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踟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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号手

军官侍卫总裁已二十年而有余。

从少年就跟随左右,军官为总裁抵挡危难,无时无地不以自己性命报效,忠诚干练程度无人能及。

有幸跟在总裁身边,军官目击、身经,甚至策划了无数大事奇事。就以那件著名的轩英楼事件为例吧,当时保驾行动已经牺牲了十数位同袍了,据说还是军官机智,关头上临危矫装身份,冒死顶替把守,总裁才能乘虚由顶楼缘屋檐遁走,逃过了近僚叛变的大劫的。

军官身历时代,参与历史的筑造,说他与历史同退进,或者本身就是历史,实在也不为过。

迁移岛屿,时空转换,危机四伏。诡谲的时节,努力把持整顿,各方作业都很吃重,迎解各种艰难,终于不负期望,时局稳定,出现了小规模的安康局面。这时间,军官恪尽职守,一刻都不曾松懈过。

战争总算过去了,平常日子到来。出乎意料的,过去时时处在警戒中竟习惯,现在日子安稳了,反倒不知怎么来过它。暗杀、暴动、事变等事停止,阴谋固然有必要永远存在,频率和规模可又大不如以前,手脚居然也会闲下,出现了没什么事做的时光。一生在行动中的军官,对于这种平闲日子,反倒不知该怎么面对或适应起来。

时间过得很慢,留出了空白,不知觉中,过去一旦完成了就不回顾的事情,却是逐渐过来眼前,还是生活里的第一次,军官有了回忆。

记忆爬入时间,寸寸填进空白,情象再现,栩栩如生,军官又如身处实况,一样的诡谲、惊险,一样的紧张,令人心情起伏。回忆使他又有事了,空闲不再那么逼人了。

过去开始层出而不穷,凡事严肃认真的军官想,这好,不是每人都能有的宝贵经验,应该把它们记下来。

一生戎马颠泊的军官,拿起了笔。

 

日程又开始忙碌了,值班后的时间,回来官邸这边部属的房间,平日或许就听听球赛、广播剧,看看闲书等,打发了的,现在晚饭一过,稍休息一会,却会坐到干净的桌前,又工作起来。

本只是随意的性质和心情,渐写而渐入情况,想不到竟欲罢不能。

这么唆唆地在纸上移动着笔,时间不知觉地过去,总要等到从遥远的小学操场后边的方向,传来军营的熄灯号声,才会停止。

 

每天晚上窗玻璃前,现在有了一个人影,伏案在那儿,只显出肩臂的形状,久久不坐直。有时或会仰头顿着,似乎在思索考虑着什么,偶然也会不见一会,但是很快就又重现原来的位置。

只是为自己写,没有公之于世的打算,军官的手笔很坦诚;脾气一向认真执着,所以写得也极其仔细谨慎。

尽量地回记,把人物、地点和时间都载录清楚。来龙去脉、起因后果等,详尽陈述,过程略加戏剧化也无妨;遇到敏感的地方倒是要小心些,关节处记着回避;不能公之于世的秘密行动,则用隐晦的手法加以矫装掩饰,只留出给自己辨识的形状线索。一向自我要求严格,记笔记的工作自然也不马虎,单看这一笔一画不苟的楷书,就知道是怎样认真地从事着了。

半言带文,结构紧凑,术语运用熟练,有行文美德又有自我纪律,出身世家、素有文化修养的军官,各处能写得明确而流畅,一页页一篇篇,起伏铿锵,实在不下于专业作家呢。

然而半生介入情治事业,军官完全明白把记忆召回的危险性,尤其是在历史必须保持在不明状态的时代,因此他试着使用从读小说而得知的各种方法,试着把它们写得像小说。

号声总在一个委婉的音阶上重复,带着甜蜜的哀伤,像首细诉的情歌。

他放下笔,等它悠悠地消失在夜的距离里。

 

不凡的生涯使军官成为具有世界观的人,从南到北,从里到外,从细到粗,从美到丑,从秘密到公开,从光明到黑暗,从纯洁到龌龊,哪件事他没见过遇过?尽数天下事物,有幸自己都能临场,现在将它们写遍了;他翻看前边已成的一页页,边校读,边自己都感到奇——哎,都是身历的吗?很多地方都叫人不能信呢。

土色的稿纸,有些许粗糙,摸着略蹭手,腕底搓擦来回,在午夜的静寂时间,发出亲切的唆唆声。

如果说世界上的事,还有军官没经历过的,或许唯只有爱情一件罢。

总在固定的时间,从小学操场的后面,悠悠地传来熄灯号,号声在几个音阶上来回地吹着,在第一个和第二个音符上重复,第三个音符稍作变化,带点温柔的感伤,像首遥远的情歌。

军官不再看闲书,不再听收音机,就是克难队在比赛,广播剧在播《旋风》,也不能把他从书桌前吸引过去。他离开了社交,每晚和沙沙的撰写声为伴。不久,抽屉里集出叠叠写得满满的稿纸。

