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恐惧(Fear)
我认识到,怀有勇气并非因为没有恐惧,而是战胜了恐惧,勇敢的人并不是感觉不到恐惧,而是征服了那种感觉。
——尼尔逊·曼德拉(Nelson Rolihlahla Mandela)[1]
当你是手推床上一位“可能要命不久矣的病人”时,我想告诉你,我是勇敢的,站在床头的医生是勇敢的。我希望能告诉你这些,但是对我来说,忘记这种勇敢的幻象,承认恐惧,反倒更合适些。
我着实没有想到,自己第一次在工作中感到恐惧时,当时的情景荒谬得像是一部喜剧。如果有人在我读医学院的时候,问我觉得当上医生之后最害怕什么,我觉得死人根本都不会出现在清单上。确实,我所处的环境并不忌讳死亡。在我自己的家庭中,我们会在亲戚家为逝者守丧,而棺材通常是打开的。我第一次看到遗体是在祖母去世的时候,她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躺在羽绒被上。我记得那时自己11岁,坐在表姐的旁边,一边聊着与死亡和葬礼无关的事情,一边心不在焉地在祖母冰冷、僵死的手指旁重新排列那些念珠。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老年护理病房,显而易见,没过多久就遇到了病人的死亡。在第一次面对这一机遇之前,我从来没想到过,我的工作可能是“证实”死亡。(你必须原谅我使用“机遇”这个词——作为一名医生,学习的机会常常出现在不那么美好的情况下。)我去找主治医师,告诉他,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他把我带到病人的床边,我们一起完成了几项工作。然而,当再一次碰到这种事情的时候,我只能靠自己了。我独自走进病房,随手把门关上,戴上了手套。回想起来似乎很奇怪,因为我不会在病人还活着的时候戴上手套去做常规的外部检查,但现在他们去世了,我已经采取了不同的行动。
我走到床边,当意识到这个病人仍然有体温时,我感到特别害怕。把听诊器放在病人的胸前,我能听到从胸腔里发出的空洞声音——这种声音难免让一个新入行的医生胡思乱想:如果她根本没死呢?会不会我说她死了,然后亲属走进病房,病人又能动了?这些声音不由得让人希望,可以等到病人身体更冰冷的时候再来做这种检查。
确认死亡的过程包括观察瞳孔,检查病人对疼痛的反应,并确认没有呼吸活动,没有可触及的脉搏,也没有心音。最后3项要花些时间,我把听诊器放在她的胸前,手放在她的脖子上,站了足足2分钟,在她的脖子上,你可以看到跟常人一样的颈动脉。我盯着她。我越是盯着那个病人看,就越确信她要睁开眼睛了。我想象着她突然睁开眼睛,两手摸到脖子,然后用一种她这辈子可能从未有过的力量,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腕。我想象着这个可怕的场景,难以自抑;刚满2分钟时,我就快步跑出了房间,心怦怦直跳。
这让我想起了儿时在家里的经历。我们的房子建于20世纪70年代,有一道近乎直上直下的楼梯,前7级台阶在踏板之间留有空隙。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总觉得什么时候会有一只手从那些缝隙里伸出来,抓住我的脚踝。那不是真的,我知道那不是真的,但我让自己相信了,我总是飞快地跑上楼梯。也许,我们所经历的大部分恐惧都源于我们自身。
回想第一次证实死亡的经历,我仍然对当时的感受感到惊讶。为什么以前在遗体周围的时候没有这种感觉?也许是面对陌生人的遗体造成了这种差别;也许是因为宣布死亡成了我的工作。(如果他们没有死呢?)
我不知道,从那之后我是否再次经历过这种纯粹的恐惧,不过我确实认为,至少完成某些事情是需要一定勇气的。如果我不能承认自己仍然感到恐惧,又怎么能说自己勇敢呢?
一天傍晚,我在急诊科等一位因心肌梗死送来抢救的中年男子,那是我成为重症监护病房主治医师的头一年,我还算是位新手。我们事先接到了通报,那天的工作就像等公共汽车一样:好几个小时都没有心脏病患者出现,然后,就在夜班刚开始的时候,两个病人同时来了。我们根据情况分配了团队,变得忙碌起来。
马丁(Martin)被推了进来,脸涨得通红,浑身是汗,这是典型的心源性休克症状。这种情况会在心脏突然无法工作时出现。在正常情况下,心脏的工作由两个部分完成:心脏右侧接收缺氧血,并将血液输送到肺部充氧,之后血液回到心脏左侧,再次由心脏回到身体。从医学意义上讲,休克可以指一系列身体遭受的突然伤害,这些伤害会导致人体无法为其组织和器官提供充分的血液循环,也就无法支持这些器官活动。就马丁的情况来说,罪魁祸首被称为心肌梗死,或我们常说的“心脏病”,冠状动脉供血中断意味着他心肌死亡的时间越来越长。心脏病学家喜欢说,“时间就是肌肉(Time is muscle)”。因此,当马丁来到医院时,其实伴随着一种宣示,一刻也不能耽误了。
我很快地瞥了他一眼,发现他处于清醒和昏迷之间。他的呼吸道部分阻塞,呼噜呼噜地响个不停。他很胖,体重指数(即BMI)至少有50。即使在身体状态好的时候,马丁也不适合平躺,很明显,他需要接受麻醉并插入导气管来保护呼吸道。这是我第一次在急诊科独自进行紧急插管,我看着他,慢慢地呼气,心中一直在思考。教科书总以70千克标准体重作为案例,但现实中,我见到的标准体重的病人少之又少。
心脏科的顾问医师在床边徘徊,急于尽快让马丁进入心脏导管室进行手术,他已经召集了正在值班的手术小组的其他成员。“我们得继续了,”他告诉我,“你对他的气道满意吗?”
