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拙女儿死不休——也论霍小玉的性格特征及报复结局
乌兰其木格 王引萍
一、霍小玉稚拙的性格特征
霍小玉最突出的性格特征是稚拙,这一观点并没有贬低讽刺的成分,相反,是对她性格由衷的赞美。在她身上,集中体现了这种稚拙的美——一种相当高级的至情至纯的美。一方面,她对冰冷的现实有着洞若观火的清醒,明白李益对她的情和欲是脆弱的,他们想结为秦晋之好的愿望很不切实际,所以,与李益相处的两年中她会时时“流涕”,患得患失。另一方面,她对李益爱恋痴迷得不可自拔,对爱情有着极高的期许,以致毫无保留地投入与他不对等的爱恋之中,这种爱情犹如飞蛾扑火,她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最终,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她的爱情理想灰飞烟灭。令人扼腕叹息的是,饮恨而终的霍小玉依然执迷不悟,死后看到李益“哭泣甚哀”,就含情脉脉地认为他们之间“尚有余情”,于是,她在“幽冥之中”唏嘘感叹,多情以至于此!稚得可叹可惋,拙得可爱可悲,对现实有成熟的理性审视,对爱情则是朦胧的童心向往。似乎是少年老成,又似乎是返璞归真。两者居然和谐地统一在霍小玉的性格中,也许,只有像她这样至真至纯的“真人”才能创造这种稚拙的美。笔者将从以下几方面分析论述她稚拙的性格特征。
(一)对爱情的清醒与痴缠
与李益相识之初,霍小玉就对他的“爱”有着清醒的认识。这种“爱”对李益来说,更多是出于情欲的需求,是士子“自矜风调”生活的装点。唐代是中国历史上社会经济和文化发展的鼎盛时期,同时,也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开放性”社会。斯时,市井艺妓兴盛,士子文人颇好狎妓之习。韩愈、刘禹锡、元镇等士大夫都曾频繁地出入烟花柳巷,杜牧更是自得地宣称“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文人和妓女歌舞管弦、觥筹交错的生活是当时的流行风尚。据记载,唐代每年有数千文人赴京应试,他们大都寓居京城,秦楼楚馆恰好为他们提供了一种特定的社会活动场所,满足了他们身体与心理的需要。《开元天宝遗事》载:“长安有平康坊,妓女所居之地。京师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笺名纸游谒其中。时人谓此坊为风流薮泽。”李益也是这群追欢逐乐的士人中的一员。他“诚托厚赂”被称为“追风挟策,推为渠帅”的媒婆鲍十一娘,希望得到一个美丽并富有才情的名妓。功夫不负有心人,霍小玉适时出现在他的面前,她“不邀财货,但慕风流”的高雅品性和“姿质秾艳”的美貌让李益对她一见钟情,神飞体轻。出人意料的是,在才子和佳人相见之初,他就赤裸裸地表白自己“鄙夫重色”。聪明的霍小玉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因此,在他们极尽欢爱的中宵之夜流涕观生曰:“妾本娼家,自知非匹,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但虑一旦色衰,恩移情替,使女萝无托,秋扇见捐。极欢之际,不觉悲至。”①她敏锐地指出他对自己是情欲之欢而非情感之爱,只因容貌美丽才令李益有了“色爱”,但是以色侍人终不能长久,红颜衰退之时就是被弃置之日,恩移情替也就成为情理中事。霍小玉对“才调风流”“容仪雅秀”的李益很眷恋,更兼他是她的偶像级人物,还未见面,就对他的丽词佳句“终日吟想”,仰慕他的才华。她的泪水吐露了隐曲的心事:她已经开始患得患失了。这段情缘的开始她即在感情的天平上投入了比李益重得多的砝码,而李益“粉骨碎身,誓不相舍”“引喻山河,指诚日月”的誓言不过是男人在床笫之间安抚煽情的话语,是无法实现或者说从没有想过要去兑现的。他要的是能毫无障碍地去享受与她的肉欲之乐。欢爱后,微微感动之余用甜言蜜语去哄哄为自己倾倒流泪的小女子也是一桩赏心悦目的美事。霍小玉也知道誓言的不可信,这从她后来所说的“盟约之言,徒虚语耳”就可看出,但是她还有朦胧的童话式的幻想,不愿直面惨淡的现实。李益是社会的宠儿,他拥有高贵的门第,辉煌的前程;而小玉则是社会的弃儿,有的是贱庶的出身,黯淡的未来。悲剧结局早已注定,只是这期间的过程长短而已。稚拙的她面临感性和理性较量之时,感性总会取得绝对胜利。也许,她期盼遇到的李益是迥然不同的一个,会成全她对爱情的渴望与期许。把他写的誓言保存在宝箧中的行为说明她对这段感情的不确定,深层的恐惧需要外在的信物来抚慰,取得暂时的平静和麻醉,爱得那么缱绻与决绝,稚拙得让人心痛心怜。
