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难逃(叛逆青葱系列之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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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只是憐憫

你要知道,追求和行乞,沒什麼分別。說什麼打動芳心,不過是挑起對方的憐憫。

天定的俊朗外型、瀟灑與鎮定,和觀雪的失措表現,有很大的距離,但他比她也不過是年長一歲了吧。

觀雪讀的是女校,平日少有接觸男生,可能真如芳心所說,十六歲的她只有十歲的思想。她走在天定身旁,偷看他,擔心成熟的他會否介意她的幼稚?

突然,天定停下腳步,想得入神的觀雪差點撞到他身上去。

天定說:“就是這裏了。”

觀雪抬頭一看,耳邊傳來嘈吵的聲音,面前是一間遊戲機中心。她失聲說:“這種地方——”她以為天定會帶她到一些寧靜的地方,讓兩人好好傾談一下。

天定向觀雪投以溫暖的眼神:“你未來過,是嗎?我會保護你的。”

聽到他這樣說,觀雪不能提出反對了。

他們走進遊戲機中心,裏面黑黑沉沉,氣氛很嚇人。

“青年人要縱橫四海,不可整天困在家裏。”梁天定笑說。

“但這些地方——”觀雪自然不習慣。

“任何地方都應該去一去,一生人起碼一次。”

“我每月只得五百元零用錢。”

“上街不一定要用錢的。有時我在機舖坐上半天,也不必花費一元。”

觀雪用難以置信的表情看他。

“不相信?”他走到找換處跟老闆說了幾句話,然後老闆跟他走到一部遊戲機前,投進一元硬幣,畫面上顯示了“單打”的字樣。

老闆離開後,天定悄聲說:“就是這一局,我可以玩上三個小時。”

觀雪奇怪,“你認識老闆的?”

“不認識。”

“他為什麼會請你玩一局?”

“我對老闆說:“壞機,吞了我一元。”老闆就識趣了。”

觀雪傻笑,“老闆這麼容易信你?”

“機舖之內,龍蛇混雜,老闆為求明哲保身,只有甘心被騙。否則,為了區區一元,被人放火燒舖,那就因小失大。”

觀雪吐吐舌頭,“你說得真恐怖。”

“我已經把事情說得非常輕描淡寫了。”

觀雪看看四周,幾乎所有人也在吸煙,更聽到一大堆粗言穢語。

“你經常來這裏?”

“這裏是最廉宜的消費場所。”

“好像很危險!”

“因為大家都覺得對方是危險人物,所以各人相敬如賓,仿如兄弟,這裹不錯是最危險的地方,但也是最安全的。”

天定把十個一元硬幣放在機面上,疊成一個三角形金字塔。

“幹什麼?”觀雪奇怪地問。

“這是死亡金字塔。”天定淡淡笑起來,“我們雙打,玩完十元,然後離開,好嗎?”

觀雪看著眼前令人眼花繚亂的畫面,“我不懂——”

“我充當師傅,保證在這十元內,將你訓練成“熟手女工”。”天定說完,將兩個一元硬幣投進機內,按下“二人玩”按鈕,用心地教她如何使用操縱杆控制畫面。觀雪感到很新鮮、緊張和刺激。十六年來,她從未踏足過這種地方,傲弘一直跟她說,遊戲機中心怎樣好玩,她也不相信。現在玩起來,又覺得她所言非虛。

天定愉快地說:“這個遊戲叫做“俄羅斯方塊”,我整天見到女孩子霸佔著這部遊戲機。”

觀雪皺皺眉:“有很多女孩子到這裏玩?”

“女權高漲嘛。”

“她們不怕碰到壞人嗎?”

“香港還有好人嗎?”

觀雪偷偷望天定,低聲說:“你——人品也不錯。”

天定看著畫面,嘴角掛著笑意:“知人口面不知心,不要把一個人的品格估計得太高。”

觀雪自信地說:“我相信自己的眼光。”

“人心難測。太信任一個人,會換來太大的失望。”

就在這時候,一個口叼著香煙的油脂青年走過來,在他們的遊戲機旁站定,盯著他們,然後他對梁天定輕佻地說:“喂,靚仔,借一元給我,沒什麼問題吧?”一邊說,一邊已拾起了機面上其中一個一元硬幣。

天定連看也不看那少年一眼,專在地凝視著畫面,從牙縫間迸出三個字來:“隨便拿。”

那人面上閃過一絲驚訝之色。手中的一元,既不放下,也不拿走。

天定的雙眼全沒有離開過遊戲機,用漠不關心的語氣說:“機面上有十元,你可以隨便拿。但是——後果自負!”

當他說這番話的時候,雙頰頻頻跳動,那是咬動牙關的表示。那少年聽完,變得不知所措,直勾勾地看著天定,天定卻好像渾然不覺,繼續玩下去。

觀雪更是連半點聲音也不敢發出來。

氣氛倏地變得很嚇人。

過了足足一分鐘,那人才將手上的一元放下來,向天定豎起拇指說了句:“靚仔,你有種!”語畢,也就慢慢走開,隱沒在人群中。

觀雪才鬆一口氣,怯怯地問:“那人是幹什麼的?”

