蟑螂(麦克尤恩双语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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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上,吉姆·萨姆斯——一个脑瓜聪明但全无深度的家伙——从不安的梦境中醒来,赫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头庞然大物。有好一会儿,他仰面朝天(这可不是他最爱的姿势)躺在那里,遥望着他的脚掌和少得可怜的几条腿,心中愕然。区区四条,毫无疑问,而且很不灵活。换作是他自己的那几条棕色的小长腿——他已经开始有些怀念它们了——这时一定早就开始在半空中欢快地舞蹈了,无论那舞姿有多么绝望。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告诉自己不要恐慌。一个器官——一块滑溜溜的肉——卡在他的嘴里,扁扁的,湿湿的,恶心得要命,尤其是这东西自己会动,四出探索着他那山洞一般的巨大口腔,而当它滑过一大排大牙时,他嘴上不出声,心中又是一惊。他凝视着自己的整副躯干。从肩膀到脚踝,他的体色呈淡蓝色,脖子和腕部周围有圈深蓝色的滚边,一排白色的纽扣沿着他没有分节的胸部一字纵向排列。一阵时起时停的轻风拂过那里,带来了一股腐烂食物和谷酿酒精的诱人味道,他猜测这就是他的呼吸了。他的视野狭隘得无可救药——哎,没法儿和复眼比——看到的一切都色彩斑斓得让他压抑。他开始渐渐意识到,出于某种古怪的反转,他脆弱的肉体现在翻到了骨骼的外头,将那骨骼彻彻底底隐藏了起来。他多么渴望能再看一眼他那亲切的、泛着光泽的棕色外壳啊。

这一切已经够叫他发愁的了,可随着他的脑子渐渐苏醒,他还想起了自己正在独自执行一项重大任务,尽管他一时记不得那任务是什么了。我要迟到了,他想着,一面努力从枕头上抬起一颗能有五公斤重的脑袋。这不公平,他自语道。凭什么让我来受这份罪。方才他那破碎的梦境深沉而狂野,充斥回响着喧嚣刺耳、争执不休的各种声音。直到现在,当这颗脑袋重重地落回枕头上的时候,他的视线才开始穿透迷雾,望向梦境的尽头,脑中回想起了一堆彼此交织的记忆、印象与动机,而当他试图抓住它们的时候,这堆马赛克却立刻分崩离析。

是的,他离开了那散发着怡人的腐败气息的议会大厦,甚至没有告别。他只能如此。保密要紧。他对此了然于心,无需言明。可他究竟是何时出发的?一定是在天黑之后。是昨天夜里?还是前天夜里?他一定是走地下车库出去的。他应该绕过了门口那个警察锃亮的皮靴。现在他想起来了。顺着阴沟,他一路小跑,一直跑到议会广场上那个可怕的十字路口边。在一列空转着引擎、急不可耐地要把他在沥青路面上碾作齑粉的汽车前面,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进了马路对面的阴沟。在那之后,他似乎又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才穿过又一条可怕的马路,来到白厅街上他该去的那一面。再然后呢?他一定又飞奔了许多码,然后停下了脚步。为什么?现在他渐渐想起来了。身上的每一根气管都喘着粗气,他停在了一条沁人心脾的下水道边,在一片被人丢弃的披萨上用起了点心。他当然吃不完,可他尽力了。他运气很好,那是一片玛格丽塔,他的次爱。没有橄榄。那一片上没有。

他现在发现,他这颗笨重的脑袋却可以毫不费力地一百八十度旋转。他把它转向了一侧。这是一间小小的顶楼卧室,被早晨的阳光照得通亮,煞是讨厌,因为窗帘没有拉。他的床头有一部电话——不,两部电话。他视野有限的目光扫过地毯,落在了踢脚板下沿的一道窄缝上。我一定是在晨光中从那下面挤进来的,他悻悻地想。我本可以过着幸福的生活。屋子的另一头是一张沙发,边上有一张矮桌,上面摆着一只雕花平底玻璃杯和一个空了的威士忌酒瓶。一把扶手椅上铺陈着一件西服和一件熨平叠好的衬衣。窗边的一张大桌子上放着两盒文件,一盒叠在另一盒上面,全是红盒子。

