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今昔物语集》孝子谭的编撰意图
关于《今昔物语集》卷九“孝养”主题的构成,出云路修首先提出“孝养”也包含了追善供养的内容的看法。原田信之接受了出云路修的论点,并指出卷九的《冥报记》说话群描绘了冥界的场景,讲述了恶业现报的内容,说明了修善根的必要性和追善的重要性。三田明弘更进一步支持这一论点,认为卷九的构成以孝养为基础,说话的排列配置和主题的展开紧密相关。根据三田明弘的分析,卷九的第1~12话是现世孝养,讲述对父母的孝行;第13~20话是冥道孝养,讲述死后因缘;第21~30话也是冥道孝养,讲述杀生和不杀生;第31~36话是冥道孝养,讲述修善和恶业;第37~46话又返回现世孝养,讲述至心孝养。笔者认为三田明弘对《今昔物语集》卷九构成的分析未免有先入为主之嫌,即使编者依据一定的原则来编撰卷九,如此整然有序的排列,尤其是和主题展开相关的配置,反而让人感觉不自然,重要的是对这种分类的解释背离了文本。正如三田明弘所言:
《今昔物语集》卷九围绕“孝养”观念,展现了其构成上独自的推进理论。可以认为在此基础上的必然性也存在于卷内说话的配置上。对于《冥报记》系统说话群的存在意识,也应该在卷九的推进理论范围内,对各个说话的作用进行详细地探讨研究。
当然,这种说法有一定的说服力。但是三田明弘所说的“独自的理论”真的存在吗?如果真的存在,这“理论”究竟是什么呢?笔者认为,震旦部的构成并没有既定的“独自的理论”,编者只不过是巧妙地利用了手边的素材,尽可能地编成而已。
接下来再看看小峰和明的卷九构成论。小峰和明基本上肯定了国东文麿的震旦部构想,但同时又指出卷九、卷十存在问题。卷十的问题留作他日讨论,本章只讨论卷九的问题。小峰和明的观点可以概括为以下六点:
(1)因为有铃鹿本《今昔物语集》保存下来,可以看出卷九的卷题“孝养”是当初就有的。
(2)孝养的主题只在开头部分(第1~14话)和末尾部分(第43~46话)中出现。其中的第20话虽然是《孝子传》系统的说话,但是属于报复继母的恶报谭,与全卷的实际编成及“孝养”的卷主题明显产生背离。
(3)无视该卷原来的“孝养”主题,将全卷视为“因果报应”,只不过是一种固定生硬的解释,会让我们忽视一个实质性的问题,即编者的构想是在不断的动摇中逐渐展开的。
(4)为何提出“孝养”的主题,这是解读卷九的钥匙。编者不仅在卷首配置了12个孝养说话,卷尾也配置了4话,这至少在形式上显示了首尾一贯的姿态。反过来或许可以将这种现象解释为,当初编者曾试图使孝养卷首尾贯穿,但终未能如愿。
(5)编者很可能一直都在计划要编成孝养谭,只不过最终只配置在了卷的首尾部分。其中的主要原因应在与资料的关联上探求。“孝养”的构思前提当然是因为《孝子传》的存在,但是无法解释为何在《孝子传》45个故事中只引用了三分之一。或许唯一的解释就是“《孝子传》非原处说”,即编者并没有直接接触《孝子传》。是否可以这样判断,也许原来编者手中只有十几个孝子的说话,它们与卷十的短小故事谭同出于《注好选》。
(6)翻译《冥报记》的故事是为了填补孝养谭不足的空缺。这并非单纯出于资料不足的物理原因。《冥报记》的魅力吸引着《今昔物语集》,才使其能够持续翻译。
小峰和明论点的(1)和(4)已经成为定论,没有问题;(2)在理论上没有异议,虽然触及了第20话,但是没有深究。他指出“与全卷的实际编成及‘孝养’的卷主题明显产生背离”,这一点很重要,但是没有具体的解释;(3)不能无视“孝养”的卷主题,简单而固定化地将卷九主题解释为“因果报应”或“追善供养”,这会使我们忽视其实质,即编者的构想是在不断的动摇中逐渐展开的。这一点,不但就卷九而言如此,也可以言及《今昔物语集》整体。笔者将对(2)(5)(6)三点进行不同的解释。
卷九为什么将“孝养”列为卷主题,确实是个难题,也是解读卷九的钥匙。关于第20话“伯奇”的故事,小峰和明虽然指出“第二十话虽然是《孝子传》系统的说话,但是属于报复继母的恶报谭,与全卷的实际编成及‘孝养’的卷主题明显产生背离”,但是,小峰和明没有讨论第20话在卷九中所处的位置和作用。第20话“伯奇”虽然收在《孝子传》中,但其实是一则对继母以怨报怨的复仇谭。前文中提到,震旦部卷九从《孝子传》中选取的故事有17话,其中12话(第1~12话)在卷头,4话(第43~46话)在卷尾,剩下1话放在第20的位置上。毋庸置疑,这是编者的意图,问题是为什么“伯奇”说话要放在第20话的位置。如果不分析“伯奇”说话和前后话的关系,便无法理解。
