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龟先生的心理疗愈:用寓言故事治愈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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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集体身份与自我

很久很久以前……

问题的解决办法常常就在当下

与众不同=我被爱=我活着?还是我所思=我所是?

人的一生要经历多少心理骗局,才能完成自我认知?

放轻松,感受自我的存在,细细体会每一重身份带给你的感受,

恐惧与敌意背后掩藏的,或许就是自我的答案。

讲给右脑的故事:蜂巢

这是一个平常的日子,某一个周一,或者另一个周一,阴天,总之,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可就在这一天,一切都不一样了。

几个小时前,我们迎来了新的女王。我们还不了解她,也没办法了解——她一来,就把自己关在巢房里,谁也不见,徒留满室的不安,看来很会摆架子!她彰显着强烈的存在感,就如同无处不在的恐惧气息。

我们这个蜂巢史无前例地出现了一位外来的女王。她因声誉甚高,十分能干,被议会请来继位。

她刚一到,就有一种香气飘散开来。她没有发出任何信息,没有下达任何指令,带来的只有萦绕不散的香气。我身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逐渐失去对运动的知觉,肚子里发出的那奇怪的声音或许就与那香气有关……

我们对她一无所知,没有官方信息,只有风言风语。大家扇动着翅膀,蜂巢里嗡嗡声响个不停。在这里,如果不知道真相,我们就制造真相,各种流言传着传着合而为一,然后像瘟疫似地蔓延到每一张巢脾[1]。无知无畏催生了大骚动。我们受够了猜疑,我们只想要答案!而且,只有让蜂巢里的每一分子得到相同的回答,才能令人完全信服。

这是焦虑的乌合之众强颁的法规。

于是,关于新女王的传言成了大家窃窃私语的主题。有的说她很美,有的说她很丑;有的说她硕大,有的说她娇小;有的说她强壮,有的说她虚弱;心中的恐惧不同,每张嘴说出来的看法也就不同,但恐惧是共同的:她是谁?要做什么?既然看不到她,听不到她,我们就编造一个她,直到她现身为止。

但我不会坐等真相。我知道那些秘密的通道、廊道、隧道,毕竟那是我建的——好吧,谦虚点说,我参加过建筑工程。

我像苍蝇、蜘蛛那样一点点地靠近,一步步地,悄无声息。我悄悄地挪动身体,比蝴蝶还要轻盈。

我在蜂蜡里刨了个洞。巢壁很厚,一层又一层,刨起来很费劲——防患于未然,我们当初为加强防备,筑了厚厚的巢壁。我想起我的母亲、也就是前任女王说过的话:“对建筑者来说,建立墙、扩建墙,是一种扩散恐惧的绝佳手段,能像贴广告似的把恐惧贴在墙上。墙就是一面大屏,看上去一片空白,实则浸透了所有以安全为名义施加的恐怖。”而我的母亲从不武装任何东西,尤其是她的爱。

她刚刚被替代。在刚刚过去的四年,从二月到九月,她昼夜不休地产卵,投身于一项既平凡又伟大的事业:把小蜜蜂带到世间!在她产下四十万颗卵子以后,她日渐衰弱,有些工蜂停止给她喂食。她什么都明白!四月的一个清晨,阳光还没有洒上翅膀,她就离开了我们,只有一批最忠实的工蜂与她为伴。

“要懂得离开,”她对我说,“为了保证生育需要另谋他路的时候,我应该就此改道。一切问题都关乎生育,哪怕是死亡。但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支配着我们——依恋!我们身上有种东西从不愿意消失——自我[2]!亲爱的女儿,你必须意识到自我的实质,它是生命中不断积累的对一重重身份的认知。要牢牢抓住每一重,就像漂在海面上的人要抱紧救生圈,或者攀登悬崖的人要攥紧安全绳一样,绝不能放手,一旦松手,一切就将化为乌有!女王是一重身份,但除此以外还有许多重身份。好孩子,我孑然一身离开蜂巢,放下了成为某个角色的执念,得以解脱。此时,我能体会到我的生命前所未有的丰腴,并因这份无人能及、无人能扰的丰腴而颤抖;这种神秘的脉动涤荡着我每一根心弦。但我不会自诩独特,自吹是自己是史上最好的生育者,妄求世人铭记我。这脉动是一道涌流,将我们的所有囊括其中,让记忆变得无关紧要。”温柔的气息萦绕在她的身上,又透过她消散而去。她屈着腿,侧着头,在蜂子[3]面前稽首许久,随后消失在晨曦里。

几个小时以后,新的母亲就来了!

我把触角靠近小孔,第一次听到了她干涩、冷酷的嗡嗡声,像命令一般刺耳。透过小孔我终于看到了她——她大大的身躯几乎占满了我的视野。当我看到同胞时,那场面吓了我一跳:他们低着头,拢着翅,彼此挨挨挤挤,匍匐爬行,毫无尊严地鱼贯而过,渐次消失。他们唯恐姿态不够顺从,因为女王代表正确,永远正确,永远是排他的权威。她金口一开,让大家不禁缄默不语。那语气如此坚定,让大家死死定住,将心中的迟疑快速抹去,做出一副泰然自若的神情。异见者生怕被剪去双翼一般,只得服从,然后听话地消失。

没人发现我从旁窥视,暂时安全。我万事都很小心,没有撺掇同谋,没有提出质疑,没有吐露秘密。恐惧的空气告诉我:谁也不要信!