我当然不喜欢他的气道。在冠状动脉导管室里,马丁平躺在一张桌子上,身体非常不舒服,无法支撑自己的呼吸。我为插管做了准备:药物、喉镜、导气管;心里演练了方案A、方案B和方案C。一位资深同事就在我旁边的隔间里,为另一位即将到来的病人做准备。我注意到了这一点,并向自己确认,如果遇到麻烦,我会得到帮助。
我低头看着躺在手推床上的病人。他块头很大,浑身湿透,鼾声阵阵,但他在鼾声中努力维持着自己的呼吸。我看着手中的肌肉麻痹药物,想着该如何中止他的自主动作。在麻醉药物注射之后大约45秒时,他会停止呼吸,然后,有几秒钟,他的生命会在生存和死亡之间危险地徘徊,我希望自己能阻止他去往彼岸。
导气管、呼吸、循环:在面对紧急情况时,我们希望能够对这些急救中的常规工作熟稔于心。所以,我们有一个预先构建的处理计划:首先是气道(A),其次是呼吸(B),最后是循环(C)。我接受过技术操作方面的训练,它可以像念出ABC3个字母一样简单,但如果我不能驾驭A和B,马丁将在几分钟内死去。即使我完美地完成了A和B,如果我没有正确地判断药物剂量,也可能会导致他已经衰弱的心肺循环彻底停止。
如果当时你走到我的面前,问我:“你害怕吗?”我会对你说“不”,并告诉你,从临床角度来说,我能胜任这个职位,这是我的工作。我会说自己有所计划,也确实因敬畏生命而产生了些许忧虑,但我并不害怕。恐惧往往源于事态的失控,感到恐惧对我毫无帮助。
但是,我确实害怕了。
我最后调整了一下手推床,试图给马丁的头转个角度,让他的头与高耸的腹部和胸腔相比,不至于向后歪得那么明显。这时,我抬头看了看,看见一位至少2年未曾谋面的外科顾问医师,他记得我的名字。“你还好吗?”他问。在当时的情况下开始聊天显得很奇怪,后来我知道,聊天并不是他接近我的目的。
我告诉他气道插管的计划,我的“A计划”和我的备用方案,然后他问我,是否想让他参与,还是想让他安静地站在我身后的角落里。我选择了后者。我们拉上周围的围帘,开始给马丁注射药物。我等待着那几十秒钟,等着他开始麻痹,停止呼吸,这场等待如同几个小时一样漫长。在这段时间里,我的手像钳子一样,握紧他的下颌骨,拉开他的下颌,保持呼吸道打开,同时把氧气面罩压在他的脸上。
我们等待着,我的目光从他逐渐平静的胸口移向我身旁的显示器,来回扫视,直到45秒过去,他停止了呼吸。在开始紧急插管之前,我总是对团队中的某个护士或医生说同样的话:“如果血氧饱和度低于90%,告诉我。如果我没回答,就是我没有听见,请再跟我说一遍。”
我拿起喉镜,把它引到马丁的嘴里,保持他的嘴张开,然后更用力地拉开。我看到了声带,也看到了通向气管和肺部的通道。这是一个非常合适的观察角度,我把管子塞进气道,给管口充气,连上便携式呼吸机,这样就完成了。马丁已经为导管室手术做好了准备,他的冠状动脉将会重新通畅。
顾问医师在整个过程中只发表了2条评论,他说得很小声,只有我能听到他的声音:“很好”“你做得很好”。
在那一刻,我需要相信自己,而不是屈服于随时可能出现的恐惧。现在回想起来,顾问医师的称赞清楚地表明,他非常了解,我所需要的就是这种信心。作为医生,我们经常选择把恐惧隐藏起来,称之为其他的东西:比如忧虑、惊讶、承认事态很严重、紧张、缺乏自信。我们可以坦率地承认这些感觉中的任何一种,但“恐惧”不是我们经常使用的一个词。我常参与病人的心肺复苏抢救,我感到害怕的唯一外在信号,是一两颗汗珠慢慢地从后背淌下来。有时候,当我脱下手套,真的很惊讶自己的手掌竟然变得这么湿。有时我会欺骗自己,假装并不害怕。
几天后,上夜班时,我把马丁的插管拔了出来。他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但后来恢复得很好,回归了自己的生活,回到了他的妻子和两条拉布拉多猎犬身边,他准备每天都去陪狗狗散步。当一个病人“准备好”要把插管取出来的时候,他们往往早就求之不得了。在他们的喉咙里,这种塑料物品变成一种不受欢迎的刺激物,因为他们没有服用镇静剂,异物会让人感到不适,眼睛也会因为不舒服而流眼泪。我记得自己向马丁俯下身去,让他能够看清我的脸,对他说:“别担心,我们现在就要把管子取出来了。”他的大眼睛恳求般地盯着我,那一刻我意识到他对我的信任,也意识到自己所掌握的这种特权。我记得把管子取出来后,听到他当时沙哑、浓重的西南部地区的口音,心里觉得这听起来很美妙。说来有些奇怪,因为各自不同的原因,我们共同经历了这些对彼此都很重要的过程,但却没有共享某种真正的关系。直到那一刻,我才第一次听到马丁的声音。
