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乖乖,马诧了
诧者惊也。一匹受惊的烈马拖着大轱辘木车在街上飞驰,眼看就要撞着不知所措的凤儿和正月姑娘。危急时刻一位红脸汉子冲上前去掀翻马车,解救两个姑娘于辐毂之下。衙门值勤卫兵闻讯赶到,却将救人者关进班房。救人者何许人也?凤儿不知,也无从打听。
却说旧城发生之事,实在非同小可。
原来是朝廷颁赐给供马番族的茶马金牌被盗了!
内地茶与西部马的交易历代都是官方经营,不得民间私商染指。尤其大明洪武以来,朝廷大军连年北伐蒙古瓦剌,损耗战马无数,只是再也无法从蒙古草原获得马匹,只依赖西部番马补充。西部番人以肉食奶酪为生,由于气候高寒,往往形成肠胃郁积,谓之一日无茶则滞,三日无茶则痛。自唐代茶叶输入番地以来,番人对茶叶日益产生依赖,因而这桩朝廷与番族之间的买卖可说是互利互惠,各得其所。为了确保茶马交易正常进行,朝廷在西部各大要塞设了茶马司,专理茶马事务。位于旧城的洮州茶马司设于大明洪武七年,交易量十分可观,从洪武、建文至今五十年来,旧城已成为西北首屈一指的茶马交易重镇。
茶马互市乃国家要政,而马为兵甲之本。为防止地方官吏与私商勾结舞弊,大明洪武年间制定了金牌信符制度,将金牌信符直接颁给供马番族,并下颁敕谕通告纳马番族:
往者朝廷有所需,必酬以茶货,未许私征。近闻边将无状,多假朝命扰害尔等,不获宁居。今特制金牌信符,族颁一符。遇有征发,须比对相符,始许承命,不然则伪,械至京师罪之。
那金牌信符由此成为茶马交易的合法凭据。为示慎重,朝廷在金牌上方刻有“皇帝圣旨”四字,还有“合当差发”、“不信者斩”等字样,其权威性不亚于皇上圣旨。金牌分上下两号,上号为阳文,藏于朝廷内府,下号为阴文,颁给具有供马能力的番族首领,合符对契方可完成交易。同时规定:“私茶出境者,斩;关隘不觉察者,处以极刑。把守人员若不严守,纵放私茶出境,处以极刑,家迁化外,说事人同罪,贩茶人处斩,妻小入官。”此举一定程度上保护了供马番族的利益,制约了私商与地方官吏从中渔利的不法行为。
利欲所诱,即便严加申饬,仍不乏铤而走险之人。洪武三十年,太祖皇上的驸马欧阳伦私自索取官茶文书,指派家人从陕西载茶五十余车前往河州,图谋暗中出关牟取暴利。沿途守关士卒畏其权势,一路畅通无阻。行至河州一处关桥,一位忠于职守的巡查小吏对其略表质疑,立即遭到辱骂和暴打。小吏不堪其辱,随即舍命奏报朝廷,终被太祖皇上闻知。皇上大怒,当即下令处死附马,为其私出官茶文书者一律问斩。同样胆大妄为者也出现在边鄙洮州。旧城茶马司一度受人暗中操控,茶马司官员更是遭人诟病。原驻旧城的茶马大使姓吕名顺,两年前由于茶马金牌分配不公,番族头领借晋京朝贡之机向皇上告了御状,结果分配下去的六块金牌被收回三块,吕顺也被革职查办。朝廷依据洮州卫署举荐,将都督李达的二公子廷美擢拔为茶马副使,并兼任旧城堡守备同知。那收回的三块金牌须重新遴选具有供马能力的番族尽快发放,不致影响三年一度茶马交易的正常进行。可不知那老二处于何种目的,一直将其收藏于旧城茶马司不予发放,即便是金牙日车所辖的千户所,那历来供马最多也获茶最丰的番族部落都未曾拿到金牌。没想到就在端午龙神进城之日,三块金牌竟不翼而飞了。
是谁胆大包天,敢于盗窃等同于皇帝圣旨的茶马金牌呢?卫署猜疑的对象自然是盘踞石堡城的金牙日车。他们认为金牙日车盗走茶马金牌,其的目便是为了惊动陕西都司乃至京城,对旧城茶马司重新予以整饬,还供马番族一个公道。
无论卫署的猜疑有无道理,三块茶马金牌丢失,旧城茶马司难逃渎职之责。若不尽快追回,影响了今年年底到期的茶马交易,“不信者斩”的怕轮不到偷盗者,而是都督大人家的二公子廷美了。