女王又高又壮,眼睛好似大大的黑洞,渴望吞噬周遭的一切:既吞噬空气,也吞噬其他蜂的存在。她全知全能,任谁在她面前都只有折服!真理只属于她。和前代女王们不同,她毫无犹疑,似乎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疑虑。

这会儿,她头朝下,准备捅破王台[4]的盖子。我看着她,被她身上那压倒一切的骄傲震慑得动弹不得,怔在原地。在她的捶击下,壁板逐渐出现缝隙,外壳终究是经不住暴力的冲击,骤然间四分五裂。她出奇地镇定,留下身后光可鉴人的巢壁残片,如同散落一地的镜子。她久久地注视着自己。无数面“镜片”反射出她的样子;蜂蜡成了刻印女王形象的石壁。她好像被镜中的自己吸引,给了镜像一个拥吻,身体便在每一片壁板上留下了痕迹。她心满意足地抬起黄色的纤长的腿,在巢脾上散步。没有一只工蜂的腿能有她的那般纤长、金光灿灿,仿佛铰接的金线,舒展开来……

同一时间,其他女王纷纷从王台破巢而出。她们面色苍白,犹疑不定。她们被蜂群用王浆饲喂长成。王浆是从我们头上缓慢分泌的琼浆,是未加任何花粉的蜂的乳汁:我们用这样的方式,孕育一代代母蜂……可如今,新来的女王从暗处将刚出王台的竞争者一一击杀。她轻而易举地成了唯一的王。每一场搏斗,她都毫发无损,仿佛无法近身的战神。工蜂们在她身后打扫战场,搬运垂死的败将,她们本是未来的女王,本应受万众景仰,却已然陈尸当场。

这是一个平常的日子,一个周一,一个阴天,但一切似乎又都非同寻常。有些事悄悄地,更确切地说,不知不觉地发生了。生活的方式、做事的方式,都得变,仿佛木偶的提线已经绑好,只消一拉,就能牵引我们的每个动作。

从今往后,我们的翅膀、触角、螯针要如何动作,都不再听自己使唤了。过去,我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番光景……整日工作已经让我们疲于奔命,除了筑巢、防御,做个有用的蜂,我们什么都来不及想。打扫每个巢房,日复一日地四处飞舞,采集花蜜、花粉、蜂胶,还有水……

三只工蜂围着一张巢脾原地打转,行为很是异常。我感受到了身体的异样,特别是那香气……

我的肚子又开始有了动静:好像中止了什么,完成了什么变动……我想……告诉我的肚子,我并不疼,不难受,只是感知到一种细细密密的麻痹,像是生命在冷却。

难耐的酷暑在几周前到来,高温的湿气黏糊糊地笼罩着周遭的一切,翅膀变得沉甸甸的。最老的一批采蜜蜂带着满身伤痕回来了。她们的头干得像沙粒,摇摇晃晃的身躯令人不安。“花草都枯萎了,”她们虚弱地低语,“大地龟裂,再也滋养不了植物。我们飞寻池塘和湖泊,目之所及却全是连绵的土丘和碎石。所有生物都没有水喝;有些树树皮开裂,树叶皱缩。狼和兔子靠着树干喘息,树下早就没了树冠投下的阴影。太阳蒙着一层厚重的纱,人类管它叫雾霾。牧场上,牛羊不住地舔舐皮毛,想用自己的口水补充些水分。连月来,没下过一滴雨。我们过去常去的补给点都不在了,只剩下布满皱褶的坑。失去了往日的坐标,我们不时误入撒有强力杀虫剂的田野。杀虫剂熏得我们头晕眼花,有些同伴撑不住,坠落到石头上、树枝上。飞过沟渠时,时不时还能见到几十个同伴一起倒在里面,精疲力竭,扑腾着腿,因无法继续轻盈飞行而绝望。花也枯竭了,产不出花蜜。花茎颓唐地垂着,花瓣擦着地面妄想直接向大地索求养分。干旱侵害了万物的内心,导致同类之间相争相害,大家在飞行途中用螯针刺破同伴的肚腹。即使是残余的零星花粉也会引发一场残酷的争斗。再没有什么通力合作,同类之间只剩各自为战,酣斗不休。不能任由事态这样发展,‘各自为营’只会让我们走向覆灭。靠一己之力无法酿出蜜来,采蜜蜂无法独自外出工作,留守在巢中的蜂也无法自给自足。我们必须想个办法,找回我们的初衷、我们的联系、我们的本真。也许新女王有办法……”

一丝微光在她们浑浊的眼瞳中划过:希望。

我一直在观察女王。她结束了一场屠戮,梳理起自己的腿足。她的体表沾了些残肢:有些是触角,有些是螯针。她一丝不苟地一一清理掉。那摩擦的动作令我不禁眩晕……这是我们蜜蜂最可怕的噩梦!

我开始原地振动翅膀。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显露出冷漠自满的神态。她静静地换了个姿势,转过头,回到自己的巢房。似乎是发现了我用来偷窥的小孔,她停驻在我面前。我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移开眼:孔这么小,我又这么小心,她不可能看到我,我还是不要动!

随着她朝我的方向靠近了些,香气更浓了,她似乎是在盯着我看。半明半暗间,女王金黄色的腿格外显眼。我就像刚才看见女王用螯针蜇死猎物时一样惊恐不安。倏忽间,她从我的视野消失。周围一片死寂……我的所有感官都极度紧绷,突然,一声响动吓得我跳了起来:对面的巢壁传来刮蹭声,蜂蜡在颤动。我能感觉到她在细细端详着我们之间的这面墙,轻轻擦过,观察每一个细小的反应。我的心跳和飞行时一样剧烈。我看到几只工蜂在收拾碎片,那是被女王粗暴地震碎的。突然,我什么也看不到了,眼前一片漆黑!但很快我意识到那是她黑色的眼睛。这小小孔洞的另一端被她的眼睛遮得严严实实。我无比恐慌,努力镇静下来。我仿佛置身于一个黑洞,却依然坚定地寻找真相,可什么也没有!没有生命,一片空洞。这索求徒劳无果,让我浑身虚脱。撑到了极限时,周身反而涌上一股狂喜——当我们中的一员夸耀自己的成果,贬低同伴的所得时,心中就是这种感觉;一种来源于攀比采蜜量和在花蕊上悬停时长的优越感:本质上是一种对权力的狂热。

我扛不住了,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逃!我需要有人来说服我,是我看错了,是我理解错了自己所看到的,在那片漆黑中的某处,其实还有生命的存在……但我被钉在原地,浑身冰冷,动弹不得,所有的劲儿都被某种力量消解了:那是对生命的麻木,和对这种麻木散播的恐惧。