有些时候,我在面对恐惧时甚至更加手足无措。乔治·艾略特(George Eliot)曾说过:“我们靠死记硬背来记单词,但却记不住它们的意思;要记住它们的意思,必须付出我们的生命之血,必须将它们印在我们神经的细微纤维上。”[2]从开始当医生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不要尝试心肺复苏”(DNACPR)的要求是什么意思。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知道它的适用情况和含义。但在工作到第四年时,我遇到了一位病人和她放弃心肺复苏的要求,恐惧让我质疑自己所知道的一切。
那是凌晨4点,我需要赶去肿瘤科病房,一位50多岁的女病人出现了呼吸急促和心率过快的情况,她的护士很担心,给病人做了心电图并呼叫了我。那个时候,我正在值班待命,为病人提供紧急检查,并解决夜间出现的任何问题。和以往的值班一样,绝大多数病人并不是我日间接诊的病人,我并不“认识”他们。
我走到病房,一个坐在床边的女人迎了上来。她和我母亲年龄相仿,呼吸急促。我估计她每分钟呼吸超过30次。她的血氧饱和度低于90%,我仍然记得自己当时的印象——对于一个明显在挣扎的人来说,她看起来是那么的平静、镇定。护士去换氧气面罩,我问病人是否感到疼痛。
她摇摇头,回答说:“不疼。”她的语气没有紧迫感,就好像我在问她茶里要不要加糖一样。
“你确定吗?”我反复问道,“你的胸口没有任何疼痛感吗?”
“没有,”她说,“我刚刚从卫生间回来,感到有点喘不过气。”
“你能让自己的呼吸慢下来吗?”
“我觉得我控制不了。”
护士带着新的氧气面罩回来了。我把听诊器放在病人的背上,听她的呼吸声:空气在她的肺里进进出出,听起来很清晰,非常清晰。
“我这就回来。”我说,随即出门去看心电图结果,心电图已经放在外面的护士站了。右心病变的情况很明显,验证了我的怀疑:她有一个巨大的肺栓塞 [3]。我还从来没有独自诊断过会立即危及生命的肺栓塞,在之前的治疗中也从未见过。尽管如此,我还是对自己的诊断很有把握。我拿起病人的病历本,封面上标注着放弃心肺复苏的要求。两天前医生和病人讨论了这一问题,并确认了这一要求,病历上还记录了就癌细胞转移和抢救等问题与病人的讨论。我只记得两天前的那一刻,我就在现场。
也就是说,我面对着一位女患者,确定她有一个巨大的肺栓塞,可能会出现心脏骤停,但目前还没有。限制治疗的表格要求我们,在心脏骤停之后不再继续抢救,没有提供其他的建议。我知道绝不应该进行溶栓治疗——她肿瘤出血的风险很高——但我又不确定,作为一名级别较低的初级医生,面对并不熟悉的病人时,是否可以独自一人在深夜值班时做出决定。我正要拿起电话,打给病人的主治医师,这时护士从病人床边打来电话:“医生,你最好回病房看一下。”
病人现在平躺在床上,有呼吸和心跳,但身体没有任何反应。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无可奈何地站在那里,心想这样袖手旁观是否对她有所亏欠,但我不知道到底亏欠了什么。她本来是走着去厕所的,但现在她突然就要死了,床边的护士和我是仅有的知道这件事的两个人。还有谁需要知道这一情况?护士说,她会给病人家属打电话,然而我意识到,病人可能撑不到家属赶来了。我不能就这么丢下这个女人不管,于是跑去给主治医师打电话。
当你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可以暂停一下,考虑一下,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但是,就在那一刻,时间的紧迫感像军队一样包围了我:一步,一步,沉重的靴子踩在地上,带着刺刀的莱福枪指向我。时间贴着我的脖子喘息,离我那么近,我几乎无法思考,也根本来不及思考。我让护士打了抢救电话。
几分钟后,抢救小组集合了:主治医师、重症监护初级医生、另一位初级医生和两位值夜班的护士。我简短地向他们介绍了情况,主治医师给出了简短的回答,我知道他会这样回答:“她不进行心肺复苏。”
“是的,我知道,”我有底气地做着自我辩护,“但是她的心脏还在跳啊,所以我只是……”
我只是什么?我只是不知道我能不能袖手旁观,眼看着患者死亡?我只是觉得不自在?我只是在想,这是谁的母亲?我想说:“我来不及亲自给你打电话,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只是觉得一切都来不及了,我只是感到恐惧。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夜班的护士就打断了我的话:“你做得对。”我对这句话感激不尽。几秒钟后,病人手腕的脉搏消失了,就在我握着的地方。然后,她就去世了。凌晨4点,在三楼走廊的尽头,在一个我不熟悉的病房,面对着一个我刚刚才见过的病人,面对着我觉得无法挽救的情况,我需要知道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我需要知道,自己并不孤单。