白天或晚上,只要不值班,这身影就像剪纸一样地贴在窗上,动也不动,叫人禁不住好奇起来。

这么的安静又专心,在写着什么呢?这么的认真,写着的又是什么紧要的事呢。

张望里外没人,不知是谁,蹑着手?进了房,拉开抽屉——啊,可别忘了,保密防谍人人有责呢。

军官身属情治单位,现在情治到了自己身上,怎会不察觉?第一页被翻动,他就知道了。然而写作是磊落的行为,无须对别人加以解说什么,何况,他想,他写的是小说,见写的是不能当真的小说,不关任何紧要,大家就会释然,就会让他去的。

军官真是自信心太强,正是这理所当然的第二点出了差池,把他陷入了无救的处境。

是这样的,蹑着手脚进来的人,一页页翻读着,读到这样奇谬的情节、这样惊异的故事,只觉不可能。倒不是认为一个军人不可能有这样的想象力,而是这等匪夷的事情,只有在真正的情报生活中,才可能有呢。

此外,我们回叙事情的时候,因为身份、观点、角度不同,看法不同,回忆也就不尽相同,往往同一件事,却会记出因人而异的内容。天底下的发生,一件会变成另一件,一件会变成好几件,没有的变成有,错的变成对,黑变成白,幻想变成真实呢。

啊,是的,没有人认为军官所写的是小说,也没有人能读出都是发生了的过去,不是要发生的未来。

无论如何,每晚大伙都该休息了,就他这么一个人煞有其事地记写着什么,居心叵测,动机太可疑了。

必定是在图谋不轨,你看,这字字行行间,步骤计划得多么谨慎,细节又经营得多么周详。

这么的诡谲奇异、不可思议、无法想象,毫无疑问的,阴谋的规模空前、庞大又深远呢——如果给予了行动的机会,后果将不堪设想,必须先下手为强。

军官写下的,是历史,最高当局倒是一眼就看明白了的。

阴影突然袭上纸面,笔还在手中,一抬头,发现书桌旁已经站着逮捕者。以通匪叛乱、策谋颠覆的罪名,军官被下狱,那一叠叠的稿纸,白底黑字,便是否认不了的有力的证据。

 

岛屿各处闷热潮湿,在狭窄的牢狱里更不用说,总裁总算体恤,为了军官的健康,特令送他至风光明媚的外岛等候决判。

案件严重,情况险厄,看来如果不是终身监禁,就是极刑,军官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肝胆奉侍一生的总裁的身上。在最后关头,他深信,一定会从那儿传来释放的消息的。

身在孤岛的狱中,心情难免恚闷沉重,焦虑地等待着,一种恐惧在心中萌芽,一天加深一天,逐渐抽长而不可收拾。他猜测着判局,在各种可能性里思索煎熬,越想越慌,失去自制。

他不但忧惧宣判,这样无可名状的惧怕着更使他惊恐。军官完全没想到,当自己是被害者的时候,反应竟和普通人没有两样。

关头上冷静果敢的个性,去了哪里呢?怎么变成了一个懦夫了呢?是无法申诉的屈辱消灭了勇气吗?

曾是如何的忠诚,却导致出这样的误解,怎么辛苦努力、点滴营建起来的功业,一刹那就成为零,此刻以前的日子只像是全不曾活过似的,一想到这里,军官就从头到脚地冷悚起来。

他不再关心案情,不再注意健康、外表等,不再和人交通,难得说话,不吃也不睡,对自己和别人全都灰了心。

室外劳役时间,接近崖边伏身探望,心情起伏冲动——如果过去的荣耀一眨眼就无效,现在的屈辱也能一转瞬就消失——

身为侍卫的军官接受过种种职业训练,其中自然也包括了自决,或者说,为国献身,一项,然而当他现在伏视崖底,看见海浪猛烈地冲上岩齿,决然地粉碎了自身的时候,在他心中呼喊的,却是劝励自己活下去的声音。

一群海鸟从崖壁腾飞出来,闪划过脸前,嘹亮地叫着,白色的翅膀扇合着,越飞越高越远,翅羽照着炫目的亮光,变成一大片晶莹剔透,飞去了阳光的所在。

所有都给没收了剥夺了取消了,只有记忆倒还属于自己,他想起了专心写笔记的日子,以及如何沉在叙述里,忘记了身边所有其他事的快乐。

重拿起笔,坐在小窗的底下,啊,是的,因为行为良好,狱所供给了纸笔——说实在,这样的外岛,谁哪能接应出什么事来呢。

小窗只让进一抹光,日出和日落,黯淡的心情,回记曾写过的和未曾写过的,曾有过的和未曾有过的。曾有的都已经变成零,未曾有的是否还有被有的机会呢?他想到,他还从来没经历过爱情呢。