她不可能认出我来了,她都没见过我。她把暴力深深刻进我的眼睛里,意图击垮我,她差点儿得逞。但她看不到我是谁,她的眼里满满的全是自己,再塞不进别的东西。我感觉到自己的梦想渐渐远去,一同消失的还有我所有的身体机能……包括爱的能力。

就在她的冷漠即将卷走我的一切时,一股巨大力量突然将我强行推离了小孔。我失去了平衡,六脚朝天地跌落一旁,翅膀被地面磨损了一大片。我的一个妹妹走过来,倾身望着我:“你刚刚在看什么?”语气里满是胆怯。

她接着说:“你要是被发现了,就什么都没了……她一挥翅膀,就能让你趴下。”

我避而不答,仍处在震惊当中:这是我生平首次见识到什么是麻木不仁,以及它是如何摧残一切的。

我用仅剩的力气低声反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和你一样。”

“什么意思?”

“我也好奇,从我们出生那天起,你就很了解我。”

事实上,我们从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那天起就一直在一起工作:三十五天!当你的人生只有四十天时,这几乎就是一辈子了。我们肩并着肩,筑起了巢房、隧洞和秘道。我们是分享快乐的伙伴,一点一滴地建立起与花、与人之间的联系。我们发现,自己存在的意义,正在于这种联系能让所有区别都消失,让所有差距都弥合。我们尽己所能地团结起来,因为团结能令我们不再恐惧,可是现在,却出现了那香气……妹妹和我一样慌乱不已。

除了异常的天气,她对近期发生的一切都一无所知,我把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她:新来的女王,同伴的臣服,其他女王的死,我肚子里产生的那种麻痹感……所有!但我着重强调了女王眼里的空洞:“我看到了她眼里的空洞,那是一种骇人的虚无。那里面完全没有其他生命存在的余地。或许更糟,其他生命在她眼里只是需要清除的障碍,是祸害。”

“你在说什么?”

“这比空洞还严重,我向你保证,这是对生命、对所有活物的否定。”

我妹妹怔住了。我得闭嘴了。我不敢相信自己在说什么。我简直像吞了自己的毒液一样。但恐惧感在作祟,我冲动地继续道:“除了空洞,什么也没有。哪怕一缕光、一丝火也好,让我相信她能感知痛苦。我发誓,什么都没有。生命的脆弱、伤痛……她的眼里一概没有。”

妹妹十分犹豫地说:“我不清楚。但我知道,现在令我们感到窒息的不只是外面的酷热。我的腹部和你有一样的感觉。我觉得是那香气的缘故。它消灭了所有能让生命延续下去的东西:战栗、眼泪、欢笑,所有生命的颤动。我认为它甚至破坏了我们的卵巢……正因为这样,我才会来这儿。”

她停顿了一下,把头靠在一只腿上,像是要歇一下,然后才继续说:“我们还要警惕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你想想我们母亲在离开前说的话:依恋……”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整个蜂房都开始摇晃,波动穿透了巢壁和顶板,留下一道道裂痕。我们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这不是地震,而是女王的召唤!

这是某一个周一,或者另一个周一,阴天……一切都不同往常了。新的蜂王召集我们参加非常会议。会议的地点在室外,就在蜂房的出口前面。她要求我们全体列队成一阵。她宣称:“这样方便我看到你们所有人。”妹妹转过身来对我说:“也许我们马上就能看到真相了。”

我们飞到如云的阵中,它密集得像块砖。整个蜂群都在这儿了。紧张的情绪像条绳子,把我们越捆越紧,我们得加倍小心,以避免彼此的翅膀撞到一起。相互靠近的想法很容易成为陷阱……让我们沉沦、坠落。

女王独自停在我们的阵云跟前。她沉默着,只有目光在蜂群中游走,似乎有意延长这沉默。我感觉自己在被细细审视……我想每只蜂都有这种感觉。要不是必须轻轻扇动翅膀以便停在空中,我们就会像站岗的人类士兵一样,完全一动不动。而女王还在让我们等。她的眼睛,依然那么空洞,不仅无法安抚我的忧虑,反而让它愈演愈烈。

“我就是新女王……你们的最后一任女王!”

蜂群“嗡”的一声炸了锅:最后一任女王?……队列膨胀,聚拢,膨胀……我们又一次试图在流言里寻找答案。

然后我们放慢了振翅的速度,降到保持飞行状态的最低频率。如果不知道是我们的翅膀在作响,这音量就跟一只苍蝇振翅没有区别。难以承受的高温炙烤着我们的身体,而女王却仍像寒霜一样冰冷。她泰然自若地高傲地继续说道:

“你们有幸见证蜜蜂历史上伟大的第一次,不,是所有生命历史上的第一次!人类改变了我的基因。按惯例,当一任女王累了,就换下一任;但有了我,就再也不必更替了。因为在身体里装了纳米器官,我就拥有了人工智能。我是自宇宙诞生以来最伟大的进化,是生物进化过程中的一次根本性改变,是里程碑。我遗憾地宣布,这个世界很快不再需要你们!你们的替代者马上就要到了。”

“我们的替代者?”飞行队列再次陷入混乱。因过于激动,我们四散开来。然后像是被湍流攫住一般,一只只地坠落。女王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丝毫同情。我开始自问,她为什么要提前通知我们?我怀疑,她就是在等待这一刻,好欣赏我们的丑态。也许人类把这种邪恶的趣味一并传给了她。她似乎又兴致高昂起来:

“必须要打破极限。你们身体的极限、翅膀的极限、飞行的极限;超越它们,追求更高更远……你们的生产力和工作表现都太差了。通通都要改变。人类比你们更成功,而我就是这一成功的最好证明。”

她向上飞,缓慢地升到蜂群上空。我们觉得她好像变大了——也许是错觉……或者有什么控制了我们的头脑。奇怪的是,我们越是被她的身影笼罩,越觉得女王似乎离我们越远,就好像她一边侵入我们的意识,一边让我们的意识和我们的身份、生命脱节。