“欺善怕惡之徒,沒出息。”天定冷冷地說。

觀雪指指機面上由一元硬幣堆成的金字塔:“為什麼你叫他拿走這十元?”

“因為小賊始終是小賊,極其量有膽打劫的士司機。叫小賊打劫銀行,他們就不敢了。”

觀雪聽得一頭霧水,搖頭表示不明白。

“原理是一樣的。搶我一元都要我批准,即使我將銀包雙手奉上,他也不敢拿走。”

觀雪笑著搖頭,想不到有這種人。

“一邊玩一邊說,兩者都不能兼顧。分了心神,遊戲結束了!”天定看看觀雪,鑑貌辨色:“想走了吧。”

觀雪笑一笑。

“我知道,這裏煙味很重。”天定收拾起機面上的硬幣的時候,他試探似地問:“你不喜歡別人抽煙的吧?”

觀雪點頭。

“現在,抽煙的女人比男人還要多。”天定又問:“你的朋友中也有煙不離手的吧?”

觀雪想起傲弘。她誠實地點頭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要小心自己潛移默化。做一個吸煙的女人,必定神憎鬼厭。”

觀雪連忙澄清:“我朋友抽,但我不會的。”

天定看著觀雪,他揚一揚眉說:“這麼肯定?”

他解釋說:“人性是有弱點的。如果你的那位朋友對你說:“喂,觀雪,我們是朋友哦?抽兩口吧,只抽兩口”——那個時候,你會怎麼辦?”

觀雪想了一想後說:“我會說自己不喜歡抽煙。”

“不抽,就做不成朋友了。”

觀雪靜默下來。

天定語重心長地對她說:“每個人也以為自己可堅持到底,可惜,身邊的人,往往最能動搖你的心志,要小心行事,知道嗎?”

觀雪像學生服從老師般答應:“我知道了。”

天定似乎看穿觀雪心裏所想,他溫和地說:“我有時覺得,講出一句話,是足以改變一個人一生的。”

觀雪努力地點頭。表示自己完全明白他的話。

˙˙˙

走出遊戲機中心,天色開始暗下去,兩人走在長長的彌敦道上,經過一段短時間的相處,觀雪放鬆了不少,精神卻因過分的緊張而疲倦下來了。

天定垂下眼睛,突然間說:“今天以後,我想你不會再找我了。”

觀雪訝異:“為什麼?”她發覺自己的問題傻透了,更正說:“你為何這樣說?”

天定把雙手插進夾克袋說:“因為我和你心目中希望見到的“梁天定”有出入。”

觀雪想不到天定連她的感覺也看透了,真人當然和信裡有所不同,但她完全完全沒有討厭或不想再見天定啊!

天定繼續說:“從我帶你到遊戲機中心時你露出的眼神,我便知道了。”

觀雪急起來:“我只是不清楚男孩子的喜好。”

天定笑了笑:“有可能,我和信中的我有很多不同,我怕你會對我愈來愈失望。”

“不。”觀雪說:“我絕對沒有失望,反而是……自卑感突然作祟,你其實不錯,很難相信你是如信中所說的孤獨寂寞。”

觀雪不知道為何自己會大膽地說出心底話,和天定談話,很自然而然地吐出心聲,即使她的知己如芳心和傲弘,也從沒給她這種安全感。

他們走到彌敦道聖安得路教堂外的一段路,街燈很暗,觀雪看不清天定的臉孔,只聽到他的聲音。

那種感覺,彷彿是和天定在電話筒第一次談話,又像是以前看天定寫信時的心聲。

天定的聲音很低很低:“孤獨和寂寞,不一定在獨自一人時才感覺到,有很多人在我身邊徘徊,但我仍覺得自己是困在玻璃箱裡的旁觀者,這感覺很多時令我感到——很害怕。”

觀雪靜靜地聽著,她的心覺得有一點點的空虛。

天定沉默了一會,嘆了口氣說:“一直不能忘記一套戲。戲中有一段是說父親不體諒兒子,一直強逼兒子繼承父業。兒子覺得自己的理想盡失,心灰意冷之下,終於向自己的腦袋轟了一槍——那一段情節,我一邊看,一邊忍不住流淚了。”

他的聲音突轉悲涼:“我心裏一直在想,我也想試試給爸爸管束的滋味,可惜,自己連爸爸也沒有,那豈不是比戲中的兒子更慘?”

觀雪欲安慰他什麼,天定已艱難地吐出幾個字:“我媽媽說,她快要結婚了。”

觀雪痛心起來。這孩子,外表瀟灑不羈,但雙眸裏、聲音底下,有著無限的沉痛。

也許,寂寞難逃,是真的。

好看的人,不好看的人,也可以是不快樂的人。不快樂,是唯一對人公平的事情。

觀雪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充滿溫暖:“有見過新爸爸嗎?”