凤儿自然不知茶马司内情,囊子所说“旧城那边出大事了”的话她也没有过于在意。她和正月姑娘一路打打闹闹回到西门的时候,才发现瓮城里多了岗哨警戒,入城者都须接受盘查诘问,随身携带褡裢、篮子都被守城军士翻个底朝天。
二人重新将头脸包得严严实实,仿佛刚从乡下赶来的农家妹子。见二人也没带什么物件,守城军士便挥挥手让二人顺利入城。
其时,十八位龙神的銮驾已经上街了。大街上的景象一如昨日,一样的旌旗森列,一样的锣鼓喧天,一样的熙来攘往摩肩接踵。
爆竹噼哩啪啦响着,喇叭呜呜咽咽吹着,铜锣叮叮咣咣敲着,烟雾弥漫中,第一支龙神队伍迎面铺陈而来。
此乃十八位龙神之首徐达的仪仗。只见领头的是一位古稀老者,身着黑色缎袍,头戴礼帽,手擎长香,在队伍前面昂首阔步,山羊胡几乎翘到天上去了。他身后是四名身着黄色短衣、头箍勇士方巾的号手,手握长筒喇叭,挺胸凸肚地朝天猛吹,腮帮子憋成了猪肝。其后的人们手执三角火焰黄龙纛旗,打着黄罗伞盖,一条竖旗上写着“敕封驼龙宝山都大龙王徐达”。随后又是一群双手持香的青衣老者,约莫二三十人之众;再后面便是龙神的八抬大轿,由同样高矮胖瘦、同样英武干练的八名青壮汉子抬着。龙神大轿所到之处,人们扶老携幼列队跪伏于大街中央,让轿子从头顶抬过。
两个姑娘避让在街边,从人缝里观看。凤儿想,若是囊子今天不回山顶,肯定就在这支队伍中了,可他那副懒散模样与同伴们相比会是何等的格格不入。
徐达的仪仗过去之后,接踵而至的是南路佛爷胡大海。据说那胡大海生前是个性情乖张之人,他作为大明英烈之一,除了人所共知的英雄壮举外,民间也流传着他不甚光彩的一些轶闻,令听者莫辨真伪。
相传太祖朱元璋坐了天下,设宴犒赏功臣。各位大将领了赏赐,心满意足地谢了隆恩,唯独胡大海梗着脖子站立一旁,赏他什么稀罕之物都无动于衷。皇上心里不快:不识好歹的东西,你提着脑袋替我卖命自是不假,可如今老子是皇上,如此待你已是对得起兄弟情分了,你却在那儿拗着一根筋,莫非瞅着这皇帝宝座眼红不成?于是变了脸责问道:“朕赏赐金银财宝你皆不受,究竟是何道理?难道要功高盖主吗?”胡大海突然双膝跪地叫道:“朱哥哥为我作主!”
胡大海便将过去的一番遭遇细细道来,请皇上恩准他去当年受辱之地报仇雪恨。
原来那胡大海年轻时是个天不管地不收的混混儿。他不曾读书,也懒得吃苦卖力,便拖根打狗棍四处游荡行乞。一日他晃晃悠悠到了河南地面,人们见他眼不瞎腿不瘸,如此人高马大的汉子不去谋个正当营生,却要拉下脸皮讨吃要喝,心里很是不快。因而见他远远游荡过来,人们纷纷关门上锁,将其拒之门外。更有一位耿直老者,当面对他斥骂羞辱,还放出家中恶狗去撕咬。胡大海饥渴难耐,盘桓再三也得不到一口水喝,于是对那地方深恶痛绝,暗自发下一条毒誓:有朝一日做得人上之人,定要杀回河南洗雪耻辱。后来他投奔朱元璋门下,拿起矛戈吃了兵饷。由于他浑身蛮力,又不怕死敢豁命,每次与元军作战都抢得头功,朱元璋便封他为大将军,成为劳苦功高的开国元勋。
听罢申诉,朱皇上一时左右为难。答应他吧,这混蛋会假托圣旨去把河南人杀个净光;不答应吧,他又是舍命打天下的功臣,大明江山的一大块儿该是他的。于是犹豫再三才开口道:“朕答应你,但不许你肆意妄为。纵有千般冤万般恨,朕只许你在一箭之地做个了结。”随之交给他一支御箭,打发他速去速回。
却说那胡大海领了圣旨,率所属大军杀气腾腾直奔河南而去。到了曾经受辱的村子,空中恰好飞过一行大雁。那武夫仰头一看心中大喜,急忙搭箭引弦,“嗖”地一声,正好射中一只大雁的后尾。
那大雁带着御箭继续向前飞去,胡大海想,这“一箭之地”可真够广大哦,即使将河南人杀个精光也不算违背皇命吧。他正欲率兵掩杀过去,只见一位须发飘飘的老者来到马前,拱拳作揖,笑着问道:“大将军可认得老朽?”