首先,让我们先分析一下开头部分。从第1~12话是普通的孝子谭,收载了一些孝子在现世孝养父母的说话,其中也有为了尽孝心而舍弃生命的故事等,大多是在中国广泛流传的故事。第13话开始说话主题发生转变。第13~19话是从《冥报记》撷取的说话,没有继续《孝子传》的说话。第13话的题目为《某人以父钱买取龟放河的故事》,是龟报恩谭,此话的末尾特意和孝养关联起来:“父亲听说后为自己的儿子感到高兴。儿子不但救了五只龟的性命,也是极为孝养。”接下来的第14话《震旦江都孙宝于冥途济母复活的故事》,是冥途救母说话。第13和14话两话,由此前的儒家的孝转换成佛教的孝,把冥报说话附会成孝养谭,而且末尾冠以“极为孝养”和“无限孝养”,给予在第1~12话中没有见到的最高评价。第13~19话是和冥途相关的说话。第15和第16话一组,讲死去的人遵守生前的誓约,在梦中向自己的亲友告知善恶报应的实况和为官之期,死后也不忘信义。第17、18、19话一组,主题属于“偿债”的报应谭。第17话《震旦隋代人得母成马悲泣的故事》,讲述母亲生前把儿子的五升米给了女儿,死后受为马身向儿子还债;第18话《震旦韦庆植杀女转生之羊悲泣的故事》,讲述受宠爱的女儿,因为没有告诉父母擅自取钱财使用,死后受为羊身,在父亲的宴席上被宰杀;第19话《震旦长安人女儿死成羊告客的故事》也同样,女儿想偷父亲的钱买脂粉,没能如愿就死去了,受为羊身。第17话的母亲及第18、19话的女儿都遭受恶报,转生为畜生。说话的结语表明了反对呵责、屠杀、烹饪动物的态度。这些说话的主题明显和“孝养”的主题相背离,但这只是说话的主题层面的背离。从整个卷九的结构层面来看,第17、18、19话这三话的存在,是向第20话移动的必要的前奏曲。这三话作为铺垫,第20话也和动物有关,即主人公伯奇死后转生为鸟,向继母复仇。需要注意的是,伯奇说话虽然取自《孝子传》,但是和卷九前12话的主题完全不同。如前文说明的那样,虽说是出自《孝子传》,但实际上是复仇谭。如果把伯奇说话直接安排在前12话后面,在说话类型和主题上都会产生抵触和不相容的感觉。因此,让第20话承接《冥报记》系统的说话群(主要是因恶业转生动物的说话类型),又开启新的说话类型。卷九的第21~29话的9话,皆是关于因为狩猎、伤害动物、吃鸡蛋等招致恶报的故事。也就是说,这一说话群和伯奇的复仇谭相呼应,在说话主题层面和结构层面都产生关联。
下面再来看看末尾的四个说话。末尾四话的主题又从恶报返回孝养。但是与第1~12话相比,第43、44、45、46话这四话应该说是特殊的孝子谭。有趣的是第42话《河南人妇令婆母食蚯蚓羹得现报的故事》,用不孝得现报的说话来结束30话以后的冥途往返说话和恶报谭,再返回到孝子谭说话。如果编者将卷九引用的《孝子传》说话全部集中在开头部分,那么“以怨报怨”的伯奇说话,不但会与第1~12话的说话群产生龃龉,而且还会和第43话的“以德报怨”的申生说话相抵触。
从卷九的构成和说话排列上看,《今昔物语集》的编者无疑是在明显的编撰意图之下,利用《孝子传》和《冥报记》的说话来组织卷九。关于卷九的编撰,小峰和明提出:
翻译《冥报记》的故事是为了填补孝养谭不足的空缺。这并非单纯出于资料不足的物理原因。《冥报记》的魅力吸引着《今昔物语集》,才使其能够持续翻译。
笔者认为,有必要重新考虑一下小峰和明的论点。这种论点在某种意义上是没有错误的,问题在于“孝养谭不足”这一点上。关于《孝子传》是否是《今昔物语集》震旦部说话的出典,从小峰和明论点之(5)即可了解。他认为《今昔物语集》的编者由于孝子谭数量不足因而才引用了《冥报记》说话来填补空缺。可是小峰和明并没有出示充分证明这种判断的依据。即使当时《孝子传》的45个故事都在编者的手边,编者有全部选择的可能性吗?关于这个问题不妨把《孝子传》的故事加以分类,通过表1-1来具体分析一下。
表1-1 《孝子传》故事分类
(表中带*号的说话共18话,可见于《今昔物语集》中)
通过表格可以清楚地看到,在一种说话类型中,大多都收有两个以上的说话。说话类型⑤因为和孝养没有关系,一个说话也没有选择。关于其他的说话类型,不妨可以认为,在同类说话中,编者选择了相对合适的说话。⑥⑦⑧⑨都是从两个说话中选取一个。这当中的⑨关于忠孝的说话类型有两话,其中的《京城节女》一话被配置在卷十的第21话处,与卷十的第20话、第22话一同收在忠信的说话类型里。另外,回避了《陈寔》《刘敬宜》《高柴》《慈乌》等过于短小的故事。可以肯定,在同类说话中编者总是避开那些情节过于简单的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