“沒有新舊之分。爸爸只能有一個。”天定說得斬釘截鐵:“就算我以後碰到那個男人,我只會稱呼他:“叔叔”。”

觀雪知道天定情緒激動,所以,沒再說任何話刺激他了。即使如此,天定整個人還是簌簌地抖起來了。

她不自覺地伸手拍了拍天定的背,感到必須安慰一下這外表俊朗、內裹卻一點不快樂的男孩。

她的手觸到天定的背,顫抖了一下,心如要跳出胸膛一樣——這便是觸電的感覺嗎?

天定轉過頭看觀雪,觀雪抬頭見他定睛看著自己,是一種有感情的眼神。

觀雪不明白為何會有這種感覺。

天定凝望她說:“觀雪,你可以做我的女朋友嗎?”

觀雪聽到這話,心頭一陣激蕩,仍強裝鎮定地假定:“我當然是你的女性朋友啦!”

天定揚起一道眉看觀雪,“觀雪,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觀雪垂下頭,不敢面對天定,是真的嗎?她不是自作多情,原來天定也喜歡她?

但是,太快了,才見過一次面……不不不,感情要來便來了,見一次面,和見多十次面,是一樣的。愛就愛,不愛就不愛了。

“我會令你以後過得開心。”天定誠懇地說:“以前,我們各自有自己的不開心。但以後,我會令你過得開開心心。”

觀雪心亂如麻。

天定見她不說話,緩緩地道:“你心裏一定在想,我未追求過你,如何成為我的女朋友呢?其實,你要知道,追求和行乞,沒什麼分別。說什麼打動芳心,不過是挑起對方的憐憫。如果雙方有情,根本不需要那種欲拒還迎的男女攻防戰。”天定吸一口氣說完:“要愛,見我第一眼的時候,你已經愛上我。不愛,任何熱烈的追求,完全是浪費時間。”

觀雪聽他說完,好想立即對他說:“我接受你。”可是,自己真的不需要經過任何考慮嗎?

沿路行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他身上,情侶也要匹配的,是嗎?

現在他對自己情深,自然什麼都不介意。可是,當某天,雙方鬧翻了,他仍會這麼疼愛自已嗎?當某一天,有那麼一個女孩子,比起自己對他更好,條件比起自己更好,他仍會這麼疼愛她嗎?

觀雪不禁懷疑起來。

她腦中要想的問題太多了,知道自己一下子不能作決定。她不忍傷害他。可是,如果自己說了“我接受你”,何嘗又不是傷害了日後後悔了的他?

天定窺看身旁猶疑不決的觀雪,替她解圍,溫和地說:“不要站在街上,凍壞了身子就不好。我們邊走邊說,好吧。”

觀雪看看他,他有點苦澀地笑了一笑,略略垂下了頭,滿懷心事地向前,觀雪只好跟在他背後。

“這種示愛方式,太唐突了,是嗎?”他斜著臉看她。

觀雪低聲說:“不。”

“是太唐突了。”天定苦笑。“對於愛情,我什麼都不懂。”

觀雪向他搖頭,其實他說得很對,她也不相信建立在金錢上的追求,送玫瑰花、送禮物,為了什麼?

她相信的,是他對自己的關心,相信風雨中的同舟共濟。

也許,其實她應該給天定一段時間,讓天定考慮清楚,這不是比自己決定更好嗎?

她始終這樣認為,一切得來大易,失去也更易。

思前想後,心亂如麻。一路上,兩人也再沒說話。

快到達觀雪家門,天定開口打破沉默:“觀雪,你決定了沒有?”

觀雪低頭,咬著下唇,不知如何回答。

天定見她不答話,他便說:“無論你作出什麼決定,我等你。”

天定的每個字都令她刻骨銘心,她更不知該說什麼才對。

天定憂愁地微笑了,像是對自已喃喃說:“但是,觀雪,你想我等多久?一天?一個星期?一個月?一年?抑或……一世?”

觀雪怔怔望著天定,他的喉頭顫動,下巴不停地抖,在等她的回覆。觀雪吃力地克服自己那不太靈活的嘴唇,不好意思地說:“我……我又怎會忍心要你等我一世?!”

天定笑起來,像放下心頭大石:“那麼,就等你一天好了?”

觀雪一張臉熱起來,太隨便了,她急急的說:“那不……不大好。”

天定的聲音裏有大大的希望:“那麼,取個中間數——一星期?成交了?”

觀雪不懂反駁,只有輕輕“唔”了一聲,算是答應。

她感到面頰上燒得可以劃火柴。

“觀雪,由明天開始,我會等你,直至一個星期過去為止。到時要把你的決定告訴我。”

觀雪除了懂得垂下頭之外,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好了,觀雪,進去了,不要太遲回家。”

天定把話說完,鬆了一口氣,把雙手往口袋一插,對觀雪微笑說:“再見。”

觀雪知道他要離開了。

觀雪不能不著急:“我們,這天以後,會再見面嗎?”

天定肯定地點了一下頭。

觀雪放心下來,突然想問一個問題事後想清楚才知道是很笨的一個問題:“你——你會怎樣等我?”

天定眼珠子轉動了一下,思考著她的問題——也許連他本身也沒有想過吧——跟著,他望定了她,孩子氣笑了。

“明天吧。明天早上你便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