现在他转起眼珠子来愈发地驾轻就熟了,因为他理解了两只眼球无需人为干预就能平顺地同步转动。他还发现,与其让舌头耷拉在两片嘴唇外头,时不时地往胸口上滴两滴口水,还不如把它收进湿漉漉的口腔里头来得舒服些。真可怕。可他开始逐渐掌握驾驭这个新形体的诀窍了。他一向学得很快。他真正操心的还是他必须着手履行他的使命这件事。他有几个重要的决定要做。忽然,地板上的一道影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那是一个小动物,有着他自己原先的形体,那无疑正是此刻被他鸠占鹊巢的这副躯壳的旧主人。他饶有兴致、不无爱怜地看着那个小东西奋力翻过绒毛地毯的线头,朝门口爬去。到了那里它犹豫着,两根触须举棋不定地摇摆着,举手投足处处流露出一个新手的笨拙。终于,它鼓足勇气,颤巍巍地从门板下面的缝隙里钻了出去,开启了一段艰辛坎坷、危机四伏的下山路。回议会大厦的长路漫漫,路上险象环生。但如果它能走到终点,没有被人在脚底下踩成肉饼,它将在大厦的镶板墙后面和木地板下面,在它千千万万个兄弟姐妹中间找到安全和慰藉。他祝它好运。可现在,他必须料理他自己的事情了。

但吉姆依然一动不动。这一切都全无道理,一切行动都毫无意义,除非他能拼凑出将他引入一间陌生卧房的那趟旅程,那些事件。吃完那顿天降的大餐后他一路疾行,几乎没有注意到头顶的喧嚣,全神贯注于他自己的事情,寸步不离阴沟的荫蔽,尽管他已经想不起来自己行了多远,跑了多久了。他能够肯定的就是,最终他来到了一个高耸入天的障碍物前——一座小粪山,尚有余温,隐隐冒着热气。换作是平时,他一定会欢呼雀跃的。他自认为也算得上是个鉴赏家。他懂得如何生活精致。这样特别的好货他一闻便知。那股坚果味的芳香,兼有些许汽油、香蕉皮和洗革皂的味道,绝对错不了。皇家骑兵卫队!可他已经在两餐之间进过食了,真是大错特错啊。那片玛格丽塔让他对排泄物完全没了胃口,无论那是多么新鲜和上乘的排泄物;同时鉴于他愈来愈疲惫的身体,他也根本不想翻山越岭。他蹲伏在粪山的背阴中,脚踏山麓松弹的土地,考虑着他的选择。沉思了片刻后,他清楚了自己该怎么做。他开始攀爬路边石那竖直的花岗岩壁,打算绕过粪堆,绕到山的另一头再爬下来。

此刻,斜倚在这间阁楼卧室里,他认定就在那一刻,他告别了他的自由意志——或是自由意志的幻觉,被一种更伟大的、高瞻远瞩的力量所左右。当他登上人行道时,他向那集体的精魂臣服了。他只是一个宏大计划中微不足道的一分子,这个计划的尺度超出了任何个体的理解范畴。

他奋力攀上路边石的上沿,发现那坨粪便在人行道上绵延了三分之一个路面。就在这时,突如其来的一场风暴晴空霹雳般地落在了他头上——成千上万双脚踩踏的隆隆声,口号声与铃铛声,口哨声与喇叭声。又一场吵闹的游行示威。在这样的深夜。粗野之徒在本该老实待在家里的时候出来惹麻烦。如今,这些抗议活动几乎每星期都有。干扰重要的公共服务,妨碍体面的老百姓从事合法的活动。他站在路边石上,呆若木鸡,以为自己随时都会被一脚踩扁。尺码足有他自身体长十五倍的大鞋底砰然落地,离他蜷缩之处只有几英寸远,震得他的触须和人行道路面一起瑟瑟发抖。万幸的是,就在那时,他选择了抬头仰望,纯粹是出于一种宿命论的情愫。他准备好了迎接死亡。可也正是在那一刻,他看到了机会——游行队列中现出了一个缺口。下一拨抗议者还在五十码开外。他看到了他们的横幅在飘扬,他们的旗帜在逼近——一片蓝底上的许多黄色的星星。还有米字旗。他这辈子从没有跑这么快过。体节中的每一根气管都喘着粗气,他终于跑到了对面一扇沉重的铁门前,只差几秒钟人群那可怕的脚步就要再度从他头上轰隆隆地践踏而过了,现在还多了此起彼伏的嘘声和野蛮的鼓点声。心中满是极度的恐惧和愤慨——一对不协调的组合——他冲下人行道,钻过铁门,只求保命,钻进了一条小路的庇护与宁静之中。他立刻在这里认出了一只标配警靴的后跟。令人宽心,一如既往。