胡大海哪里认得如此乡野村夫,不耐烦地道:“胡爷爷前来报仇雪耻,你这棺材瓤子前来挡道,真好作我刀下第一个冤鬼!”
老者感叹道:“真是岁月易老,天道无情啊。老朽乃当年向你放狗之人,如今与你对面相见,竟也无法辨认了!”
胡大海一听两眼冒火,冤家自己找上门来,岂有手下留情之理。他抡起宝剑就要砍将下去:“可恨老贼,你自来送死岂不更好,免得你胡爷爷寻你不着!”
“大将军且慢!”老者从容说道,“我以为大将军是专程来答谢老朽的,如何却要砍杀恩人?如此不分饭香屎臭之人,真让老朽替你脸红!”
胡大海将剑头戳在老者胸前:“此话怎讲?”
“请问大将军,做乞丐好,还是做大将军好?”
“三岁小儿的话也拿来问我!若是做乞丐好,老子怎会投到朱哥哥门下,干得如此一番大事来?”
老者便呵呵笑道:“好糊涂的将军!若是当年我不曾放狗咬你,你如何丢得下手中讨饭棍?如此一个恩将仇报的混球,哪里配得上大明开国元勋的称号!”
胡大海愣了半晌,总算恍然醒悟。于是面带愧色,滚鞍下马拜谢老者,并赏赐金银无数,然后匆匆收兵而去。
乱世出英雄,此话一点不假。这故事流传于洮州城以南屯田者之中,他们曾是胡大海将军的部属,不会是全无根据的杜撰吧。
与徐达的八抬大轿相比,胡大海的仪仗自然没有那样气派,木偶轿子也只由四个人抬着。只是那抬轿者仍不肯示弱,个个袒胸露背,瞪眼如环,如同那轿子里坐着的,便是天是王大我是王二的混世魔王。
接踵而至的龙神队伍大致如此,区别只是旗幡上的姓名封号有所不同。凤儿于是没了兴致,拉了正月姑娘继续往前走去。
农家女的装扮使凤儿获得了自由,仿佛一只囚禁已久的鸟儿飞出了樊笼。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吃点儿什么就吃点儿什么,完全由着自己的性子了。女孩子喜吃零食,谓之猫儿吃糨糊,只顾嘴上挖抓。她扯一把正月姑娘问道:“馋嘴丫头,昨天那糖果儿从哪儿买来的?”
“那东西可不能多吃哦。”正月姑娘说,“有次我带一块糖果儿给爷爷吃,你猜怎么啦?乖乖,他的一颗牙就掉下来啦!”
凤儿咯咯笑起来:“你爷爷?不吃糖果儿他的牙也会掉!”
两人无所顾忌的说笑引得众人回头打量,有人道:“如今的丫头可真失调哦!”也有人白她俩一眼:“不上串儿!”
二人于是吐吐舌头,缩了脖子往人丛里钻。她俩买了许多好吃的,用衣襟兜着,一边逛一边吃,好不自在。
突然前面一阵喧哗,只见一群拖鼻涕的孩子跟着个驼背姑娘,嗷嗷嗷地喊叫撒欢。那丑姑娘肩窝里嵌着颗大脑袋,头发焦黄稀疏,又是麻脸儿,只顾咧着嘴嗤嗤傻笑。原来她就是让人人退避三舍的傻玉莲。
凤儿发现,傻玉莲脚上穿的依然是自己送的那双绣花鞋。许是平日里舍不得穿,至今还是新崭崭的,鞋头绣着的花儿蝶儿清晰可辨。凤儿心里高兴,就将好吃的一股脑儿倒在傻玉莲张开的衣襟里,想让那没娘的女子也吃点儿零嘴。正月姑娘也照着做了。可没待二人转身走上几步,傻玉莲就将零食东一把西一把全撒了,任孩子们叽哩哇啦满地去拣。傻玉莲高兴得手舞足蹈,由孩子们簇拥着继续朝前走了。
来到钟楼十字时已不觉日薄西山,各路龙神队伍回到隍庙安歇。街上行人不再拥挤,街面也宽敞了许多。凤儿看见台阶上斜躺着的瘸子碗匠,就到附近一家店里买得一碗青稞甜醅儿,端去给老人吃。凤儿平时坐在轿子里,看见老人时虽然也想为他做点什么,由于不便露面,只是让正月姑娘代劳送去几枚铜钱,或者一两个水果之类,今天她乐于亲手去做,为孤独老人尽点心意。常言道给饱汉一斗,不如给饿汉一口,实际的情形是肥肉上贴膘者多,雪中送炭者何其少也。看着老人吃完甜醅,还伸长了舌头舔碗,弄得眉毛胡子到处都是青稞粒儿,凤儿就说:“碗匠巴巴还想吃点儿什么?我这就给您去买。”
碗匠巴巴打个满意的饱嗝道:“吃了这碗甜醅,我也算是过了端午了。人说独柴不着独人不活,老汉我活到今日,就是托你这样好人的福哦。闺女,我也不能白吃你的甜醅,你家里有破碗漏壶什么的全都拿来,我给你收拾收拾,拿回去就跟新的一样!”
