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动心灵系列:这一生最美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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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微風之家

再去Sky Bakery,是一星期後的周末。

爸爸要加班,一早返回公司,跟進一個新企劃案,晚上才回來。調職到總公司後,他比以前忙碌得多。我不懂工作的事,只知道當他說要在假日上班,美月不禁流露出失望的神情。她沒有埋怨,反而囑咐爸爸不要累壞身體。在美月心裏,只是多聊幾句話也好,她都想爸爸陪在身邊。

美月是生物組長,負責照顧班裏飼養的小動物,今天輪到她回校餵兔子。美月喜歡Sky Bakery的紅莓牛奶麪包棒,麪包中間加入紅莓乾,表面灑上杏仁片和糖霜,香濃滋味。為了逗她開心,我於是再去牧原太太的麪包店。

阿姨包裝麪包時,我留意到櫃枱有一個別緻的木製裝飾品。深啡色的底座上面,是一個麪包廚房,頂部有一塊寫着“SKY BAKERY”的木牌,廚房有入牆的烤爐、工作桌和三個戴白色廚師帽的木偶,一個用手搓麪團,一個用擀麪棍擀麪團,一個把麪團放進烤爐。

“好可愛!”

“這是音樂盒。”阿姨在“廚房”後面上發條,隨着徐徐流瀉的《Amazing Grace》,三個木偶緩緩轉動,他們有各自的崗位,卻又互相合作,故事性的場景,洋溢着活潑的朝氣。

“我沒見過這麼精彩的音樂盒。”我說。

“這是由一個音樂盒老工匠設計的,人手製作,全世界只得一個。”

“三個木偶就是你們一家三口?”

“嗯,有一年聖誕節,小翔爸爸暗地裏委託工匠製作音樂盒,送給我和小翔做聖誕禮物。”

“是意外驚喜呢,你們收到禮物時,是不是很感動?”

“《Amazing Grace》是我最喜歡的歌曲。小翔年幼時,我時常在他牀邊唱這首歌,哄他睡覺。所以呢,當聽到音樂盒轉出熟悉的歌,我感動得眼淚都流下來了。”

丈夫特別訂做音樂盒,感激妻子對家庭的付出。阿姨重提舊事時,亦按捺不住內心的悸動,臉上不期然流露出甜蜜的笑容。

“叔叔真是一個溫柔的丈夫呢。”

“嗯……還好吧。”阿姨像含羞的少女,臉頰微微泛紅。

音樂停了,我重新上發條,三個木偶再次轉動。

媽媽也有一個音樂盒,長方形的紅褐色雕花木盒,內置一首旋律感人、悠揚悅耳的曲子。我曾經問媽媽樂曲的名字,她只說那是一首沒有名字的曲子。音樂盒放在哪裏呢?搬家後,太多東西要整理,我一時間想不起來。

“等一會,我和小翔會送麪包去微風之家,你有空的話,一起來做義工吧。”阿姨說。

“微風之家?”

“位於郊外的孤兒院。我每個星期都送麪包給孩子。”

事實上,我回家後,不見得會乖乖地坐下來溫習。難得有機會去做有意義的探訪,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好呀,我去。”我爽快答應。

早苗取出膠箱,我和阿姨把一個個麪包放進去,直至塞滿整個箱子。

“好,準備出發!”阿姨環視店面,“奇怪了,小翔還沒下來嗎?”

此時,廚房裏面掠過一個黑影,半蹲下身,躡手躡腳,想要溜到後門。從身高推斷,不看臉孔都知道黑影是誰。

“在那裏!”我指着廚房喊。

黑影一聽見我的叫聲,旋即立直身子,向後門狂奔。

“你又想偷走?你站住!”

不巧的是,後門給上鎖了,任憑小翔如何搖動門把都打不開。

“放開我!”被阿姨拉着後衣領的小翔掙扎着。

早苗挨着店面和廚房之間的門框,得意地搖晃一串鑰匙。“早知你會偷走,我鎖了後門啦。”

“你想去哪裏玩?”阿姨進行審問。

“沒有啦,同學約我打棒球,我只是出去拒絕他們。”

“為什麼要帶棒球手套拒絕別人?你根本是想出去玩。”阿姨奪走小翔的棒球手套。

“這是用來表示歉意的道具呀。”

“你還要狡辯!”