当我第一次把这段经历写在博客上时,一位医生在下面发了一条匿名评论。他说:“那天晚上护士说你做得对,并不意味着你真的没错。你在情感上需要帮助,她给你的陈述加一个句号,以免你受到斥责。”当然,某种程度上,这位医生的观点是正确的——我为了一个即将死亡的、无法挽回的病人呼叫了医疗急救小组。我打电话向他们寻求支持,无论是临床上的还是情感上的,但我都没有为之道歉。称赞别人“做了正确的事”只是一种主观的赞美,这位留言的医生,显然很不认同我的做法,认为我不该打电话给医疗急救队,这种看法对吗?我的做法也许是不对的,他或她比我更有经验,对自己更有信心。但在那一刻,我真的应该袖手旁观吗?对于一个没有经验的、从来没有诊断过巨大肺栓塞的医生来说,对于一个恐惧的、肩负重任的医生来说,对于一个除了站在那里看着病人死去之外,觉得还有一线希望,可以做些事情的医生来说,我的做法有什么错吗?没错,对我来说,我的做法是对的;当然,也许下次我会做得更好。
但对病人来说,我的做法是正确的吗?我不能完全确信。对她来说,也许我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平静地坐着,握着她的手,和她一起面对死亡。那天晚上,她想找的并不是医生,但我没有那种镇定自若的精神,我并不介意承认这一点。
急救团队几分钟后就离开了,但那天晚上我和护士一起在病房里等待着她的家人,告诉他们事情的经过。虽然我现在已经经历了很多这样的情况,但仍有一些谈话在我的记忆中难以磨灭。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她的丈夫问我,妻子临终时是否痛苦。我告诉他,并不痛苦,她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转眼间就去往了另一个世界。
我说过,医生有相应的策略来排解自己的恐惧。这通常是无意识的——目标是在恐惧来袭的时候,对它进行微处理,因为医生和病人都不能屈服于恐惧。你不可能表现得像只在车灯前惊慌失措的兔子——这一点帮助都没有。作为一名重症监护医生,病人的恐惧常常是我工作要面对的事情,这并不稀奇。在很多时候,他们的恐惧变成了例行的程序,而我也早有准备,我一开始就会说一句标准的、让人安心的话:“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都是来保护你的。”
这并不是说,我认为每个病人的恐惧都是一样的。当我把病人的恐惧称为“例行程序”时,这并不是一种价值判断,它只是我例行工作的一部分。像我这样的工作,通常无法留出很多时间,让我认真研究病人恐惧的根源。他们迫切需要某些东西,无论他们是否害怕,你都必须传递出这种信息。所以,你会发现自己只能专注于安慰,说出你在处理紧急情况时想到的应急的话: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们会把你救回来的。尽管我经常想知道这样说是否真的妥当。通常情况下,我根本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可行。很多时候,其实谁也不知道。
但实际上,你还能说些什么呢?大多数情况下,当人们处于危急关头,挣扎着呼吸、挣扎着活下去时,我都会麻醉他们,或者说,让他们“入睡”。对我来说,病人很可能以某种方式死去,这并不鲜见;但是试图阻止死亡并无不妥,其中确实存在着一个你可以提供帮助的机会。这是病人向你提出的请求,也是他们最大的希望。
当今社会,不少人质疑,那种“医生最清楚”的家长式态度,是否仍应在现代医学中有一席之地,一些医生回击了这种质疑,也招致了不少人的偏见。在很大程度上,我完全同意这些医生的观点,但不得不说,面对病情严重的病人时,医生与之交谈的时间只有几秒钟,医生的诚实是有限度的。
有一天,我尝试了一种不那么家长式的方法,虽然我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这是一位20多岁的年轻小伙子,在一次车祸中,他从车里被甩了出去。他体格健壮,手臂上有文身,脖子上有一条链子。他流了很多血,我的手一直压在他颈部的伤口上。可想而知,我的手比较用力。他抱怨我把他弄疼了,让我把手拿开。我友善地拒绝了他,因为我正尽力不让他流血。
他突然问:“我要死了吗?”
