我是說……”

“您已經回答說您認識他,”審判官說,“很好,今天就到此為止;在我們進一步問下去以前,先要通知一個人,告訴他您認識綁架您妻子的人。”

“可是我沒有對您說我認識他!”博納希厄在絕望中叫了起來,“我對您說的正相反……”

“把犯人帶走,”審判官對兩個衛士說。

“應該把他押到哪兒去?”書記官問。

“單人囚室。”

“哪一間?”

“啊!我的天主,隨便哪一間,只要能鎖住就行,”審判官回答,那種冷淡的口氣,讓可憐的博納希厄感到了恐懼。

“唉!唉!”他對自己說,“災難落到了我的頭上;我的妻子一定是犯了什麼滔天大罪;他們以為我是她的同謀,會把我和她一起懲辦;她會說出來,會承認她什麼都告訴過我;一個女人喲,是那麼軟弱!一間單人囚室,隨便哪一間!正是這樣!一夜很快就會過去,明天,上車輪刑[112],上絞架!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可憐可憐我吧!”

兩個衛士根本沒有去聽博納希厄老板的哀訴;況且這種哀訴他們也一定習以為常了,他們一人抓住犯人的一條胳膊,把他押走了。這時候審判官在匆匆地寫一封信,書記官等著。

博納希厄沒有閉上眼睛,並不是因為他的單人囚室太不舒服,而是因為他的憂慮太重了。他整夜坐在他的凳子上,聽見一點響聲就嚇得發抖;當黎明的頭幾道亮光鉆進他的牢房時,他覺得曙光都有了哀悼的色彩。

忽然間他聽見有人拉門閂,嚇得他一下子跳得老高。他以為是來找他,要把他送到斷頭臺上去的;因此當他看見進來的不是他等待的劊子手,而僅僅是頭天的審判官和書記官時,他幾乎跳起來去摟他們的脖子。

“您的案子從昨天晚上起變得非常複雜,我的老實人,”審判官對他說,“我勸您把真實情況全都說出來;因為只有您的真誠的悔過才能平息紅衣主教的怒火。”

“可是我已經準備好什麼都說出來,”博納希厄叫了起來,“至少把我知道的都說出來。問吧,我求您了。”

“首先,您的妻子在哪裡?”

“可是我已經告訴您,她給人綁架了。”

“是的,但是從昨天下午五點起,她靠了您的幫助逃走了!”

“我的妻子逃走了!”博納希厄大聲叫嚷,“啊!不幸的女人!先生,如果她逃走了,這不能怪我,我可以向您發誓。”

“那麼您到您的鄰居達爾大尼央先生家去做什麼?您當天白天跟他有過一次長時間的談話。”

“啊!是的,審判官先生,是的,這是真的,我承認我錯了。我到過達爾大尼央先生家裡。”

“您這趟去的目的何在?”

“求他幫助我找回我的妻子。我當時認為我有權把她找回來。現在看來,我錯了,我請求您多多原諒。”

“達爾大尼央先生怎麼回答?”

“達爾大尼央先生答應幫助我,但是我很快發覺他出賣了我。”

“您在欺騙法庭!達爾大尼央先生和您達成協議,根據這個協議他趕跑了逮捕您的妻子的警方人員,並且幫助她逃避所有的搜捕。”

“達爾大尼央先生搶走了我的妻子?啊!您這是在跟我說些什麼?”

“幸好達爾大尼央先生落到我們手裡,您這就跟他對質。”

“啊!說真的,我求之不得,”博納希厄先生叫了起來,“能見到一張熟悉面孔,我不會感到不高興的。”

“帶達爾大尼央先生進來,”審判官對兩個衛士說。

兩個衛士帶阿多斯進來。

“達爾大尼央先生,”審判官對阿多斯說,“講講在您和這位先生之間發生的事吧。”

“不過!”博納希厄叫了起來,“您讓我看的這個人不是達爾大尼央先生!”

“怎麼!他不是達爾大尼央先生?”審判官也叫了起來。

“絕對不是,”博納希厄先生回答。

“這位先生叫什麼名字?”審判官問。

“我沒法告訴您,我不認識他。”

“怎麼!您不認識他?”

“不認識。”

“您從沒見過他。”

“見過;但是我不知道他叫什麼。”

“您的名字?”審判官問。

“阿多斯,”火槍手回答。

“不過這不是一個人的名字,這是一座山的名字[113]!”可憐的審訊者叫了起來,他的腦袋已經開始被搞糊塗了。

“這是我的名字,”阿多斯心平氣和地說。

“但是您曾經說過您叫達爾大尼央。”

“我?”

“是的,您。”

“不對,是有人對我說:‘您是達爾大尼央先生嗎?’我回答:‘您這麼認為?’抓我的那些衛士嚷著說他們有把握。我不想惹他們生氣。況且我也可能弄錯了。”

“先生,您無視法律的尊嚴。”

“決沒有的事,”阿多斯平靜地說。

“您是達爾大尼央先生。”

“您倒是看看,您自己還在對我這麼說。”

“可是,”博納希厄先生也叫了起來,“我對您說,審判官先生,沒有一秒鐘好懷疑的。達爾大尼央先生是我的房客,因此盡管他沒有付我房錢,甚至正因為這個緣故,我應該認識他。達爾大尼央是一個十九歲出頭不滿二十歲的年輕人,而這位先生至少有三十歲。達爾大尼央先生是德·艾薩爾先生的衛隊裡的衛士,這位先生是德·特雷維爾先生的火槍隊裡的火槍手;請看看他的制服,審判官先生,請看看他的制服。”

“對,”審判官低聲說,“再對沒有了。”

這時候,門忽然打開,一個信使被巴士底獄邊門的看門人帶進來,交給審判官一封信。

“啊!這個該死的女人!”審判官叫了起來。

“怎麼?您說什麼?您說的是誰?我希望,不是我的妻子吧?”