“你把棒球手套還給我,我去球場示範給你看。”

“不要把我當傻瓜!”

上次的漫畫書事件,這次的偷走事件,兩母子明明是在吵架,舉動和對話卻充滿喜劇感。旁觀的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前面的女孩,你笑什麼?”小翔睥睨着我。

“我說過了,你可以叫我學姐,或者若葉姐姐。”我重申一次。

“啊,若葉,小若,洗衣店的小狗也是叫小若。”小翔打量我一下,不懷好意地笑,“你和牠長得一模一樣,簡直是雙胞胎。”

“對啊,我跟小狗一樣可愛。”

咦?不對,以他的壞嘴巴,不可能隨便稱讚女生。難道我掉進他預設的陷阱裏?

正在狐疑着,小翔補充說:“那隻小狗又肥又蠢又膽小,只懂吃飯和睡覺,真的很可愛啊!”

“真可惡!你膽敢再講,我要你不好過!”

“又肥又蠢又膽小,汪汪!”

“小矮子!”我衝進廚房,掄起工作桌的擀麪棍,“我要殺了你!”

“嗚哇!”

我們先繞着廚房的走道追逐,再由廚房追出店面,擦身經過阿姨時,她閃身撞向牆壁,擦身經過早苗時,她高舉放滿麪包的托盤。

“你們不要跑來跑去,太危險了!”

我們無視阿姨的話,繼續由店面追到大街。小翔跑得快,我也不比他跑得慢,兩人在街上展開激烈的追逐戰。

“小矮子,你休想逃!”

路上,有一個頭髮灰白的老伯伯,他拄着拐杖,拖着一隻八哥犬,蹣跚地迎面走來。

在毫無先兆下,小翔猝然在老伯伯面前停步,蹲下身逗八哥犬玩。我急忙煞停腳步,把擀麪棍藏在背後,笑容僵硬,“午……午安……”

“午安。”老伯伯說。

我不服氣地斜睨着小翔。

八哥犬不停用舌頭舔小翔,他們相處融洽,看來是住在附近的街坊。眾多小狗之中,我最不喜歡八哥犬,黑臉黑鼻子,額頭有皺紋,樣子醜極了。

我蹲在小翔旁邊,壓低聲音說:“嘿,算你運氣好,遇上救星,我不得已才暫時停戰。”

“再多跑幾公里,我也不見得會輸給你。”小翔舉起勝利手勢。

“汪汪!”

“沒你的事,閉嘴!”我命令八哥犬。

“汪汪!汪汪!”八哥犬不停搖尾巴,心情十分好。

“牠很喜歡你喔。”小翔說。

“我才不喜歡牠。”

小翔搓揉八哥犬的頭,沒正經地說:“真可憐!她這麼說,你是不是很傷心?”

一輛白色廂型車駛過來,車身寫着“Sky Bakery”。阿姨探頭出車窗,朝我們喊:“我們要出發啦。”

小翔向八哥犬連連道別,磨磨蹭蹭的,一副難分難捨的模樣。

“快些啦,小翔,小若!”阿姨催促道。

“是!”

“汪汪!”

我回應,八哥犬也同時吠叫。我望望八哥犬,再看看阿姨,摸不清是怎麼一回事。

小翔跑到廂型車前,轉頭大聲喊:“小若!”

“汪汪!”

“哈哈……哈哈哈……”小翔捧着肚子,笑得連淚水都飆出來了。

老伯伯牽起八哥犬的狗繩,和藹地說:“小若,走啦。”

“什麼?小若?牠就是洗衣店的小若?”

誰說我和牠長得一模一樣,簡直是雙胞胎?

我揮舞着擀麪棍衝向廂型車,小翔迅速跳上後座,鎖上車門,隔着車窗拉下眼皮,向我做鬼臉。

“開門!”我拍打着車窗喊。

“不要再玩啦,快上來!”