“我们正在尽一切努力帮助你。我需要你试着保持冷静,我知道这并不容易,但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解决你的问题,把你送到手术室。”
“我要死了吗?”他用更大的声音问。
“你受了重伤,我们会把你送到手术室,尽我们所能保住你的生命。”
结果他开始大喊:“我要死了吗?”
他需要一个确定的回答,是或者不是,我其实可以任选一个回答,但是不管选哪个,其实都是在说谎,我根本没法做出保证。
这时,急救医生站出来说:“不,你不会死的!”然后他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回事?”病人立刻安静下来,我们继续做着抢救工作。事实上,我们完全知道,他可能会死,事实就是这样。
在可控制的情况之外,提供某种保证通常是你必须要做的,我认为,那些因此 [4]而对我做出严厉评判的人,并不是那些在手推床上流血不止或呼吸困难的当事者。事实是,有些病人透过他们恐惧的、扩张的瞳孔看着你,他们希望听到你说一切都会好起来。最后,要么我是对的,他们会没事;要么我是错的,但我仍觉得自己告诉他们的那些经过选择的事实并无不妥:
“别担心,一切都会好的,我们都在你身边,保证你的生命安全。”
我在麻醉部门工作时,顾问医师和我曾经一起给一位60多岁的病人实施手术麻醉。病人叫彼得(Peter),他身上出现了一个大脓肿,需要切开引流。从广义上说,这是一场计划外的手术,但除了你通常会联想到的全身麻醉的风险之外,与我常做的手术相比,这场手术并没有真正危及生命的风险。彼得很紧张,所以我安慰地笑了笑,尽量使自己的眼神显得和蔼可亲。我把塑料氧气面罩轻轻地按在他的脸上,告诉他放松,正常呼吸,而顾问医师则配好了药,检查彼得手背上的插管是否正常。我站在彼得身后,猜想着他所看到的我的脸是什么样子,估计一定是上下颠倒的。[5]
彼得颇为不安,不停地对我说,他只是想“这一切都赶紧结束”。我告诉他,一切都会过去的。
住院的病人往往表现出不同程度的恐惧。有些病人可能一见针就瘫倒,而另一些人可能连眼皮都不眨一下,大多数病人的行为介于两者之间。除了尖叫的孩子,我还真没见到过比麻醉室里的彼得更紧张的病人。但作为一名医生,你要学会设想各种各样的行为,而病人过度的恐惧也会成为需要你尽力去控制的某种东西。
“害怕难道不正常吗?”彼得问。
我告诉他当然正常。我记得自己还跟他说,手术并不是大家的日常经历——如果他不觉得担心,反而才是不正常的。
说实话,我对他的恐惧并没有什么评判。失去对生活的控制,哪怕只是1小时,都是件可怕的事。我只做过一次全身麻醉,那是拔掉四颗智齿的时候,而那时我已经在医学院了。在麻醉室里等待的那一刻,我在想,排在死刑犯的队伍里,准备接受死刑注射是什么感觉。我想过极为后悔是一种什么感觉,但仍然无法控制自己如何面对即将死去的事实。我真的入戏了,我记得自己睡着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惊慌失措的请求:“不,我改变主意了,我不想拔了。”
我用面罩蒙住彼得的嘴和鼻子,让他吸了大约3分钟的氧气,继续实施麻醉程序。医生拿起准备好的注射器,开始麻醉。
第一种药。第二种药。观察病人。观察监测仪。
“感觉不好。”在完全进入麻醉状态之前,彼得还在昏昏欲睡地喃喃自语。
“别担心,”我冷静地回应着,“一切都……”我还没说完,彼得就失去了意识。我用食指轻轻触了触他的睫毛,观察他是不是完全没有反应了。
注射第三种药。观察病人。观察监测仪。
冲插管。一切都很顺利。等待。我看了看顾问医师,他点头示意我抬起喉镜,然后,我找到了合适的视角,准确地置入了气管插管。我瞥了一眼监测仪,取下了喉镜,把它放在彼得的枕头边。在这短短几秒钟里,我又看了眼监测仪,没有任何征兆或警告,彼得的心脏骤停了。
我们马上开始做心肺复苏。我们做了所有尝试,试图把一个生命拖回这个房间。参与抢救的人员越来越多,我们完成了应该完成的每一步操作,但4个小时后,彼得还是去世了。
那天的事情依然历历在目。我记得自己感到万幸的是,我们完成了标准的麻醉前的病历记录,没有偷工减料。我还记得当时顾问医师的样子,他伫立在事后的余波中。这绝对不是他的错,但我记得他脸上那种受到了毁灭性打击的表情,同事让他回家,并主动接手了他当天剩下的工作。我记得那天晚上,自己久久不能入睡,忍不住去想,当彼得做完手术后,他想吃什么,他在夏天有什么计划,他的家人中谁会最想念他。
我还记得,我曾怀疑自己是否足够坚强,是否能够承受告知病人病情的压力,告诉病人会好起来的,而实际上总有一些可能性——无论多么微乎其微——他们会死。我记得我问自己,消除病人的恐惧是不是我工作的职责,也许我本来就不想承担这种责任。通常,他们的病情并不乐观,很有可能会死亡,而且很多时候,当我表现得像完全了解事实那样,说他们会好起来的时候,严格来说,我是在撒谎。
