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狼和豺(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彻底超出了人们的意料。
向导选择劫持艾蒂安伯爵无可厚非,在这么多人之中,只有他才是“高贵的爵爷”,又有着路易七世圣地特使的名头,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是被放弃的那个。
最妙的是,他片刻前才祈求过圣佩拉吉乌斯的恩惠,正是虚弱无力的时候——挟持他,可要比挟持其他人简单安全得多了。
艾蒂安伯爵连同他的侍从错愕了一瞬,过度的疲累与紧张确实影响到了他们的反应速度——伯爵直挺挺地被向导扑倒,向导伸出手去,一手想要勒着他的脖子,一手紧握着一柄“慈悲”匕首。
这种匕首的名字来自于它的用途——当一个全身甲胄的骑士跌倒在地,折断了脊背或是肋骨,眼看没有希望的时候,他的敌人或是朋友就会拔出这种三角形截面的匕首,从甲胄的缝隙里刺进去,把他刺死。
向导握着这柄匕首当然不是为了什么见鬼的仁慈,这种匕首最大的好处就是锐利——它很像是一根尖细的锥子,所以不需要耗费多大的力气就能一家伙捅到底……
作为一个上过不止一次战场的人,艾蒂安伯爵的本能终究还是比他的思想快了一步。虽然向导一撞,让他摔倒在地,他还是在对方扑过来的时候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臂,并提起膝盖,抵住向导的胸膛。
向导的眼睛迸发出了恶毒的火焰——如果他没能抓住伯爵,那么等待他的就只有绞架了,他并不认为自己能有那个叫做威特的以撒人般的幸运。
“我们之中总得死一个!”他从喉咙里翻滚着喊出这句话,在死亡与不甘面前,这个瘦削的男人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他拧动肩膀,拖着伯爵的斗篷,用尽力气将它勒紧,伯爵曾经盛赞过他的金匠能够将别针做得又华美又牢固,现在他倒希望它别那么牢固,被猛然那么一勒,他顿时眼前发黑。
侍从和圣殿骑士们都已经奔了过来,但两人已经扭打在了一起,若弗鲁瓦握着短斧,只稍一犹豫,就发现在地上翻滚的两个人突然不见了。
在场的人无不寒毛直竖,跟随在圣殿骑士身后的两个军士甚至下意识地抽出了挂在脖子上的“圣牌”(一种由神父祝圣过的圣人小像)握在手里。
此时艾蒂安伯爵的侄子倒是显露出了不同一般的胆气,他擎着火把,高喊着“爵爷”冲了过来,随后他就脚一滑——也差点掉了下去,如果不是被塞萨尔一把抓住。
“那是什么?”若弗鲁瓦伸着脑袋看了看,一旁的修士谨慎地伏下身,让火把靠近地面,这下子,他们就都能看明白了,那是一道又长又窄又深的裂隙,原先它被隐藏在蓬松的松针和薄冰下,谁也瞧不见,只等着有人或是野兽走上去——这就是一个天生的陷阱。
艾蒂安伯爵的侄子顿时一阵后怕,修士也是面色煞白,他站起身来,举高火把,火把的光亮在这样深邃的黑夜中与其说是照亮道路和环境,倒不如说是照亮举着火把的人——但他也并不要别人看见什么,他只是将火把向之前的营地指了指,又向另一侧的丘陵指了指,若弗鲁瓦走了几步,向着远处依稀闪烁着微光的地方看了几眼,“是溪流,已经干涸了。”
他走回来,从修士的手里拿过火把,往下一丢,火把落入黑暗,随即就撞上了什么,火星四溅,而后它又磕磕绊绊地往下掉了一段距离,落下了一路稍纵即逝的微光,最终停在了某个地方,彻底不动了。
若弗鲁瓦就如同圣周五向受难的救主行礼那样,不仅仅是膝盖碰地,还将全身俯伏在了湿冷的泥土上,他垂下头,往下看,一边还在竭尽全力的倾听。