(二)对婚姻的无望与期盼
对痴情女子而言,与所爱的男子喜结连理、白头偕老是最美好的事,婚姻是男子给予女子爱的最好证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种理想的婚姻状态。可对于妓女身份的霍小玉而言,想与李益结合无疑比登天还难。唐代婚姻制度已趋于严格和细密,并用法律的形式诉诸天下,这本应该是一种由乱到治文明的进步,问题是这样的法律在观念习俗上崇尚旧婚制,严格固守阶级的界限,造成婚姻事实的落后。唐代有一系列的婚律明确规定,贱户不能与良人结婚。《唐律疏议》载:“杂户配隶诸司,不与良人同类,止可当色相娶,不合与良人为婚。”“诸杂户不得与良人为婚,违者杖一百。官户娶良人女者,亦如之。”讲究门当户对是唐代社会普遍认同的观念,他们若走入婚姻的殿堂就要和整个社会抗争。两年后,李益被授为郑县主簿,离别在即,小玉理智地认清了即将分开的现实,首先,他门第高贵,声名显赫,又是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少年才俊,必有好多人“愿结婚媾”。其次,是李益“堂有严亲”的现实。早在《诗经》时代,中国子女的婚姻权就牢牢掌控在家长手中,婚姻本该是男女双方的事情,却因为现实的诸多利害关系变成了家族大事,而面临婚姻的男女意愿与整个家族利益相比较变得无足轻重。李益“素严毅”的母亲,无论是为家族的门楣考虑,还是为儿子的仕途着想,她都绝不会接受娼妓出身的霍小玉,这一点李益和霍小玉彼此都明了。最后,她直白地指出誓言是靠不住的。听完霍小玉的诉说,李益“且愧且感,不觉流涕”,一个“愧”字揭示出他从来没有考虑和霍小玉的将来,所以才会有“愧”。在冷酷的现实而前,她始终充满危机意识,然而,深深的爱让她不顾现实的无奈,权衡之后,稚拙的她一厢情愿向李益提出八年相守的意愿,然后他可以“妙选高门”,而她则遁入空门,靠记忆中的爱情来温暖此后悲凉的人生。她认为这样的安排很圆满,却没有认清对初入官场急需政治靠山的李益来说,八年实在是太漫长了,她的愿望也必然会落得一场空。
(三)对生活的眷恋与决绝
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少女,霍小玉对生活有着极高的期许,“管弦之暇,雅好诗书”,音乐文学的浸润,赋予了她卓然不凡的才华,这使她与其他妓女相比有着迥然不同的生活理想和爱情追求。她寻求与自己格调相称的才子,而不把赚取金钱放在第一位。在未遇见李益之前,她的内心其实积聚了太多的委屈和伤害,本来贵为霍王之女却不幸过早失去了慈父,之后,又因母亲出身微贱被无情的异母兄弟逐出了家。寡母孤女无以立足在险恶凉薄的社会,万般无奈沦落风尘。然而,特殊的出身和极高的才华使霍小玉不甘于彻底堕落,对生活她依然有美丽的憧憬。与李益在一起的日子对她来说弥足珍贵,安抚了她的焦虑和恐惧,陶醉在爱情之中,体味到生命温暖的一面。因此,爱情成为支撑她生活下去的全部力量。只要有爱,即便李益离开后,她也会在空门之中勇敢地生活下去。可惜,倾情投入的爱恋换来的却是李益离开后思移情替的惨痛现实。甚至得知她身染重疾、命在旦夕的情况下李益依然不去见她后,霍小玉对生活的态度随之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她绝望了。最终,病入膏肓的她在侠士的帮助下见到了日思夜想的李益,怒斥他的无情后“饮恨而终”。完全有理由相信,如果不是李益的无情抛弃,霍小玉仍将是一个对生活有着期盼和眷恋的少女,然而,爱的童话被无情粉碎,随爱情一起粉碎的还有她的心,心死了,空有躯壳地活着无疑是一种更为严酷的折磨,因此,她决绝又无可奈何地放弃了生命。
二、鬼魂报应结局的深刻意义
千百年来,无数读者对蒋防的《霍小玉传》给予了极高的评价。诚如明人胡应麟所说:“唐人小说纪闺阁事,绰有情致,此篇尤为唐人最精彩之传奇,故传诵弗衰。”①但多数论者认为鬼魂复仇结局是本篇艺术上不容忽视的败笔。概而言之,认为这样的结局反映了作者世界观的狭隘,悲情的淡化,思想深度的消解,理性审视人类生存状态的遮蔽和逃避现实的消极态度,进而使霍小玉这个人物形象出现瑕疵。笔者认为,作为结尾,它通常要在精心结撰的故事完毕之际,承担画龙点睛、突出主题的使命。作者在霍小玉惨烈死去的大悲剧之后,又不吝笔墨地写出她死后对李益妻妾们的报复,这一安排绝不是狗尾续貂,而是大有深意存焉。首先,这符合惩恶扬善的教化意义和读者传统的文化心理。其次,更加突出了霍小玉稚拙的性格特征,将人物的悲剧意味提升到更高的艺术层次。