但是,当你第二天去上班时,总会看到另一双惊恐的眼睛。病人的恐惧在与你见面的那一刻爆发,所以你怎么能不抓住他们的手,告诉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
一年多后,我在神经外科病房照料了一位病人。劳拉(Lara)和我年龄相仿,她是医生们所说的“健康状况良好”的病人之一,直到她在办公室里突发癫痫,然后又一次发作。她是一位薪酬专员,但她说自己正在利用晚上的时间学习,并想成为一名律师。在劳拉等待各种检测、大脑活组织检查和诊断的过程中,我陪伴了她将近两个星期。通常来说,我很愿意去看她,但在那一次,我刻意避开了她,我知道她患上了一种最为严重的脑肿瘤,肿瘤治疗团队正在和她谈话。那天一开始,我并没有打算避开她,但早些时候,劳拉问我是否还好,并说她觉得我表现得不太一样。我假装很累,改变了话题,然后离开了病房,直到合适的团队向她说明情况。
当天下午晚些时候,我走进了她的房间,她坐在床边,脚放在地上。她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说:“我猜你已经知道了?”
“是的,”我回答道,“我很抱歉。”
我关上门,坐在劳拉床边,我们两人都看着前方,没有目光交流。我并不经常像公园长椅上的老朋友那样,坐在病人床边。当然,我们并不是像坐在公园中那样,望着眼前川流不息的人潮车海,而是盯着眼前正对着的病房墙边的水池,我穿着合身的工作服,而劳拉穿着睡衣。
“那么,我应该会没事的,是吗?我觉得这个病不会让我很快死去?”
劳拉的问题让我一惊,并不是惊讶于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而是惊讶于她现在就已经把问题抛给了我。她看上去非常害怕,仿佛成了另一个人,仿佛她想要问出这个问题,但又并没有决定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知道答案。
我脑海中想到,这一癌症的五年期生存概率大概是6%。她到底是如何从有关病情的对话中得出结论,认为这不会让她英年早逝?为什么她没有直接问肿瘤治疗团队?出于某些原因,她选择问我,而现在我就坐在她身边,周围弥漫着她的恐惧和我的恐惧。
这种恐惧让我感到惊慌,我停顿了一下。我并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何况我真的很了解劳拉吗?她是想要知道全部真相,还是其中的某一种情况?什么才是她最关心的事?
她一定从我的脸色中读出了什么信息。她重复了刚才的问题,并且说道:“即使我错了,我也希望知道真相,这只有我一个人。”
我长出了一口气,向她解释说,自己并不是肿瘤学方面的专家,但是我知道她长了一个晚期肿瘤,就这一点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我告诉她,就她的个案来看,还有一些积极的方面:她还年轻,没有什么其他的慢性病,脑部肿瘤已经切除了,并且有了明确的后续治疗计划。我认真地观察着劳拉的脸,但是她没有打断我,我继续说到,当然,我目前并不清楚其他的具体情况,比如肿瘤的边缘是否已经被完全清除、之后会不会复发,也不知道她的身体对于后期治疗的反应。
“最后,确实(Yes),这种情况极有可能缩短你的生命。”
“确实”(Yes)一词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成为一个如此凶恶的词汇。
我们沉默了几秒钟。我低头看了看白色的壁脚板,又抬头看了看墙边的洗手池,然后劳拉说:“谢谢你告诉我。”我转过身看着她,她露出一丝微笑,我只能说,她流露出了我所预料到的失望。这不是听天由命,而是接受了这样一个事实:通过提出这个问题,她又掌握了些许自己需要知道的信息。我没有再做什么解释,但又陪她坐了一会儿,她说自己感到很难过,她会给家人带来这么多的担心和悲伤。我提醒她,她不能阻止家人爱她,这是他们的权利。我还说,现在无论说什么都还为时过早,我希望她能及时摆脱这种负担,不再为家人的痛苦感到自责。
我算得上诚实吗?我只能说,自己没有撒谎,但我没有尽可能地说清楚。我没有告诉她这一肿瘤的五年期存活率,她自己能够在网上找到。我想告诉劳拉全部的真相,但是,当我和她交谈的时候,那些话被她巨大的疑问和恐惧拖住了,这些恐惧和疑问来自那些已经覆水难收的、不得不说出的信息。
一年多后,劳拉去世了。我敢肯定,在我们那次谈话之后,她与肿瘤学家和安宁疗护团队进行了多次更坦诚、更专业的讨论。也许在那之后,她甚至不记得和我在一个房间里的那几分钟,但我却经常想起那次谈话,我不知道谁的恐惧更具真实感:是她的,还是我的?