唤集了所有的心思和精力,在一切都被拘禁的囚室,策动了一切都不受拘禁的想象力,军官开始想象爱情的形状。

从牢狱的小窗,世界从中间横分成天空和砂地。白天的时候,天空总是刺目的亮,砂地沉闷的黄。阳光是白色的,炎热而空兀。

可是一旦夜来,以上世界消失,没有边界的郁丽的蓝色,暗暗闪烁,妩媚地笼罩,一切就会柔和下来,进入梦。

砂地上响起了声音,听起来不过是惯常的海水持续的掀拍,还是夜风吹过砂面,掠起了一些砂石,还是草丛在风里自己搓揉骚响的声音。

侧耳倾听,军官听得比谁都仔细,只有他听出来,这是人的脚步声。

月光具有融解的能力,一一解开禁忌,还能一路使不爱的人睡去,爱的人醒来。

于是从总裁到院长到代表到委员到局长到主任,从检察官到审判官到监狱长到狱警,都沉沉睡去了。月光照到铁丝网,铁丝网解开了,照到高墙,墙坍了,照到栏闸,栏闸崩裂了,照到狱门,狱门打开了,照亮了通道,照到了锁,锁开了。

然后,他看见她出现了。

 

从政治变成爱情,主题改变,没料到却有了问题。以前怎么写都是自己挺满意的,现在一出笔,不是这样的词字不对,就是那种的语句不行,写下什么都不像,不合适,不对劲,读起来颇可笑,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不相关的。军官才明白,自己以为傲的文体,原来是这么的陈腐、虚伪、乏味、空洞、矫揉,没有生命,当它遇到爱情的时候。

女子抚摸着他的头额,用双手轻轻托起他的脸,安慰他,别急,她说,让我来告诉你,来教你。说的时候,鼻息带着一路过来的温热的砂石的气味,拂吹在他的脸上,他心安了。

白天的景象仍旧空兀,可是到了晚上,以后每当月亮升出,世界被一片艳丽的蓝色重新照亮时,你就会听见脚步声响起,脚底的皮肤摩擦在因夜来而开始湿润的砂石上,细碎地跑过滩地,越来越近。你听见金属、铁链、门栏、磐石、绞索、枷锁应声裂开、解开,或瘫倒的声音。然后,再也不能更柔美的容颜,更柔软更暖热的身体,就会贴依到你的跟前。

于是手就会抚依着发、抚依着脸,脸就会贴在胸上。胸腔起伏,倾听,海水在耳边闷闷地冲涌,好像心在肋骨底下跳动,发出澎湃的声音。他放弃了挣扎,把自己交给她,在带着馨香的温湿的鼻息中,由她温热的双手托起脸,把自己从噩梦从记忆的攫掌里,托升出来。

 

军官重新注意仪表,留心健康,伏地挺身在囚房里从五十个做起,每天增加。重新和人交通的时候,礼貌上是从没变的,但是以前那种架势不见了,亲和多了,变得这么的谦虚,照顾又体贴,简直叫你纳闷起来。

不再僵硬得像块铁,不再自我折磨,峻瘦的模样也慢慢地软化了,啊,是的,身为侍卫官的体态原本就非常俊美的,现在这阵折腾反又为他添加了几分成熟感,成就了一种气质,使他看来越发地优越,真是爱情故事中不可缺少的迷人男子。

每时每分他仍旧在等待着,等待的只不再是释放的消息,而是夜,月的照耀,和总不令人失望的接踵而来的爱人的脚步声。

 

不知不觉地,日子过去了,我们从不知道这一爱情故事的细节:军官没向我们透露,前边谈到的景和声,莫非就是我们自己能想象到的所有了。

或许也是因为,当月光解开门和锁,进入囚房的那一时,言语就都失去了作用,不再需要语言。

难怪贴依的感觉、抚摸的感觉、搓揉的感觉、拥缠的感觉,体的气味、发的气味,骨的触觉、胸臆的感觉,这么实在,这么醇醉。

她答应了,在最后一刻到来时,将以身相许,共度未来。

军官沉湎在爱里,遗忘了世界,再也不恐惧了。有了以上的许诺和叮咛,现在反而期待着判决。

不负期望,果真因为忠贞侍卫一生,为了谢答,最高当局特别召令全台最优秀的号手前来,是为行刑队的一部分。

当号声响起,在几个优美的音阶上变化着旋律,悠扬着,可又委婉柔丽地重复着,像一首殷殷叮咛的情歌时,不只是军官,连我们都被它深深地感动了。

原载《中外文学》第25卷第10期,
总号298期,1997年3月