阿姨打開助手席的車門,取走我的擀麪棍。她以平和的聲音說:“廚房工具是廚師的驕傲,不是你們的玩具或武器。”

“噢……對不起……”我說。

“你們安靜地坐好,不要再吵架啦。”

廂型車很快離開住宅區,駛上公路後,視野逐漸開闊,路旁的房子越來越少。偶爾,會看見果園或農舍,後來只剩下廣闊的翠綠草原。

阿姨說剛才的老伯伯叫佐藤恭一郎,他就是做音樂盒的老工匠,妻子不在了,子女在其他城市居住。他的作風低調,不揚名,一個人做音樂盒。他跟洗衣店的八哥犬特別投緣,差不多天天一起去散步。

佐藤,國內十分普遍的姓氏,我的班裏都有兩個同學叫佐藤。雖然普通,卻有說不出的親切感。不曾交談,不曾相處,只因喜歡一個姓氏,我相信,我也會喜歡叫佐藤的老工匠。

過了一小時,我們來到郊外住宅區,車子停泊在一幢兩層的歐式建築前,隔鄰有一座小教堂。正門的柱子釘住直立式木牌,上面寫着“微風之家”。

下車後,我和小翔搬出盛載麪包的膠箱。

一名中年女人帶着可親的笑容迎接我們,“牧原太太,歡迎你們!”

“午安。”阿姨說。

“午安。”小翔接着說。

“初次見面,我叫結城若葉,請多多關照!”

“我是這裏的谷院長,歡迎你!”

建築物的格子窗採光充足,室內裝潢簡約樸素,陶磚和原木的質感溫潤舒服。微風之家住了二十名孤兒,年齡由嬰兒到十五歲。這裏有職員和廚師,年幼的孩子會得到貼身照料,稍為年長的孩子便要自行上學,學習照顧自己。

廚師在我們到來前,做了蔬菜沙拉和玉米濃湯。我和小翔把麪包排在一個個籃子裏,再放在長桌上。我們留下來和大家一起用膳,中學生是哥哥姊姊,分別坐在小孩們旁邊。二十多人圍着長桌吃午飯,我是第一次。

席上,年幼的孩子對陌生的我充滿好奇,姓名、年齡、學校、興趣、偶像、喜歡的零食……什麼事情都詢問一番。最有趣的是,坐在我旁邊的小女孩挑出沙拉的迷你番茄,放在我的碟子上後,對我打眼色,叫我不要告發她。我吃掉她討厭的番茄,兩人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飯後,當值的孩子協助收拾碗碟,其他孩子可以自由活動。

小翔出奇地受歡迎,年幼的孩子簇擁着他,拉着他到建築物後面的花園玩耍。

“不要眨眼,看我的表演!”說着,小翔做出側手翻。

“嘩,翔哥哥很厲害!教我,教我!”

偏食小女孩找我做模特兒,想要繪畫一張素描。她讓我抱着毛茸茸的小熊布偶,坐在面向花園的門廊處,再三叮囑我不要動。

美月讀小學低年級時,都很喜歡繪畫素描,但她不以家人做主角,反而鍾情於昆蟲和動物。

有一次,一家人到公園野餐,美月拿着素描簿,繪畫長椅上的臘腸犬。牠乖巧地坐在主人身旁,不動不吠,任由美月繪畫。不久,主人要上洗手間,拜託美月暫時看顧他的狗。我溜到臘腸犬後面,搔牠的肚子,搓牠的頭,臘腸犬發出不耐煩叫聲,並且在長椅走來走去。

“我還沒畫好呀。”

聽到美月的話,我按着臘腸犬,不准牠亂動。臘腸犬生氣了,跳下長椅跑開,我和美月合力捉住牠,在糾纏之際,美月的手臂被臘腸犬咬了一口,她痛得當場哭起來。我見到美月受傷,也嚇得哇哇大哭。幸好,手臂的傷口不深,不必縫針。

這件事沒有減低美月對動物的喜愛,她連蛇和蜥蜴都膽敢觸摸。究竟她是欠缺危機感不懂害怕,還是相信世上所有動物都是善良的呢?

“謝謝你來幫忙。”谷院長坐下來,對我說。

“不客氣。”

“小翔是孩子們的偶像,大家都很喜歡他。”谷院長望向花園說。

“他來這裏之前,企圖偷走去打棒球。”我乘機告狀。

“哈哈,打棒球總比做義工吸引,男孩子都是貪玩的。送麪包是牧原夫婦的心意,小翔能夠偶爾來一趟,我覺得已經很難得了。”

“他們幾時開始送麪包來這裏?”