病人在面对突发疾病的压力时,往往不是他们所认识的自己。他们周围的世界可能会变得陌生,而在那个他们如此脆弱、孤独无助的时刻,他们会依赖陌生人——那些即使在前一天遇到,都根本不会打招呼的陌生人。在这种时候,作为一名医生,我感到自己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一个不完全属于我的人,一个连我自己都不太容易认出的人,我被病人的巨大需求所定义着。
有一次,我去病房巡诊一位病人,他刚从重症监护病房转到普通病房。
那个月的早些时候,他遭遇了一起车祸,手臂、肋骨、骨盆和锁骨都出现了骨折。他还出现了严重的肺部挫伤,需要做气管切开术,并长时间使用呼吸机。现在,他已经拔掉了插管,可以转到普通病房了。我正好路过,所以就走进了病房。我们谈及能再次待在一间有窗户、有自然光的房间的美好感觉,他突然停了下来,唐突地说:“你个子这么小吗?”
“什么?”我问。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亲爱的,我从来没有意识到你个子这么矮。”
他不再那么不舒服,不再那么依赖于我给他提供的东西。我还是原来的那个医生,但当他熬过了人生中那段病危的经历,他也许觉得自己长高了些,而我现在明显只是个5英尺又2.5英寸高 [6]的矮个子。
我曾用视频网站上的短片和泰迪熊,分散受惊吓的孩子们的注意力,这样,我的同事就可以把一根套管植入他们手里。我也曾站在核磁共振成像(MRI)的机器旁,照看一位需要接受全脊柱扫描的病人。她有幽闭恐惧症,我按摩着她的脚,这能够帮助她完成扫描,而这次扫描是为了安排紧急的放射治疗计划,缩小长在病人脊柱内的肿瘤。我也曾答应给一位怕针刺的病人进行局部麻醉。
但有时,病人把他们的恐惧传递给你,而你对此完全无能为力。没有办法控制,无法回答病人的问题,没有技巧,也没有可遵照的程序。这些遭遇一直令我难以释怀。
“我只是太害怕了——一切都变化得太快了。”这是93岁的迈克尔(Michael)说的话。尽管眼部的黄斑病变使他只能看到形状和阴影,但迈克尔的思维依旧敏捷,仍能独立生活。不幸的是,他最近在家里摔倒了。刹那间,日常生活的齿轮停止了转动,他来到医院;我们告诉他,他已经老了。人们常常抱怨医院不适合老年人居住,对于那些为了保持健康而奋斗的人来说,医院也的确算不上是什么友好的地方。
理疗小组来看他,但迈克尔出现了关节疼痛。在他从跌倒中恢复的这段时间里,他的骨头已经适应了床上的休息,所以我们给了他一块疼痛贴片。他住在一个有6张病床的病房里,他的床在最里面。迈克尔视力不好,不能再看书了,他旁边的病人也不适合谈话。我和其他的医生、护士尽了最大的努力陪他聊天。我们聊起了时事,我还给各种已经接不通的号码打过电话,想给他找些有声读物,或是任何能活跃他思维的内容。我发现自己在为迈克尔辩护,当我说出他的实际年龄时,一些同事翻了翻眼珠,这让我的自我防御屏障越筑越高,如同一堵墙。我想大喊一声:“别把我的病人撇在一边!”我想问他们,是否知道迈克尔毕生都在经营一个农场,是否知道他想当画家,或者他的老师因为他用左手写字打了他一巴掌。我想让他们知道,迈克尔已经告诉我准备把票投给哪位候选人。
“我只是太害怕了——一切都变化得太快了。”他的话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他背负着恐惧求助于我,我怎么能不努力保护他的安全呢?但在我的思考中,也确实夹杂着些不吉利的顺口溜:“国王的马,国王的臣,都不能让迈克尔变回健康的人。”[7]
迈克尔再也没有回到自己的家——他和我们一起住了几个星期,恢复了一些活动能力,然后去了养老院。他似乎更平静了,离开医院时很高兴,也为养老院里有一个花园而感到兴奋。在他出院前不久,我和另一位初级医生推着轮椅带迈克尔出去转了转。对我们来说,这一天很安静,阳光明媚,而老城区综合医院的一个优点是,这些医院常常带有户外的活动空间,迈克尔让我们描述一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他的儿子也来看他,我们都坐在花园里,晒着太阳。
几分钟之后,迈克尔转向我,问道:“你能给我儿子讲讲我们那天聊的事吗?你知道,关于心肺复苏的事。”
几天前,迈克尔坐在椅子上,我坐在他的病床上,我们有过一次谈话。那天我鼓起勇气去接近迈克尔,我问他,是否想过在生命最后的时刻想要什么?他的恐惧仍然在我耳边隐隐回响,但我想要让他面对那些会与死亡有所联系的情况。我们讨论了心肺复苏和这种“治疗”的局限性。当我们聊完了主要内容时,他停下来想了一会儿,然后问我,上帝会不会介意他坦然接受死亡。我告诉他自己不是关于上帝问题的专家,但我认为上帝不会介意。