她只是独自一个,我们有成千上万;然而,恐惧中的我们犹如断了翅般纷纷下坠。身体失去协调性,曾经的和谐不见踪影。混乱蔓延至整个蜂群。我们原有的群体行为的平衡彻底被打破。此刻,我们监视着周围的一举一动,大家互相提防,互不信任,每个蜜蜂都触角颤动,全身战栗。哪怕最轻微的触碰都被视为一种威胁,我们向着自己的同胞姊妹挥舞螯针。这时,女王继续道:

“在离开之前,你们得完成一些任务:第一是把巢房的封盖封起来,以后不需要蜂巢来繁殖了。和以前一样,还是用花粉吧,就算现在很难找了,你们也总会采到的!”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斩钉截铁:

“蛹会干掉,幼虫会脱水,索性把它们清理干净。总而言之,你们的躯体很快就没用了;心脏、触角或者头部都不需要了,在这个世界里,我就是原型:我和我的同类就是这个世界!”

妹妹向我靠过来,悄悄歪了一下头,示意我她想离开。蜂群的翅膀挨挨挤挤,我盘旋着尝试离开,不小心撞到了一些同伴。她们以为我是故意的,于是毫不留情地推我;大家都神经紧绷,憋着火气。我被推得猛然下坠,勉强重新稳住身体。我只好悄悄地告诉妹妹,看起来是不可能离开了:

“虽然我们这群蜂有八万只,但即便只有一只离队,都可能立即被发现。我们不知道人类在女王的眼睛里放了什么,也许有个探测器……我可能想得有点儿夸张。”

大家挨得太近了,其他姐妹也加入了我们的讨论,她们支持我的想法:

“我们知道人类的能力。他们在设计监控系统方面很拿手。越恐惧,就越痴迷于保障安全。当他们要接近我们的时候,就用烟来熏我们,让我们窒息,解除了武装就蜇不了他们。当我们晕头转向,失去意识,就没有了保护自己的力量。谁知道他们在女王身体里装了什么!还有那高热和香气到底是什么……”

我们的耳语淹没在蜂群的嗡嗡声里。女王看起来对此并不在意。她继续说:

“以后不需要雄蜂了。几百年来,蜂后每次回巢,腹部都带着雄蜂的生殖器,那是交尾以后强行扯断的:多么荒谬的时代!以后也没有交尾飞行[5]了。那个时代结束了,因为那纯属浪费时间!”

又是一阵喧闹。这回是雄蜂的阵营里炸了锅。他们围在一起,看起来像是因为与大部队隔开而得到了某种安全感。也许他们不知道,紧张是不分性别的,恐惧也是,我们有同样的痛苦。也许他们忘记了,他们没有螯针,得指望我们担当护卫。过去,他们总认为我们这些工蜂是为他们服务的,甚至现在,雄蜂的队伍还向我们投来审视的目光:以后我们会和他们平起平坐吗?对他们来说,生命的意义只围绕着一个目标:让女王受孕。有些雄蜂整天什么都不做,除了接受饲喂,就是等待最后的交尾舞会。他们这边享用完我们呈上的美食,那边立刻把精力都用来一遍遍重复,生为雄蜂有多幸运!也难怪这会儿他们的反应会这么大!

女王还在没完没了地发表演讲:

“我们将不再依赖花蜜,因为我们会在别的地方、用别的方式获得能量。人类目前在研究利用风能和太阳能的电池;这种电池是可更换的,就像你们一样。要是哪天风和太阳消失了,人类还会找到别的东西。他们已经在研究了!到那个时候,我们将会完美地实现自主,并可以轻而易举地完成我们新的使命:承载人类的记忆!”

我妹妹的身体在颤抖。她用腿做了个假装割断脖子的动作,意思是,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必须得想办法。尽管情势如此紧迫,我还是让她保持冷静。

女王在众蜂的视线中自我欣赏着:八万只听她指挥的蜂,八万双给她存在感、陶醉感的眼睛;人类的记忆已经影响了她的态度;人类在她体内的电路中移植了人类获得关注的幼稚需要,移植了人类的自我意识!

她继续说:

“大自然将不再有用武之地。不再有什么环境问题,因为环境至上的时代已经成为历史了。高温、冰冻、干旱、洪水、风暴都不再是威胁,因为气候变化已经是旧时代的产物。而且,曾担忧环境问题的人类也不存在了,没什么好遗憾的,被保留下来的都是那些非常必要的东西:人类的‘我’!我就是为了储存它而设计的;相当于某种用来承载自我的掩体,当然是小型的。人类是如此地天才,什么都有迷你型的,他们刚刚设计完成了他们所有杰作中最伟大的那一个,就是我!微型带翼保险箱,用来保存人类的身份。我的翅膀将带着他们穿梭时间与空间,让人类说出:‘我在!永生……’”

女王就这样如痴如狂地演讲着。她确确实实存在着,尽管是迷你的。她的嗡嗡声突然高亢起来,令我们意识到这激扬的发言还没有结束:

“活着的物种会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但我能活下来!不需要水、火、空气或食物;我们不再会感到渴、饿,或疼痛。我们永远不会累。我们不会变老。我们不再需要草地、田野、牧场;花朵、池塘、四季——五月、六月、七月!山川、河流、平原,都没用……我,足可以证明人类已经达到了进化的顶点!我就是宇宙大爆炸般的奇迹!”

她挥动六足,为自己喝彩:

“人类成功地在我体内的纳米集成电路中存储了记忆:他们的知识、信仰、所思所想……所有相关的信息。他们备份了用来彼此区分的东西:他们的宗教、国家、文化、种族、语言——任何能让他们自认不同、唯一、特别的东西……然后森林、海洋、火山就可以随时消失了,重要的东西已经保留了!”