过了一会,他站了起来,面色和修士一样难看:“这不单单是溪流,是魔鬼口。”
这个词一出口,在场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高呼了一声耶稣基督,修士摇摇欲坠,而艾蒂安伯爵的侄子已经忍不住哭了起来。
塞萨尔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候询问什么叫做魔鬼口,他身边的军士摇了摇头,和他解释了一番,他才终于明白过来——所谓的魔鬼口,就是地震时在地面上所造成的没有明显位移的裂隙。
有些时候,这些裂隙会在吞噬了人,动物,树木和房屋后合拢,有些时候会留存下来。
此时的人们并不能理解地震是什么。
在古希腊时代,亚里士多德推翻了地震是因为干旱或是洪涝等天气现象引起的假说,他认为,地震是由于地底遍布狭长的甬道或是裂缝,当风急速冲过这些“管道”时,会引起甬道和裂缝的震颤,从而引发地震。
而之后的一些学者们也有各自的理论,像是彗星说,毒气说,巨龙说……
等到基督教会占领了大半个世界后,要解释地震就更简单了,无需考证,也无需辩论,民众只需要知道,一旦什么地方发生了地震,肯定那里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罪孽,令天主忍无可忍,你们就只要举着圣像,十字架去游行,或是去教堂做弥撒,最少最少,也得在四面墙壁上挂上圣人的画像,就能安然无恙啦……
当然,我们都知道,这几种悔罪的行径对地震的受害者们毫无帮助,甚至更坏,曾有过一个地方,地震来临时,跑到教堂祷告的人反而随着教堂的倾塌而一起被埋了。
“魔鬼口”就是基督徒们给地震时产生的地裂起的名字,他们不懂地震是什么,当然也不明白这种衍生物是如何出现的,这种会吞没万物,又会在瞬息之间消失,即便留下也超出了他们理解范围的裂隙,对于幸存者来说,岂不是就如同魔鬼的大口一般?
这道“魔鬼口”隐藏得极其巧妙,在溪流还有水的时候,祂就是一个隐藏在平静水流下的“湖泊”。在冬季来临,水流干涸后,它冻结起来,干燥蓬松的松针落在上面,在三四个月里熟成了一个薄薄的腐殖层,腐殖层接住了更多的落叶,残枝,动物的皮毛和泥土,最终形成了一个精妙到最老练的猎人也未必能够识破的捕兽洞。
谁也不知道“魔鬼口”能有多深,就算是丢下了火把,扔下了绳索也不能确定。
像是这种裂隙,绝不可能如刀切过的奶酪那样平平整整,若是有人可以给它画个剖面,你会发现剖面简直就如同锯齿一般弯弯折折,起起伏伏,一些时候还会因为突出的树木根系或是埋藏的石块让缝隙变得更为狭窄或是扭曲。
众人又燃起了更多的火把(万幸这里就是松林),查看后的结果叫他们的心又沉下去了一点——这道裂隙大概也只有若弗鲁瓦的一个半肩宽。伯爵的侍从用一团粗布内衣沾了油,点燃了放下去看,也只能看到五六法尺的深度,而在五六法尺的地方,裂隙的宽度就只能容许一人出入了。
他们朝着裂隙深处呼喊,期望能听到一些什么,呻吟或是诅咒都好,但除了不知道从而来的风声之外他们什么都听不见,若弗鲁瓦甚至打了个寒颤,他觉得那些风声听起来更像是魔鬼在发笑。
“幸好你已经给他擦过油了。”圣殿骑士说,他的话让伯爵的修士露出了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没有办法了吗?”他问道。
若弗鲁瓦沉默不语,这里都是经过战场的人,当然知道,一个受了伤的骑士很难逃脱死神的魔爪,更别说,艾蒂安伯爵掉进了一个他们看不见也听不见的裂隙里,他可能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他也不可能还有力气抓着绳索爬上来……