然后呢?他沿着空荡荡的人行道走着,走过一排高级住宅。他来这里一定是符合计划的。他的族类的集体潜意识信息素(1)赋予了他一种对于前进方向的本能认知。平安无事地又走了半个小时的路后,他停下了脚步,本该如此。街对面聚集着上百名摄影师和记者。街这边,他来到了一扇门前,与门齐平,门外又站着一个警察。就在这时,门忽然开了,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跨出门来,差点在他腹部第九节和第十节上钻了个洞。门依然开着。也许有访客要来。就在那短短几秒钟里,吉姆透过大门,看见了一个亲切好客、灯光柔和的门厅,墙面的踢脚板有点破损——这永远是个好兆头。一股冲动突然攫住了他——他现在知道了那冲动并非源自他自己——他跑了进去。

有鉴于他不同寻常的处境,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他的发挥已经很不错了,还能回忆起这样的细节。他的大脑,他的意识差不多仍然是先前的老样子,这可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儿。毕竟,他留住了他的本我。进屋后他没有朝踢脚板的方向跑去,而是逃向了楼梯,而造成这一切的都是一只赫然出现、令他始料未及的猫。他爬上三级台阶,回头望去。那是一只褐白相间的斑猫,还没有看见自己,但吉姆还是认为现在下楼太危险了。于是他开启了他漫长的攀登之旅。二楼的楼梯口上有太多的人在走来走去,进进出出不同的房间。被人一脚踩死的概率太大了。一小时后,当他爬到三楼时,正好赶上热火朝天的地毯吸尘作业。他知道许多可怜虫就是这样殒命的,被一头吸入了满是尘埃的湮灭之中。他别无选择,只能继续攀登,直到——可就在这时,突然,在这间阁楼卧室里,他所有的思绪在一部床头电话的刺耳铃声中烟消云散了。虽然他发现自己终于可以挪动四肢中的一肢——一条胳膊了,可他依然一动不动。他担心自己的声音会露馅。就算不会,他又该说什么呢?我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个人?响了四通铃后,电话沉默了。

他往后一躺,好让他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他练习着挪动双腿。终于,它们动了。但最多只挪了一英寸。他又试着操纵一只胳膊,将它越抬越高,眼看它高高地竖立在头顶。好啦,继续刚才的故事。他奋力爬上最后一级台阶,气喘吁吁地站在顶层楼梯口上。他从离他最近的一道门缝下面钻了进去,进到一套小公寓里。一般情况下,他会直扑厨房,但这次他却攀上了一根床柱,然后拖着精疲力竭的身体,爬到了一只枕头下面。他这一觉睡得真沉,一定睡了——可就在这时,该死,传来了一记敲门声,不等他回应,卧室的房门就开了。一个穿着哔叽色女裤套装的年轻女人站在门槛那里,干脆地点了点头,接着便走了进来。

“我试过给你打电话了,可我想着我最好还是上来一趟。首相,已经快七点半了。”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

那女人(显然是个助理之类的角色)走进屋来,拿起空酒瓶。她的态度未免太随便了些。

“难忘的一夜,我看出来了。”

他不能再这么沉默下去了。他试着从床头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语音,介于呻吟和低语之间。效果不赖。比他想要的更尖一些,带着一点唧唧声,但还算可信。

助理朝那张大桌子打了个手势,指向两只红盒子。“我猜你还没来得及,嗯……”

保险起见,他又祭出了刚才的那个声音,这次音调低了些。

“早饭后,也许你可以花时间……我得提醒你,今天是周三。九点开内阁会。中午是政府要务和首相答问。”