“大約十四年前吧。”谷院長憶述,“我們會儲起孩子畫的圖,製成明信片,不定期拿到手作市集販賣,把收入作為孤兒院的經費。有一次,我們在大阪一個商場擺攤子,遇到牧原夫婦。他們當時還沒結婚,在大阪的麪包店工作。他們知道孤兒院的情況後,很想表達對孩子的關心,於是在休假日做麪包,親自開車送來這裏。不經不覺,就過了十四年了。”

“叔叔阿姨都是好人。”

“小翔都是心地善良的孩子呀。”

“什麼?心地善良?算了吧!”一想到小矮子今早戲弄我,我便怒氣難下。

偏食小女孩的素描畫好了。她離開後,來了個大約只得五歲的長髮女孩,她捧着一盆橘色金盞花,不笑的臉,予人內斂冷漠的感覺。

“小光,怎麼了?”谷院長問。

小光不作聲,臉帶愁容,遞出盆栽。五朵金盞花中,有三朵枯萎了,剩下兩朵亦沒有精神。

“你想我救回凋謝的花?”谷院長接過盆栽。

小光點點頭。

“因為小光有金盞花陪伴,所以不會寂寞。但金盞花也想陪伴在天國的小光媽媽,不讓她寂寞。就是說,金盞花只是去了天國,不是小光不好,你明不明白?”

小光眨一眨眼睛,好像在問:“真的嗎?”

“真的。”谷院長笑着點頭。

小光放心了,浮出含蓄的淺笑。

我在吃飯時沒留意這個小女孩,剛才她也沒有到空地玩耍,她的沉默減低自身存在感,容易令人忽略她的存在。

“小光,我叫小若,我們做好朋友吧。”我展露友善的笑。

小光躲在谷院長身後,不敢正視我。

“哈哈,有人被討厭了。”小翔不知何時走過來,“小光,你過來,我做側手翻給你看。”他拖着小光到花園,神氣地擦擦鼻子,做出拿手的側手翻,可他在落地時站不穩,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搓着屁股,“哎喲喲,草太長,絆倒了,哈哈哈!”

小翔的動作笨拙,表情滑稽,小光笑了,可她即使會笑,都沒有笑出聲來。

“小矮子果然是笨蛋。”

“小翔是故意失手的,他想逗小光笑。”谷院長說。

“故意失手?”我感到很意外。

“小翔有一顆敏感的心,他比同齡的孩子更加心思細膩。”

說起來,小翔一直在花園玩,什麼時候留意到小光呢?

儘管我挺欣賞他關心小光的心意,但我就是無法把谷院長的稱讚加在他身上。

“兩年前,小光開始不再講話。她的個性孤僻,只跟熟悉和信任的人接觸,不容易和人建立親密關係。”谷院長說。

“為什麼變成這樣?”

“小光出生於單親家庭,媽媽受不住生活壓力,患上抑鬱症。小光三歲時,她一時想不開,在女兒面前跳樓自殺。”

聽到如此殘酷的悲劇,我的心像被巨型卡車輾過一樣,心很痛,很痛。

“醫生說小光受驚過度,失去說話能力。本來以為待她心情平伏後便會說話,這個情況卻維持到現在。我有時會想,小光可能認為自己做錯事,父母才會捨棄她。那孩子,她是在懲罰自己吧。”

“好可憐!”

“微風之家的孩子也好,我們也好,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難處。我們不需要別人同情,只想痛苦時有人陪在身邊。因為,我們都用自己的方式活下來。”

回程的車上,小翔無論怎樣挑釁我,我都沒有還擊,他自覺沒趣,不久便安靜地坐着。

我托着腮幫眺望窗外的景色。

青天白雲底下,翠綠的草原無盡延伸,農舍和果園陸續躍入眼簾。看着相同的風景,竟然有點不真實的感覺,有這麼一秒鐘,我以為掉進夢境的某個角落。

在夢境裏,黑白和色彩,真實和虛幻,過去和現在,宛如一滴滴落在水中的水彩,拖着顏色的尾巴在水中游散,混合,淡化,透明,到最後叫不出顏色的名字。

五月的天,景色明媚。

稻田裏,農夫矗立稻草人,小孩互相追逐。果園裏,工人爬上木梯,檢查成長中的梨子。停在商店前的小卡車,員工搬運貨物。房舍的陽台,主婦曬被子。樹蔭下,老夫婦乘涼。咖啡店裏,戀人甜蜜約會。

“我們都用自己的方式活下來。”

我在心裏重覆默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