他们都得倒霉了,他们要承受阿马里克一世的怒火,而艾蒂安伯爵的随员则要被路易七世追责。
“我可能……有个法子。”
众人看过去,发声的居然是他们之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的绿眼睛在火把的光亮下熠熠生辉。
若弗鲁瓦的胸中升起了几分不耐,他是有点喜欢这个孩子没错,但在这个时候,这样擅做主张就有点叫人厌烦了。
圣殿骑士并不认为他能提出什么好建议,塞萨尔才九岁,还没成年,连骑士扈从都够不上资格——如果他已经经过了“拣选”,并且被选中,那么或许还有一点希望——并不是相信他而是相信他感望到的圣人。
“你们用绳子拴着我,把我放下去。”他可以沿着裂隙的底部一点点地搜索过去。
伯爵的修士先是错愕,然后是惊喜。
他们当然有绳索,这是每支远行的队伍所必须预备的,伯爵这里有,还不止一捆,圣殿骑士这里也有,加起来至少也有五十王尺,只要这道裂隙没有通向地狱,他的提议或许并不能说是一个孩童无知的呓语。
但这个做法有着很大的风险,留在裂隙边的人很有可能遇到盗贼,异教徒,或是去而复返的狼群和其他野兽,他们或许会被迫放弃这里,留他在黑暗里徒劳地呼叫。
他也有可能摔断腿,被石头砸了脑袋,被毒蛇咬,被蝎子叮,又或是因为黑暗与幽闭的环境而发疯;也有可能,艾蒂安伯爵死了,或是无法动弹,而那个可恶的叛逆,被收买的向导还活着,他看到塞萨尔,准会一匕首刺进他的胸膛。
若弗鲁瓦皱着眉,他对塞萨尔的好感还没有强到愿意为他舍弃阿马里克一世的奖赏,“你确定?”他担心的是这个孩子在言语上显露了勇气,行动中却变成了一个胆小鬼,这种人他也不是没见过,几乎每次战役都会有那么几个第一次上战场的扈从成为众人的笑柄。
塞萨尔没说话,接下来就不是他的主场啦,只能等着这些人做决定。
伯爵的随员与圣殿骑士们简略地讨论了一番——他们不可能拒绝,说到底,他们最多也只会损失一个年幼的仆从,就算是鲍德温王子问起来,圣殿骑士们也完全可以说他被狼拖走了,或是在半路上急病身亡。
伯爵的修士倒是考虑过是否要让别的人去做这件事情,不是出于对塞萨尔的爱惜,而是和若弗鲁瓦有着同样的担心,他怕塞萨尔还没落地,就被恐惧占领了身心,大哭大叫着要他们把他拉上去,这样他们又耽误了时间,又损耗了力气。
但在这些人中,最瘦小的肯定是塞萨尔,就算是侍从,也得满了十二岁,扈从需要十五岁,骑士就更别说了,他们肩膀宽大,身体粗壮,就算能进入裂隙,下落了一段距离后,说不定就会卡死在哪里。
修士拿来了一瓶葡萄酒,现在可不是考虑酒精危害的时候了,裂隙里要比地面上冷得多,又有着直入骨髓的阴风,塞萨尔接过来,咬着牙把它全都喝了。
若弗鲁瓦解下了身上的羊皮罩袍——圣殿骑士不该穿着奢侈的皮毛,但因为亚拉萨路以及周边地区冬季实在难熬,所以他们被特许穿着羊皮——塞萨尔迟疑了一下,拿了过来,套在身上,羊皮罩袍大了很多,下摆都能碰到他的脚踝。
若弗鲁瓦看了发笑,“多有意思,”他说:“很有圣殿骑士的样儿。”
他们念了十五遍主祷文(这是必须的!),才将绳索绕过塞萨尔腋下和双腿,系了牢固的扣子,一头固定在树上,另外有两个强壮的骑士拉着。
修士给了塞萨尔一个铃铛,和他约定了讯号:摇一下,是一切顺利,但也没发现什么;摇个不停,是遇到了越不过的障碍或是危险,需要他们尽快把他拉上去;摇一下,再摇一下,继续摇一下,那就是好消息——他找到艾蒂安伯爵了!
“开始了。”若弗鲁瓦说。
塞萨尔眼前的光线随着绳索一寸寸地放下而变得暗淡,他的手里握着若弗鲁瓦给他的火刀和燧石,火把插在腰间,他微微地闭上眼睛——反正也看不到什么,只凭着感觉去确定周围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