首相答问。他经历过多少场这样的答问会啊:蹲伏在朽烂的护墙板后面,身边围绕着数千名精英同伴,如痴如醉地倾听着会上的发言。反对党领袖咆哮的发问,精彩绝伦、不讲逻辑的答辩,欢闹的冷嘲热讽,恰到好处的学羊叫——这一切他是多么的熟悉啊。能够在这出每周一演的轻歌剧上成为男一号,这可真是梦想成真啊。可他准备得够充分吗?不比任何人差,这是肯定的。瞥一眼那两盒文件就妥了。和他的许多同类一样,他十分向往公文箱。他会脚底抹油,一溜快跑的——虽然他现在只有两只脚。

在他原先挥动着一副漂亮的口器的地方,那块叫人恶心的致密组织动了一下,接着他的第一个人类词语脱口而出:

“好嘞。”

“我会在楼下给你备好咖啡的。”

曾经,他时常在夜深人静之时的茶室地板上啜饮咖啡。咖啡会让他在白天睡不着觉,可他喜欢那滋味,尤其偏爱多加奶的咖啡,再放四块方糖。他心想,这一点他的手下应该都清楚吧。

助理刚一离开房间,他就推开被单,一番努力之后,终于把他那双结节的腿脚晃荡到了地毯上。终于,他站了起来,高得让人眩晕,身子微微摇晃着,一双柔软、苍白的手按着额头,嘴里又开始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几分钟后,当他迈开颤巍巍的步伐朝卫生间走去时,那双手已经开始灵巧地解开睡衣了。他从褪下的衣裤中跨出一步,站上暖洋洋的地热瓷砖。他饶有兴致地把小便滚滚地排入一只特制的瓷钵中,精神也为之一振。可当他转身面对洗脸池上方的镜子时,沮丧再度袭来。一张满是胡茬的椭圆脸盘,摇摇晃晃地撑在一根像是粉色肉茎的粗脖子上,真是让他反胃。那双针孔般的眼睛让他愕然。白里泛黄的两排白牙周围那一圈肿胀膨大、颜色暗沉的皮肉让他恶心。可我来这里,是为了一个崇高的事业,我愿意忍受一切,他自我安慰道,一面看着自己的双手拧开水龙头,伸向修面刷和香皂。

五分钟后,他在铺陈开来的一排衣物前面停下了脚步,身子还在摇晃着,想到要把这些衣服统统穿上身,不由得一阵眩晕。他的同类们对于自己油光水滑的健美身躯很是自豪,绝对不会想要遮遮掩掩。白内裤,黑袜子,蓝白条纹衬衫,深色的西装,黑色的皮鞋。他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用条件反射般的速度系上鞋带,接着回到镜子前面,又用同样的速度打好领带。当他梳理着他姜红色的头发时,一阵乡愁突然袭上心头:他意识到他从前那副亲爱的老甲壳就是这个颜色。至少,我的旧颜还有一处未改的地方——带着这样忧伤的思绪,终于,他站上了楼梯顶。

他开始了令人眩晕的下坡路,相信他的双腿会把他安全地带下楼去,就像他靠着双手修了面,穿了衣服一样。他死死地抓住扶栏,每走一步都要憋住一声呻吟。当他穿过楼梯口,绕过那里的急转弯时,他甚至用两只手抱紧扶栏。他这样子肯定会被人当作是宿醉未醒。可之前他花了一个小时才攀上的楼梯,如今下楼却只用了区区七分钟。在门厅的楼梯下面等待着他的是一群非常年轻的男女,人手一只文件夹。他们毕恭毕敬的低语声——“早安,首相先生”——汇成一曲和风细雨、参差不齐的合唱。他们全都等着他开口,没有人胆敢直视他。

他清了清嗓子,终于开口道:“咱们开工吧,好吗?”说完便卡壳了,不知该再怎么往下说,幸好这时一个伙计拨开人群走了过来,一把抓住吉姆的胳膊肘,把他一路推进走廊。这人比其他那些男女都要年长,身上的西装看上去和吉姆自己穿的这件一样价格不菲。

“借步说句话。”

一扇门开了,两人走了进去。“你的咖啡在这里。”