所以,现在,坐在花园里,我开始向迈克尔的儿子解释,为什么迈克尔决定行将去世时不接受心肺复苏抢救。然后我们又重新开始谈论天气,以及阳光照在脸上的美妙感觉。
当我想起那些恐惧的面孔时,那些不那么急迫的面孔可能在记忆中占有最重要的分量。迈克尔年纪越来越大,他对自己逐渐失能产生了恐惧,这着实令人心碎,而重新定义这种恐惧的动力几乎势不可当。我认为,人类有一种本能反射,想要把恐惧作为另一种东西交给他人,并重塑它。我本可以笑着说:“别担心,你很快就会恢复的。”但是,如果不是在危及生命的紧急情况下,这样做似乎是不对的。你要试着让病人的恐惧呈现出来,即使你自己也要冒险感受他们的痛苦。
在我刚刚取得职业资格还不到一个月时,我认识了格洛丽亚(Gloria)。她90岁了,已经在医院住了好几个星期。她身体虚弱,肺炎使她无法动弹。她在老年护理病房的休息室里度过了最后几周。即使有2个助听器,格洛丽亚也听不清楚,你必须对她大喊才能让她明白你的意思。如果像我这样,不是本地口音的话,你就不仅得大喊出来,而且还要放慢语速。
当格洛丽亚已经时日无多时,我们开始介入重症监护。记得有一天早晨,我站在她的床边,她突然抓住我的手,绝望地看着我说:“请不要让我死去。”
我能做什么呢?我总不能说:“你当然会死,格洛丽亚。你已经90岁了,过去几周你都在接近死亡,我现在什么也改变不了。”
我试着向她解释情况,安慰她,但她正处于极度痛苦之中,听不到我的话,而且这种谈话不适合大喊大叫。作为一个新医生,我并不想让老年人害怕死亡。我想,如果他们不害怕死亡,事情会简单一些,至少对我来说比较容易。
我当然会给格洛丽亚开些合适的药物,尽可能让她舒适、无痛苦地死去,但这似乎还不够,那一刻,我生出了一种自己从未预料到的无助感。我找到主治医师,告诉他格洛丽亚所说的话,但他没有理我,也许他也感到无助。
我无法摆脱这种压力,所以打电话给顾问医师。我告诉顾问医师,格洛丽亚需要情感上的支持,并问及是否可以联系她的家人,确认家属是否知道格洛丽亚的感受。但我也不确定,把这种压力转移给家属是否合适。我还告诉顾问医师,我不想对格洛丽亚的家人太残忍,但我只是接受了别让她死的请求,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我遇到的第一位顾问医师,回顾过去,尽管他有很多招人喜欢的优点,但对于我这样一个第一年的新手来说,最为宝贵的是,他总是认真对待我的担忧,给予我很大的安慰。那天,如果他不给我时间倾诉这些,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顾问医师建议我们当天下午打电话邀请家属来谈一谈。我忐忑不安地问他们,是否了解过格洛丽亚的感受。确实,他们已经猜测到,格洛丽亚心里害怕了。这种担心已经在他们的脑海里了,他们觉得只有牧师才能给格洛丽亚带来安慰。这似乎是一个简单明了的答案。为什么我自己没想到呢?面对她的恐惧,我惊慌失措,因为我没有医学上的解决办法。
我们医院的两名专职牧师来到了病房,他们分别和格洛丽亚待了几个小时。每次我走过她的房间,透过窗户往里看时,都能看到她躺在床上,旁边坐着一位牧师,牧师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像他们平时一样安详。当天晚上,格洛丽亚去世了,比我们任何人预料的都要早。我相信牧师们给了她所需要的东西——我无法给予她的东西,我想她去世时并没有特别害怕。
当你站在病人面前时,他们的生命就掌握在你的手中,这种恐惧会促使你努力达到某个标准,满足了这个标准之后,当你回首往事,你会知道自己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
[2]The Lifted Veil by George Eliot,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21.
[3]当血凝块存在于肺血管中时,就会发生肺栓塞。如果是一个巨大的肺栓塞,血凝块会阻塞一条或两条肺动脉。这时右侧的心脏会承受巨大的压力,其原本的工作正是接收来自身体的缺氧血液,并将其泵入肺内充氧。
[4]指不告知病人实情,提供不可靠保证的家长式做法。——译者注
[5]躺着的人看到正上方的脸,其实是一个倒像,作者借此说明,在彼得看来,估计根本察觉不到作者的表情有什么和蔼可亲的地方。——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