“正相反,是她。您的案子這一下可不得了啦。”

“怎麼回事!”服飾用品商惱怒地叫起來,“先生,請您講給我聽聽,我關在監獄裡,我的案子怎麼會因為我的妻子做的事變得更糟了!”

“因為她做的事是你們之間擬訂的一個計劃,一個惡毒的計劃的結果!”

“我向您發誓,審判官先生,您陷在一個天大的錯誤中,我一點兒也不知道我的妻子要做什麼,我和她幹的事毫不相干,如果她幹了什麼蠢事,我就不認她,我要揭穿她;我詛咒她。”

“好啦!”阿多斯對審判官說,“如果您不再需要我了,請把我送到什麼地方去,您的這位博納希厄先生,實在叫人厭煩。”

“把犯人們送到各自的牢房去,”審判官用同一個手勢指著阿多斯和博納希厄,說,“讓他們受到比以往更加嚴厲的看管。”

“不過,”阿多斯用他那習以為常的冷靜口吻說,“您要找的是達爾大尼央先生,我完全看不出我在哪一方面能代替他。”

“照我說的去做!”審判官大聲叫嚷,“絕對保密!您聽清楚!”

阿多斯聳聳肩膀,跟著看守他的衛士們走了;博納希厄先生呢,哭得那麼傷心,連老虎聽了也會心碎。

服飾用品商被帶到他原來過夜的那間單人囚室,整個白天就關在裡面。整個白天他哭得像一個真正的服飾用品商,因為他完全不是一個軍人,他自己也跟我們這麼說過。

晚上,九點鐘左右,在他就要下決心上床睡覺的時候,他聽見走廊裡有腳步聲。腳步聲離他的單人囚室越來越近,門打開,幾個衛士出現了。

“跟我走,”一個跟在衛士後面進來的士官說。

“跟您走!”博納希厄叫了起來,“在這個時候跟您走!我的天主,上哪兒去?”

“上我們奉命送您去的地方去。”

“但是這不是一個回答。”

“然而是我們惟一能夠向您作出的回答。”

“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可憐的服飾用品商低聲說,“這一次我完蛋了!”

他機械地、沒有絲毫反抗地跟著來找他的衛士們走了。

他走過曾經走過的那條走廊,穿過頭一個院子,接著穿過第二座主體建築物;最後到了前面院子的大門口,發現一輛由四名騎馬的衛士圍著的馬車。他給押上馬車,那個士官坐在他身邊,車門被鑰匙鎖上,兩個人就像被關在一間裝有輪子的活動監獄裡。

馬車開始動了,慢得像一輛柩車。隔著用掛鎖鎖上的窗柵欄,犯人僅僅能看見房屋和路面,但是作為真正的巴黎人,博納希厄從界石、招牌、路燈可以認出每一條街。到了聖保羅教堂,處決巴士底獄的犯人的地方,他差點兒昏過去,連著劃了兩次十字。他本來以為馬車要在這兒停下來,然而馬車卻走過去了。

再往前些,他又一次被嚇得心驚膽戰,這是在沿著聖約翰公墓走的時候,國家的要犯都埋在這座公墓裡。只有一件事讓他多少放下了一點心,這就是在埋葬他們之前一般都先砍下他們的腦袋,而他的腦袋還好好地長在他的肩膀上。但是當他看到馬車走上去沙灘廣場[114]的那條路,見到了市政廳的尖屋頂,馬車鉆進了拱廊時,他相信對他說來一切都完了,他想向那個士官懺悔,但遭到了拒絕,於是發出一聲聲如此可憐的叫喊;士官不得不宣布,他吵得自己耳朵都聾了,如果他再這樣繼續吵下去,非用東西把他的嘴塞住不可。

這個威脅使博納希厄稍微平靜了一點;如果定在沙灘廣場上處他死刑,那麼現在差不多已經到了處刑的地點,犯不上再用什麼東西塞他的嘴了。事實上,馬車在這個兇險的廣場上穿了過去,沒有停下。還剩下特拉瓦爾十字架[115]這一個地方叫他害怕。馬車走的路正是通向那裡。

這一次再沒有什麼可以懷疑的了,處決那些次要的罪犯通常是在特拉瓦爾十字架。博納希厄原以為自己配得上聖保羅教堂或者沙灘廣場,還感到驕傲呢。他的旅途和他的命運將終止在特拉瓦爾十字架!他還不能看見這個不幸的十字架,但是他幾乎感覺到它在迎著他過來。在離它還剩下二十步的距離時,他聽見一片喧嘩聲,馬車停住了。可憐的博納希厄已經被他連續感到的激動情緒壓垮了,他再也支持不住,發出一聲微弱的、別人聽了會當成是垂死者的咽氣聲的呻吟,接著就昏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