凤儿笑笑,又将身上所有的铜板掏给老人,然后一身轻松地离开了。
太阳又铜锣一般红彤彤的,将要坠入西边城墙之后了。其时从东门方向迤逦行来一队车马,载着如山的竹篾茶包,似乎是路经此地前往旧城茶马司的运茶车队。准备回家的乡下人看见隆隆而来的马车,急忙招呼自己的孩子,免得在混乱中被撞着碾着。有丢了孩子的在大街东奔西跑,口里不停地叫着娃儿的小名,招魂一般。两个姑娘虽然兴犹未尽,却也不得不准备回家了。
就在此时,十字大街突然骚动起来。凤儿和正月姑娘抬头看时,只见一辆载着茶包的马车冲出队列,那受惊的烈马拖着大轱辘木车狂奔,马蹄下飞溅着火花,车轮在石板路面上喀啦啦响得震天,一路向她俩直直冲来!
意想不到的灾难顷刻间向她俩逼近。赶车人在后面紧追不舍,旁边的人们也大呼小叫,挥着手要她俩赶快闪开。可两个姑娘吓得腿子打颤,使了定身法一般无法挪开脚步。
灾祸眼看无法避免了。凤儿闭了眼,满脑子是囊子送给她的那袋碎砖头——莫非那便是对此刻遭遇的兆示?
就在此时,一个骑着栗色大马的红脸汉子驱马奔来。那人身子前倾伏于马背,额头上箍着红布条,杂乱的长发在风中飞扬。他在两个姑娘身边翻身下马,迎着马车冲了上去。他眼疾手快,牢牢攥住了马嚼子,烈马腾空而起,似乎要将他踩碎在铁蹄之下。可是他没有放手,用身子死死抵住车辕,奋力减缓马车的速度。马车推着他在石板地上滑行,依然没有停止的迹象。眼看就要撞到两个姑娘,红脸汉子使出浑身力气,一扬手将马和车同时掀翻在外侧,满街的看客不由发出同一声惊叹:“啊呀!”
竹篾茶包滚了一地,翻倒的马车从凤儿和正月姑娘身边擦过,车轮仍在空中呼呼飞旋,壮汉躲闪不及,头部被重重撞了一下。
正月姑娘抱着凤儿,两腿颤抖如同筛糠。凤儿回过神来,推开正月姑娘,急忙上前询问那人的伤势。那人脸上流着血,摆摆头,伸展一下胳膊,似乎并无大碍;又伸手去摸摸后脑勺,那儿被掀起一块头皮,按一按使之恢复原位。然后他咧着嘴问凤儿道:“是三小姐吧。”
凤儿急忙道:“是,大哥,我是凤儿!”
红脸汉子一边转身去牵他的马,一边说道:“呵,盼着你出事,这还真出事了!”
盼着别人出事,世上哪有如此居心不良之人。可看见鲜血不断从他鬓角流下来,凤儿也无法生气,拉住他说:“让我替你包扎包扎吧?”
“我本是红脸,看不出来的。”红脸汉子说。他将马牵过来,盯着凤儿问道,“我若是个强盗,三小姐可愿意跟我远走高飞?”