他们来到了内阁室。长桌中间那把最大的椅子前面摆着一只上咖啡的托盘,首相立刻贪婪地扑了上去,最后那几步甚至迫不及待地跑了起来。他想要抢在他的同伴前头,抓紧时间会一会糖缸。可等到他把身子坐进椅子里的时候(几乎顾不上体面了),他的咖啡已经有人在倒了。托盘里没有糖。甚至没有牛奶。不过就在他的杯托投下的那道灰影里,躺着一只垂死的反吐丽蝇,只有他看得见。每过几秒钟它的翅膀就会颤动一下。吉姆费了些劲儿,才一面听着同伴讲话,一面把专注的目光从丽蝇身上别开。他开始觉得自己要打喷嚏了。

“关于1922委员会(2)1。还是那几个该死的老惯犯。”

“啊,是的。”

“昨天晚上。”

“当然。”

丽蝇颤动翅膀的时候,发出几不可闻、表示默许的沙沙声。

“很高兴你不在场。”

一只反吐丽蝇如果死亡超过十分钟,尝起来就会苦涩得离谱。可要是它将死未死或是刚刚咽气,却又别有一番奶酪般的滋味。斯提耳顿干酪,差不离吧。

“是吗?”

“那是一场叛乱。全都登上今早的报纸了。”

真是没办法。首相非打喷嚏不可了。他能感受到它在体内酝酿。也许是因为灰尘太少了吧。他抓紧了椅子。在那爆炸性的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晕倒了。

“上帝保佑你。听说有人要发起不信任投票。”

当他抬起他那对累赘的眼皮,睁开眼睛时,苍蝇已经不见了。被吹跑了。“妈的。”

“我也有同感。”

“哪儿呢?我是说,这样做的意义在哪儿呢——”

“一如既往。你是一个披着伪装的‘顺时派’。不支持‘方案’。不是个真正的孤胆侠。推不出一样能通过议会的法案。全无脊梁。诸如此类的话。”

吉姆把杯子连同杯托拖到眼前。没有。他举起不锈钢咖啡壶。下面也没有。

“我和他们一样是‘反转派’。”

他的特别顾问——假定这果真是他的身份——沉默不语,似乎是在表达异议。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我们需要一个计划。现在就要。”

直到这时,他的威尔士口音才显露无遗。威尔士?遥远西部的一个小地方,多山,阴雨连绵,危险莫测。吉姆发现他知道不少事情,各种事情。他知道事情的方式和从前大不一样了。他的认知,就和他的视野一样,是狭隘的。他缺失了与他的全体族类的那种开放、顺时的联结,那片信息素海洋的无限资源。可他终于完整回忆出了指派给他的任务。

“你的建议呢?”

外面有人重重地叩了一记门,接着门便开了,一个高个子男人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此人长着一只大下巴,染黑的头发向后梳着,身穿一件细条纹西装。

“吉姆,西蒙。你俩不介意带上我吧?坏消息。刚刚收到密电,从——”

西蒙打断了他。“本尼迪克特,我俩在密谈。拜托你起开。”

外交大臣面不改色地转过身,走了出去,顺手把门带上,动作小心得近乎夸张。

“这些读私立学校的家伙最让我讨厌的一点就是,”西蒙说,“他们把一切都视作理所当然。当然,你除外。”

“没错。你的计划是什么?”

“你自己也已经说过了。你朝那些死硬分子靠拢一寸,他们只会得寸进尺。你满足了他们的要求,他们反倒往你头上撒泡尿。‘方案’的推进一出问题,他们马上怪罪所有人。尤其是怪你。”

“所以呢?”

“公众情绪现在出现了摇摆。民调焦点组的口风变了。昨晚我们的民调员打电话汇报了结果。我们察觉到了一种普遍的厌倦情绪。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正在发酵。这些人在担忧他们曾经投票支持的东西,不知道他们亲手放出的是什么。”

“我听说了民调结果。”首相撒谎道。面子很重要。

“重点在这里:我们应该孤立死硬分子。不信任案,吃屎去吧!宣布议会休会几个月。让那些混蛋大吃一惊。或者,还有一个更好的招:改弦更张。倒向——”

“当真?”

“我认真的。你必须倒向——”

“顺时派?”