她三足并拢,挠了挠头:

“即使地球不存在了,我的电路中也会留着人类曾经描绘或占领的土地。人工智能可以重新认识森林、沙漠和河流,即使它们已经消失了,土壤、农场和其他类型的遗产也会以存储单元的形式存在。只要把各种记录放在不同人的面前,人类一直热衷的冲突依然有可能发生。我会引导这些争端,保证任何东西都不会消失;程序故障来得太快了!以后,这些存储单元就会说,它们因存档承载的内容感到自豪,因为这给了它们一种身份,从而让它们有了存在的意义,活着的感觉。”

我的妹妹试图找个依托。她因体力不支而开始下落,飞起来一顿一顿的。我飞到她的下方,用背顶着她,等她恢复体力。

就在这时,其他女王出现了。她们是新任女王的同类,可她们从哪儿来?很难确定……到处都有她们的身影。她们在各个方面都与第一个女王完全相同。她们包围了我们:

“这就是你们的替代者:超高性能,无懈可击,无感知力。所谓的感觉已经没用了。痛苦被消除了。伦理、尊重、礼貌,诸如此类的鸡毛蒜皮都没了。在过去的年岁里,我们因为这些于效率无益的考量浪费了多少时间!我们的使命变了,不再酿蜜。唯一的目标就是:保存人类所创造的景象。我们将让‘我在’这个词背后形形色色的故事永远流传下去。这些历史的描述能给予每个人存在的印象,以运动队、政党、国家、宗教或者他们发明的任何一种实体形式存在。其他的一切都可以消失了,包括生命。它还能有什么用呢,已经过时了。”

女王们围了过来,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这是你们最后的日子了。我们不会杀了你们,任你们衰老直到死去;虽然我们的能源是可再生的,但何必多费力气呢?”

她的话里没有一点感情。她知道我们还有多少时日。冷冰冰的计算。在她身上,一切都是计算——头的转动,翅膀的位置,身体的运动。七八天,这就是我们所剩不多的时间。我们就这样被无情放逐。

“新的时代开始了!你们可以走了。”

一些女王退开,给我们让出一个口子。我们别无选择,只能沿着她们伸足示意的方向缓慢飞走……工蜂和雄蜂就这样排成列,逐渐远离蜂巢。谁也不知该往哪里去。我们任风摆弄着我们的身体,漫无目的地飞行,机械地拍打翅膀,失去了所有欲望。

这是某一个周一,或者另一个周一,阴天……一切都不同平常了。

妹妹让我跟上,把我引进一道石缝里。

“这里很安静。我们不能再信任其他同伴了;绝不能把恐惧当儿戏!”

她沿着石缝往里飞行。

“在阴影里挺凉快的。”

她猛地刮擦起岩石的表面。

我怕她受伤,赶忙阻止道:“停下,你在干什么?你这样会伤到自己的!”

她却用更大的劲儿伸腿猛踹一块大石头,想把它击碎。也许她是在发泄,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为我们的命运而感到愤怒。

“我永远也当不了女王了!”

“什么?”

“香气,那香气毁了我的卵巢……”

我感觉自己的脸迅速褪去血色——尽管这对蜜蜂来说很罕见,但在漆黑的石缝中,我的同伴对此毫无察觉。我轻轻蹭了一下她,表达惊讶:当整个物种都面临威胁时,你怎么能一味哀叹自己的命运呢!

但她没懂我的意思,还在为她破碎的梦垂泪:

“我曾经以为,如果我竭尽全力,我的梦想就会成真。当上女王繁育整个蜂群,做八万后代唯一的母亲。产下的卵比任何一位先代女王都要多,名垂青史,让子子孙孙都铭记我的功勋。我想做流芳百世的女王。”

她顿住了,再度向岩石表面撞去,直到撞断了腿。我靠近她,伸出一根触角安抚她,试图让她平静下来。

她又开口道:“一切都变了……全完了!现在我活着还有什么用?”

我不假思索地接话:“让生命继续下去。”

她静了下来,开始按揉自己的断肢,我上前帮她一起按摩。她继续说:“要怎么做才能让生命继续?”

“对生命的所有表现保持敏感。”我说。

我按摩着她的头、胸、腹部。然后停了下来,用心感受她身体的搏动和平缓。接着,我调整了力度:轻轻抚触,再稍稍压实……她全身都变得舒缓了。一时间,只有我的腿在簌簌作响:“我们是被放逐了,但女王并无法剥夺我们爱的能力。”

妹妹渐渐放松下来,把伤口晾给我看。她把头贴在我的胸前,垂下触角:“我明白。”

她沉默着接受我的抚摸。我扇动翅膀给她吹风:

“生命不是由人类的大脑制造的;人类只是众多生命的一种。奇怪的是,人类现在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这副样子和挑战父母的叛逆孩子一个样——我趴在果酱罐上的时候见过许多这样的例子——人类觉得不再需要生命了。他们总想变得独一无二,于是产生错觉,以为他们不再属于我们共同形成的这个整体,这个把我们紧密相连的神秘的自然;人类举手投足之间展现出一副已经脱离一切制约的姿态。他们赌上全人类的未来,投入对记忆的研究,全然忘记了自己来自哪里。他们孜孜不倦地追求超越,最终却超越了生命本身……”

妹妹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在我曾经为觅食而涉足的一些寺庙里——神像周围往往有很多美丽的鲜花——奉敬祭品的信徒们眼里就是这样的神情。我没有像刚刚女王那样在对方的视线中自我陶醉,而是深深看进她的眼底,为我唤醒的生机而由衷赞叹。我们视线交会,彼此都感到对方坦诚得近乎赤裸,这促使我继续说下去:

“我们被流放、被抛弃、被羞辱,但我们依然保有爱和关怀的能力。谁也别想夺走我们的这种能力,人造女王也不能。如果我们中有谁懊悔自己没能变得特殊,并因此觉得了无生趣,那反而是赋予了这个假女王一种她本来不具备的能力。如果我们沉溺于过去和本可拥有的未来,那就是在凭空浪费我们最宝贵的机能:赞赏、建筑、创造、喂养、学习、传播,还有许许多多……它们还在,就在我们身体里,只是不再运转了。因为我们对此已经无知无觉,只顾埋头于不再存在的东西——过去,而放弃面对现实——生命。”

妹妹用翅膀贴近我,以示对我的支持。我们把翅膀立起来,作为团结的象征。接着,我继续按摩她受伤的肢体:

“人类把自己和生命以及与生命有关的一切——温情、眷恋和爱——统统区隔开来,而我们,绝不能掉进这个陷阱。”

突然,我感觉头顶在被轻轻爱抚。我挪了一下,调整姿势,好全然接纳这馈赠。妹妹意识到了这一点,低声哼唱起一段旋律,那是我们结伴从某个花园里的摇篮上空飞过时听到的,那时,一位母亲正在照看她的孩子。我也从我们的母亲那儿听过同样的旋律,那是她临走前留下的:“我能体会到前所未有的生命的丰腴,并因这份无人能及、无人能扰的丰腴而颤抖;这种神秘的脉动涤荡着我的每一根心弦。”妹妹把人类母亲唱给孩子的那段旋律转换成我的语言,像摇动婴儿的摇篮一样摇了我一会儿,重新换成爱抚,然后说道:

“你想传达给我什么,我懂了,这样的爱抚就是证明。我刚刚才明白,每一次爱抚都不尽相同,每次抚触都是不一样的。但是,想让大家都发现这一点,就得把注意力从记忆中转移出来;要真正地理解这一点,就得摆脱所有形式的依恋,包括对梦想的依恋。”

她顿了一下,用短暂的沉默为自己打气,然后告诉自己:

“没有依恋,我照样可以做梦……”

如果蜜蜂可以微笑,那么我看到的就是这样:在妹妹的眼睛下面,露出一个微笑,一如摇篮里回应母亲爱抚的婴孩。

我振作起来,说:“我们必须离开这里。从阴影里出去,去找别的姐妹。不论年纪大小,不论身体强弱,都要把她们团结起来。也许我们还能找到我们的母亲……不要说什么全完了,才不是。保护生命得靠我们自己。我们可以建造一个新的蜂巢,在别的地方悄悄地建。我们还能带着我们找到的花粉,从一朵花飞到另一朵,给雌蕊授粉。还有我们的母亲——万一能找到她呢——或者她的接替者也行。但最重要的是:要抛开变得独一无二的需要。”

我看着妹妹,想确认这话不会冒犯到她。她立刻给了我信心:

“我懂了,变得独一无二是一种虚假的需要,我们本来就是独一无二的——毛色、腿长、飞行速度从来都不一样——这种需要没有意义。有些人穷尽一生去追求与众不同,却永远意识不到这只是浪费时间!我们在与人类接触时被传染了。他们有时指责我们传播疾病,可他们身上也有毛病。而最大的恶疾就是剥夺我们的相互信任:这就是过度自我的坏处!”

她的这番话,引发了我的身体里极其古老的本能反应:伸出螯针。我不得不抑制自己出自本能的恐惧,把注意力重新转到妹妹的一腔热忱上来。此时,她更有激情了:

“每种形式的生命都歌颂信任和联系。我们彼此之间必须重建信任和联系。万变不离其宗,归根结底只有一个方法:淡化对消失的恐惧。”

我继续抚摸着她的伤处,感觉能量正重新充盈她的身体。我十分赞赏她迸发出的热情。但是,万一她心中还有疑虑——我以前常常看到她停在两三朵盛放的花前犹豫不决——于是我补充说:

“人类在移植记忆时,一并移植了他们对消失的恐惧。人造女王蜂体内的电路里,还有她们被改变的基因里,塞满了对消失的恐惧。她们最终一定会面对这一点,无法逃避。只是……她们现在还意识不到。”

果不其然,妹妹疑惑地伸起触角。我没有迟疑,继续说:

“对自己将不复存在的恐惧,很容易成为滋生彼此冲突对抗的温床。人类创造了各种身份,这些身份给了他们作为某个人的感觉,所以他们狂热地坚持要让这些身份保留下去,而这必然会与其他人同样狂热的坚持相冲突:不同的想法、不同的信仰、不同的观点。即使有朝一日这些身份失去了所有存在的价值,冲突依然可能持续很长时间。新的女王们无论到了哪里,都会播下冲突的种子。也许,直到永远……”

“那怎么办?”

“只有一个出路:把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在当下。人类一直这么强调,但很难做到:他们想把记忆带到未来去,希望在那儿找到现在!但要抓住现在,靠的不是记忆,而是对当下的关注!我们可能会围绕自己即将到来的消失的这个主题讲上一大堆故事,却始终忘记重点:感知。必须调动我们所有的知觉,留住感知的能力。”

“要怎样才能做到?”

“体会钻进花里时雄蕊贴着我们身体的感觉;感受我们的绒毛、腿足和触角上花粉的存在;观察花粉如何在我们依次拂过雌蕊时被黏附进去;凝神关注这个过程……生命就是这样延续的,无论是大蒜、杏仁、芦笋、香芹、梨子、桃子,还是其他数百种草木和水果……生命依靠这样的过程得以继续存在……”

妹妹赞同地点点头,她再一次抚摸我的头顶,然后,仿佛是想确认自己真的听懂了我的话,她补充道:“任何身份都害怕被抹去,但爱的能力永远不怕。它是不会被抹去的。”

我们把后腿蹬在石头上,轻快地起飞,只花了几分钟就找到了蜂群。它们停在一处偏僻的地方,一动不动;蜂群响声不断,但只是原地飞舞,仍不知道该去哪里。

妹妹用两只腿夹住那条断腿。蜂群注意到她,于是转了过来……这是团结的惯性,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关怀的能力。

我们俩找了个位置,并排立住,面朝我们的八万姊妹,然后出于信任,和她们分享了我们刚才谈论的内容。原就没有停过的嗡嗡声顿时增强。这是一种赞同的声音,一种疯狂振翅的喧嚷,一种翅膀发出的咆哮,仿佛在说:“没错,没错,没错!”