正月姑娘拿戒备的目光盯着红脸汉子,一边紧紧抓住凤儿的衣襟,担心她真被这来路不明的家伙带走了。
凤儿心想,自己何曾有机会跟如此有胆识的汉子交往。她心中暗自喜欢,只是不知他的根底,若能打听到他的来龙去脉,以后再作计议不迟。于是她笑道:“大哥开玩笑呢,世上哪有你这样的强盗。”
凤儿随即解下头巾,替红脸汉子包扎头上的伤口。红脸汉子无奈低了头,不甚情愿地配合着。凤儿撮撮鼻子,一股浓烈的膻味扑面而来。他是个番子,至少是附近牧场的半番子。她如此猜想着。真正的番子在城里是难得一见的,他们游牧于遥远的草地,穿皮袄,吃糌粑,也不讲汉语。半番子也谓之熟番,尤其居住城周边者已基本汉化,跟底下人一样穿布衣种庄稼,也有住帐篷吃牛羊肉的,却能讲得一口流利汉话,若不留意神态长相就跟底下人没多大区别。不同的是内地人秉性内敛,看上去文弱平静,而番子也好半番子也罢,他们生性豪放,虽然言语难免粗野,却敢作敢为,无论站着还是倒下都是一条铮铮汉子。她一边将围巾缠好打结,一边看着他五官粗糙却透着刚毅的脸,心想他若是好好洗个澡并换上体面衣裳,该是多么英俊魁梧的男子汉啊。
“我盯着你好久了,三小姐。”红脸汉子说,“本来打算……呵,算啦,说出来会吓着你。”
凤儿不明白他到底想怎么样,愈加感到好奇,他的话也似乎给了她某种渴望与期待。
头上包了围巾的红脸汉子模样不免滑稽,凤儿端详一下,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她急忙收住笑问道:“大哥家住哪儿?改天我和正月姑娘应该前往拜谢的。”
红脸汉子按了按头上的围巾,自嘲似的说:“天做盖地当床,信马由缰走四方,三小姐哪里去找一个流浪牧人的家。”
正月姑娘扯扯凤儿的衣袖提醒道:“三小姐,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正月姑娘的提醒是有道理的。其时,三人身边已是黑压压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远处的人们也不断聚拢过来,喊叫着:“看啊,是三小姐!”“乖乖,总算见到她啦!”
正月姑娘急得流泪,慌忙解下自己的头巾包在凤儿头上。
十字街头顿时乱成一锅粥。运茶车队被迫停止下来,赶车的汉子们一边七手八脚收拾散架了的马车和散落一地的茶包,一边叽哩哇啦咒骂着。准备回家的人们也返身回来,呼儿唤母的停止了寻找亲人。人越聚越多,他们不是帮那些陌生的赶车人收拾局面,而是将两个姑娘和红脸汉子围在中间喊叫起哄。
红脸汉子耸耸肩笑道:“三小姐就是愿意跟我,今儿也插翅难飞了。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我先送你们回家吧。”接着又开玩笑道,“真是河里的娃娃捞不得,捞上来还要衣裳哩!”
那红脸汉子让正月姑娘护着凤儿,自己牵着马上前分开人群,一步步向前挪动。凤儿脑子里嗡嗡作响,看着汹涌的人潮,真希望那红脸汉子像大哥一样将她抱上马背,一抡缰绳就跑得没影了。
突然,一队身披铠甲的卫兵冲了过来。他们大声呵斥着,一阵乒乒乓乓,挥舞矛戈打开一条通道,径直扑到三人面前。红脸汉子正欲抬头细看,有人却将刀刃架在他脖子上。他愣愣看着他们,接着便有几个卫兵扭了他的胳膊,不容分说将他捆了个结实。凤儿和正月姑娘一时目瞪口呆,不明白怎么一回事儿。
凤儿和正月姑娘被几名卫兵护送回府的时候,红脸汉子却遭到了截然相反的待遇。那些卫兵一路呵斥着,推搡着,强行将他带往卫署衙门,关了班房。
而那运茶车队也被扣留下来。原来是黑茶商贩趁着端午盛会蒙混过关,准备将黑茶运往旧城茶马司。
不觉间黄昏降临。微风徐徐,树叶沙沙,气温骤降,飒飒春寒又侵人肌肤了。喧闹一天的古城渐渐沉静下来,万家灯火明明灭灭,洮州城恍然成为清冷寂静的天上人间。
夜幕下,城垛与其间游动的哨兵变成了黑黢黢的剪影。西边幽深天穹里,一弯细若银钩的上弦月映现出来,淡然若无的银辉使起伏的山岭显得虚幻缥缈。此时,城头隐隐传来一曲“花儿”歌声。那是一种不上台面的野调儿,通常只能在荒郊野外或者田间地头听到,唱词或直露或隐晦,皆是些男欢女爱、情短恨长的词儿,城里、村子里以及老少相处的场合都是禁忌的。那是一个男性的嗓音,听上去压抑而幽怨,却有着别样的穿透力,使远近的人都听得分明:
五月端阳插柳呢,
各路佛爷聚首呢,
牡丹开在路口里,
车碾马踏谁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