“对!议会将拜倒在你脚下。你会取得多数的——刚刚好。”

“可人民的意——”

“让他们见鬼去吧。一群屁民,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我们实行的是议会民主制,你才是老大。现在下院瘫了。整个国家在自我分裂。上次有个极端反转派在超市里砍了一个顺时派议员的脑袋。又有一个顺时派小流氓往一个反转派名流头上倒奶昔。”

“骇人听闻,”首相附和道,“他的上衣刚刚洗过呢。”

“这完全是一团糟。吉姆,是时候叫停了。”说完他又压低声音添了一句:“你有权力这么做。”

首相直视着顾问的脸,直到现在才将这张脸看了个分明。这是一张狭长的面孔,有着下陷的太阳穴,棕色的小眼睛和一张紧绷的、玫瑰花蕾般的小嘴。他留了一把三天没刮的胡子,脚踩一双休闲鞋,上身里面穿一件超人T恤,外面套一件真丝黑西装。

“你说的这些很有意思。”首相终于开口道。

“我的工作就是保住你的位子,而这是唯一的办法。”

“那将是一个……一个……”吉姆搜肠刮肚地想着那个词。以前,通过信息素,他知道好几种不同的说法。可现在它们都模糊不清了。忽然他想起来了。“一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

“不完全是。我把你以前的演讲都过了一遍。里面能找出足够的素材来,让你现在跳船脱身。困难。疑虑。搁置。恰恰是那些死硬分子恨你的地方。雪莉可以帮你先铺好路。”

“真的很有意思,”吉姆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我得在开内阁会前亲自和雪莉聊聊。然后我得自己待几分钟。”

他动身绕过长桌,朝门口走去。他渐渐开始从他迈开的大步中感受到某种愉悦,某种全新的掌控感了。尽管他之前根本不敢相信,可只用两只脚的确是能站稳的。离地这么高也几乎不再让他紧张了。现在他很庆幸自己没有当着另一个人的面吞下那只反吐丽蝇。那样做恐怕会让人接受不了。

西蒙答道:“那我就等着听你的想法了。”

吉姆走到门前,伸出一只陌生的手,让手指轻轻地落在门把手上。是的,他能驱动这部柔软的新机器。他缓缓地转过身,享受着这一过程,直到他和自己的顾问面对面——那个男人还没有从椅子上挪身。

“我现在就可以说给你听。我限你半小时内把辞职报告交到我桌子上,并且在十一点钟前离开这栋楼。”

*

新闻秘书雪莉是个温和面善的小不点女人,从头到脚一身黑衣,脸上架着一副超大号的黑框眼镜,活像一只好斗的鹿角甲虫,可谓不甚讨喜。可她和首相倒是很合得来,尽管她往他面前派了一圈报纸,上面的大字标题全都不太友好。“吉姆笨蛋,垃圾桶见!”“以上帝的名义,滚蛋吧!”他拾起西蒙的牙慧,管那群坐后座的死硬反转派叫“还是那几个该死的老惯犯”,如此一来便给这些新闻蒙上了一层无伤大雅的喜剧色彩。雪莉和吉姆一起咯咯笑了起来。可还有几份相对严肃的报纸一致认为,不信任案很有可能会通过。首相在党内顺时派和反转派之间两头不落好。他太喜欢当和事佬了。他向两派同时伸出橄榄枝,结果得罪了所有人。“在政坛上,”一位知名专栏作家如此写道,“寻求两党合作就意味着死期将至。”人们还普遍认为,即便动议未获通过,发生不信任投票这一事实本身就损害了他的权威。

“我们走着瞧。”吉姆说道。雪莉哈哈大笑,仿佛他刚刚讲了一个超有趣的笑话。

他动身朝门外走去,想要一个人静一静,为下一场会议做好准备。就在他一只脚踩上大街前的那一刻,他指示雪莉把西蒙的辞职信曝给媒体,好堵上记者们的嘴,证明一切正常。对于同事被炒这件事,雪莉没有流露出惊讶之情。相反,她开心地点了点头,一面收起面前的晨报。