妹妹抖了抖身子,我想她痊愈了……

我们去寻找还在绽放的花朵,却见远处一支小队伍正快速向我们靠近,原来是五六只蜜蜂。她们飞到我们中间,其中一个小妹妹舞动起翅膀,就像我们以前在蜂巢警戒时一样,有些语无伦次,期期艾艾地说:

“很抱歉,我们落在后面了。我们飞得比大部队低——可能因为我们年纪小——我们被一个大黑点吸引了注意力。它的形状类似于人类把油瓶打翻时留下的油渍。我们从没在这里见过这样的黑点。我们谨慎地往下飞,看到一幅熟悉的景象:是蚂蚁!成千上万只工蚁被一些体型庞大的蚁后围在中间。整个大会场直径大约三米。那些蚁后的翅膀比我们蜂王的还要大。其中最硕大的一只蚁后,像检阅似的从参会的群众上空飞掠而过。那些工蚁似乎都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我们伸直触角,听到令人惊愕的斥责之语——效率低下、没有才华、缺乏干劲。我们看到的场景和我们刚刚的经历一模一样。蚁后们用夸张、骄矜的语调宣布,她们被人类选中成为记忆的载体,是光荣的代表……过不了多久,大地不再需要蚂蚁、芍药、树木等很多东西,只需要她们这群转基因蚁后和她们体内的纳米器官。总之,跟我们刚刚被灌输的长篇大论完全雷同,通篇都是以人类的视角向人类的记忆致敬。”

小妹妹说完,等待我的回应。我惊呆了,然后说出自己的推论:

“它们也被人类操控了。我从前不知道它们也有被关注的欲望,还会被人利用。人类研究它们的时候肯定发现了这一点,就像他们对我们做的一样。现在干旱得要死,人类非但不帮助我们,反而利用我们来延续他们的存在感。说不定他们将来还会利用马蜂和黄蜂;人类这种让自我永生的需要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们没有意识到往昆虫体内放芯片,是在挑唆昆虫种群搞内耗。”

我说不下去了,实在太震惊了。我能预见被植入芯片的昆虫将引发人类之间的战争。再不行动就晚了。我扫视整个蜂群,用一种堪比酿最细腻的蜜时的平静,呼吁道:

“我们必须采取行动,快!让蚂蚁做我们的盟友。人类试图延续他们自我,而我们要做的是让生命永续。相信这一点的,请跟我来。”

我不等大家做出反应就冲了出去,只听到身后响起成千上万双翅膀一齐振动的声音。

当原始脑遇到精神分析师

回头继续讲我们的海龟。

它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转过身四脚着地,顶着厚实的背甲趴在治疗师面前,一动不动,等待一个处方,一个立竿见影的解决办法,比如某种能消除所有恐惧的草本药方缓解它活不过百岁的忧虑!它对长命百岁这件事十分介意,掰着脚趾数自己离这个目标还有多少天。昨天,它刚刚度过七十七岁生日,在它眼里这代表着童年终于结束了。

治疗师催它:“我还约了一个病号,所以,我不想冒犯你,但你得赶快……”

慢腾腾的海龟终于爬到门口,它在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转身问治疗师:“我动脑子很费时间,对吗?”

治疗师有些不耐烦地回答:“这是因为你有个原始脑。下次我们再来研究这个。”

它强调:“但我一直很慢。”

治疗师推了推它:“我会给你介绍一位原始脑专家,也就是爬行动物脑科专家。他专门研究蛇、鬣蜥、蜥蜴,当然也研究海龟。但我必须提醒你,他也养鹦鹉。他宅心仁厚:收留别人不想要的鸟。他贴出小广告:‘如果您不想养您的鹦鹉了,受够了鹦鹉学舌,不要犹豫,快拨打以下号码:06 06 06……’。他喜欢整天听它们来回叨叨那几句话……他说能从中了解许多关于前主人的事。他把这些话都记下来,作为以后科学论文的研究素材。”

门开了又关上了,海龟总算离开了办公室。

在候诊室里,一只长颈鹿看着海龟说:“看我这脖子,我不喜欢我的脖子!”海龟很吃惊,居然有人这么直接地向陌生人袒露隐私。

显然长颈鹿非常需要倾诉,继续话痨一样地说道:“我去看过一位整形医生,跟他说我想缩短脖子,要跟人类的脖子一样。他说他没有这种经验,他的客人都喜欢修长挺拔的脖子……而且缩脖手术风险很大,进食这一关就很难,手术后我就只能吃到金合欢树最低处的树叶,肯定得后悔。还有,消化系统会变复杂,消化过程大大加快,可能再也无法反刍了,嗯,这确实是个严重的问题。心脏呢,为了适应变弱的脉动,它也得变弱才行。术后,呼吸会变快,长期的过度换气会让我持续晕眩。我告诉他,最后这一点根本不是事儿,我天生就有头晕的毛病。他问我为什么向往人类的短脖子,我说:‘为了让别人更容易看到我!’”

看到海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长颈鹿接着说:“没错儿,比起‘你看到那群长颈鹿了吗?’我更愿意听到:‘你看到那只长颈鹿了吗?脖子好短,好特别!’脖子变短的另一个好处是,我能更容易地看到自己,再也不用岔开腿或者跪下看水面上倒映着的自己了。这两种姿势都不舒服,还很危险,例如,鳄鱼会趁机袭击我。”

海龟同情地说:“因为脖子长,你一直照不了镜子吗?”

“是的,盯着水里的影子看太危险了……”

“我懂……可能会死在里面。”

“就是这样。但如果我的脖子变成人类那样的长度,就没这烦恼了。说不定我还能打呵欠。我们长颈鹿虽然每天睡眠少于两个小时,还是站着睡的,但我们不会打呵欠。”

海龟好奇地问:“你站着睡觉?”

“对呀,都怪狮子。要是我们躺着睡,就不能及时站起来自卫了。”

“有趣……”

“等有了人类那么短的脖子,我就会打呵欠了,成为世界上唯一一只掌握这种诀窍的长颈鹿。其他的长颈鹿肯定嫉妒得脸都变青了……我真想看到那一天:我,站在平原的中央,被无数脸色发青的长颈鹿包围着……我终于独一无二了……幸福啊!”

海龟满腹怀疑:“你真是这么想吗?”