霍小玉短暂的一生,可谓一波三折。幼年生活在钟鸣鼎食之家,培养了她出色的才情和不俗的生活品味。然而,父亲的过早离世使她们母女失去了庇护,无奈地沦落风尘。诚如老玉工所言:“贵人男女,失机落节,一至于此。我残年向尽,见此盛衰,不胜伤感。”①彼时霍小玉的心理落差之大是可想而知的。李益的出现让她感受到生命的暖意,他就像拯救她尘世之苦的一叶方舟。但是不久后,李益就无情地抛弃了她。最后,霍小玉伤情而死,惨烈的结局让人不禁黯然泪下。作者对霍小玉凄惨死去的悲悯之情,以及对李益无情无义的谴责之恨包含在字里行间。值得称道的是,他没有无视现实地安排李霍二人终成眷属的结局,但是让善良的霍小玉含恨而逝,让无情的李益安享富贵尊荣也是作者不想也不愿看到的事情。更何况作者浸润在佛教气氛浓郁的中唐,思想难免会受其影响,相信佛教的因果报应,三世轮回之说,因此,安排了霍小玉死后报复李益妻妾的情节,从而将悲剧造成的伤痛得以部分缓解。这样,冥冥之中的未来和善恶有报的天理可以安慰弱者或弱势群体,让人相信,生命虽悲剧不断但并不是那么的绝望。那些来自天理的惩戒会缝合人生诸多的不幸,从而达到人心向善,鄙弃罪恶,纯净心灵的教化目的。诚如贝尼尔·贝尔认为:“文化本身是为人类生命过程提供解释系统,帮助他们对付生存困境的一种努力。文化领域是意义的领域,它通过艺术与仪式,以想象的表现方法诠释世界的意义。”报复结局的安排绝非有些论者所说的是作者一厢情愿的游戏和白日梦境,而是赋予了文本特定的文化内涵和审美意蕴,增加了作品的内在张力。
当然,这样的安排还有更为重要的一层意蕴,即深刻地表现了稚拙的霍小玉对李益至死不休的绵绵爱意。在霍小玉“征痛黄泉”之后,李益“为之缟素,旦夕哭泣甚哀”。将葬之夕,她就端妆丽服地出现在他面前,含情脉脉地说:“愧君相送,尚有余情。幽冥之中,能不感叹?”①看到李益为她哭泣就把他的伤害抛之脑后,继续死生不二地爱着他。正是基于这样的情愫,她舍不得报复他,而选择报复他的妻妾。她妒忌其他出现在李益生活中的女性。无爱是无言的,没有必要再做无谓的纠缠。女人之所以为难别的女人,就是因为她们在争夺所爱男子的心。一个值得深思的现象是,很多时候无行男子被妻子捉奸时,盛怒的妻子往往首先厮打与丈夫有奸情的女人,在其内心深处,不愿意承认自己爱错了人,不敢直面爱情的凋落。同样,稚拙的霍小玉把爱情奉为人生的第一要义,她心心念念地去对付他的妻妾们,一方面,想要李益婚姻不幸福,从而使他不能忘情于她;另一方面,她认定他的妻妾也是破坏他们爱情的因素之一。对李益的妻子卢氏她报复得最为严重,屡次加害于她,最终使他们夫妻反目。其他的侍婢滕妾之属也都遭到妒忌,虽然这些女性和她一样是无辜、可怜、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弱女子。不断的报复行动蕴藏着霍小玉绵绵不休的执着爱恋。
三、结语
《霍小玉传》集中塑造了霍小玉稚拙的性格特征。把爱情中的浪漫、瑰丽与现实中的理性、实利结合起来,矛盾尖锐悠长,主题单纯纠结。这样的人物和故事,似乎很庸常简单,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然而,这样的现实人生又似乎很深邃复杂,千言万语也说不清。霍小玉之类的爱情悲剧远没有结束,当爱情遭遇实利的诸多考验时,鲜少能够胜出。这就注定了许多痴情女子只能用幻想的方式来惩戒那些负心背约的男子,这样的结局可悲可悯,这样的悲剧却沉哀入骨。
(本文发表于《现代语文》2010年第3期)
①林骅,王淑艳编选.唐传奇新选[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153—156.
①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86.
①林骅,王淑艳编选.唐传奇新选[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153—156.
①林骅,王淑艳编选.唐传奇新选[M].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153—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