对于任何人来说,开内阁会议迟到都是很不得体的做法,但首相除外。等到他走进房间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围着桌子各就各位了。他在财政大臣和外交大臣中间那个属于他的位子上落了座。他紧张吗?谈不上。他只是上紧了弦,蓄势待发,就像一个起跑器上的短跑选手。他的当务之急是显得可信。就像他的手指知道如何打领带一样,首相也知道在他开口说话之前,最好的开场白是沉默不语和用沉稳的目光接触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就在那短短的几秒钟内,当他先后迎上兰开斯特公爵领地大臣特雷弗·哥特、检察总长、下院议长、贸易大臣、交通大臣、不管部大臣的和蔼目光之时——就在那叫人称奇的一瞬间,他立刻认出了他们;一股陌生、超然、心花怒放般的喜悦涌遍他的全身,涌过他的心房,直下他的脊柱。表面上他依然波澜不惊。可他看得一清二楚。几乎他所有的内阁成员都和他有着共同的信念。而比这重要得多得多的是——他也是直到此刻才认识到这一点——他们和他有着同样的来历。当他在那个危机四伏的夜晚一路攀上白厅时,他还以为自己是在单枪匹马执行任务。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使命的重担不是他一个人在扛;没想到另一些人和他一样,正直奔内阁各大臣而去,准备占据他们的躯壳,吹起战斗的号角。这二三十位勇士——全民族的一小撮精英——前来接管一个畏缩不前的领导层,来为他们注入勇气。

不过,眼下有一个小问题,一件烦心事,一桩缺憾。他身边有一个叛徒。他只需一瞥便看得分明。乐园里永远藏着一个魔鬼。只有一个。也许他们中有一位勇敢的使者没能从议会大厦抵达终点,而是牺牲在了人类的脚下,倒在了大门外的人行道上,他自己就险些遭此厄运。当吉姆直视外交大臣本尼迪克特·圣约翰的眼眸时,他撞上的是一张人类视网膜,好似一面光秃秃、硬邦邦的墙壁,再也无法前进一步。无法参透。空无一物。只是一个人类。一个冒牌货。一个通敌者。一个人民的敌人。正是那种会参与叛乱,投票颠覆他的政府的人。这个隐患必须解决。时机自会出现。现在不是时候。

但其余的伙伴都到齐了,他一下子便透过他们透明的人类表象认出了他们。一群兄弟姐妹。脱壳变形的一届激进内阁。他们围桌而坐时,并没有透露他们真实的身份,但全都心知肚明。他们的样貌多像人类啊,多么的诡异!可当他直视他们的哺乳纲眼睛,洞穿那不同色泽的灰、绿、蓝,直抵他们闪光的蜚蠊目生命内核时,他的心中便对这群同伴和他们的价值观生出了理解和热爱。那也正是他自己奉行的价值观。钢铁般的勇气和不成功便成仁的意念凝聚着他们。纯洁无瑕、激动人心的理念激励着他们,恰如那“血与土”的信条(3)。超越了纯粹理性的目标推动着他们,去拥抱一种神秘主义式的民族意识,一种如宗教信仰般简单朴素、纯粹真善的认知。

还有一件事将这群勇士凝聚在了一起,那就是无可避免的贫困与随之而来的泪水——不过,很遗憾,流下那泪水的不会是他们自己。同样无可避免的是,胜利之后,一种深邃高贵的自尊感将赐福普罗大众。此时此刻,这个房间里没有弱者的位置。这个国家即将从可憎的奴役之中解放出来。最优秀的那批人已经开始卸下身上的镣铐了。很快,骑在人民背上的“顺时派”魔鬼就将被叉翻在地。囚笼里总有人面对打开的铁门徘徊不前。让他们继续畏畏缩缩地做选举制的俘虏,做这个腐败、破产的体制的奴隶吧,他们唯一的慰藉就是民调曲线图和饼分图、乏味的理性,还有他们那可怜的怯懦。他们真应该睁开眼睛看看,一个重大的事件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掌控,超越了分析与辩论的范畴,进入了历史。此刻它正在进行中,就在这里,在这张桌边。集体的命运正在内阁那无声而火热的激情中锻造出炉。毫不妥协的反转主义才是主流。开弓没有回头箭!


(1) 信息素,生物体释放的一种化学物质,能为一定距离外的同种生物察觉并影响其行为。

(2) 1922委员会,即保守党后座议员委员会,是英国下院的保守党普通议员每周聚会,不受党内高层制约,独立讨论政策的议会团体。该团体对于党魁的人选有着重要的发言权。

(3) 血与土(Blood and Soil),德文为Blut und Boden,纳粹主义的核心意识形态之一,宣扬民族的生存倚靠血(民族的血统)与土地(农业生产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