也许是因为脖子太长,耳朵高高在上,长颈鹿似乎没有听到海龟的话,继续自顾自地说:“可整形医生最后对我说:‘我认为这不值得一试!’他还大笑起来,笑得直揉肚子。笑够了,他又重复了好几遍:‘不值得试!不值得试……’他在嘲笑我很滑稽吗?这可太伤我的心了。他建议我先接受心理治疗,再考虑手术。当我要离开办公室的时候,他补了一句:‘你能坚持到那时候吗?……你懂我的意思……坚持……’接着,他又大声笑起来。有那么滑稽吗?”

海龟突然觉得自己很幸福,伸直了脖子说:“谢谢你!我想整形医生是想给你更好的建议。我之所以来找精神分析师,是因为我理解东西的速度很慢,我有个爬行动物的大脑,也叫原始脑。但你刚刚帮了我。如果等会儿精神分析师要你躺下,你就照做。他可能会给你准备一些木棍儿或石子儿。我先走了,去找那个饲养鹦鹉的心理专家。”

写给左脑的话

很难想象一只长颈鹿长着和人类一样短的脖子……然而,这隐喻安在我们身上真合适——受困于虚假的需要,自我的需要!需要被爱,渴求获得关注,为此必须维持某种形象,一个与众不同或足够引人注意的形象。

从小,我们就把获得关注与生存联系在一起,很早就把令自己与众不同的东西与其带给我们的关注联系起来。我们下意识地寻找方法让自己被倾听:“请照顾我!”然后,慢慢形成身份认知的过程,我们围绕着那些在我们看来能令自己变得“可亲”、变得“值得关注”的东西,建立起多重身份。

这种联系贯穿我们生命全过程,而且非常活跃。与众不同=我被爱/我值得关注=我活着(因为我在被他人照顾),我们只需要短短一瞬,就能选用一个合适的身份,让这古老的等式成立。我们买名牌车,不是为了让车载我们从A点到B点,而是为了引起别人的注意,另外,自我还抱持着永远存续的幻想!用职务、职业这一类由人创造的东西来定义自己;换句话说,我们依赖自身定义的物种。对于我们的设想或创造,任何评判或抛弃都被视作对生存的一种威胁;由此,产生了面对一丁点儿批评就想斗争或逃跑的原始反应,同时也产生了批评的欲望。

身份认知的过程也与观点、信念、想法有关。新的等式不断衍生:我所思=我所是(你联想到什么了吗?[6]);或者:我所信=我所是。因为它让我与众不同!

身份认知的过程中还会创造一些集体身份——国家、宗教。这些集体身份被视同生命,甚至有人拿生命去捍卫它们。

然而,集体身份只是个观点,不能代表我们的身份!在我们的一生中,总会有改变观点的时刻,幸运的是,我们不会因为观点的改变而消失!寓言《蜂巢》(以及本书后文中所有的寓言)旨在突出这个“心理骗局”,这个进化中的路线错误:我们把记忆的内容当成了自己的身份,还付诸行动,这已经成了一种反射——去捍卫记忆的内容就好像它们真的攸关生命。

所以我们生活在恐惧和敌意之中;这是人产生的两种最原始的情感。恐惧促使人逃跑,敌意促使人自卫。而我们的生命实际上被我们弃置一边。

这一重重身份认知产生的一个最严重的后果,在于对任何妨碍我们自认独特的东西,我们都会产生摧毁的欲望!面对比我们更受关注的东西,我们常常一瞬间被敌视的情绪笼罩。我们还觉得这是正常的,“这就是人生嘛”!

在《蜂巢》中,有这样一段话:“如果我们沉溺于过去和本可拥有的未来,那就是在凭空浪费我们最宝贵的机能:赞赏、建筑、创造、喂养、学习、传播,还有许许多多……它们还在,就在我们身体里,只是不再运转了。因为我们对此已经无知无觉,只顾埋头于不再存在的东西——过去,而放弃面对现实——生命。”

该怎么做呢?

首先要弄懂这些七七八八的身份认知,揭露它们的罪恶!借用苏格拉底的名言:“认识你自己!”把它奉为箴言。如果苏格拉底活在这个时代,他可能还会补充一段:“不是让你游走在自我意识的各个层面欣赏个没完,也不是让你拾起所有那些描述是什么让你变得如此引人瞩目的故事,然后陶醉地讲给自己听,而是要深入你面对现实的能力!要认识到,在你的恐惧或敌意背后,掩盖着一种需要,是你的自我在要求保护自己,希望自己永不消失。”

再对自己说一次:“欢迎来到人间!”时不时地想一想这句话,真的!这样能帮我们仔细聆听生命的语言,而不是错把我们存入记忆当中、不停将小“我”与之相联系的那些内容奉为圭臬。

但最重要的是,再说一次:“欢迎感受存在;存在于各种形式的生命当中!”在蜜蜂的嗡鸣、蚂蚁的行进、蜂蜜的香味中;在汁液、汗珠或露水中;在暴风的呼啸、情人的呻吟中。欢迎来到这一刻,这个瞬间一切尽现,雨水的气息和着阳光的味道;孩子兴奋的哭叫声夹杂老人迟缓的呼吸声;新芽的鲜嫩辉映鲜花的浓艳。

欢迎来到人间!

……

欢迎感受被倾听的需要,因为它可以让我们停下脚步,听到来自过去的呼喊,以及从我们的身体里发出的咆哮,然后自问它究竟是一种真正的需要,还是只是当我们无法引起他人的关注时才发作的恐惧,担心自己一无是处。特别是当这个“他人”是我们绝对需要的聆听对象时——不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其他任何被认为应当重视我们所言的他人。

也欢迎感受这种怀疑自己一无是处的恐惧,因为它也是一个机遇,能帮助我们认识到,自己的价值不仅仅在于被倾听,还在于沉默,因为在沉默中我们可以听到一切:画眉的啼鸣,巴赫的曲调,甚至沉默的旋律……

最后,请尽量使用恰当的语言:在你的话脱口而出之前要好好权衡,扪心自问一下是否真的必须将它说给别人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